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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娘子食铺开张之喜。”柳丰腼腆一笑,把花盆放在了窗台上。

这就真的超过小贩和熟客的关系了,沈韶光正要拒绝,那柳郎君竟微揖一下,急匆匆地走了,连刚给做的两个蛋的煎饼都没拿。

“哎——”沈韶光抿抿嘴,无奈地笑一下,把煎饼递给阿圆。

阿圆晨间已经吃了三个粽子,一个煎饼,一碗粥,看沈韶光递给她饼,二话不说接了,张嘴开咬。

“小娘子,那柳郎君莫不是看上你了吧?”啃到半截,阿圆突然小声道。

沈韶光赶忙看看门外,刚才买粽子的客人已经走远了。

“这种话以后莫要乱说。”沈韶光告诫,世间最尴尬的莫过于自作多情。

阿圆想了想,“也对,他若是有意,当遣媒人来,这算什么?”

“……”沈韶光挑眉看阿圆,倒也是个角度!小丫头难道是传说中的脸上憨心里明白?

阿圆笑道:“这两个蛋的果真比一个蛋的好吃。”

沈韶光笑起来,“若这个月我们赚的超过三千钱,每日晨间便给你做加双蛋的饼吃。”

阿圆却摆手,“不用,不用,先攒钱,小娘子不是想买屋舍吗?”

没想到自己随口唠叨的,这孩子就记住了,沈韶光拍拍她的胳膊,“不差你这一口吃的。”

因为有了自己的地界,沈韶光便把食品种类丰富起来,早晨时间紧,主卖煎饼和头一晚做好的粽子、糍糕,并从豆腐坊买鲜豆浆,拿回来放小炉子上熬了,便是现成的饮品。

日间有的是工夫,便可以从容地拌馅儿,包各种出尖馒头,或做时令花糕。

出尖馒头,宫里所谓玉尖面的,其实就是异形包子——上面带尖儿,微微露出一点馅料。

小店的出尖馒头自然没法跟宫里的比,宫里动不动就“消熊”“栈鹿”①,普通的也是“鹌鹑翅”“螃蟹黄”的,沈韶光做的却是平民食品,猪肉包。

本朝人又多食羊肉,沈韶光却是猪肉的拥趸,认为这是世上最符合“甘肥”的肉类了,当然,也因为猪肉相对便宜。

若做普通的菜肉大包子,到底不符合沈韶光这种对吃精益求精吃货的习惯,故而便决定做小笼汤包。

小笼汤包这种东西,在后世做得好的,南北方各地有不少,尤以淮扬菜系的最为出名,但不管是哪个,出汤的诀窍差不多都在肉汤冻子上。汤是出了,至于好不好吃,考究的便是拌馅儿和面的功力。

沈韶光不是厨师出身,性格又混不吝,不讲究正不正宗的,只以好吃为要,按照自己的口味,除做了最常见的纯肉包,又怕腻,做了加竹笋的和加山菇的。

做出来先与阿圆一同品尝。

咬开一个,汤马上流出来,阿圆马上用嘴去吸,沈韶光赶忙喊“小心”,却已是晚了,这个憨婢子已经烫了舌头。

即便挨了烫,那口汤阿圆也没舍得吐,到底咽了下去,沈韶光无奈。

每样馅儿吃了一笼,在沈韶光“以后尽有的”劝告下,阿圆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作罢。沈韶光问她哪个好吃,阿圆眨巴眨巴眼,面色为难,“这却如何比较得出来?”刚才光顾着吃了。

得,整个一猪八戒吃人参果!

沈韶光自己最爱笋子的,有点淡淡的笋香味,又没那么腻,然而事实证明,她的口味有点跑偏,还是纯肉的卖得最好。

这汤包样子也美,虽不是规规整整的十八个褶,但也颇拿得出手——这是前世的童子功,在津门开过包子铺的外祖母亲手所教,论形状比时下流行的玉尖面和没尖的菜肉馒头要好看不少。

况且馅子也香,又有让人称奇的灌汤。

沈韶光的灌汤包子一卖打响,饭时一到,一笼一笼根本蒸不上卖,顾客挤在店里,甚至排到门口,以至于沈韶光不得不用小竹片做了候食号码牌,以免因等候排队发生纠纷。沈韶光不知道原来本坊有那么大的包子客容量。

后来听顾客说话,才知道还有外坊的。沈韶光有些恍惚,照这势头,我是不是可以靠卖包子发家致富,新三板上市了?

也不怪沈韶光痴心妄想,因为是纯肉食,灌汤包子走的也是中高端面食路线,每个包子净利润约莫四文钱,而这么小的包子,一个正常成人怎么也要吃上一笼六个,这便是二十四文,买胡饼能买七八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①《清异录》:“赵宗儒在翰林时,闻中使言:‘今日早馔玉尖面,用消熊、栈鹿为内馅,上甚嗜之。’”消熊指熊白,从熊脂肪里提取出来的精华部分;栈鹿指精心饲养过的鹿。——参照王赛时《唐代饮食》

第13章 迈同一条河

林晏冒着夜禁回到家中,一进门便听说祖母不适。

“太夫人两刻钟以前说肚腹不适,已经着人去请郎中了。”周管家禀道。

“暮食用的什么?”林晏一边快步往祖母院子里走,一边问。

“据太夫人身边的仆妇讲,晚间吃了几个外面买的玉尖面,喝了半碗荇菜羹,又略吃了几口鱼脍。”

林晏皱眉点点头。

觑着主人的神色,周管家帮着解释:“坊里新开了一家沈记食铺,卖得好肉馒头,太夫人最近不开胃,厨下便买了些来。”老人家嘴馋,家里东西吃絮了,厨下为哄太夫人开心,便偶尔去外面买些新鲜物。郎君想是纵宠太夫人,又看他们还算谨慎,便睁一眼闭一眼。不晓得这次是不是这玉尖面出了事。

进了院子,早有仆妇等着,悄声对林晏道,“吐了一回,如厕一次,刚才倒安静些了。”

林晏进了屋,看祖母歪在榻上,肚腹上搭着薄毯,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莫挂心,我觉得好受些了。”江太夫人睁眼笑道。

这阵子太夫人精神不错,认得孙子。

林晏快走两步,来到榻前,坐在祖母身边,手搭上她的腕脉。

大家都静静地等他诊脉。

“不妨事,约莫是天气热,阿婆脾胃弱,吃了油腻的东西,便不舒服起来。”林晏放开祖母的手腕,又探一探她的额头,温言道。

“阿素还说怕是那玉尖面不干净,我看着倒好,捏着团花细褶,馅子也好,豕肉加些笋末,一咬流汤汁子,香得很。”

看祖母都这样儿了,还惦记着吃的,林晏有些哭笑不得,“等天气凉爽了,您肠胃好了再吃。”

正说着话,郎中来了。林晏接出来,郎中忙叉手行礼。

林晏客客气气地还了礼,亲自领着来到祖母榻前。

两只手都诊过,又问了仆妇两句,郎中道,“太夫人有了春秋,脾胃虚弱,晚间又多用了些油腻饮食,故有此症。一会某开两剂补脾益气、调理肠胃的药,熬着吃了,这几日饮食清淡些,也就好了。”

林晏谢过郎中,让管家送出去,看那药方上的剂量很是温和,适合老人家,便又着人拿着药方子出去砸药铺门买药。

扰攘到半夜,老人家吃了药,安静睡下,林晏又守了一阵子,才在祖母外间屋里睡下。第二日早起去上朝时,老人家还未醒,摸一摸脉搏,已经见好了。

林晏来到自己院子里洗漱过,申戒嘱咐了相关庖厨奴仆,处理了两件家事,因没睡好,并不饿,只略喝几口粥,吃了个煮鸡子,便出门去了,再回来,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

先去问祖母安,老人家已经大好了,吃过饭,正在和仆妇婢子玩叶子牌。林晏嘱咐了两句,终于放下心来,回到自己院子里,换下官服,洗漱一番。

“郎君可用过暮食了?厨下还准备着呢,有很好的羊肉和鸭子。”婢子笑问。

午间有宫宴,吃了不少酒,宫里的饭又重油重盐重糖,现在还都油腻腻地堵在胃里。林晏摆手,“不用了,我出去走走。”

揣着钱袋,对要跟上的侍从仆役摆手,林晏独自走出家门。

沿着坊里的路慢慢走,满耳灌的都是蝉鸣。街上行人不多了,偶见几个纳凉的,又见到一个买醉的从酒家出来,摇摇晃晃地由奴仆扶着回家。

又往前走了几步,林晏一眼看见写着“沈记”的灯笼在微微夜风里摇曳。

昨日那惹事的玉尖面便是什么“沈记”的,想来便是这家,林晏突然想起坊门口那卖饼的宫女来,她这些日子没在坊门卖饼,只道她终于熬不住回了洛阳,莫非……

林晏信步走进沈记食店。

未见人,却先见了食案上摆的一钵碧莹莹的米粥,还冒着热气,一碟子切开几半的腌咸鸭蛋,一盘素淡的莴苣丝,一盘酸笋肉丁,像是客人还没入座的样子。

看着这样素淡普通的家常菜,林晏却突然有了食欲。

大水缸在铺子后面,忙了一天的沈韶光和阿圆舀水洗手净面。阿圆在后面泼水收拾脸盆皂豆,沈韶光肩膀上搭着布巾,鬓角还带着水滴,开后门走进店里,一眼看见灯光下的那位林少尹。

“客人要吃些什么?厨间有新做的江米蜜枣粽和蛋黄粽。”包子已经卖完,但有明晨要卖的粽子已经蒸好了。江米不好烂,沈韶光都是头一晚蒸好,并不启盖,用余火熥着,第二日粽米更加软糯香甜。这会子已经熟了,给他拿出几个来,也不妨事。

“便是这个就好。”林晏指指食案上的粥饭,说着自找一张食案坐了。

“……”沈韶光抿抿嘴,到底不愿得罪他,只得拿小碗从钵中给他匀出一碗粥来,菜却不好分,便都给了林晏,好在咸蛋还有,沈韶光便另切了两个。

林晏拿勺子慢悠悠地搅着碗里的粥,里面有芡实、莲子,还有淡淡的荷叶香——健脾消暑,倒是一碗讲究的粥。

阿圆回来,发现洗个脸的工夫,菜就长了腿飞了,不由得噘下嘴,但那是客人,又不好说什么。沈韶光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怕她不饱,去大锅拿了两个江米粽来。

莴苣丝用醋和麻油拌过,很是清爽;酸笋肉丁口味有些重,咸津津的,正适合就粥吃;便是那咸蛋腌得也很好,蛋黄流了油,却不很咸,带着点沙沙的口感。不知不觉,林晏便把一碗粥都吃了,菜也吃了七七八八,只是八瓣两个咸蛋,只吃了其中的四瓣。

胃部丰足,林晏心里也顺畅起来,似乎白日衙间的事也没那么烦心了,又揶揄自己,这是步了祖母后尘,迈进的还是同一条小河沟。

林晏站起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留下一块银子,对沈韶光道:“多谢店主人招待。”

灯光摇曳,这人适才一笑,竟有点月夜荷塘清风徐来的感觉。沈韶光一愣怔,心道,果然看美人还是要在灯下,白日间这位京兆少尹也好看,但总觉得有些冷和不近人情,哪有刚才这样撩人的风姿?

林晏走出去,沈韶光掂着那块有二两重的银子,觉得美人不只美,还很识相!

第14章 有媒人上门

眼看眼的,快到七夕了,前世习惯节日经济的沈韶光自然也提前准备起来。

找雕刻师傅做的七夕花糕木头模子已经到了,沈韶光与阿圆把这些模子仔细打磨了毛刺,上了油,清洗,晾干,再上油,清洗,晾干,如此几次,白刺啦的杨木模子已经有了些色泽,但一时半会想让它呈现出漂亮润泽的棕红色是不可能的。

阿圆还是孩子性子,对其中一套木头模子爱不释手,“小鱼、仙鹤、乌龟、老虎,这要做出来,都舍不得吃。”

沈韶光说老实话,“样子货罢了。馅子还是你平时吃的红豆沙、绿豆沙和枣泥。”

自跟了沈韶光,阿圆各种米糕不知吃了多少,从开头的恨不得都一口吞下去,到现在也当成寻常了。

“样子好看,也就觉得好吃。”阿圆笑道。

沈韶光也笑起来,小丫头这是近乎得道了吗?确实,吃的东西,“色”还排在“香”“味”前面。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沈韶光才专门跑到西市,找雕刻师傅做了这几套模子,福禄寿喜篆字章的一套,梅兰竹菊牡丹玫瑰花朵植物的一套,仙鹤灵龟游鱼老虎动物的一套,还有罗睺罗、织女、牛郎、月宫仙子之类人物的一套。

雕刻的样子都是沈韶光自己画的。

掖庭虽日常劳作辛苦,物质条件差,但文化软件不错,有专门教导宫人的内教博士,教导经史子集,乃至书、画、律令、吟咏、算术、棋艺等。

开始内教博士是由士人担任,其中颇多博学之士——能混到帝王面前的,怎么也有些真才实学,毕竟南郭处士能有几个呢?

先帝崩的那一年,掖庭的这些内教博士却改成了宦官宫女,沈韶光内心龌龊地怀疑是不是宫娥和内教博士出了什么师生恋,但到后来也没听到相关的风声。

后来换的老师里,有一个宫女四十余岁,鬓发已经斑白,气质很沉静,不爱说话,一手草书写得极好,篆楷亦佳,沈韶光潜心跟她练了好几年的书法。这位老师古琴弹得也妙,可惜沈韶光在音乐上没灵性,听还能胡扯两句,弹就不行了。这位老师不知什么身世,沈韶光猜测,可能曾经也是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

沈韶光有原身的基础,又带着前世记忆,曾经很得几个博士看重,可惜后来这位才女预备役却越发俗了,为了口吃的,一头扎进了御膳房……

想到博士们看“仲永”的表情,沈韶光一笑,拼才气样貌玩宫斗博前程?那才是由来征战地,从来少人还呢。其实,说来说去,就是比较怂。

沈韶光的七夕节还没过,却先迎来了媒人。不是别个,正是卖捻头的卢三娘。

卢娘子这人挺有意思,对沈韶光赚钱有点嫉妒,但沈韶光又是她的大顾客,故而并不敢明着很得罪沈韶光,但又忍不住时常刺她两句。然而沈韶光不是锯嘴的葫芦,而是成精的三弦,宫里练出来的口齿,要腔有腔,要调有调,卢三娘每每挑衅败北,隔些时候又来刺两句,又被沈韶光撅回去,如此反复。

沈韶光一度很享受与卢三娘的斗嘴,被人小小的嫉妒一下其实是个挺快乐的事,因为这代表了对自己成功的肯定,当然也因为那么点恶趣味——就喜欢你这看我不顺眼,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这次卢三娘却是“以德报怨”来了。

“这一桩亲事着实是好!杨郎做的绸缎生意,在西市有铺面,家里也使奴唤婢的,人又实诚,又精干,一心找个利索的当家娘子。你可不就是个利索的小娘子?真真是天作之合。”卢娘子有些促狭地笑着推一下沈韶光,等着看她害羞。

沈韶光点头,“这亲事,听着果然很好。”

虽没如料想的见到什么害羞的神色,卢娘子听她同意自己说的,心里也舒畅起来——平时可难得见她这样老实。

“只是,这般好亲事如何落在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头上,着实有些让人惶恐啊。”

卢娘子欠着身子嘴往沈韶光耳朵边上凑一凑,沈韶光便任她凑。

“听说是那日来我们坊里找人,吃了你的玉尖面,就惦记上了。这郎君与我家郎君认识,故而托到我这里来探问你的意思。”

“为了几个玉尖面,便决定把厨子娶回家,那日后遇见卖蒸饼的,煮馎饦的,烤羊肉的……”取一堆厨子妻妾,沈韶光被自己的设想先逗笑了。

卢娘子知道沈韶光不好糊弄,到底跟她说了实话,“他年纪是比你大些,四十有五,但郎君大些,知道疼人啊。”

“前头娘子没了小半年了,也见过几家淑女,不是这样不好,就是那样不好,没想到是等你呢。你进了门就是当家娘子,从此不用街头辛苦做这些营生了。”

说着说着,卢娘子就真觉得这亲事好了。杨家虽房舍偏远了些,但在西市有铺子是真的,家里也确实使着几个奴仆婢子,杨七郎也确实干练,比新妇大这么多,她又长得这般俏模样,只有疼宠她的,可不就是掉进了蜜罐里?哪像自己,成日家风吹日晒被油烟熏着炸捻头。

见沈韶光不言语,卢娘子又抛出了“剩女论”:“你年岁大了,又没个父母尊亲,可得为自己打算,莫要因为害羞错过了。以后,年纪再大些,就只能给那六七十的当填房了。”

刚刚十九岁的沈韶光喝口饮子,点点头,卢娘子当真好口才,让人有一种三言两句过完一生之感。突然又想起出宫时林少尹说的“桃李之年”来,所以,在你们大唐人心目中,十九岁到底是老还是不老?

大龄剩女沈韶光被攻击了一顿,好脾气地往卢娘子杯里续了些酸梅汤,笑道:“我到底年纪大了,脾气又刚硬古怪。卢娘子家中女郎也有十五六了吧?何不说与这杨郎君?又知根知底,只有更好的。”

“那如何成——”卢娘子下意识地反驳。因女儿被与个四十多的商家鳏夫联系在一起,感觉被冒犯了。我家阿玉好年岁,好颜色,自是要嫁个耕读人家的年轻郎君,若郎子考中了,阿玉便是进士娘子!

但随即卢娘子便反应过来,这只是沈韶光的揶揄,心里更生气了,有种好心喂草被驴踢的感觉。

想到“读书做官的年轻郎君”,卢娘子绷着的脸露出些讽刺的笑意,“小娘子莫不是惦记着那些日常来买你煎饼的体面郎君吧?我劝小娘子还是歇了这心的好。他们哪个不是娶门当户对的闺秀?你虽貌美,去了也只有做妾的。这做妾,要每日伺候大妇……”

一会工夫,卢娘子就给自己畅想了好几种人生,沈韶光觉得有必要打住了,“卢娘子不觉得,以我这样的赚钱本事,能靠自己当个富家翁?买宅置地,逍遥自在?”

“……”卢娘子不以为沈韶光真心这般想,只以为这是托辞,但想到她的新铺子和玉尖面,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我看上终南山一座别业好久了。”沈韶光一脸正经。

卢娘子抖着手像往常一样铩羽而归。

第15章 七夕话牛女

节前好几天,沈韶光就把七夕节花糕的广告牌子摆了出去。

其实此时七夕还没有成型的应节吃食,晚间乞巧多用瓜果,也有加糕点的,有人家要吃罗睺罗饭。所谓“罗睺罗”,据说是释迦牟尼佛之子,至于为何与七月七联系在一起,便不得而知了。大多数人家祭的还是“牛郎织女”。

沈韶光觉得既“祈巧”,花巧漂亮的糕点当然要比瓜果梨桃合适,故而推出了“七夕花糕系列”。

花糕广告牌子是用木板钉的,上面贴着广告画,画面中心是工笔点心花糕拼盘,豌豆黄、艾窝窝、山楂糕、冰皮花糕,红的、粉的、绿的、黄的,白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旁边题了“七夕花糕”的名字,并两句广告词,“ 色香味形俱美,自用馈赠皆宜”,很是简明好懂。

又做了样品摆在盒子里,放在店内显眼位置上,既现卖,也接受预订。

沈韶光确实更适合当厨子,而不是画家,本来看见广告画只是好奇的,见了这样品也心动了。

一个个小点心,不过寸许,也有花朵形状的,也有印字的,也有游鱼灵龟的,有的粉团软糯,有的冰亮嫩滑,有的酥脆蓬松,又颜色各异,整整齐齐地摆在纸盒子里,这如何让人舍得吃它?

“您送什么人?做官的……福禄寿喜的一套一定要有,若是文官,便再加上梅兰竹菊,读书人讲究个君子气节,好喜这些,再加上两个应景的罗睺罗,十个凑一盒子,也算体面了。”

“夫人们吃糕的话,来一套花朵的,都是甜口,颜色也娇嫩。劝您再加上几个小鱼、小龟的,夫人们身边有孩子啊。”

“就您和尊夫人自家过节?按口味挑吧,再加上两个牛郎织女。”沈韶光笑呵呵地帮顾客们配点心盒子。这活儿阿圆帮不了她,只能自己来。

最后一个要跟娘子过甜蜜七夕节的郎君听了沈韶光的话,脸微微发红,付了订金,微施一礼,走了出去。

沈韶光扭扭脖子,龇牙咧嘴活动面部肌肉,“卖笑”真是个力气活。

阿圆收拾那一摞纸张作坊送来的点心盒子,“小娘子,这盒子也太贵了。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

“没它不行。”沈韶光展开一个盒子放花糕进去,这盒子结实有余,精致不足,凑合使吧。

本朝这吃食包装实在有点太简陋,不说比盛化妆品的碧镂象牙筒、雕花白玉盒子,盛香料的各种金银器,盛绸缎的檀木盒子,便是亲戚行业——卖酒的,也比不上,人家还用个白瓷瓶青瓷罐呢。

卖吃食的,大多没有包装,实在不好拿的,草绳一捆,“您拿好”……沈韶光用纸袋装煎饼已经算讲究,这样的印花厚纸盒子,大约得算“过度包装”了。至于大户人家吃饭用的玉盘金盏——那不在讨论之列。

原来做的煎饼、艾窝窝还算“中高端”,这节日花糕经过这么一包装,几乎算是奢侈品了,一盒子十个的,要100文钱,非普通人能负担的。

为了打开销路,沈韶光又买了好些竹签子,可以插在花糕上,零散地当糖卖,很可以应付馋嘴的孩子们。

广告牌子摆出去,花糕就开始卖,到节前一日以及正日子的头午,迎来售卖高峰。有一个客人订了三十个“花开富贵”礼盒,光忙活这个客人的,沈韶光和阿圆就用了大半个时辰。沈韶光揉面、包馅儿、扣模子,阿圆帮着装盒,然后把沈韶光早就写好的单子别在盒子上。两人流水作业,倒也忙而不乱。

到下午,订几十盒用于送人的大客户就少了,多是一盒两盒,甚至三个两个的,也有孩童拿了一把铜钱来买一个当零嘴。

小孩子都有选择恐惧症,往往徘徊在案前,觉得这个老虎威武,那个花朵漂亮,又都问“甜不甜”,沈韶光一边手底下忙着,一边笑着逗小孩子们说话。偶尔手底下剩个小剂子,沈韶光便随手捏一个糕,给孩子们“买一送一”。

阿圆却不大爱搭理小孩,沈韶光把之归结为“大孩子对小不点的看不上”。

到了傍晚,日乌西沉,淡淡的上弦月在天边显出了形状,客人终于都打发走了,沈韶光松一口气,问阿圆想吃什么糕,两人晚上就瓜果花糕凑合了。

阿圆爱吃冰皮的,要花朵的和动物的都来一套,再来一对牛郎织女。

沈韶光笑呵呵地答应了,一边做一边跟阿圆闲聊。

衙门里有人送了林晏两盒子花糕,想着家中祖母爱吃这些花巧东西,林晏便放到车上带了回来。谁想到,婢子揭盒装盘的时候,发现“牛郎”“织女”两块最大的颠簸挤压坏了。

“这样漂亮,怪可惜的。”婢子轻轻取出织女一半的身子,看了看,笑道。

正待把剩下的摆盘子,却听主人道,“让人——罢了,我自去再买两块补上吧。”

婢子诧异地看他,阿郎何曾干过这样的事?然后又反应过来,这么花巧的糕竟是买的?阿郎如何知道从哪里买?这会子都关坊门了呢。

看一眼那包装盒角上小小的“沈”字章,林晏淡淡道:“应景的东西,缺了总不大好。”说着揣了钱袋走出去。

“那牛郎偷看织女洗澡,已是不轨之徒,很该拿办打板子的,更何况还藏了织女衣服,以此胁迫婚姻,并且不许织女还家,简直罪大恶极,刺配都算轻的。”

阿圆让沈韶光说得一愣一愣的,似乎小娘子说得对,但大家都不是这么说的,“可那织女自家愿意啊。”

沈韶光语重心长地教育阿圆:“这便是一种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病了。斯德哥尔摩是个胡人地方,有个女子被凶徒劫持……后来竟想嫁给那凶徒。”

“织女也是这样,她被牛郎胁迫,全无回天上的希望,渐渐便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牛郎,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一句关心话,便觉得那是牛郎的慈悲。其实若不是牛郎,织女在天上不知多逍遥,何用他那一口水一口饭?”

阿圆彻底被沈韶光说懵了,想了想,问道,“若小娘子是织女,该怎么办?”

“揍他!揍得他哭耶喊娘!”沈韶光恶狠狠地说。

林晏放下要推门的手,想起那糕饼盒子上惆怅寥阔的“河白星繁,天上人间”和风流缱绻的“梧桐鹊影,佳期如梦”,嘴角抿出无奈的笑纹,转身走了。

门内隐隐的声音:“若打不过呢?”

幽幽的调子:“一个人若有心,总能找到机会的……”

第16章 中元节祭祀

过完七月七,很快就是中元节。

此时中元节是个大节,城里寺庙道观都做法会,宫里年年都往慈恩、青龙等大寺庙送盛满奇珍异宝的盂兰盆,百姓们不少也去寺庙祭祀祈福。在这些大寺庙前,往往还有演百戏的以及佛教俗讲,又唱又念,很是热闹。

便是没什么大名气的小寺庙这几天也很繁忙,比如光明庵,早几日便打扫收拾,中元节头一日,圆觉师太穿着正式法衣,念了经,请出了装饰莲花纹金筐宝钿的盂兰盆。

沈韶光献上自己蒸的蜜供糕点,并捐了香油钱,又与其他信众一起听了一回经。

散了晨间仪式,圆觉师太对沈韶光笑道:“好精巧东西!却又与七夕花糕不同,几层堆在盘子里,当真体面。”

圆觉师太到底是吃主儿,一眼看出这中元节蜜供糕点与七夕花糕的不同。七夕花糕纤巧细嫩,着重口感,不禁放,也不能垒堆;蜜供则大多用奶油、蜂蜜、面粉或蒸或炸或烤,外形挺脱,在盘子里攒三五层,漂亮体面,放六七天没有问题。

却不知沈韶光做这蜜供糕点,却也跟七夕花糕有关。

这个时候,祭祀做贡品是个家庭传统活儿,“主祀奉蘋蘩”是主妇们的必修课,所以沈韶光本没想开发这个节日,却没想到有个吃了七夕花糕的客人竟然来店里订糕点,要七月半的时候祭祀父母用。

“先考妣在时,尚家贫,从没吃过这样精巧的东西。如今某幸而赚了些钱,便想让他们也尝尝。”订花糕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杭绸袍,面色粗黑,可能是走远路行商的,说这话时一脸恻然。

沈韶光也肃穆了脸,虽然理解这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也想做成这份生意,但花糕的缺点却要跟人讲清楚,这个玩意可供不了中元三天,风一吹,要么裂了,要么散了,甚或腐败变质了。

客人也知道沈韶光说的是实情,便皱起眉来。

沈韶光想起前世做的专题 “逝去的京华满汉饽饽”,便道:“儿改改方子,用蒸、烤、炸之法来做,应该能行。”

第二日做了几个,请这客人尝过,客人首肯,沈韶光便做起了这唐代的蜜供点心满汉饽饽来。跟清宫大内饽饽房的自然没法比,便是跟清末民初点心铺子的饽饽桌子也相差甚远,但在这千多年前的唐代,安慰一位行商怀念父母的心,却是足够了。

一个是做,两个也是做,沈韶光干脆做了三份,一份给了这商人,一份送到光明庵供奉,给庵里增加点人气儿,还庵里的人情,一份则中元日拿去城外城隍庙祭祀。

这世的父母兄长以及原身,都不是寿终正寝,连个尸身坟茔都没有,这种死法的,据说都要去城外城隍庙祭祀,故而中元节这天,沈韶光干脆关店一天,一大早就带着阿圆,坐着租的骡车往城外去了。

相对比城内各寺庙道观的热闹辉煌,城隍庙要荒凉得多了,甬路上铺着青苔,院墙下长着杂草,供桌前摆的米糕水果倒很新鲜丰盛,想是前位祭客留下的,一个五十余岁的瘸腿老道并一个道童在殿里照顾香火。

沈韶光摆好供果糕点,点香烛,化纸钱,祭祀城隍老爷和这世的父母亲人,临出门又布施给那道士些银钱。

老道收了钱,宣个道号,行礼道:“本地城隍最是灵验,一定能保佑女郎祭祀之人。”老道刚得了上个祭客不少的银钱,对沈韶光这点钱倒不怎么看重,反而更喜欢她的供果——年轻时在城里大观挂单,贵人们的供果也没这般齐整,等撤了供且要好好尝一尝。

沈韶光微笑着还礼,尽一份心意吧,希望他们能灵魂安宁,不受饥寒之苦。

既来到郊外,沈韶光便让赶车的稍候,自己带着阿圆逛一逛。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乡村。

茅屋草舍,鸡鸣狗吠,坟地里青烟袅袅,路上几个祭祖回家的农人。若是入画,有意境得很,若是在此生活……

河水却是真清澈,河边柳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袍的,身后不远处几个奴仆牵着马等着。那人回头,竟是光明庵门前笑话庞二娘的那位士子。

两人都一怔,沈韶光先福一福,正要避开,那人却走过来。

“女郎也是来城隍庙祭祀的?”

“是。”沈韶光微笑道。

“不知——祭什么人?”

如今长安流行交浅言深?沈韶光挑眉,这人长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此时眼角眉梢却带着些惆怅悲伤。

“亲人。”沈韶光到底回答。

“郎君又是祭什么人?”沈韶光也问。

“师友。”其实是朋友的师友。

沈韶光点点头。愿意大老远出城来祭祀,想来是很亲近的师友,又是跑到这里,那便是一段悲伤的故事了。沈韶光想起顾贞观的金缕曲词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再看这人一身落拓白衣,不由得便把词中情景代到他身上,调子便柔软了两分,“还请节哀。”然后再福一福,戴上帷帽,带着阿圆走了。

看着沈韶光的背影,白衣士子挑眉微笑,那日伶牙俐齿,今日善解人意,如今的小娘子们都这般有意思吗?

林晏从树林里散步归来,顺着朋友的目光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