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张小敬知道这一回决计逃不脱了,即使他现在表明身份解释,也无济于事。无论是陈玄礼、永王还是封大伦,都绝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过自己——但闻染和岑参是无辜的。
陈玄礼捏紧剑柄,怒气勃发。封大伦生怕他妥协,连忙提醒道:“陈将军,这个死囚犯之前犯下累累血案,异常狡黠凶残,给他一丝机会,都可能酿成大祸。”他又转头对永王恭敬道:“这一点,殿下可以佐证。”
永王冷哼了一声,既没反对,也未附和。封大伦觉得挺奇怪,永王对张小敬恨之入骨,为何不趁这个绝佳的机会落井下石?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反正眼下这局面张小敬死定了,永王自矜身份,不必再出手。不过永王不愿出手,不代表他不愿意见别人出手,这时可是送人情的最好时机。
封大伦计议已定,一步踏前:“张小敬,你如今犯了不赦大罪,身陷大军重围,还敢抱持这等痴心妄想?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出天子下落,今天会死得很惨!不只是你,你身边的人会更惨!那个叫闻染的小娼妇,咱熊火帮每人轮她一遍,起码三天三夜,她身上每一个洞都别想闲着!”
说到后来,封大伦越说越得意,越说越难听。他对天子下落并不关心,只想彻底激怒张小敬,好让龙武军有动手的理由。不看到五尊阎罗的尸体,封大伦的内心便始终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陈玄礼听封大伦越说越粗俗,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不过也没出言阻止。他也想知道,这种话到底能不能逼出张小敬的底线。
封大伦唾沫横飞,说得正高兴。张小敬突然挣脱了闻染和岑参的搀扶,整个人向前三步挺立起了身体,独眼重新亮起了锋锐的杀意。封大伦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跌,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重新弥散在四肢百骸。
张小敬身体摇摇欲坠,刚才那一下只是他强撑着一口气。闻染冲上来要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他向对面开口道:
“陈将军,昨天的这个时辰,李司丞把我从死囚牢里捞出来,要求我解决突厥狼卫。你猜他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我?”张小敬的声带刚刚恢复,嘶哑无比,就像是西域的热风吹过沙子滚动。
陈玄礼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么一个无关话题。张小敬没指望他回答,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
“他先抛出君臣大义,说要赦免我的死罪,给我授予上府别将的实职,又问我恨不恨突厥人,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但这些东西,都没有打动我。真正让我下决定帮他的,是他说的一句话——今日这事,无关天子颜面,也不是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为了阖城百姓的安危!这是几十万条人命。”
移香阁前一片安静,无论是将领还是龙武军士兵,似乎都被张小敬的话吸引住了。他们都有家人住在城中,都与这个话题密切相关。
“我做了十年西域兵、九年不良帅,所为不过两个字:平安。我孤身一人,只希望这座朝夕与共的城市能够平安,希望在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继续过着他们幸福而平凡的生活。所以我答应了李司丞,尽我全力阻止这一次袭击,哪怕牺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时,张小敬伸出右拳,在左肩轻轻一击。这个手势别人不知就里,陈玄礼却看得懂。他出身军中,知道这是西域军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陈玄礼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炸毁太上玄元灯楼,火烧勤政务本楼,戕杀亲王,挟持天子,这就是你所谓的平安?”
“陈将军,如果我告诉你,昨日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靖安都尉的职责,在极力阻止这些事,你会相信吗?”
陈玄礼怒极反笑:“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蚍蜉称兄道弟,如今说出这种鬼话,欺我等都是三岁小儿吗?”封大伦也喝道:“你当初杀死万年县尉,我就知道是个嗜杀无行的卑劣之徒。如今侥幸蒙蔽上司,混了个靖安都尉的身份,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死到临头才想起来编造谎言乞活,真当我等都是瞎子吗?”
他句句都扣着罪责,当真是刀笔吏一样的犀利功夫。就连陈玄礼听了,都微微颔首。
张小敬叹了口气,知道要解释清楚这些事情,实在太难。周围这些人,不会理解自己的处境,更不会明白今天他做出了多么艰难的抉择。
能够证明张小敬在灯楼里努力的人,鱼肠、萧规和那一干蚍蜉都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太真和檀棋,能间接证明其清白,可是她们会吗?即使她们愿意证明,天子会信吗?即使天子相信,朝廷会公布出来吗?
张小敬太熟悉这些人的秉性了。今天这么一场轰动的大灾劫,朝廷必须要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才能给各方一个交代,维护住体面。萧规已死,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张小敬抛出去做替罪羊——哪怕他们对他的贡献心知肚明。
上到天子,下到封大伦,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推动这件事。张小敬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解脱之道。
长安大城就好似一头狂暴的巨兽,注定要吞噬掉离它最近的守护者。想拯救它的人,必然要承受来自城市的误解和牺牲。
张小敬仰起头来,看了看清澈如昨日此时的天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他掸了掸眼窝里的灰尘,低下头,看着陈玄礼缓缓道:“罢了,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告诉你吧,蚍蜉已经死绝,天子和太真坤道平安无事。”
“在哪儿?”
“先让这两个人离开,我才会说。”
张小敬一指闻染和岑参,摆出一个坦荡的姿态。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他放弃了为自己辩说,只求他们能够平安离开。
不料封大伦又跳了出来:“陈将军不要相信他!这家伙手段残忍,包藏祸心!如今突然说这种话,一定还有什么阴谋!”
陈玄礼盯着一脸坦然的张小敬,有些犹豫不决。这时永王却忽然开口道:“以父皇安危为重。”
陈玄礼和封大伦同时愕然,永王这么一说,无异于同意放走闻染和岑参。不过他的这个理由出于纯孝,没人敢去反对。
于是陈玄礼做了几个手势,让士兵们让出一条通道来。闻染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恩公,你不能抛下我一人!我不走!”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张小敬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叮嘱道:“咱们第八团就这点骨血,替我们好好活下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猛地切中了闻染脖子。闻染嘤咛一声,昏倒过去。
张小敬对岑参道:“麻烦你把她带走吧,今天多有连累。”岑参这时不敢再逞什么英雄,知道再不走,会惹出天大的麻烦,便沉默着搀起闻染,往外走去。
封大伦有些不情愿,不过他转念一想:先把张小敬弄死,至于闻染嘛,只要她还留在长安城,日后还怕没熊火帮折磨的机会吗?
岑参托着闻染,慢慢走在龙武军士兵让出的通道间。两侧的士兵露出凶狠的神情,岑参只能尽量挺直胸膛,压服心中的忐忑。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张小敬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双手伸开,那一只独眼一直注视着这边。
出于诗人的敏感,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张小敬已心存死志。只要闻染一离开视线,他与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线便会断开,从此再无留恋。岑参虽然对这个人不甚了解,可从与闻染、姚汝能等寥寥几人的接触,知道他绝非封大伦口中的一个卑劣凶徒那么简单。背后的故事,只怕是山沉海积。
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英雄末路,悲怆绝情,这是绝好的诗材。可惜诗家之幸,却非英雄之幸,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膛里快要爆炸开来。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传来金锣响动,锣声急促。一下子,移香阁前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他们看到远处望楼上旗号翻飞,而且不止一处,四面八方的望楼都在传递着同一个消息,整个长安上空都几乎被这消息填满了。
有懂得旗语的人立刻破译出来,禀报给陈玄礼:“天子无恙。”陈玄礼又惊又喜,忙问详情,可惜望楼还没来得及提供更详尽的细节,只知道是延兴门那边传来的消息。
封大伦飞速看向张小敬,脸上满是喜悦。天子无恙,这家伙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要挟的筹码,可以任人宰割了!
张小敬微微苦笑一下。给延兴门传消息的是他,结果没想到这个善意的举动,却成了自己和另外两个人的催命符。
但他束手无策。
“李司丞,那件事没办法告诉你了,但我总算履行了承诺。”张小敬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迎着锋矢,挺起胸膛朝前走去。
封大伦压根不希望留活口,他一见张小敬身形动了,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喊道:“不好!钦犯要逃!”
龙武军士兵们的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唰地下意识抬起弩机,对着张小敬就要扣动悬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人群后面飞过来:
“住手!”
“安禄山?”
李泌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队正赶紧又解释了一句:“他是营山杂胡,张守珪将军的义子。”
一听是胡人,李泌眼神一凛。胡人做节度使,在大唐不算稀罕,但也绝不多见。安禄山能做到这个位子,说明很有钻营的手段。可是,这家伙不过一介新任平卢节度使,怎么敢在长安搞出这等大事?实在是胆大到有点荒唐。李泌总觉得道理上说不通,其中必然还有曲折。
“平卢留后院在哪里?你随我去。”李泌举步朝外走去,队正虽然不情愿,但看他杀气腾腾,也只能悻悻跟从。
守捉人的据点对面,就是十座留后院。这里是诸方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常活动所在,平时俨然是一片独立区域,长安官府管不到这里。可今天街巷里忽然多了一批旅贲军士兵,气势汹汹地朝着里面开去,惊动了不少暗处的眼睛。
这里的人在京城消息灵通,看到这支队伍,不免联想到兴庆宫那场大乱。于是他们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却都不敢发出声音。
在队正的引领下,李泌率众径直来到西侧第三所。这一所留后院的正中,飘动着一面玄边青龙旗,青色属东,玄边属北,恰好代表了平卢节度的方位所在。
一名旅贲军士兵走到门前,砰砰地拍打门板,不一时,出来一位褐袍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眉粗目短,颇有武人气度,但笑起来却像是一位圆滑的商人。他一开门,没等李泌开口,便深深施了一揖,口称万死。
李泌之前预想了平卢留后院的种种反应,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他眉头一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中年男子已经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自报了家门。
原来他叫刘骆谷,是这平卢留后院在京城的主事人,安禄山的心腹。李泌一听,立刻收起了轻视之心。这主事人上至百官动态,下至钱粮市易,无所不打听,手眼通天,虽无官身,势力却不容小觑。
李泌冷冷道:“你口称万死,这么说你们早知道我的来意喽?”刘骆谷还是满脸堆笑,只说了两个字:“寄粜。”
一听这两个字,李泌的脸色便沉下去了。
大唐的朝中官员,经常会涉及一些不宜公开的大宗交易。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往往会委托一些豪商代为操作,收支皆走商铺账簿——谓之“寄粜”。后来慢慢地,各地留后院也开始承接这类业务,他们是官署,没有破产之虞,而且节度使自掌兵权、财权,外人难以插手,保密性更高了一层。
刘骆谷这么一说,李泌立刻听懂了。守捉郎在平卢留后院过的账,其实是朝中某一位大员寄粜。这一位大员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雇用守捉郎,但费用是走平卢留后院的账。这样一来,用人走京外,划账走京内,人、钱是两条独立的线。无论怎么折腾,这位大员都可以隐身事外,稳如泰山。
他唯一漏算的是,没想到刘骆谷这么干脆地把自己给出卖了…
李泌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们为何这么干脆就把寄粜之人给卖了?”
刘骆谷正色道:“寄粜之道,讲究诚信。本院虽从来不过问客户钱财用途,但若觉察有作奸犯科之事,也有向朝廷出首之责。昨夜遭逢剧变,惶惶不安,院中自然要自省自查一番。安节度深负皇恩,时常对麾下告诫要公忠体国,为天子劳心,若他在京,也会赞同在下这么做。”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李泌听出来了,这是把留后院的责任往外摘,还暗示安禄山并不知情,而且他有圣眷在,不宜追究过深。这位刘骆谷倒真是个老手,消息灵通不说,一听到风声,立刻做好了准备,痛痛快快地表现出完全配合的姿态。
李泌确实不认为安禄山会参与其中,一个远在偏僻之地的杂胡,能折腾出多大动静?他现在最急切要知道的,是这位寄粜大员是谁。不料刘骆谷摇摇头:“寄粜是隐秘之事,大员身份对我们也是保密。不过账上倒是能看出来一二。”
说完他亮出一本账簿。这账簿不是寻常的卷帙,而是把蜀郡黄麻纸裁成一肘见长的一片,片片层叠,再以细绳串起,长度适合系在肘后,适合旅途中随时查阅。一看这规制,李泌便知道定然不是伪造。
这是本总账,里面只记录了总额进出,没有细项。刘骆谷说他们只按照客户指示定向结款,至于这钱如何花,他们不关心——不过对李泌来说,已经足够了。
要知道,从突厥狼卫到蚍蜉,从猛火油到阙勒霍多,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计划。近百人的吃喝住行、万全屋、工坊、物料、装备、车马的采买调度、打通各处官府关节的贿赂、打探消息、遮掩破绽的酬劳,可以说,每一个环节的耗费,都是惊人的数字。
这么昂贵的一个计划,不可能是蚍蜉那伙穷酸的退役老兵能负担得起的。这也是李泌一直认为他们幕后必还有人的理由之一。
守捉郎和平卢留后院在天宝二年的交割超过一万贯,其中京城用度只有两千贯。换句话说,这本总账上如果有八千贯左右的收支,八成是那位神秘寄粜人的手笔。
刘骆谷和李泌很快就找到了这一笔账:八千六百贯整,一次付讫,时间是在天宝二载的八月。
天宝二载九月,朔方留后院第一次传来消息,突厥狼卫有异动。同月靖安司成立,在各衙各署调拨人员。时间上与这一次支付恰好对得上。
李泌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大殿通传,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混入靖安司的,各种线索完全都对得上。
一口镔铁横刀两贯,一件私造弩机八贯,一匹突厥敦马三十九贯。这是当前市面上的行情。这八千六百贯勉勉强强能支应这个计划的日常开销了。那位寄粜人也许还有其他支出,但应该不会走这里。
账自后面还附了一些注释文字。刘骆谷说,寄粜人一般不愿意露出真身,一般是和留后院约好交割地点和联络暗号,附在账后。李泌没有说话,低头扫过去,忽然视线在四个字上停住了。
这是留后院和这位寄粜人每次约定的见面地点:
“升平药圃。”
升平坊只有一个药圃,就是东宫药圃。
李泌默默地合上账本,递还给刘骆谷。刘骆谷惯于察言观色,发现旁边这位气势汹汹的靖安司丞,忽然敛去了一身的锋锐,变得死气沉沉。他关切地追问了一句:“司丞可还要小院做什么?”
“不需要了。”
李泌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一直以来他所极力回避的猜想,却变成了一个严酷如铁的事实。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眼神一阵茫然。纵然他深有谋略,可面对这一变局,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这时,一阵清脆的锣声传来,这是望楼即将有重要的消息传来。李泌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待他看清那旗语时,浑身猛然一颤,如遭雷击。
“天子无恙!”
刘骆谷也注意到了这个消息,正要向李泌询问,却愕然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留后院响起,李泌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跑出去,翻身上马,扬鞭就走。附近的旅贲军士兵们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而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没有指示,没有叮嘱,这位靖安司的主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在马背上的李泌抓着缰绳,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有一个目标——东宫药圃,太子所在的东宫药圃。
那一声“住手”传来,及时止住了龙武军士兵的射势。如果再晚上半个弹指,恐怕张小敬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无论是陈玄礼、永王还是封大伦,都循声望去。他们看到一位额头宽大的官员穿过人群,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还走得一瘸一拐。他的衣着都沾满烟灰,一看就知道也是从勤政务本楼幸存下来的。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戴面纱的美貌女子。
陈、封和永王同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元载?”
不过三个人的语气,略有不同。永王是淡漠,只当他是一个普通臣子;陈玄礼是不屑里带着几丝赞赏,毕竟元载及时通报军情,才能让龙武军第一时间进入勤政务本楼;至于封大伦,语气里带着一半亲热、一半喜悦。
之前幸亏有这家伙施展妙手,封大伦才能成功脱开误绑王韫秀的罪过,并把张小敬逼得走投无路。现在元载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能让十拿九稳的局面,再钉上一颗稳稳的钉子。
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会叫停射向张小敬的弩箭,但以这家伙的手段,一定是想到了更好的阴毒法子吧?封大伦想到这里,满脸笑容地张开双臂,亲热地迎过去。不料元载却抬手让他稍等,封大伦恍然大悟,赶紧退后,不忘朝张小敬那看一眼——那独眼阎罗依然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元载先朝永王、陈玄礼各施一礼,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本官代表靖安司,前来拘拿灯轮之案的罪魁祸首。”
这个举动并不出众人意料。张小敬本来就是靖安都尉,他的叛变是个极大的污点,靖安司若不亲自拘拿,面子里子只怕都要掉光。
不知何时,元载手里多了一副铁铸的镣铐,哗哗地晃动着。他上前几步,把镣铐往对方头上一套,铁链恰好从两边肩膀滑开,缠住手腕。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元载大义凛然地喝道。
在场众人包括张小敬都是一惊,因为元载的镣铐,居然挂在了封大伦的头上。
“公辅,你这是干什么?”封大伦惊道,想要从镣铐链子里挣脱开来。元载冷冷道:“你的阴谋已经败露,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你疯了!罪魁祸首是那个张小敬啊!”封大伦惊怒交加。
这时陈玄礼忍不住皱眉道:“元载,你这是何意?莫非这个封大伦,是张小敬的同伙?”元载摇摇头:“不,这家伙是蚍蜉的幕后主使,而张小敬是我靖安司的靖安都尉,他从未叛变,只是卧底于蚍蜉之中罢了。”
“荒唐!”陈玄礼勃然大怒,“他袭击禁军,挟持天子,这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做出的事情,当我是瞎子吗?!”他猛地按住剑柄,随时可以掣剑而出,斩杀这个奸人。
元载的眼底闪过一丝畏惧,可稍现即逝:“这是为了取信于蚍蜉,不得已而为之。”
“何以为据?!”
元载笑道:“在下有一位证人,可解陈将军之惑。”
“谁?他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
“这人的话,您必然是信得过的。”元载转过头去,向永王深深作了一揖,“永王殿下。”
永王一直歪着脑袋,脸色不太好看。可在元载发问之后,他犹豫再三,终于不太情愿地开口对陈玄礼道:“适才在摘星殿里,张小敬假意推本王下去,其实是为了通知元载,砸掉楼内楼。”
陈玄礼恍然,难怪摘星殿会突然坍塌,难怪永王能在张小敬手里活下来,居然是这么一个原因。
永王对张小敬抱有很深的仇怨,他既然都这么说,看来此事是真的。想到这里,陈玄礼又看了一眼永王的脸色,心中如明镜一般。若是元载不来,这位亲王恐怕不会主动站出来佐证,只会坐视张小敬身死。
越是这样,越证明元载所言不虚。
“那他挟持天子的举动…”陈玄礼又问道。
元载从容解释:“蚍蜉其时势大,张小敬不得其间,只得从贼跟随,伺机下手。如今天子无恙,岂不正好说明他仍忠于大唐?在下相信,等一下觐见陛下,必可真相大白。”
他的话,和张小敬刚才的自辩严丝合缝,不由得别人不信。陈玄礼只得挥一挥手,让士兵们先把弩机放下,避免误伤。
这时挂着镣铐的封大伦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就算张小敬没叛变,和我有什么关系!”元载缓缓转过脸去,面上挂着冷笑,全不似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亲切。
“虞部主事张洛,你可认识?”元载忽然问。
封大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是他的同事,两个人都是虞部主事,只不过张洛没什么手段,地位比他可低多了。所以这次灯会值守,才会推到了他头上。
元载道:“就在灯楼举灯之前数个时辰,他被莫名其妙挤下拱桥,生死不知。我问过值守的龙武军,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用的竹籍都是你签发的。”
封大伦一听就急了。虞部主事不多,文书繁重,所以平级主事有时候互相帮忙签发,再平常不过。封大伦敢打赌,如果仔细检查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竹籍,几个主事的名字肯定都有,甚至还有虞部员外郎的签注,又不只是他一个。
可是元载现在说话的方式,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是封大伦杀了张洛,然后给蚍蜉签发竹籍以便其混入灯楼。没等封大伦开口辩解,元载又劈口道:“若无虞部中人配合,贼人怎么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来?”这一句反问并无什么实质内容,可众人听来,封大伦俨然成了隐藏官府中的贼人内奸。
“你这是污蔑我!”
“你刚才那么卖力指认张小敬是贼人,难道不是要陷害忠良?”元载别有深意地反问了一句。封大伦脱口而出:“我要他死,那是因为…”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了。
“那是因为什么?”元载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追问了一句,封大伦却不敢说了。
再往下说,势必要牵扯出去年闻记香铺的案子,以及昨天永王指使元载过来陷害张小敬的小动作。封大伦看了一眼永王,发现对方面色不善,他知道如果把这事挑出来,只怕结局更惨。
封大伦简直要疯了,怎么永王和元载一下子就成了敌人?把张小敬弄死,不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吗?三个人明明都是站在同一条船上,怎么说翻就翻了呢?
他突然跑到陈玄礼面前,咕咚跪下,号啕大哭:“陈将军,您都看得清楚,明明是张小敬那恶贼蒙蔽永王,您可不能轻信于人啊!”
陈玄礼将信将疑。从感情上来说,他恨不得张小敬立刻死去;可从理性上说,元载分析得很有道理。他沉思片刻,开口对元载道:“你可有其他证据?”
元载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他身后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走到了众人面前。她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俏丽面容——正是王忠嗣之女,王韫秀。陈玄礼对她的遭遇略有耳闻,知道她刚被突厥狼卫绑架过,是被元载所救,才侥幸逃回。
元载恭敬地对她说道:“王小姐,在下知道您今日为贼人唐突,心神不堪深扰。但此事关乎朝廷安危,只好勉强您重临旧地,指认贼凶。如有思虑不周之处,在下先再次告罪。”
王韫秀的脸颊微微浮起红晕,轻声道:“韫秀虽是女子,也知要以国事为重。一切听凭安排便是。”
周围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王韫秀这么突兀地冒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封大伦的脸色越来越凄惨,嘴唇抖动,身子动弹不得。
元载带着王韫秀来到移香阁旁边的柴房,推开门,请她进去看了一圈。王韫秀进去不久,便浑身颤抖着走出来,低声道:“没错,就是这里,我被绑架后就是被扔在这里…”
陈玄礼一听这话,眼神立刻变了,再看向封大伦时,已是一脸嫌恶。
王韫秀是被突厥狼卫绑架,居然被放在移香阁旁边的柴房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说。突厥狼卫和蚍蜉之间,本来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再联想起虞部主事张洛的遭遇和竹籍签发,真相呼之欲出,证据确凿。
封大伦瞪圆了眼睛,简直要被气炸了。绑架王韫秀,根本是个误会,你元载还帮我遮掩过,没想到这家伙反手一转,就把它说成了与突厥勾结的铁证。
封大伦还要争辩,可竟不知如何开口。
元载列举的那几件事,其实不是误会就是模棱两可,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可他偏偏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一条严谨的链条,完美地证明了封大伦是个奸细,先帮突厥人绑架重臣家眷,再暗助蚍蜉工匠潜入灯楼,所有的坏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他还记得,当初元载构陷张小敬时,几条证据摆出来,板上钉钉,让他佩服不已。没想到数个时辰之后,他又摆出几条证据,却得出一个完全相反,但同样令人信服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