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萧规已经用掉了九枚,只剩下最后一枚铜钱。
“真是抱歉,害你白白浪费了一枚。”
萧规道:“没关系,这怎么能算浪费。再说,我也只剩一件事,需要拜托鱼肠去做。结束之后,也就用不着他了…”他磨了磨牙齿,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旋即又换上一副关切表情:
“大头,接下来的路,可得小心点。”
张小敬一看,原来灵官阁之上,是玄观顶阁。顶阁之上,他们便正式进入灯楼主体的底部。眼前的场景,让张小敬和李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头顶,是一个如蜘蛛巢穴般复杂的恢宏穹顶。整个太上玄元灯楼,是以纵横交错的粗竹木梁为骨架,外蒙锦缎彩绸与竹纸。它的内部空间大得惊人,有厚松木板搭在梁架之间,彼此相搭,鳞次栉比,形成一条条不甚牢靠的悬桥,螺旋向上伸展。附近还垂落着许多绳索、枢机和轮盘,用处不明,大概只有毛顺或晁分这样的大师,才能看出其中奥妙。
他们踏着一节一节的悬桥,一路盘旋向上,一直攀到七十多尺的高度。忽然一阵夜风吹过灯楼骨架,张小敬能感觉到整个灯楼都在微微摇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夜风吹起外面的一片蒙皮,张小敬从空隙向北方看过去,发现勤政务本楼近在咫尺。他知道两者之间距离不远,但没想到居然近到了这地步。只消抛一根十几尺的井绳,便足以把两栋楼连接起来。
张小敬的独眼,从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中宴会的种种细节。那些宾客头上的方冠,案几上金黄色的酥香烤羊,席间的觥筹交错,还有无数色彩艳丽的袍裙闪现其间。还有人酒酣耳热之际,离席凭栏而立,朝着灯楼这边指指点点。
“所有人都在等着太上玄元灯楼亮起,那将是千古未有的盛大奇景。我赌十贯钱,他们肯定肚子里憋了不少诗句,就等着燃烛的时候吟出来呢。”
萧规调侃了一句,迈步继续向前。张小敬收回视线,忽然发现李泌的脸色不太好。他的双臂被牢牢缚住,左右各有一个壮汉钳制,以这种状态去走摇摇欲坠的悬桥,很难控制平衡,随时可能会掉下去。
他要伸手去扶,萧规宽慰道:“别担心,他不会有事。这么辛辛苦苦把李司丞弄得这么高,可不是就为推下去听个响动。”说到这里,萧规伸出右手高举,然后突然落下,嘴里还模拟着声音:“咻——啪!”
一行人又向上走了数十尺,终于抵达了整个灯楼的中枢地带——天枢层。
这一层是个宽阔的环形空间,地板其实就是一个硕大的平放木轮,轮面差不多有一座校场那么大。在竹轮正中,高高竖起了一根大竹天枢,与其他部件相连,由木料和竹料混合拼接而成,大的缝隙处还用铁角和铜环镶嵌。
很多蚍蜉工匠正攀在架子上,围着这个大轮四周刀砍斧凿,更换着麒麟臂。他们身边都亮着一盏小油灯,远远望去,星星点点,好似这大轮上镶嵌了许多宝石。
张小敬没看出个所以然。但李泌抬头望去,看到四周有四五间凸出轮廓的灯屋,立刻恍然大悟。
这个太上玄元灯楼,就基本结构而言,和萧规给他展示的那个试验品是一样的。中央一个大枢轮,四周一圈独立小单元,随着枢轮转动,这些单元会在半空循环转动。不同的是,试验品用的是纸糊的十二个格子,而这个太上玄元灯楼的四周,则是二十四间四面敞开的大灯屋,每一间屋子内都有独立的布景主题,有支枢接入,可以驱使灯俑自行动作。
可以想象,当整个灯楼举火之时,高至天际的大轮缓缓转动,这二十四间灯屋在半空中升降起伏,该是何等震惊的华丽景象。喜好热闹的长安人看到这一切,只怕会激动地发疯。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蹲在天枢之前,一动不动,不时伸手过去摸一下,好似在抚摸自己即将死去的孩子。
萧规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毛大师,准备得如何了?”毛顺头也不抬:“只要下面的转机与水轮扣上,这总枢便会转动,带动二十四间灯房循循相转。”他的心情很不好,任何一个得知自己的杰作要被炸掉的人,心情都不会太好。
张小敬一惊:“这就是毛顺?他也是你们蚍蜉之人?”萧规道:“我们自然是求贤若渴,不过大师显然更重视自己的家人。”张小敬沉默了,多半是蚍蜉绑架了毛顺的家眷,强迫他和自己合作。
难怪蚍蜉混进来得如此顺利,有毛顺作保,必然是一路畅通。
“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张小敬终于忍不住问道。
萧规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了。一个人苦心孤诣筹划了一件惊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希望能跟人炫耀一番。他一指那根巨大的天枢,兴致勃勃地开始解说起来。
原来那根至关重要的天枢大柱里,已被灌满了石脂。在它周围的二十四间灯房里早安放了大量石脂柱筒。一旦灯楼开始运作,灯房会陆陆续续燃烧起来。观灯之人,肯定误以为是灯火效果,不会起疑。当这二十四间灯房全部烧起时,热量会传递到正中天枢大柱。真正调配好的猛火雷,即藏身柱中。届时一炸,可谓天崩地裂。近在咫尺的勤政务本楼一定灰飞烟灭。
张小敬听完这个解说,久久不能言语。原来这才是阙勒霍多的真正面目,它从来没有蛰伏隐藏,就是这么大剌剌地矗立在长安城内。
这要何等的想象力和偏执才能做到?
萧规对张小敬的反应很满意,他仰起头来,语气感慨:“费这么大周折,就是要让一位天子在最开心、最得意的一瞬间,被他最喜爱的东西毁灭。这才是最有意义的复仇嘛。”
张小敬看着这位老战友,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哦,对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李司丞——你在这儿等一会儿。”萧规让张小敬留在天枢,跟毛大师多聊聊天,然后扯走了李泌。
离开天枢这一层,萧规把李泌带到了灯楼外围的一间灯屋里。这些灯屋都是独立的格局,四面敞开,便于从不同方向观赏。它和灯楼主体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相连。
萧规和李泌来到的这间灯屋,主题叫作“棠棣”,讲的是兄友弟恭,里面有赵孝、赵礼等几个灯俑。萧规推着李泌进去,一直把他推到灯屋边缘,李泌双脚几乎要踩空,才停下来。
李泌低头一望,脚下根本看不清地面,少说也是几十尺的高度。他的双手被缚,在这晃晃悠悠的灯楼上,只靠腿掌控平衡,很是辛苦。
“李司丞,辛苦你了。”萧规咧开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李泌闭上眼睛,以为对方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可等了半天,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再度睁开,发现棠棣灯屋相邻的两个灯屋,纷纷亮起灯来。
一屋是孔圣问老子,以彰文治之道;一屋是李卫公扫讨阴山,以显武威之功。两边的灯烛一举,恰好把棠棣灯屋映在正中。勤政务本楼上的宾客看到有灯屋先亮了,误以为已经开始,纷纷呼朋唤友,过来凭栏一同欣赏。
就这么持续了二十个弹指,萧规又打了一个响指,两屋烛光一起灭掉。远处的宾客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这才知道那是在测试。
“好了,李司丞你的任务完成了。”萧规把他从灯屋边缘拽了回来。李泌不知就里,只好保持着沉默。
当他们再度回到天枢后,萧规叫来一名护卫,吩咐把李泌押下灯楼,送到水力宫的地宫去,然后亲热地搂住张小敬的肩膀,带着他去了天枢的另外一侧。从头到尾,李泌和张小敬两个人连对视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李泌被倒绑着双手,被那护卫从天枢旁边押走。他们沿着悬桥一圈圈从灯楼转下去,下到玄观,再下到玄观下的地宫。那六个巨大的水轮,依然在黑暗中哗哗地转动着。再过不久,它们将会接续上毛大师的机关,让整个灯楼彻底活过来。
“真是巧夺天工啊。”李泌观察着巨轮,不由得发出感慨。比起地表灯楼的繁华奢靡,他觉得这深深隐藏在地下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精妙所在。
护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当官的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居然还有闲心赏景?他把腰间的刀抽了出来:“李司丞,龙波大人要我捎句话,恭送司丞尸解升仙。”
李泌没有动,他也动不了,双臂还被牢牢地捆缚在背后。但李泌的神情淡然,似乎对此早有预感。
护卫狞笑着说道:“我的媳妇,就是被你这样的小白脸给拐走的。今天你就代那个兔崽子受过吧,我会杀得尽量慢一些。”他的刀缓缓伸向李泌的胸口,想要先挑下一条心口肉来。
突然,李泌动了。他双臂猛然一振,绳子应声散落。这位年轻文弱的官员,右手握紧一把小铁锉,狠狠地扎入护卫的太阳穴。护卫猝然受袭,下意识飞起一脚,把李泌踢倒在墙角。
这一濒死反击,力道十足,李泌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散,一缕鲜血流出嘴角。他喘息了半天,方才挣扎着起身。那个护卫已经躺在地上,气绝身亡,左边太阳穴上,只能看到铁锉的一小截把手——刚才那一扎,可真是够深的。
当啷一声,一枚铜牌从李泌身上跌落在地。这是张小敬刚才在灵官阁还给李泌的腰牌,那枚小铁锉即扣在内里,一同被掖进了腰带。除了他们两个,没人觉察到。
李泌背靠着土壁,揉着酸痛的手腕,内心百感交集。他的脑海里,不期然又浮现出张小敬一段突兀的话:
“您不适合靖安司丞这个职位,还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盘,访访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过若司丞想找我报仇,恐怕得去十八层地狱了。”
张小敬并非修道之人,他一说出口,李泌便敏锐地觉察到,这里面暗藏玄机。以他的睿智,只消细细一推想,便知道其中的关键,乃在数字。
三、十一、八、四、五、十八
这是《唐韵》里的次序,靖安司的人都很熟稔。三为去声,十一队,第八个字是“退”;四为入声,第五物,第十八字是“不”。
翻译过来就是两个字。
这是姚汝能的心志、檀棋的心志,也是张小敬从未更改的心志:
不退。
第十六章 丑初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个脑袋在水面。
水车轮子的声音,可以帮他盖掉大部分噪声。
从这个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处,格外清楚。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丑初。
长安,兴庆宫。
四更丑正的拔灯庆典,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广场周边的几百具缠着彩布的大松油火炬,纷纷点燃,把四下照得犹如白昼。龙武军开始有次序地打开四周的通道,把老百姓陆陆续续放入广场。
兴庆宫前的南广场很宽阔,事先用石灰粉区划出了一块块区域。老百姓从哪个入口进去的,就只能在哪个区域待着。一旦逾线,轻则受呵斥,重则被杖击。为了安全,龙武军可绝不介意打死几个人。
除了围观区之外,在广场正中还有二十几个大块区域。华美威风的拔灯车队结束了一夜鏖战,在拥趸们的簇拥下开进广场,停放在这里。它们都是拔灯外围战的胜利者,每一辆都至少击败了十几个对手,个个意气风发。
这些拔灯绣车将在这里等待丑正时刻最后的决战,一举获得拔灯殊荣。
不过艺人们并没闲着,他们知道在不远处的勤政务本楼上,大部分官员贵胄已经酒足饭饱,离开春宴席站在楼边,正在俯瞰整个广场。如果能趁现在引起其中一两个人的青睐,接下来几年都不用愁了。所以这些艺人继续施展浑身解数,拼命表现,把气氛推向更高潮。
在他们的引动之下,兴庆宫广场和勤政务本楼都陷入热闹的狂欢之中。老百姓们高举着双手,人头攒动,喝彩声与乐班的锣鼓声交杂一处,火树银花,歌舞喧天,视野之中尽是花团锦簇炸裂,那景象就像这大唐国运一般华盛到了极致。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唯独那座太上玄元灯楼还保持着黑暗和安静。不过人们并不担心,每个人都期待着,丑正一到,它将一鸣惊人。
此时在太上玄元灯楼里的人们,心思却和外面截然不同。
李泌走后,张小敬明显放松了很多。他似已卸下了心中的重担,开始主动问起一些细节。萧规对老战友疑心尽去,自然是知无不言。
不过眼看时辰将近,而蚍蜉们安装麒麟臂的进度,却比想象中要慢,萧规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任何计划,都不可能顺畅如想象的那样,萧规对此早有准备。不过麒麟臂和别的不同,它里面灌注的是加热石脂,一旦过了时辰,温度降下来,就失去了爆裂的效用。所以萧规不得不亲自去盯着那些进度不快的地方。
看到首领站在身后,脸色沉得如锅底,那些蚍蜉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忽然一个蚍蜉不小心,失手把一枚麒麟臂掉到悬桥之下。那竹筒朝脚下的黑暗摔下去,过了好一阵,从地面传来“啪”的一声。
萧规毫不客气,狠狠地在他脸上剜了一刀,血花四溅。蚍蜉发出一声惨叫,却不敢躲闪。萧规阴森森地说道:“留着你的双手,是为了不耽误安装。再犯一次错误,摔下去的可就不只是竹筒了。”蚍蜉唯唯诺诺,捡起一条麒麟臂继续开始安装。
张小敬把萧规拽到一旁:“没有更快的替换方式了吗?”
萧规摇摇头:“这是毛顺大师设计的,谁能比他高明?”
“如果毛顺大师藏了私,恐怕也没人看得出来…”张小敬眯起独眼,提醒道,“他可不是心甘情愿。”
经他这么一说,萧规若有所思。毛顺并不是蚍蜉的人,他之所以选择合作,完全是因为家里人的咽喉前横着钢刀。那么在合作期间他玩一些小动作,也不是没可能。
“技术上的事,只有毛顺明白。如果他故意不提供更好的替换方式,我们是很难发现的。这样一来,他既表现出了合作态度,不必祸及家人,也不动声色地阻挠了我们的事。”张小敬已经开始使用“我们”来称呼蚍蜉。
萧规点点头,扭头朝天枢方向看去。毛顺依然蹲在那儿,一动不动,老人佝偻的背影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正要走过去,张小敬按住他肩膀:“让我来吧。”
萧规略觉意外,张小敬冲他一笑:“九年长安的不良帅,可比十年西域兵学到太多东西。”萧规也笑起来,一捶他肩膀:“那就交给大头你吧。”
张小敬走到毛顺跟前,直接抓住他的后襟给拎起来。毛顺全无准备,被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张小敬也不说话,拖着毛顺一路走到灯楼的边缘,一掀外面蒙着的锦皮,把毛顺往外一推。
旁观的卫兵发出惊讶的叫喊,下意识要阻拦。萧规却拦住他们,示意少安勿躁。只见张小敬伸腿往外迈去,一脚踏在斜支的一根竹架上,手中一揪衣摆,堪堪把要跌出去的毛顺拽住。
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人的身子都斜向灯楼外面去,伸出夜空。平衡全靠张小敬的一条腿作为支点。只要他手一松,或者腿一缩,毛顺就会摔下灯楼,摔成一摊烂泥。
毛顺惊慌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他的脑袋比张小敬聪明得多,力量却差得很远。
“你…你要干什么?”毛顺喊道,白头发在夜风中乱舞。
张小敬盯着他大声道:“怎样才能把麒麟臂装得更快?”
毛顺气愤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我想知道的,是更快的办法。”
“没有了,这是最快的!”
“哦,就是说,你已经没用了?”张小敬手一松,让毛顺的身子更往下斜,老人吓得大叫起来,响彻整个天枢层。有人担心地问万一毛顺死了怎么办,萧规摆摆手,让他们等着看。
张小敬把手臂一收,把毛顺又拽上来一点:“现在想起来没有?”毛顺喘着粗气,绝望地摇摇头,张小敬的脚微微用力,竹架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似乎要被踩裂。毛顺瞳孔霎时急缩,高喊道:“别踩那个!会塌的。”他可一点也不想死在自己的造物下面。
“那我们不妨换个更好玩的地方,也许你就想起来了。”张小敬的语气里充满恶意,他把毛顺拽上来,沿着悬桥走到旁边的一座外置灯屋里去。
这个灯屋,恰好就是“棠棣”隔壁的“武威”。里头的主题是李靖破阴山,所以匠人用生牛皮做了一座阴山形状的小丘,上头有李靖、颉利可汗两个骑马灯俑,一个前行举槊,一个败逃回头。一经启动,李靖会自动上下挥槊,颉利可汗则会频频回头,以示仓皇之顾。牛皮里面还放了一排排小旗,灯烛一举,远远看去漫天遍野皆是唐军旗号。
张小敬把毛顺拽进灯屋,回头看了一眼,灯屋与灯楼之间还有一道草帘作为区格,正好可以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他将毛顺揪到灯屋边缘,按住脑袋往外一推,让毛顺上半身折出去,做出一个胁迫的姿态,然后贴着他耳边道:“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毛顺哪里肯信,以为又是什么圈套,愤怒地摇着头。张小敬用蛮力狠狠捏住他下颌,不让他发出声音:“听着,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张小敬,混入蚍蜉,是为了阻止他们的阴谋。”
毛顺眼神中狐疑未去,可挣扎的力度却小了许多,毕竟张小敬没必要说谎。张小敬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的家人被蚍蜉绑架,身不由己。我会尽量保证你和家人的安全,但你必须要配合我。”
毛顺呜呜了几声,张小敬道:“我现在会慢慢松开你的嘴,你先发出一声惨叫,让他们听见,我会继续保持这个姿势,避免起疑。”然后他的手缓缓挪开下颌,毛顺身子一挣,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尖厉的悲鸣。张小敬同时用手臂往下猛压,把毛顺推得再靠外一点。
“很好,很好。”张小敬小声宽慰道,“接下来,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毛顺警惕地反问,始终不敢完全放心。
“怎样才能阻止太上玄元灯楼运转?要最快的方式。”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只要太上玄元灯楼不运转,蚍蜉的阴谋也就无法实现了。张小敬强调最快的方式,因为距离发动的时辰迫在眉睫,而他只有一个人。
毛顺犹豫了片刻,这等于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张小敬冷冷道:“时辰已经不多,你不想用自己的东西把整个大唐朝廷送上天吧?”
毛顺打了个寒战,这绝对是噩梦。他终于开口道:“太上玄元灯楼的动力,皆来自地宫水轮。到了丑初三刻,会有人把水轮与转机相连,带动总枢。若是转机出了问题,灯楼便如无源之水,再不能动弹半分。”
“转机在哪里?怎么捣毁?”张小敬只关心这个。
“转机在玄观天顶,因为要承接转力之用,是用精钢锻成。急切之间,可没法毁掉。”毛顺扭头看了张小敬一眼,“但我得说,这只能让灯楼停转,却不能阻止天枢内的猛火雷爆裂。”
张小敬有些烦躁,这些匠人说话永远不直奔主题,要前因后果啰唆半天。他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那你说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毛顺深吸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转机与上下机关的咬合尺寸,都是事先计算过的。如果能让转机倾斜一定角度,传力就会扭曲,时间一长便可把天枢绞断。里面的石脂泄出来,最多也只能造成燃烧,自无爆炸之虞。”
“是不是就像是打造家具,榫卯位置一偏,结构不仅吃不住劲,反而会散架?”
“差不多。”
“那要如何让它倾斜?”
毛顺道:“我在设计灯楼时,最怕的就是传力不匀,绞碎天枢。所以为了避免这种事,我让转机本身与整个玄观顶檐固定在一起,整个天顶都是它的固定架。天顶不动,转机就不动。唉,这个很难,很难…”他声音低下去,陷入沉思。
张小敬淡淡道:“那就把天顶一并毁掉便是。”毛顺一噎,他的思路一直放在转机本身,可没想到这粗豪汉子提出这么一个蛮横的法子。
“天顶是砖石结构,怎么毁?”
张小敬沉默了一下,把视线投向灯屋上方。那里有一节节的传力杆,从灯楼连到屋内,其中造型最醒目的一节,正是刚刚装好的麒麟臂。
毛顺先是一怔,觉得这太荒唐。可仔细一想,这还真是个以力破巧的法子。麒麟臂里装的也是加热过的密封石脂,一旦引爆,不一定能毁掉天顶,但足够让转机发生倾斜。他脑子内快速计算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可行。
“很好。”张小敬把毛顺从外头拉回来,“那我再问一个问题。真的没有更快的麒麟臂安装方式吗?我得问出点什么,好去取得他们的信任。”
毛顺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有…可如果他们按时装上,阙勒霍多就会成真,万劫不复啊。”
“如果我失败了,那才是万劫不复。”
萧规看到张小敬拎着毛顺从“武威”灯屋里出来,后者瑟瑟发抖,一脸死灰。
“问得了,这家伙果然藏私。”张小敬道,然后把毛顺往前一推。毛顺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把安装方式说出来。旁边有懂行的蚍蜉,对萧规嘀咕了几句,确认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这诀窍说穿了很简单,就是省略了几个步骤而已。可若非毛顺这种资深大匠,谁敢擅自修改规程!
“大头,原来人说你是张阎王,我还不信呢。”萧规跷起大拇指,然后恨恨地踢了毛顺一脚,“这个老东西,若早说出来,何至于让我们如此仓促!”
毛顺趴在地上,一直在抖,全无一个大师的尊严。
“既然我们都知道了,你也没什么用了。”萧规的杀气又冒了出来。张小敬连忙拦住他:“我答应饶他一命。”萧规看着张小敬:“大头,你这会儿怎么又心软了?这样可不成。”
“别让我违背承诺。”
萧规看了张小敬一眼,见他脸色很认真,只好悻悻把脚挪开:“先做事,其他的到时候再说。”他看看时辰,吩咐把新的安装方法传给各处灯屋的蚍蜉,尽快去办。
灯楼里立刻又是一阵忙乱。张小敬环顾四周,心里盘算着。麒麟臂那么多,蚍蜉们肯定存有余量,应该就放在玄观的小鼎里吧?他应该尽快找一个理由下去,把麒麟臂拿到,并安装好。
只要拿到麒麟臂,把转机一炸,最大的危机就算解除。至于灯楼能不能保全,天子会不会丢面子,这就不是张小敬关心的事情了。
他正在沉思,萧规又走过来:“大头,等会儿会有一个惊喜给你。”
“嗯?”
“灯楼里的麒麟臂安装完以后,你跟我撤出灯楼,下到水力宫。现在那儿有三十个精锐老兵等着,正准备做件大事,你我带队,做件痛快事。”
“三十个精锐老兵?在水力宫?”张小敬吓了一跳。
“当然,今晚的惊喜,又岂止是太上玄元灯楼呢。”萧规笑道,没注意张小敬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李泌站在黑暗的水力宫里,有些茫然。
虽然他顺利地干掉了守卫,可是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看起来四面都是封闭的土壁,顶上有纵横的十字形撑柱,就像是矿坑里用的那种。整个空间里,只有一处台阶通向上方。可是那上面都是敌人,是绝对不能去的。
张小敬或许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他们两个却一直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能传送那两个字过来,已经是不引起别人怀疑的极限。
李泌身边没有蜡烛,他只能轻手轻脚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在转了两圈之后,李泌终于确认,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别的出口。李泌感觉自己身陷一个谜题之中,答案就在左近,可就是找寻不到。他估算了一下,现在是丑初,距离拔灯只剩半个时辰了。
一个疲惫的念头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