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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城防职责,分散于金吾卫、京兆府、御史台、监门卫等官署,叠床架屋,矛盾重重。这个靖安司凭空出现,凌驾诸署之上,若非有力之人在背后支撑,绝不可能成事。

贺知章的身份,除了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之外,还有一个太子宾客的头衔。而李泌则是以待诏翰林供奉东宫。这靖安司背后是谁,可谓一目了然。

虽则如今太子不居东宫,可从这些幕僚职衔的安排,仍可略窥彀中玄妙一二。

贺知章注意到了张小敬的无礼视线,但他并未开口责难,只是垂着眉毛闭目养神。

李泌走上前来,要他汇报情况。张小敬摸摸下巴,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李泌脸色一变:“这么说,突厥人已经拿到了坊图?”

这可是他们仅有的一条线索,若是断掉,靖安司除了阖城大索没别的选择了。

张小敬道:“还不确定,我已安排姚汝能封锁祆祠周围,正在逐一排查附近住户…”话未说完,贺知章“唰”地睁开眼睛,语气严厉:“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擅封祆祠,会引起多大的骚乱?”

“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的任务只是抓住突厥狼卫。”张小敬回得不卑不亢。

“那你抓住了吗?”

“如果你们总是召我回来问些无聊问题,那我抓不住。”

李泌微微有些快意,张小敬这家伙,说起话来总带着点嘲讽的味道,现在轮到贺老来头疼了。

贺知章眉头一皱,这个死囚实在是太过无礼了。他举起大印,想叫人把张小敬抓起来,先杖二十再说,这时通传第三次跑进殿内。

“报,祆教大萨宝求见。”

殿内稍熟长安官场的人,心里都是一突。长安城的胡人多信祆教,一旦起了争议,光是信众骚动就能掀起大风波,所以官府与祅教的交往向来谨慎。大萨宝统管

京畿诸多祆祠,影响极大,他忽然至此,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贺知章一阵冷笑。这个无知囚徒,非但搞砸了唯一的一条线索,还惹出了这等风浪。他看了一眼李泌:“长源,你今天已经是第二次犯错了。”

贺知章轻轻点了一句,然后转过脸去:“绑起来!带走!”

李泌尴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闪动。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乱子,他也没法出言庇护。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得令,把张小敬按住,五花大绑,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里传来一阵尖利的木脚摩擦地板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徐宾略带惶恐地站起身来,周围的书吏都跪坐着,把他衬得特别显眼。

贺知章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面对靖安令的威压,徐宾战战兢兢,有心想替好友说几句辩解的话,可情急之下口吃更加厉害,脑门都是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挣扎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说话的努力,迈步走出人群,快步走到张小敬身旁——徐宾没那么复杂的心思,当初是他把好友送进靖安司,也必须是他送走才成。

贺监是大人物,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记恨我吧…徐宾这样想,右手去搀张小敬的胳膊,同时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张小敬反剪着双手,面色如常。对一个死囚犯来说,这不算最糟糕的情况,最多是回牢里等死,和之前没区别。

只是先给了他一点生的希望,转瞬间又彻底打碎,这比直接杀他更加残忍。

贺知章已经对这个穷途末路的骗子没兴趣了,他心里琢磨的是,一会儿怎么应对大萨宝。这事仔细想想,颇为奇怪,祆教的消息什么时候这么灵通?这边才出的事,那边立刻就找上门了,莫非背后有人盯着寻靖安司的岔子?

一进入到朝争的思路,老人的思维就活跃起来。

不料张小敬像是读出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贺监你别瞎猜了,是我让姚汝能通知他的。”

闻染的手指非常修长灵巧,可以挑起最细的木香线,也能绣出最精致的平金牡丹。此时她背靠车厢,右手两根手指拼命挤住板隙,夹住那枚松动的铁钉头,一点一点地扭动。与此同时,她还在心中默默地记着马车转向的方向和次数。

车子平稳地朝前驶去,车厢里依然黑暗。那四个押车的守卫一边两个,自顾闲谈着。马车内弥散着一股芬芳的香气,这是斜放在旁边的香架散发出来的。闻记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浓郁、味道持久而著称。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响,守卫们不知不觉聊到青楼的话题,个个面带兴奋。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淫邪地盯着闻染鼓胀的胸口。闻染恼羞成怒,突然大声尖叫。守卫不得不抽了她一耳光,才使她安静下来。等到守卫们都回到座位上,闻染缓缓抽回右手,刚才她趁着尖叫声掩盖,把钉子从缝隙中生生拔了出来。

她在黑暗中握紧拳头,让尖锐的钉子头从指缝之间透出。

又过了一阵,车夫在前头忽然高喊一声“吁——”,车子速度又降了下来。今天上元节,街上人太多,马车不得不走走停停。

闻染双目突睁,一跃而起,一拳砸向刚才唐突她的那个守卫。拳头狠狠砸在对方的眼窝上,守卫发出一声惨叫,闻染拳头收回来时,指缝间的钉子头沾满了鲜血。

其他三个守卫一时间都惊呆了,闻染另外一只手趁机把香架推翻,合香洒了一地。在狭窄的车厢空间里,这个阻挡颇为有效。闻染趁机冲到车厢前部,扯开帷幕,对着车夫后脑勺狠狠捶了一下。

车夫猝然被铁钉凿脑,剧痛之下缰绳一勒——马车正在转弯,辕马吃这一勒受惊挣扎,车架子登时失去了平衡,后面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闻染一咬牙,偏过身子滚落车下。她一落地,打了几个滚,片刻不敢停留,朝着东边飞奔而跑。

她之前一直在推算马车行进的位置,估计这附近是在殖业坊和丰乐坊之间的横街。这两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侧。她只要沿着横道往东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两个又惊又怒的守卫跳下车厢,去追闻染。他们身强体壮,步子迈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闻染的距离。为首一人跑得最快,追出百步,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浮浪少年狞笑着伸出手,去抓她的头发。不料闻染猛然回头,一包粉末从手里砸出,在他鼻梁上绽开。

这是她跳车前抓起的一个香包,里面是给王家小姐特制的降神芸香。这东西对人体无害,但闻记香铺做工细腻,香料均碾得极细。浮浪少年一下子被粉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脚步去揉。

趁这个机会,闻染一跃冲上了朱雀大街。

她抬起头,遥遥看见街对面荐福寺的金色塔尖,心里升起一股希望。那里就是安仁坊了!

就在闻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时,大萨宝恰好刚刚踏入靖安司的大门。

大萨宝今年六十多岁,此时换上了一件立领白纹缎面长袍,脖子上交叉挂着两条火焰纹的丝束带,这是只有极正式场合才穿的祭服,代表萨宝府对这件事的重视。

一位祆正在祠前众目睽睽之下被杀,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达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处偏殿独室里。这里没有侍婢,只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士,端来一杯茶。茶是剑阁兽目,倒是不坏,只是茶粉筛得太粗,一看四散的饽沫,就知道煎茶者漫不经心。

过不多时,一位老者推门而入。

大萨宝在长安待了许多年,一看鱼袋和袍色,就知道此人身份极高。两人各自施礼,互通了名姓,大萨宝这才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贺知章,态度凝重了不少。贺知章双手一拱,徐徐开口道:“惊闻有歹人唐突贵祠,侵戕法士,靖安司既然策京城防贼之重,必不轻忽,已遣精干官吏通力彻查,绝无姑息!”

等一等!大萨宝觉得不对劲,听贺知章这意思,一上来就要把靖安司的责任摘干净,不由得怒眉一扬,操着生硬的唐语道:“明明是贵司追拿贼党,引入我祠…”

贺知章立刻截口道:“幸亏教众见义勇为,殴毙凶顽,我会向圣人禀明,予以彰表。”

贺知章这两句话连拉带打,既撇清了责任,又抛出甜头,还顺带暗示自己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大萨宝却不领情,拐杖一顿:“你们靖安司为了拿贼,导致祆正无辜牵连,这得有个说法。不然信众哄起,我可压不住他们。”

祆教在长安是小教,只在胡人商团之间流传,朝廷以萨宝府羁縻。不过它的信众行事好聚众,一旦有什么纠纷,极易酿成骚动。所以凡涉祆政事务,大唐官员都是如履薄冰,以安抚为主。这一招,大萨宝屡试不爽。

不料贺知章神情突然一变:“萨宝可知道那凶徒是何人?”大萨宝闻言一愣,贺知章道:“此人是突厥可汗的狼卫,潜入长安,意图在上元节有害于君上。”

大萨宝一听,手里的茶碗咣当掉在地上。

“突厥人?有害于君上?天上的马兹达啊…”他接到的报告只说祆正被杀,却不知道狼卫的事。若事涉突厥,性质完全就变了。大萨宝知道,这是朝廷最不能触碰的一根红线。

贺知章敏锐地捕捉到了大萨宝的神色变化,趁机说道:“虽然此人在祆祠前被殴毙,可身上却有一件重要物事被人取走,不知所踪——此事不搞清楚,就是泼天的祸事。”

这个暗示很明显,东西寻不回来,祆教与狼卫脱不了干系。如果大萨宝一意孤行,鼓动信众闹起事来,那就是里通突厥的叛乱之罪。

大萨宝连忙高声分辩道:“我教祆正是被贼人杀死的,绝无可能勾结突厥人。”

本来是他兴师问罪,这一句讲出来,气场霎时易势。不过贺知章并非乘胜追击,反而微微一笑道:“本官素知祆教明礼笃诚,岂会与奸人勾结,为贼所乘而已。”

大萨宝松了一口气,贺知章又闻言道:“善神马兹达有云:善思、善言、善行,皆为功德。尔等弃绝三恶,奉守三善,又岂会为虎作伥?”

大萨宝一听此言,双目精光大射。马兹达是祆教正神之名;三善三恶云云,皆是教中习语——贺知章是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祆教教义繁复,在长安始终未能大兴。朝廷官员多以“胡天”“胡神”代称,从无兴趣深入了解。大萨宝从波斯来长安二十余年,知音难觅,一直深以为憾。贺知章这一番话,可是第一次有大唐最高级的官员认真引用本教经义。

贺知章见火候差不多到了,肃容一拜,满怀深情道:“今日长安有事,正需要尊者与我靖安司行个方便,一并躬燃纯火,荡涤宵小啊。”

一听到“躬燃纯火”四字,大萨宝眼眶几乎都湿润起来。祆教以火为尊,这四个字真真打中了心思。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放开拐杖,双手拢作火焰形状横在胸前,向贺知章深施一礼。

“祆众,愿为贺监前驱!”

朱雀大街是一条宽阔恢宏的南北通衢大道,整个长安城的南北轴心。路面中央微微拱起,两侧有深沟,东西宽约一百五十步。路面覆着一层厚厚的浐河沙,有如一条青白色大江,将长安外郭城区分成长安、万年两县。道路两侧种着高大挺拔的槐树与榆树,每隔一百步还有一对东西对立的石雕,气势宏大庄严。

这是天子御道,老百姓只能沿指定的九个路口横穿,不能越线,也不许快跑。闻染踏上这条路之后,只能站在队列里,缓缓向前移动。好在那两个追来的浮浪少年也不敢在御道造次,只能远远在人群里跟着。

闻染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对面路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安仁坊里的贵人极多,府邸可以向街直接开门,不必通过坊门。所以从坊墙扫过去,一溜有十几座大的雕楣朱门。王家小姐的府邸大门就在右起第三家,门下有四棵榆树,立有两尊忠义石兽与十二根大戟,好认得很。

王家小姐的父亲是朝廷大员,到了她那里,自己应该就安全了。

闻染念及于此,快步上前。当她快接近王府朱门时,那大门忽然嘎啦嘎啦朝两侧打开,从里面驶出一辆奇特的车子。

这车子的拉乘不是马不是牛,而是两峰白骆驼,车厢左右都是云木低栏,没有顶檐,一眼望去似是拖着一张罗汉床。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扶在前栏,向前张望。她头顶用银绳挽了个高髻,身披翻领碧色长衣,足蹬红云靴,看上去飒爽英武。

闻染站在石兽旁喊道:“王家姐姐!”那女子探下身子来,笑道:“哟,这不是闻染吗?你身上好香啊,隔着十里都能闻见。我订制的降神芸香带了吗?”

闻染正要解释,王家小姐一挥手:“来,上车再说吧。”

闻染提起襦裙角纵身跳上车。车栏里摆着一张厚厚的茵毯,一排亮漆食盒里盛着各色点心,角上还搁着个小巧的六角熏香炉,一个侍女正小心地侍弄着这些器具——俨然一副踏青野游的架势。

王家小姐叫王韫秀,她玉指一挑,炫耀道:“你来得巧,正好我新得了这一部奚车,正准备出去逛逛。这可是草原来的新鲜玩意,全长安城就这一辆,别人家可没有——

来,披上这件胡袍,不然坐起来就没气氛了。”

闻染本来要说自己的事,可王韫秀显然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这车子的妙处。闻染知道这位闺秀性子骄蛮,颇好胡风,不敢搅她的雅兴,只得接过胡袍披上,耐着性子等她说完。

说话间,奚车出了王府,转向南侧,沿着安仁、光福、靖善几坊一路趟下去。那两个浮浪恶少看见她登上王家的奚车,不敢上前,又不能走开,只得远远缀在后头。好在骆驼行走不快,他们步行倒也跟得上。

奚车一过靖善坊,周围行人就少了很多。长安南城不似北城繁盛,民居寺观不甚密集,显出几分荒僻气象。车子行至一处路口时,车夫忽然把骆驼停住。王韫秀不满地问怎么回事,车夫说将作监的人在修路,让我们绕行。

前方确实立起了一块写着“外作”的柳木牌,远处几个袒露半臂的民夫脸蒙白巾,正用木耙刮着沙土。王韫秀冷笑:“区区将作监的奴婢,也敢拦本姑娘的车?给我闯过去!”

闻染正琢磨着何时开口,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沉闷的轰隆声。她转过头,瞳孔在一瞬间骤然紧缩。这里地势很低,在路口右侧的高坡上,一辆满载石料的无马大柴车正飞驰而下,遥遥对着坡下的奚车撞过来。

柴车分量极重,从坡上冲下来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疯狂巨兽,车轮轰隆,势不可当。闻染发出尖叫,车夫急忙驭动骆驼,可仓促间哪里来得及。柴车挟着极猛极重的风雷之势,狠狠地撞在了奚车侧面。

一连串木料开裂的巨响传来,奚车被生生撞碎顶翻,整个车体倒扣在地上,顷刻间就被石块掩埋。

这个意外惊动了附近街铺里的武侯,他们纷纷赶过来查看。那几个将作监的民夫忽然直起腰来,从沙土堆里掏出短刀,朝武侯们扑去。这些人筹谋已久,下手狠辣,那些武侯几乎一瞬间就被全数斩杀。一个恰好走过的卖果妇人转身要跑,一个民夫掷出一刀,正中她后心,也倒在了血泊中。

这些民夫料理完武侯,聚拢到碎烂不堪的奚车旁边。奚车二轮朝天,把乘客全扣在了底下。幸亏这车是低栏深底,像盒子一样罩住了她们,而不是直接压下去。车夫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被压在两峰骆驼下,筋骨断折,眼见活不成了。

民夫们把车子侧边的木板踹开,拖出里面的三名乘客,发现那个侍女穿着的女子已经丧命,其他两个人只是骤受冲击晕倒。一个民夫摘下脸上的白巾,露出曹破延的严肃面孔。

“哪个是王忠嗣的女儿?”他问。其他几个人都摇摇头,表示分辨不出来。这两个昏迷不醒的女子都穿着胡袍。曹破延抬起头,瞧了一眼远处慢慢聚集起来的路人,一挥手:

“没时间了,砍下她们的手臂和头,都带回去,慢慢分辨。”

曹破延抬起刀来,正要剁下去,却被旁边一个叫麻格儿的狼卫给拦住了。麻格儿是个粗豪大个儿,比曹破延还高:“右杀贵人交代了,要捉活的。王忠嗣杀了他的儿子,他必须亲眼看着仇人的亲眷死去。”

曹破延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私人恩怨!带着两个活人,这是多大的累赘!搁哪儿去?”

麻格儿回答:“右杀贵人说有一处备用宅子,可以…”

“那也要占据多余的人力和时间!狼卫效忠的是大汗,不是右杀的一己私利!”曹破延手腕用力,奋力砍去,不防麻格儿也抽出刀来,当啷一声架住。

曹破延大怒,这个麻格儿是他选拔进狼卫的,现在居然敢违抗命令!他正要出言训斥,却看到周围一圈狼卫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顶发已经被削去,严格来说,现在的身份比草原上的牧奴还低。

这些狼卫现在跟随他,是因为右杀贵人有过吩咐。如果他和右杀贵人的命令发生冲突,狼卫绝不会顾及同袍之情,因为右杀代表的是大汗。

曹破延一心希望对大汗尽忠,讽刺的是,阻止他的却正是其他狼卫对大汗无可置疑的忠诚。

对峙没有持续多久,曹破延长长吐出一口气,把刀放下。麻格儿如释重负,他太了解这位老长官,真要发起威来,在场的谁也拦不住。

“延州的货快到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我必须亲自去接应。人质你们自己送去吧。”曹破延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麻格儿也不敢麻烦他,连忙吩咐其他人把闻染和王韫秀拖上一辆事先准备好的四面挂帐的大车,迅速离开路口。

在更远处,两个浮浪少年呆傻在原地,面对着半条街的鲜血不知所措。

贺知章再度走回到大殿。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微妙的尴尬,脖子上多了一条火焰状的束带。这个略显滑稽的造型,让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却又不敢笑出声。

贺知章看了一眼张小敬,没多说话,径直走到李泌跟前,递去一卷略显破旧的名册。李泌只是简单地翻了翻,立刻交给徐宾。靖安司的书吏们又开始调阅各种卷宗案牍,大案牍术又运转起来。

张小敬双手抱臂,站在殿口,有些放肆地盯着檀棋。她感觉既厌恶又无奈,真想狠狠甩一月杆过去,可又不能,因为这个猥琐的登徒子,刚刚创造了一个奇迹。

贺知章和大萨宝的会面,完全是张小敬的主意。

根据他的推测,突厥人应该是在怀远坊祆祠有一个内线,冒充信众。狼卫故意逃去祆祠,是有预谋的,为了方便他的同伙取走坊图。

祆教相对封闭,信众之间彼此相熟。因此这个内线不大可能临时安插,恐怕已潜伏了一段时日。

每一个祆教徒,都要定期来祆祠祭火,奉献香料、油脂与金钱,都有记录。若想知道此人身份,最好就是取得祆教的供奉名录。有了这份名册,再和长安户籍做对比,凭靖安司强大的庙算能力,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这就是为什么张小敬主动通知大萨宝。没他的配合,那份名册可不太容易拿到手。

接下来,就是如何说服大萨宝配合的问题,声望崇厚的贺知章显然比李泌更适合交涉。

尽管对张小敬毫无好感,可为了长安大局,贺知章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听一次死囚的话。那一番感动祆正的言辞,正是张小敬教贺知章说的。

祆教的人对金钱、权势不是特别在乎,唯独对能沟通教义者极有知己之感,循这个路数去游说,非但消弭了信众骚乱,大萨宝还主动配合,立刻派人去取了怀远坊供奉名录来。

檀棋看向张小敬,眼神复杂,这个男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一切,连贺知章这样的人都不得不按他的规划行事——现在才是最有趣的部分,檀棋饶有兴趣地想,贺监会怎么处置他?是收回成命,还是坚持驱逐?

可先动的不是贺知章,而是张小敬。他把手臂放下,掸了掸眼窝里的灰,朝殿外走去。李泌眉头一皱,问他哪里去。张小敬似笑非笑:“这问题,不该问我吧?”殿里一时沉默,就连埋头查阅的书吏们,动作都略慢了几分。

贺知章“咳”了一声:“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驻,但老夫对你并无成见。你今日功劳,不会唐捐。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来。”

“那就送点纸钱吧。”

“哦?”这个要求出乎了贺知章的意料。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将死去的长安和百姓。”

听到这回答,贺知章气息为之一噎,他被这句话气得手抖。张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迈去。李泌突然伸手拦住了他,冲贺知章厉声道:“贺监!此人于今日有大用,难道不可从权?”

贺知章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是原则问题。

李泌细眉一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搁。檀棋大惊,公子这是要翻脸以辞官相胁了,为了一个死囚,至于到如此地步吗?

这印信还未搁下去,殿角一个小吏突然高声道:“李司丞,您看这个!”然后递来一束公文。李泌一看,连忙拿给贺知章。贺知章眼神轻轻一扫,双肩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神情如遭雷击。

这是一条讯报,来自延寿坊的街铺巡兵。

街铺在诸坊皆有。百姓之间有了纠纷或者看到什么异状,往往先报本坊街铺,谓之讯报。靖安司为了及时掌握整个长安城的动静,李泌要求各处街铺的讯报事无巨细,都要报来一份,有专人甄选分拣。

这条讯报称:有百姓在延寿坊旁的桥下发现一具男子尸体。经初步勘验,死者脖颈为巨力拗断,衣衫被掳。附近酒肆的饮客已辨认出此人身份——焦遂。

长安城饮酒成风,其中有八人最负盛名,号称“饮中八仙”。为首即是贺知章,还有李白、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个白身。贺知章与他从开元初年起便为酒友,两人交谊极笃。

贺知章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接到老友的死讯。

李泌沉声道:“延寿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们怀疑曹破延上岸之处。焦遂的死状,与崔六郎一样,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这句话的冲击更大,贺知章眼前竟是一阵眩晕。

“快扶住贺监。”李泌不动声色道。

檀棋赶紧上前一步,搀住贺知章胳膊。她感觉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动着,身子摇摆。他一直有风头眩的毛病,骤闻噩耗,竟有发作的迹象。

幸亏靖安司这里备有茵芋酒,赶紧给他灌了一杯。这药酒是药王的方子,贺知章喝完之后,情况总算略见好转,可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毕竟他已八十多了,体虚神衰,故友亡故,又最伤心神。

贺知章挣扎着想起身,可头晕目眩随之加剧。他长长叹息一声,知道这病一犯,便没办法视事。他把李泌叫到身前:“此间…只得暂且仰仗长源你了。”他停了停,又压低声音道:“张小敬这个人,可用而不可留。一俟狼卫落网,必须立刻处置,否则后患无穷——靖安司的敌人,绝不只是突厥人呢…”

这几句话,已经耗尽了老人的全部精神。檀棋连忙派人准备牛车,唤了一位医师随行,将他送回自宅去修养。李泌肃立原地,拂尘抄在胸前。

等贺知章离开之后,张小敬眯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时机。”语气半是钦佩半是嘲讽。

“事急从权。”李泌面无表情。

两人像打哑谜似的,檀棋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她动手把案上文牍收拾干净。焦遂的那封讯报放在最上面,她顺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一般讯报的右上角会标有李泌的签收时间,这封是午时二刻签收,恰好是贺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她蛾眉一皱,公子早就看到这消息了,可为何拖到刚才方对贺监讲起?难道说…

这个太离谱了,檀棋摆了摆头,把这些荒唐念头赶出脑外。

这时徐宾已经捧着一卷文书跑过来。凭借大案牍之术和祆教的户籍配合,他迅速地找出一个可疑之人。

此人叫作龙波,来自龟兹,开元二十年来京落为市籍,同年拜入祆教,就住在怀远坊内,一直单身。供奉记录显示他最近半年来,给祆祠的供奉陡增,为此还特受褒奖。天宝二载底市籍有过一次清册重造,但龙波的户口仍是开元二十年。有一位户部老吏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小纰漏。户籍上要写清相貌,若是旧册不造,则有可能冒名顶替。

姚汝能此时还在祆祠附近,李泌让望楼通知,让他立刻前往龙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内,忽然陷入空闲状态。这时李泌忽然想起来了:“嗯?那个叫岑参的臭小子呢?”那个家伙关键时刻坏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受雇于突厥人,不审问清楚可不成。

崔器在旁边立刻答道:“身份已经审清楚了,是仙州乡贡士子,籍贯南阳,来京城准备开春参加进士科。”他又补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为相。睿宗时家族受株连流徙。父亲岑植,曾做过仙、晋二州刺史。应该和突厥人没关系,单纯…比较愣吧?”

一个破落官宦子弟,难怪在骑囊里放了那么多诗文,这是打算在开科前投献邀名呢。

李泌现在满腹心思都在狼卫上,一听岑参是这来历,袍袖一拂:“哼,坏了这么大的事,别想逃责,先关一阵再说。”周围人心里清楚,倘若突厥人真干出什么大事,这就是现成的替罪羊。这个来京城赴考的可怜士子,这次别说中进士了,只怕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张小敬念叨了一句“那小子身手倒还不错”,也就不说了。现在时间越发紧迫,这些无关的事暂且都放了放。两人同时趋向沙盘,看着盘中那标记着“怀远坊”的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