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张小敬和萧规离开顶阁,朝下方走去,工匠们沉默地跟在后头。张小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鱼肠呢?”
“嘿嘿,你是担心他向你报复?”萧规促狭地看了他一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后不会再烦你了。”萧规把手伸向腰间的带子,晃了晃,那上面有一根红绳,上头空荡荡的,一枚铜钱都没有。
这是鱼肠交给萧规的,十枚铜钱,换十件事情。
“阙勒霍多的启动,得有人在近距离点火。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后一件事,是留在灯楼里,待启动后立刻点火。他身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来的人——只要他能及时撤出。”
张小敬看着萧规,恍然大悟:“你从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这种危险而不可控的家伙,怎么能留他性命?”萧规仰着头,用指头绕着红线头。
看来萧规和鱼肠一直存着互相提防的心,也幸亏如此,张小敬才赚来一条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在广场上的拔灯艺人,彼此的对决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最终的“灯顶红筹”即将产生,他或她将有幸登上勤政务本楼,在天子、群臣和诸国使节面前,为太上玄元灯楼燃烛。
“啊,真是羡慕楼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过这么开心的一段时光,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萧规掀开一块蒙皮,冷酷地评论道。
张小敬望着他:“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人总是会变的,朝廷也是。”萧规阴沉地回答。
很快他们抵达了玄观。两名护卫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张小敬和萧规一起下来,松了一口气。萧规环顾一圈:“毛大师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师抱着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里了?”萧规皱着眉头问。看守表示不知道。萧规看向张小敬:“大头,他不是跟着你吗?怎么又自己跑了?”
“毛大师说想起一处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着他去了。”张小敬又试探着说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识地瞟了上面一眼,顶阁还是没有动静,不知毛顺到底还在干些什么。
萧规站在原地,有些恼火。别人也就算了,毛大师可是这灯楼的设计者,他带着麒麟臂要搞出点什么事,很容易危及整个计划。
可现在丑正即将到来,灯楼马上会变成最危险的地方,而且水力宫还有更重要的行动等着被引领。萧规一时之间,有些两难。张小敬主动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们先下去,别等我。”萧规一听,立刻否决:“不成,灯楼一转,马上就成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条。”
“二十四个灯屋顺序燃烧,最后才到天枢,距离爆炸尚有点时间。我想我能撤得出来。”张小敬道,“烽燧堡都挺住了,咱们第八团还怕这个小场面吗?”
萧规转过头去,对那两名护卫喝道:“让你们看人都看不住!你们也去,让小敬有个照应!”两个护卫虽不太情愿,可只能诺诺应承。
“你杀了毛顺,尽快撤下来。到了水力宫,你会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找我们。”萧规叮嘱了一句,语气满是担心。
如果说之前他还对张小敬心存怀疑的话,现在已彻底放心。没有卧底会主动请缨去送死,只有生死与共过的战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张小敬和萧规按当年礼仪,彼此拥抱了一下,然后他便带着两个护卫,匆匆掉头向上而去。旁边的人请萧规赶紧下水力宫,萧规却没有动,一直望着张小敬消失的楼梯口,眼神闪动。
他们离开不久,灯楼外头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惊涛拍岸,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灯楼,久久不息。看来今年上元节的拔灯红筹,已经决出来了。
密集的更鼓声,从四面八方咚咚传过来。丑正已到。
萧规长长叹了一口气,弹了弹手指,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开楼!”然后转头下到水力宫去。
在旁边的机关室内,十几个壮汉一起压动数条铁杆,这股力道通过一连串复杂的机关,让水力宫顶缓缓下沉。随着数声“咔嗒”声传来,宫顶马口与六个水巨轮彼此衔接,完美啮合。六轮汇聚的恢宏力量,顺着宫顶马口一路攀升,穿龙骨,转拨舵,最终传递到那一枚精钢铸就的转机,驱动着天枢缓缓地转动起来。
天枢一动,整个太上玄元灯楼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吟,楼身略抖,终于苏醒过来。
第十七章 丑正
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拔灯车上的艺人还是站在露台边缘的官员、
宗室以及诸国使节,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等待着一个盛世奇景的诞生。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丑正。
长安,兴庆宫广场东南角。
元载是一个理性的人,他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为两类:能享受到的,不能享受到的。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把后者转化成前者。
所以他始终不能理解,长安城的那些老百姓,为了一个自己永远没资格享受的拔灯红筹,怎么会激动成这副模样。元载冷静地看着远处广场上鼎沸到极点的人群,那些愚妇氓夫癫狂的面孔,让他觉得可悲。
低沉的隆隆声忽然从头顶传来,元载抬起头,看到那太上玄元灯楼终于苏醒了。它的身躯先是震了几震,发出生涩的摩擦和挤压声,然后几根外装旋杆开始动起来。二十四个灯屋,开始围绕着灯楼的核心部位,徐徐转动。
现在拔灯红筹正赶往兴庆宫内,那一道道烦琐的安检措施没法省略,估计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因此灯楼虽然开动,却还未燃烛,黑栋栋的巨影在兴庆宫广场的火炬映照下,不似仙家真修,反倒有些狰狞意味,如同上古夸父在俯瞰众生。
“这种规模的灯楼,一定得花不少钱吧?”元载盯着灯楼,心里感叹着。
突然,他眼神一凛。只见一个人影和一样东西从灯楼里冲出来,撞破蒙皮,在半空画过一道弧线,四肢无力地摆动几下,然后重重地跌到地面上,恰好就离元载不远。
意外果然出现了!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可元载等待已久。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看到那人躺在地面上,四肢扭曲,后脑勺潺潺流着鲜血。他飞速扑过去,把对方扶起来,先观察了一下面貌,发现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
老人意识已经不清了,举起颤抖的手:“麒麟臂…爆炸…转机…天枢。”然后脑袋一晃,没了声息。元载听得一头雾水,他伸手过去想扶住老人脖子,结果发现他脖子上有一道狭长的血痕。
这人跌出来之前,就被割开了咽喉。
这时旅贲军士兵把掉出来的东西也捡过来了,元载一看,是一个造型特别的长竹筒,晃了晃,里面似乎还有水声。他把竹筒的一头塞子拔掉,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流出来。
“这是猛火雷!”有士兵惊叫道,他参与了之前对突厥狼卫的围堵,对这玩意心有余悸。
元载吓得一下子给扔开了,他读过报告,一桶延州石脂做的猛火雷,可以夷平小半个坊。这玩意若是在手里炸了,可怎么得了?
这时龙武军也被惊动了,检查哨的伍长带着几个人过来,问这里发生了什么。元载亮出自己的靖安司腰牌,说我们在查一个案子,正好看到这人和这件东西掉出灯楼,凶手还在里面。
伍长凑近老人尸体一看,大惊:“这不是毛顺毛大师吗?”
“那是谁?”
“灯楼的大都料。”
元载一听这个职务,脑子里飞速转动,很快便想了个通透。他拽住龙武军伍长,语气严重:“只怕有奸人潜入玄元灯楼,意图破坏。你看,这麒麟臂里装的都是猛火雷,一旦起爆,灯楼尽毁。毛大师恐怕是阻止不及,被蚍蜉悍然丢出楼来。”
这段话信息量略大,听得伍长有点不知所措,急忙说我去汇报上峰。
“来不及了!”元载断喝,“毛大师已惨遭毒手,蚍蜉一定已经在楼内准备动手了。”
伍长习惯于服从命令,对于这种突发事件却缺乏应变。元载道:“我们靖安司追查的,正是这件案子,也带了足够人手。现在叫上你的人,咱们立刻进楼!”
“可是,这不合规矩…”
“等到玄元大灯楼毁了,第一个被砍头的就是你!”元载威胁道。伍长脸都吓白了,奸人入楼,他这守卫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责任。在元载的劝说下,伍长只得呼唤同僚搬开刺墙。
元载此时的脑袋分成了两部分,一块在拼命整合目前所收到的信息,试图还原袭击计划的全景;另外一部分,却在飞速计算,这次能得到多大好处。
阻止蚍蜉毁掉灯楼的阴谋,这事若是办成了,直接可以上达天听,乃是不世奇功!而且,叫上这一个小小的龙武军伍长,非但不会分薄功劳,反而在必要时刻,可以当盾牌和替罪羊。
元载计议已定,抖擞起精神。龙武军和旅贲军各自有十来个士兵,汇成一队朝着灯楼下的玄观冲去。
今晚,注定是我元载建功成名之夜!
张小敬和两名护卫再度回到大殿。此时大殿里已经空无一人,张小敬道:“我猜毛顺已经爬到上面去了。现在上去太危险,你们留下来接应。”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奉命保护您,岂能中途而废?”
“好吧,那你们跟上。”
张小敬没有废话,沿着楼梯朝上飞速爬去,两名护卫紧随其后。在陡峭狭窄的楼梯上,三人上下爬成一排。这一层是关押李泌的灵官阁,张小敬最先登上楼梯,后头两人还在低头攀爬。他猛然回身,抽出手弩,先啪啪两发射中最后一人,然后又是一次二连发,再射中身后的护卫。
这个次序很重要,如果先射身后的人,很可能他一摔下去,反成了最后一人的肉盾。
两轮四发几乎在瞬间射完,两个猝不及防的护卫惨叫着跌落到楼梯底部。张小敬瞄准的是他们的头颅顶部,这么近的距离,有十足把握射穿。就算他们侥幸暂时没死,也绝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对不起…”张小敬的独眼里浓浓的都是悲哀神色,随手把最后四支弩箭装填好,转身飞速从灵官阁朝顶阁爬去。他的脚下能感觉到地板在颤,整个玄元灯楼已经正式运转,动起来的力量实在是太壮观。
顶阁的爆炸声迟迟不来,张小敬很担心毛顺是不是又临时反悔了。这个该死的匠人首鼠两端、犹豫不决,不盯着还真是不放心。
现在他总算争取到了最好的局面。萧规已经下到水力宫,去执行其他任务,两个护卫也被干掉,无人掣肘。他只要赶到顶阁,逼着毛顺引爆麒麟臂,应该还有时间撤出来。
很快他到了顶阁,一脚踹开门,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只有转机在咔嗒咔嗒地转动着。毛顺不在,猛火雷也不在。
张小敬一下子浑身冰凉,这能跑哪里去?他转了一圈,飞快走出顶阁,朝上头的玄元灯楼望去。还未燃烛的灯楼内部,如同一张巨兽的大嘴,满口都是大大小小的獠牙。
他的脚似乎踩到什么东西,一低头,发现是火石和艾绒,还有一抹血迹。看来毛顺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拖出顶阁的。
“鱼肠!”张小敬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只有鱼肠!他这是在向张小敬挑衅,逼着张小敬去找他决斗。
张小敬回过头去,看到转机旁边有一段毛顺用滑石画出的线,这是标定的引爆位置。也就是说,现在就算毛顺不在,张小敬自己也能操作。
可是麒麟臂也不在,它很可能被鱼肠一并带走了。
望着徐徐带动天枢旋转的转机,张小敬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忽然想起,玄观大殿旁的那一排小鼎中,应该还剩下几根,之前毛顺就是从那里拿的。萧规撤离时,并没全带走,现在返回,应该还在!
张小敬离开顶阁,顺着刚才那段楼梯,又返回到大殿中来。那两名护卫瘫倒在楼梯底部,张小敬顾不上检查他们生死,大步流星冲到殿后。那六个小鼎的火已经被压灭了,但其中几个鼎里,还斜放着几根麒麟臂。
张小敬随手挑出一根,扛在肩上,从殿后跑回大殿。他正准备攀爬楼梯,就听玄观门口“轰”的一声,大门被人强行冲开,龙武军和旅贲军士兵混杂着冲了进来。
元载自从吃了张小敬的亏,再不敢身先士卒,所以一马当先的,是龙武军的那个伍长。他一见张小敬扛着麒麟臂往上去,大喝道:“奸人休走!”直直往前冲来。
张小敬暗暗叫苦,他眼下的举动,没法不引起误会。可时间紧迫,根本不容他做解释。他掏出弩机,朝前一射,正中伍长大腿。张小敬又连射三箭,分别击倒三人,迫使先锋停下脚步来。他趁机朝楼梯口冲去。
“快!射箭啊!”元载在门外愤怒地大吼。
如梦初醒的士兵们纷纷抬腕,无数飞弩如飞蝗般钉到这一侧的墙壁上。幸亏张小敬早一步爬上楼梯,避开箭雨,穿过灵官阁,再次回到顶阁。
他飞快地把麒麟臂搁到画线的位置,捋出火捻,然后猛烈击打火石。外头的官军已经快速赶来,蹬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比外面的欢呼声还响亮。张小敬觉得命运这东西实在太奇妙了,没想到把他围堵在这里的,居然是同一阵营的官军。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任谁看到一个通缉犯抱着猛火雷要炸灯楼转机,都会认定是在搞破坏吧?要给他们解释清楚炸转机其实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静气对谈。张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会给自己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