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殖业坊附近的观灯之人,也格外地多。伊斯忧心忡忡:“看这些花灯,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他这时候怎可能安坐家中,必然是敝帚自珍,四处去欣赏了。”

张小敬已经放弃指摘他乱用成语的努力,皱着眉头道:“尽人事,听天命。”

两人分开人群,进入坊中。坊内也摆了许多小花灯,一串串挂满街道两旁,分外可爱。晁分在这坊里算是名人,稍微一打听,便打听出他的住所。

那是一处位于十字街东北角的寻常门户,门口朴实无华。若不是挂着一个写着“晁府”的灯笼,根本没人敢相信这是那位捏出了长安城沙盘的巧匠的住所。

张小敬上前敲了敲门环,很快一个学徒模样的人开了门,说老师在屋里。他们进去之后,不由得为之一怔。

整个院子里,扔满了各种竹、木、石、泥料,几乎没地方下脚。各种半成品的铜盏木俑、铁壶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院子旁立起一座黄砖炉窑,正熊熊燃烧,一个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窑口。那古铜色的紧实肌肉上沁着汗水,在炉火照映下熠熠生辉。

伊斯大为惊讶,今天可是上元节啊,这家伙不出去玩玩,居然还猫在自家宅院干活,这也太异类了吧?

张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声。那矮子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旁边学徒低声解释道:“老师一盯炉子,会一连几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

张小敬哪里有这个闲心,他上前一步:“我是靖安司都尉张小敬,今夜前来,是有一样东西请先生鉴定一二。”

听到“靖安司”三字,晁分终于转过头来,漠然道:“鉴定什么?”

“碎竹头。”张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没兴趣,请回吧。”晁分拒绝得很干脆。学徒又悄声解释道:“老师就是这样,他最近迷上烧瓷,对瓷器以外的东西,连看都懒得看。”

张小敬道:“这关系到长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请务必过目。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没想到把长安城搬出来,晁分还是漠然处之。他的眼神一直盯着炉口,似乎天地万物都没有这炉中烧的东西重要。

若在平时,少不得会称赞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时间宝贵,不容这家伙如此任性。张小敬伸手过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开。张小敬自负手劲了得,在晁分面前却走不过一回合。

在长安这么多年,他专注于工匠手艺,早锻炼出了两条铁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大殿被焚,这是唯一的线索…”听到这里,晁分突然转动肥厚的脖颈,一对虎目朝这边瞪过来:“你再说一遍!”

“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

“下面一句!”

“大殿被焚。”

晁分双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顿觉如同被一对铁钳夹住,根本动弹不得。晁分沉声道:“大殿被焚,那么我的沙盘呢?”

“自然也被焚烧成灰。”

张小敬说。他已经号住了这个人的脉。晁分是个痴人,除了手中器物,一无兴趣,想触动他,必须得戳到让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听沙盘被毁,两团虬眉拧在一起,竟比听见真长安城遭遇危险还痛惜。他忽然低吼了一声,两条铁臂松开伊斯,在旁边木板上重重一撞,“咔嚓”一声,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断成两截。

“那是我借给靖安司的!以后要带着它返回日本,再造一个长安出来!就这么毁了?谁,是谁下的手?”

张小敬不失时机道:“这些竹头,是抓住凶手的重要线索。”晁分把覆满老茧的大手伸出来,眼睛血红:“拿来!”

伊斯把口袋交过去,晁分把碎竹头尽数倒出,逐一辨认,学徒连忙把烛光剪得再亮一点。晁分的手指虽然短粗,却灵巧得紧,那些细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间流转,却一片都没掉下去。晁分又拿来一块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只眼睛观察。

“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他们的手劲各不相同,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浅不一。”

伊斯听得咂舌,他自负双眼犀利,可也没晁分这么厉害。晁分又道:“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长安的流派,应该更北一点。北竹细瘦,刀法内收,而且不少碎片边缘有两层断痕,这是切不得法,只得再补一刀的缘故,大概是朔方一带的匠人所为。”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读透了这些碎片。可是张小敬略感失望,这些消息对阙勒霍多没什么帮助。

“那么这个呢?”他把鱼肠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递过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谈:“外有八角,内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狭,还有火灼痕迹,这是岭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细处理…”整个大唐的工匠地域特点,晁分都精心揣摩过,这些东西在他面前无从遁形。

“这个和那些碎竹头,有什么联系吗?”

“我只能说,跟那些散碎竹片结合来看,它们都是做某种大器切削下来的遗料。”

“能看出是谁切削的吗?”张小敬觉得这事有戏。

晁分看了他一眼:“长安工匠数万,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看出来?”张小敬一噎,知道自己这个要求确实过分了。他若真能一眼而知手笔,干脆当神仙算了。

晁分缓缓开口道:“不过我倒能告诉你,这是干吗用的。”

他吩咐学徒取来两截原竹,随手拿起一柄造型怪异的长刀,咔嚓咔嚓运刀如风。张小敬和伊斯看去,落在地上的碎竹片,和带来的碎竹形状差不多。过不多时,晁分手里,多了一个造型怪异的竹筒,两头皆切削成了锯齿状,可以与另外一个竹筒彼此嵌合,甚至还能转动。

仅仅只是看了几片竹片边角料,晁分就能倒推出制造的东西,真是惊为天人。

“这能干什么用?”

“这是麒麟臂,可以衔梁接柱,驱轮挈架,功用无穷。据我所知,整个长安只有一个人的设计,需要这么精密的部件。”晁分手抚竹筒,感慨道,“也是我唯一还未超越的人。”

“谁?”

“毛婆罗的儿子,毛顺。”

毛婆罗乃是武周之时的一位高人,擅丹青,精雕琢,在朝中担任尚方丞一职。梁王武三思为巴结武后,和四夷酋长一起上书,请铸铜铁天枢,立于端门之前。而这天枢,便是毛婆罗所铸。

毛婆罗的儿子毛顺,比乃父技艺更加精妙,在长安匠界地位极高。只看晁分的赞叹,便知这人水准如何。

张小敬也听过这名字,心中飞速思索起来。之前他一直困惑的是,蚍蜉打算拿失踪的石脂做什么用。现在听晁分这么一说,恐怕这个用处,与毛顺的某个设计密不可分。只要抓住毛顺,用意也便昭然若揭。他连忙问道:“大师觉得,这是用在毛顺的什么设计上?”

晁分道:“毛顺得天眷顾,兼有资材,深得圣人赞赏。今年上元,他进献了一座太上玄元大灯楼,用作拔灯之礼。这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广二十四间,外敷彩缦,内置灯俑,构造极复杂,一俟点燃,能轮转不休,光耀数里,是旷古未有之奇景。圣人十分赞赏,敕许他主持营造——如今只待举烛了。”

言语之间,晁分十分羡慕,谁不想自己的心血化为实物呢?他没注意到,张小敬面色已变了数变。

“麒麟臂,正是用在这个灯楼中的吗?”张小敬颤声道。

“不错。那个太上玄元大灯楼上有二十四个灯房,每间皆有不同的灯俑布景。倘若要这些灯俑自行活动,非得用麒麟臂衔接不可。”

张小敬接过晁分手里的麒麟臂,仔细端详,发现内中是空心的。晁分解释道:“太上玄元大灯楼太高,木石料皆太重,只有空心毛竹最适合搭建。”

“可是这样一来,麒麟臂不是容易损坏吗?”

“竹质很轻,可以随时更换。况且灯楼只用三日,问题不大。”

张小敬脑中豁亮,他纵然不懂技术,也大致能猜出蚍蜉是什么打算。他们先把竹筒切削成麒麟臂的模样,再灌满了石脂,就是一枚枚小号的猛火雷。届时那些蚍蜉以工匠模样混入灯楼,借口检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换成“麒麟臂”。

这样一来,整个太上玄元灯楼便成了一枚极其巨大的猛火雷,一旦起爆,方圆数里只怕都会一片糜烂。

“灯楼建在何处?”

“兴庆宫南,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

今夜丑正,天子将在勤政务本楼行拔灯之礼,身边文武百官都在楼中,还有万国前来朝觐的使臣。而勤政务本楼,距离太上玄元灯楼,只有三十步之隔。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网打尽,让拔灯之礼变成一场国丧浩劫。

张小敬震惊之余,忽又转念一想。猛火雷有一个特性,用时须先加热,不可能预装上灯楼。蚍蜉若想达到目的,必须在拔灯前一个时辰去现场更换麒麟臂。丑正拔灯,现在是子初,还有不到一个半时辰。

那些蚍蜉,恐怕现在正在灯楼里安装!

张小敬猛然跳起来,顾不得跟晁分再多说什么,他甚至顾不上对伊斯解释,发足朝门口奔去。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赶过去,可就彻底来不及了。

可他即将奔到门口时,大门却“砰”地被推开了。大批旅贲军士兵高呼“伏低不杀”,拥入院中,登时把这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元载远远站在士兵身后,满脸得色地看着“蚍蜉”即将归案。

今夜负责兴庆宫外围警戒的,是龙武军。他们作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军,早早地已经把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清查了一遍,在各处布置警卫,张开刺墙,力求万全。

这是一年之中,龙武军最痛苦的时刻。

再过一个时辰,各地府县选拔的拔灯车与它们的拥趸便会开进广场,做最后的斗技。届时这里将会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街边坊角甚至墙上都站着人。更麻烦的是,天子还要站在勤政务本楼上,接受广场上的百姓山呼万岁。在圣人眼里,这是与民同乐,共沐盛世,可在龙武军眼里,这是数不清的安全隐患。

今天太特殊了,龙武军不能像平时一样,以重兵把闲杂人等隔绝开来,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务本楼底下的金明、初阳、通阳诸门之外,今年还多了一个太上玄元大灯楼。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时给老子上的尊号。当今圣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个灯楼,也要挂上这个名字。

这个灯楼巍巍壮观,倒不担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过来,手欠攀折个什么飘珠鸾角什么的。因此龙武军设置了三层警卫,没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几辆柴车缓缓从东侧进入兴庆宫南广场,这是因为整个城区的交通几乎已瘫痪,它们只能取道东侧城墙和列坊之间的通道,绕进来。广场边缘的龙武军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车队停了下来,为首之人主动迎上去,自称是匠行的行头,递过去一串用细绳捆好的竹籍。

“灯楼举烛。”他说道。

警卫早知道会有工匠进驻灯楼,操作举烛,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们接过竹籍,逐一审看。

这些竹籍上会写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贯、师承、所属坊铺以及权限等,背面还有官府长官的签押,并没什么问题。警卫伍长放下竹籍,朝车队张望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张主事呢?”

按照规定,灯楼维修这种大事,必须有虞部的官员跟随才成。行头凑过去低声道:“咳,别提了,张主事刚才在桥上观灯,让人给挤下水啦,到现在还没捞上来呢。我们怕耽误工夫,就自作主张,先来了。”

警卫伍长一听,居然还有这事。他为难道:“工匠入驻,须有虞部主事陪同。”行头急道:“张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规矩就是规矩,要不让虞部再派个人过来。”警卫建议。他身为龙武军的一员,身负天子安危,一切以规矩为重。

“外头都在观灯,让我怎么找啊…”行头越发焦虑,手搓得直响,“距离丑正还有一个时辰。稍有迁延,我们就没法按时修完。圣人一心盼着今晚灯楼大亮,昭告四方盛世。万一灯楼没亮…就因为龙武军不让咱们工匠靠近灯楼?”

一听这话,警卫伍长开始犹豫了。规矩再大,恐怕也没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车队:“好吧,工匠可以进去,但这车里运的是什么?”

“都是更换的备件,用于维修更换的。”行头掀开苫布,大大方方请警卫检查。警卫伍长一摆手,手下每人一辆车,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车上确实全是竹筒,竹筒的两头被切削得很奇特,与灯楼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不过这些竹筒很烫手,似乎才加热过不久。伍长不懂匠道,猜测这大概是某种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个疑问:“还有一个时辰就举烛了,还有这么多备件需要维修?”

行头这次毫不客气地一指马车:“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去问毛监。”伍长抬眼一看,坐在马车前首的是一个留山羊胡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灯楼——正是尚灯监毛顺。

伍长一下子就不作声了。毛顺那是什么身份,哪里轮得到他一个龙武军士兵质疑?他再无疑心,吩咐抬开刺墙,让车队缓缓开进去。

连续两道警卫,都顺利放行了。虽然这些工匠没有张洛作保,不合规矩,但毛顺大师亲临,足以震慑一切刁难。于是车队顺顺当当开到了太上玄元灯楼下面。

这座灯楼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砖石砌成一座玄观,四周黄土夯实,然后才支撑起一个硕大无朋的葫芦状大竹架。进入灯楼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观之中。

工匠们纷纷跳下马车,每人抱起数根麒麟臂,顺着那条通道进入灯楼。这里也有龙武军把守,不过得了前方通报,他们没做任何刁难,还过来帮忙搬运。

最后下车的是毛顺,他的动作很迟缓,似乎心不在焉。行头过去亲切搀住他的手臂,毛顺看了一眼行头,低声道:“老夫已如约把你们送过来了,你可以放过我的家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