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剩儿、彭小虎、刘俊儿眼睛眨都不眨巴地盯着小稚吃完了那块香瓜,笑道:“小稚,瓜你吃了,我们求你那件事你可千万要答应了。”

  小稚叹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有什么好比的。”

  五剩儿就道:“小稚,他们武候庄欺负我们七家村没人,斗武输了,就想在文的上面翻出花样来。他们不就是考出了一个明经,在襄阳府当官吗?有什么不得了的!居然放出话,说:不讲读书你们没人,只怕你们七家村连一个字写得好的人都拿不出来——这不是有意挑衅?小稚,我听三爷说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们和他们比比,压服压服武候庄那帮小龟孙们,帮我们出这一口气好不好?”

  彭小虎犹怕小稚不答应,拍着胸脯道:“你要是答应,以后,我们再去偷瓜来给你吃,保证你吃一夏天。”

  原来七家村的先人因心伤当年伤残,深信“树大招风,剑利易折”的古训,村里后生,从生下来就不让好好习武,只强身健体而已,也不从文,只求认字,所以连个正经上私塾的都没有。这时,距离祠堂那天的事已过了半个月了。武候庄的孩子知道在武艺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范了,却输不下这口气,放出这个话来,嘲笑七家村没一个字写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虽小,却也最爱斗气,私下商量了,就来邀小稚帮他们出面赢这个面子。小稚字是写得好,那是从小练就的幼功,一手柳字颇得风骨,还掺杂了些米字的烟水之气,所以连他父亲也是赞叹过的。他本不惯和人争来比去,无耐却不过面子,又被他们海灌了几个香瓜,只有答应了。约斗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两村交界处。七家村来了十几个十多岁的孩子,武候庄却也来了不少,都打定主意要让七家村出个大丑。哪想他们选了个写得好的人出来,先写了,轮到小稚一挥笔,他们就愣了——小孩儿们本还断不定字的好差优劣,但一比之下,就觉差别太大,加上小稚一个小小读书种子的架子在那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武候庄的孩子也就失了色,叫人去把他们村里一个读书读得最好的秀才吴绪叫来,那吴绪却是认得字好坏的,见了小稚的字就失了色,不肯再写。武候庄又败一阵,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当个英雄似的迎了回来。谁也没想到,就为这字,引出了一场祸事。

  吴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带回的字,就咦了声:“七家村里哪有人写得出这样的字!肯定是外面来的人。”这话也就传到了东密耳朵里。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为晚上找五剩儿玩儿,没见到人,听他奶奶说他被冯三爷叫到祠堂去了,就又趟黑摸到祠堂。他怕惊动冯三爷,所以轻手轻脚的。祠堂的大厅里昏灯一盏,映着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坐着的似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儿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话。只听冯三炳道:“你们就撺掇着小稚去和别人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说小稚那字写得真叫好,写的时候,手腕连抖都不抖一下,我见他瘦瘦的,以为他没力气,可他腕力可真足呀,当场就把武候庄的小孩儿们给毙了……”他还想兴高采烈地往下说,冯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杖,怒道:“胡闹,胡闹,这场祸事就是你们惹出来的,看这下如何收场!”

  彭小虎还从没见过冯三爷发这么大脾气,只见他气得嘴唇直哆嗦,不由就吓白了脸。五剩儿犹待辩解,只见冯三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在身边案上捡起了一张纸,低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五剩儿一愣,冯三爷已冷笑道:“这就是一张催命的纸。你以为小稚母子为什么来的?那是有人在找他们,追杀得藏到咱们村来了,你们还撺掇他抛头露面!现在东密的人已经知道了,看你怎么说?”

  五剩儿也没想到有这么严重,颤声道:“怎么,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东密的人那天不是败了,要罢手了吗?”

  冯三炳嘿嘿道:“你以为东密是那么好欺的?他们那天,说起来也没败,实是买屠刀门一个面子,才丢下这段事没再管。他们东密一向不想沾惹的门派也只那么两三个,可也不是怕他们,尤其在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也不知那裴姓女子与这小稚是个什么来头,今天我才回家,就见这封信已在案上搁着呢。我特意去问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么表亲,而是你余爷爷暗暗送来藏在咱们村的。你们这一闹,可坏了你余爷爷的大计了。”他这话看似对着五剩儿说的,其实是在对在座的老哥们儿解释这事的前因后果。只见他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中的那纸条子,一字一字念道:

  七家村屠女侠座下明鉴:

  半月前仓促一晤,得识大铁锤绝艺,受教良多。

  本门与屠刀一门历来交好,实不欲因乡村之事而陷两门于反目,故当日两护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过,鄙诚之意,特此敬达。

  唯近日有闻,有长安妇人裴某携其子隐居于贵村之中,此二人与本门大有关联,总堂之命,见则速捕之。唯思七家村有君侠驾暂居,不敢轻犯,还望速驱此二人出村于今夜子时之前,则实为本门之幸。特此布达,万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冯三炳仓促之间招来,本还不知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刘老者叹了口气:“语气可够客气的呀。”

  旁边一老头儿却叹道:“也够坚决。”座中几个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冯三炳叹道:“老局主当年也不是没有吃过东密的亏,为什么还要兜揽这样的事情上身?”他只轻轻一叹,座中老者们就知他态度已明,实不欲为裴红棂母子再招惹那东密缠身。他们都是老了倦了的人,当日祠堂一战,已把当年最后一点火气血性都消灭掉了。但余老人对七家村也有大恩,就这么把他们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前交代不过去。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稚在窗外已听出原来事情与自己母子有关,心内紧张,不由脚下没站稳,垫脚的那块石头滑了,发出了咔嗒一声响。门里冯三炳已问道;“什么人?”

  小稚只有垂手进了去。冯三炳见是他,目光不由惭愧了下,却也变得柔和:“啊,是小稚。怎么,你怎么来了?”他以为是裴红棂听到风声,找他来探消息的。小稚道:“我是来找五剩儿的。”

  冯三炳道:“是这样。也好,你既然来了,想来也听到了。这么着,你请你娘来一下吧,说我们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动着脚,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把这个坏消息去告诉母亲。冯三炳冲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头看看天色,似想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怎么,小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出一份虚伪。他胸中怒气一盛,没说什么话,转身就走了,才出门,刘老者已探问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来,可是……”他没有往下说下去,冯三炳已叹道:“不把他们遣走,咱们又如何和东密交代?这可事关全村一百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呀。”

  刘老者犹欲进言:“可是……”

  冯三炳已接口道:“就是咱们拼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过多搭几条性命而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刘老者知道他说得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当初纵马江湖、不计利害的岁月。那时,年轻气盛,只计自己当为与不当为,何尝这么掂轻拈重过了?他答不出话,一时只听门外脚步轻盈,却是裴红棂母子来了。她一进门,大厅中一时就安静了,冯三炳欲待开口,却也不知怎么说好。还是裴红棂见他们说不出口,抢先开口道:“几位老人家,事情大体,小稚已跟我说过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发愁,我们母子这就收拾离去就是。”

  冯三炳叹了口气,犹待解释。裴红棂见惯世间冷暖,只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了三根金条,轻轻放在桌上,道:“叨扰日久,聊表谢意。”说着,一携小稚的手,转身就要离开。她来时已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其实心中也知,连这小小包裹其实也不必收拾的,因为他们已没有以后了。但她近日屡遭变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从容随意些。视死忽如归——她想起那一句旧文——就是这样一种如归吧。她用一种带着小稚回家似的轻快步履,转眼已走出土谷祠大厅的门口,心里叹道:这样也好,这样,他们母子很快就可以见到愈铮了,那边,总该是个无忧无喜的极乐世界吧?他们这一生没曾害人,也该获得这一场永恒的休憩了。这时,身后五剩儿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头,五剩儿已冲他冯三爷跪了下来,哭道:“三叔爷,你这么让他们一走,他们就没命了。他们是余爷爷送来的人呀,虽不同姓,但也是至亲。”

  冯三炳没有开口,五剩儿犹待哭求,冯三炳的脸上忽有了一丝怒意,却见裴红棂已携了小稚跨出了大门口,口里轻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总说不懂,现在你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吧。”她知道他们娘俩儿剩下的时候不多了,这时说起这句话,是想引开小稚的心思,用一种达观的方法引导他走完他本不该完结的生命的最后一程。她是他的母亲,可惜无拳无勇,只能这么,只能这么尽最后的一点力,让孩子走得没有忧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旷达与萧疏。

第十章 炉火照天地

  外面的夜风很凉,吹得人心神一爽,尤其当此生死归途。小稚已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心里千回百转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

  这就是他从小背惯了的那首晋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这么想着,细体字句中的意思,他心里的忧伤苦沸慢慢就静了下来——原来那些古书是这样的。人谁无死?千百年前的人也就面对过和他一样的处境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思想与那思想之美。他知道写这辞的人也无力逃避生死,但他的心是慈悲的,他用一种美丽的思想给人一种依托,教他们用什么样的态度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旅程。小稚在晚风的吹拂中忽觉脸上湿湿的,但这不是伤心,不是那种自伤运途的伤心,而是一种感动,为古人那一种慈悲的愿力所产生的感动。是呀——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

  ——这一个生非由你的肉身能留在这个宇宙之内又有多少光景呢,既已看穿它的短促,为什么还要伤心孤愤,何不放开心志,以一种达观的态度哂笑着看待这一场浮生的生死去留?他把心沉浸入那一个千百年前人的思考中,不知觉就忘了自己这孤苦待死的处境。

  前面忽有火光,只一时,裴红棂与小稚就已要走到东边的村口了。他们猜得到,出了村口,肯定就有东密的人埋伏着等着出手。但这时忽有火光,那一缕火光跳到小稚的眼中时,只觉眼前一亮,人已从陶渊明的文境里走了出来。那火光虽黯,却像是一抹跳跃着的、不甘的生命的光彩,照在了小稚的眼里。他心里忽生依恋,忽然孤愤: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甘心地走进死途?为什么他不能在死以前对这造物发出最后最恶毒的诅咒,那是他对这世界最后的一点反抗与抵御!裴红棂觉得小稚的手在自己手中抖了一抖,心中一伤,几乎流下泪来。

  火光发自村头一个废弃的小棚子里,棚子里不只有火光,还一下一下地发出击铁的声音。那本是村里已废弃的铁铺,因为打铁的人老死了,那铁铺好久没有人了,不知是谁又捅开了炉火,在里面一下一下单调地锤着。那声音虽单一,却似在这暗夜中诉说着一个人对命运的不甘。小稚母子已走到铁匠铺前,一炉黯黯的炉火中,小稚就看到了胡大姑那张宽丑的脸,她一下一下地鼓着风箱,然后,手里就抡起那把重达七八十斤的大铁锤,一下一下地在铁砧上锤着一块已煅好的生铁。她似在等着什么人,见到小稚已到门口,忽开口道:“小稚,过来,给我拉风箱。”

  不知怎么,小稚一见到这个女人,生命中就会产生一种欢悦的冲动。要是平时,他会最快乐地冲进去给她拉风箱的,可现在……他看看母亲的脸,轻轻道:“大姑,我要走了。我和娘两人有事,不能帮你拉了。”

  胡大姑没有抬脸,依旧一下一下地锤着她手里的一块发红的生铁,“什么事比打铁更重要?我跟你讲,打铁是人间最好玩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了。”

  她的脸色沉沉的。小稚看着他的这个朋友,心里忽有一种伤心。他道:“不,大姑,我要走了。以后,你……别跟身边人那么计较,他们不值得的。你……放开心一点。”

  他说完这句话,眼里已有泪意。胡大姑没有回头,盯着眼前手下那块生铁,似没什么表情。可那块发红的锻件上,忽哧的一声,冒起一点青烟,那黯红的锻件上就有一点黑了一黑,似有什么水滴滴在了上面。只听胡大姑用一种好粗也好镇定的声音道:“进来,你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要你帮我拉风箱。”

  小稚心下犹疑,想: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吧,那就别告诉她,再让她伤心了。他不再说什么话,拉着母亲的手,跟上她的步履。胡大姑忽耐不住,一步跨了出来。她的步子好大,几步就跨到了小稚面前,抢也似的一把就从裴红棂手里抢过了小稚的手,怒冲冲地冲裴红棂道:“也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他妈的命运都把刀压在这孩子脖子上了,你只会给他念两句文,就这么乖乖地驱着一只羊羔样的他赶去送死!小稚,跟我进来,有我胡大姑在一天,就不会让你这么引颈就戮。”

  小稚就这么三步两步被她扯到了铁匠铺里,他抬起一张小脸望望他母亲,母亲缓缓地摇了下头。他就仰脸向胡大姑道:“大姑,我要走了。东密这次来的人肯定比上次多,你也扛不住的。我们把余爷爷硬拖到这件事中,已经做错了,我们不能再连累这村里更多的人送命。”

  胡大姑一仰脸:“命?送命?”

  她一头黄蓬蓬的头发就被甩到了脑后:“为什么要送命?就是要死,咱也不去送那个命。命是自己的,为什么这么白送?”

  小稚道:“可村子里……”

  胡大姑截口道:“冯老头子以为他们那些人的命就比你的重,在我胡大姑眼里,偏偏就看重你的命。怎么样?他们能怎么样?东密能怎么样?他们不想与屠刀门翻脸,我就非要翻这个脸,就是老刀把子来,不许我翻这个脸,我也要翻!嘿嘿,好笑,好笑。仁义道德,他们就这么讲仁义道德,前两天他们还滚在地上等着人宰割呢,现在倒为别人的命做起主来。他们这帮人,当时根本就不值得我胡大姑来救。别说别的,拉风箱!”

  说罢,她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小稚塞到了风箱前的小凳上坐了,把把手强塞到了他的手里,小稚只有一下一下地拉了起来。那单调的动作似给了他好多生的希望和生活的快感,他真想一生就这么跟胡大姑打铁,跟班帮忙地打下去,那可真幸福呀。闲下来,他可以再和胡大姑上后山静静地躺在草丛中,看那一缕炊烟是怎么升起。裴红棂也只有跟到铁匠铺子里来,胡大姑没理她,似是对她要把自己的小朋友就这么拉出去送命犹有余忿。只听裴红棂静静道:“大姑,谢了。但我们母子不想再牵连更多的人了。我听余老人说过,襄阳这块是东密重地,永归堂就在这一带,堂中除了两护法,还有凶名素著的‘十四杀手’,有时还有总堂堂主来巡视。我不是说你功夫不够,但,好汉敌不住人多呀。”

  胡大姑沉着脸道:“人多?那七家村的人更多。多有什么用?再多出来,也是些孬种。”

  她望向裴红棂的脸,似也对她能这么镇定感到了一丝敬佩。从裴红棂来时起,她就对这个漂亮女子没什么好感,但现在,似乎那一分轻视倒淡了。她举起她手里的大铁锤:“我知道,我可能是真的打不过他们,光那雌雄一对儿就够我应付的了。但我还有它。”

  她晃一晃那把大铁锤:“它叫屠刀。”

  “我还有屠刀。这世上,能屠之刀可不是尽掌握在他们那些小人手里的!”

第十一章 守卫村庄

  这把锤子的名字真怪,居然叫做“屠刀”!屠刀门中,连老刀把子那把刀都不敢轻犯先人正名,名为“屠刀”的。

  那把屠刀这时就握在胡大姑的手里,一下一下用力地向她手里那根烧红了的也不知要打成什么形状的铁条上锤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下一下更见用力。小稚都怀疑,要是大姑把力气用尽了,一会儿敌人来了还有力气吗?但他想错了,只见胡大姑的力气似乎越用越盛,这两下在她来讲只是热热身子。远远武候庄的梆子响了起来,武候庄是个大庄,所以有打更的人。胡大姑望望外面的天色,子时到了。她忽对小稚笑道:“小稚,你平时背了好多诗呀文的,但大姑有一首你保准不会。”

  小稚不由也笑了,头一次听她说她还会背诗,笑道:“是什么?你教我。”

  胡大姑脸对着小稚时就总会发出她那难得的笑:“一台宝塔黑乎乎,顶上细来底下粗。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她的声音越来越厉,到最后一个“粗”字时,手里大铁锤用力一砸,一团火星就猛地爆了开来。只听她笑道:“这是我们打铁生活的人的粗句子。嘿嘿,你别小看,这诗里的意思可比你念的那些更有劲道——嘿嘿——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就在这时,村外忽有人传声道:“屠女侠,三更已届,请就驱裴姓母子出村吧。”

  胡大姑一脸悍厉,抬头冲村外发声处喊道:“奶奶的,不!”她一句断喝,底气极盛。头发上沾了汗水,在这黯黯的火光映衬下,像个地狱魔王一般,有一种悍厉的丑恶与恶到极处凶到极处的美。

  那边人依旧不疾不缓地道:“永归堂座下十四杀手,左右二护法,与总堂张落歌张某俱至。还望屠女侠细体两门情面,不要一意为难的好。”

  胡大姑已哈哈笑道:“那我这大锤今天要杀十七个人了?”

  那声音已有怒意:“屠女侠,本座已给了你好大的面子了。你当我们不敢进村杀人吗?”他声音一恻:“这村里一共有多少人?”

  一个人就阴恻恻地道:“一共一百二十八人。”

  先前那张落歌的声音就道:“屠女侠不至于为这一大一小连累村中一百二十八人的性命吧?”

  胡大姑已畅声笑道:“你只管杀,那些死样活气的人我早看得心烦,你帮我杀了那也是他们的命——这母子俩儿要被你们杀了,他们不是也只会叹口气,说:那是她们的命吗?”

  门外声音一顿,忽有个小人影一闪,闪进门来。小稚一惊,暗道:“来了!”倒要看看敌人是什么模样。没想那人身子瘦小,一晃进来,却是五剩儿。他本是冯三炳传来叫胡大姑不要一意阻拦的,进了门却不说这话,拿起一把小锤,竟帮他一向视之为前世大仇的继母打起铁来。胡大姑愣了一愣,用一只大手在他小脑袋上捋了一把,嘿声道:“我倒看错了你——原来这村里还有个有血性的。”

  小稚心里一热,想到的只有两个字:朋友!

  门外忽一拊掌,然后步声微细,直掩到这铁匠棚四周,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竟把这小小的一个棚子团团围住。胡大姑闭目数道:“一、二、三……呵呵,果然一共十七个。”她心中暗惊,有一个人,就是那说话之张落歌,他的步声她竟听不出来。对方团团围在这小铁铺四周,看来“擒贼擒王”——对方已打定主意要先拿下她了。她抬眼向门口看去,只见黑夜中,门口一共站了三个人,其中两人就是那日已照过面的郎千与蒋玉茹了,另一人身材中等,面色幽暗,想来就是什么总堂来的张落歌。

  胡大姑面色一凝,不再说话。那张落歌知事已至此,不用虚言,一挥手,已喝道:“攻!”只见左边泥壁上簌地泥土一抖,已被钻出了一个大洞。一个黑衣杀手已潜身而出。

  胡大姑怒喝一声:“疾!”手中大铁锤脱手而出,直向来人头顶砸去。那来人也算好了千谋百计,却再也没想到她一出手就会把那护命的家伙脱手而掷,当下大惊,一缩头,头顶一凉,一顶黑巾已被她一锤扫落。胡大姑左袖一摆,那大铁锤已疾缩而回。原来她这锤柄后端还系了个铁链,拴在她腕上。江湖中是有带索刀这样的兵器,但想不到竟会有人把这等沉重家伙也带上索,随发随收。胡大姑已然跃起,右手一根通红的铁条再不迟疑,一插就已插入那人左肩口。那人痛呼一声,闪身即退。场中一静,空气中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胡大姑冷冷道:“一个。”她一击已废了对手一人再战之力。

  门外张落歌面色一变,却一击掌,再喝道:“攻!”只见四壁闻声而动,一时不知穿透了多少窟窿。十几条人影一拥而进。胡大姑全无惧色,左手大锤,右手铁条,往来人身上痛击。她这铁匠铺中的摆设俱是冗笨家伙,看似散乱,却摆得极有道理,敌人只要进了铺子,下手落脚,万般不便。胡大姑立身当中,把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一齐护在中央,自己却指哪儿打哪儿,极为便利。

  黑黝黝的铁匠铺中,只见她双手一团黑气,一根红光矢矫飞舞。每一落,必有敌人惊慌闪避。胡大姑一张黑脸在那黑气红光中映得凶如女秧神,乱发飞舞,时不时有汗滴被她甩落,一滴滴溅到小稚与五剩儿的脸上身上。她在百忙之中不忘对两个孩子吼道:“愣什么,拉风箱。”两人连忙用力地拉着风箱,四只眼睛却一直跟着胡大姑的身影。只听她张狂大笑:“两个,三个,四个……”却是她已得手,手用大锤铁条已杀人废敌,一个个绝了对手再战之力。一时只听她闷哼一声,似是自己身上也有了伤,却带痛叫道:“好,奶奶的,六个,七个!”

  对手确实已被她打得三死四伤,只剩下七八个人影在这黑黝黝的铁匠铺中与她搏战。一行血滴却也沿着她的左臂而下,血失甚快,似都要伤到她舞锤的气力。只见她左臂之锤击出的力道越来越弱,那些人影已不似初进来时为各色家伙所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虽依旧不便,但已好多了。这时见胡大姑锤影已弱,面色一喜,齐齐发力攻来。小稚面上一惨,大姑要败。忽听门外道:“不好!”郎千与蒋玉茹齐齐跃入,却见胡大姑锤影一盛,只听两声惨叫同时发出,却是十四杀手大意之下,不意对手这个凶妇人还有巧智,示之以弱,却突然发力,一锤痛砸在他们胸口。只这一锤,那两人已呜呼倒地。小稚喜道:“大姑,原来你没事。”

  胡大姑笑道:“这点小伤,那帮兔崽子就以为我挥不动锤了。”但她手下也吃紧起来,因为郎千的锯齿刀与蒋玉茹的银钉已然出手。他两人身法轻妙,胡大姑知他们武功与自己相差只是一线,只是不如自己悍厉,再也腾不出口来说话了。

  铁匠铺里一时只闻叮叮叮叮之声不断,却是蒋玉茹的密门钉被铁锤拨落的声音。她也不是不想抽空发钉击杀裴红棂三人以乱胡大姑心意。但在她那暴风骤雨似的痛锤之下,她但求不伤已是难能,却再也腾不出手来。

  铁匠铺中一时只见胡大姑与对手八个人影往复决杀,战况一时陷入胶着状态。胡大姑最心忧的倒不在此,而是门外一直不言不动的张落歌那双阴森森的眼睛。那双眼有如毒蛇般时时盯着她的弱点疏露,还不时扫向裴红棂三人。胡大姑心中忧沸,手下就不敢全力而出。她急,门口的张落歌又何尝不急,从当日郎蒋二人败回,虽然他们撑面子,但他也想到胡大姑的厉害,却也没料到屠门中的一个无名女人,会是这般好手。他知自己不能轻易出手,一卷入战况,只怕就难冷静相处。但胡大姑的锤法却像偏偏没有什么漏洞。有时也有,但他怕是胡大姑故意露出的破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他大难判断。所以他也不敢贸然出手,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骂道:“这个丑女鬼,居然这般狡诈!”他在场外,也就不比在场内更轻松,一头冷汗滴滴而下。

  场中的郎、蒋二人心里却已把张落歌骂了个千遍万遍,如此局势,他还不出手,等个什么?心里想,他分明要借自己耗去胡大姑体力,以求一击得手。

  胡大姑也觉自己的臂力越来越弱,她适才出其不意,一意要击伤对方多名杀手,已受臂伤,这时那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她知自己的锤法已发挥至极致,对手也已看出,知道只要挨过了这一阵狂攻,只怕就有机会出手。

  小稚只觉胡大姑脸上的汗甩落得越来越多,密如阵雨似的一滴滴洒在自己和五剩儿身上。他帮不上忙,虽不知胡大姑为什么要自己加力拉风箱,扇起炉中钢火,却只管拼力拉了起来。忽听咄的一声,却是胡大姑手里一根铁条已被郎千锯齿刀击落,胡大姑奋力一锤,借机杀了对手一人,把锤交右手。她右手力更大,这时全力只用一锤,锤风只见更悍。郎千再也忍不住,叫道:“张兄,速速出手!”

  张落歌往前移了几步,到了铁匠铺门口,却不急,眼里只毒蛇般盯着胡大姑的锤影,口里忽道:“又是一招‘舍身屠龙’,郎兄,她这锤刀之法已用到第二遍了。”

  郎千身在局中,并不觉得,这时一听,才发现确实如此。胡大姑锤法反复使出,果然已不及第一遍那么凶悍泼肆。郎千叫道:“玉妹,加劲!”蒋玉茹已知到了最后关口,手里银钉密雨而出,终于有一枚得手,钉在了胡大姑的右腿之上,胡大姑中钉之后,步履踉跄,却就式使出拐仙锤,歪歪斜斜,不知其意之所指。但她数伤之下,毕竟难以为继,锤风眼看弱了下来。

  本是胶着状态,你一弱,敌即强,眼看那七人攻势就强盛起来。胡大姑侧眼看了下小稚,只见他已知自己危急,一张小脸却已不看自己,浑身是汗,玩命地把那风箱拉动。反是五剩儿似有些呆,拉另一只风箱的手慢了下来。看着小稚——这是胡大姑活了三十来年唯一的一个朋友,胡大姑心中一柔一惨,除了她那个嫌她丑陋的男人,小稚是最让她心软的了。她面色忽一宁静,长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长,好像吸了后这一生就不打算再吸了似的。张落歌见她吸气,已知有变,口里叫道:“郎兄,蒋护法,小心。”

  胡大姑忽轻轻吐了一小口气,只听她道:“人为刀俎……”是呀,在这一场生中,不肯欺人以为荣的人——只求自保的那些牲灵们,面对的只是个“人为刀俎”的困境。说完这四字,胡大姑的脸色却忽平静下来,只听她轻轻道:“我——为——鱼——肉!”她这四字一出口,门口的张落歌已然色变,道:“鱼肉大法!”

  “鱼肉大法”是天台山舍身庵中的独门心法,本为佛家慈悲之意,以一己之身舍身救人,却最是伤气碎身的。张落歌叫道:“屠女侠,你为了不相干之人,贸用大法,甘伤自身,到底值也不值?”

  胡大姑侧目望了望小稚孤瘦的身影,心知这法一施,自己这一战之后必然功力尽废,但为了这个小小的,似人间最后一点善念,最后一点留在她心头的温暖,她拼了,也值了。当年有个老和尚沿门托钵,病瘦交加,承她送终,最后传了她这大法。她还记得他那世事看空的眼望着她,说:“我教你的这个法却不是什么好法,只怕最后会害你终生。但,你面虽凶悍,可我走了七省十八州,也只见过你身上还留有这般佛性。”那是她第一次听人说她的骨子里居然有佛性,她一向只以为自己是个凶神呢。那和尚曾道:“我知你会屠刀之术,要说这舍身大法‘鱼肉神功’,若与你那屠刀之术相和,必为天下绝酷绝烈之术,可惜只能用一次,也只有那一口气的时间。”

  鱼肉大法根置于“胎息”之术,一口长气吸下,就再不能吸一口,但这一口气之间,可以把你的体力发挥到极致。胡大姑这一吸之下,果觉心中如有佛光一闪,优昙花般的香气袭满一胸。她手中的屠刀却如魔鬼的诅咒一般悍厉。郎、蒋几人纷纷闪避,可就在这时,张落歌终于抓到了她气息转换间的一息之击,一出手,就从袖中拔出一把不过数寸的小刀来,他不攻胡大姑,反向她一向罩护最深的小稚击去。

  胡大姑面色一变,忽叫道:“火!”然后她一脚击出,踢到小稚身上,小稚被她一踢,已合身向张落歌扑去。张落歌一惊,胡大姑痛锤击向郎、蒋二人之余,第二脚已向那被风箱催得炽热的煅件上踢去,只听哧的一声,她脚背已焦,铁匠铺里传出一股诡异的肉香,那是个重达四五十斤的煅件,虽是后发,却比小稚飞得还快,直向张落歌击去。张落歌一避之际,胡大姑已一锤击在了那铁炉之上,只见火光一爆,不分敌我,一炉炽炭已在铁匠铺里爆了开来。天地之间只怕再也没有那么一场辉煌。炭飞如雨,向棚中的胡大姑、裴红棂、五剩儿还有郎、蒋七人罩去,只听惨呼连声,铺内只听哧哧不绝,却是那炭炙伤众人皮肉的声音。胡大姑就在这时扑向张落歌,她要一击而定,杀了这个有着一双毒蛇一样眼睛的人。

  满天炭火之中,只见胡大姑身上数处皮肉已焦,但她心里的优昙香气正浓,那一刻她忽有了一种自己是这世上最美的女神的感觉。她的黑锤与张落歌的小刀瞬间一触,那把小刀就已消融了一半似的,张落歌叫出了半声“啊”,整个胸膛塌陷,人已倒地气绝。胡大姑收锤就向郎、蒋二人击去,那二人正避炭火,都被她一击而中,郎千左臂生生被砸得粉碎,蒋玉茹也好不到哪儿去,后背正中一锤,一口血狂喷而出。胡大姑奋尽余力,要收拾那剩下的五个“十四杀手”。她锤为正音,只听一声声锤击皮肉之声,那五个人人人挨锤,委然倒地,只有一个被锤击出了门外,胡大姑见敌手尽倒,一锤飞击,直追向门外那人,手里铁链已控制不住,脱手而飞,她知那人未死,怕他回害已被她一脚踢飞门外的小稚——她刚才一脚踢出,就是为了不让她心中最疼的小鬼受那炭火之秧。只听铁锤“扑”地击中,那人挣扎了两下,倒地不起。

  胡大姑一转身,蒋玉茹正持着一根银钉,奋起余力要扎上她的气海,她已再无力逃避,一双凶目恶狠狠地盯着这女人。蒋玉茹只觉自己眼前这眼神是九天九地最毒的毒咒,“呀”了一声,竟然吓昏当地。

  胡大姑这时才有力气吸了一口气,但一口气吸入,她的鱼肉大法已破,不由委然倒地。这时,本已重伤的郎千忽一跃而起,奋刀劈向五剩儿,五剩儿“呀”的一声,躲已不及。郎千重伤之下,那一势本慢,可惜胡大姑再挣不出一丝的力气了。忽见裴红棂一把抓住地上犹有余烫的铁条,手里的皮肉发出一阵焦臭,就向扑来的郎千身上迎去。郎千合身扑到那根铁条之上,不信地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挣了两下,身上插着那铁条,倒地而绝。

尾 声 炊烟

  棚内一时静极,就是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到。蒋玉茹忽一跃而起,她这时要杀几人可说易如反掌,可她已吓破了胆,一颠一跛地跃出门外,逃远了。是小稚第一个反应过来,拍手笑道:“大姑,你赢了。”胡大姑挤出个笑,对前来扶自己的裴红棂笑道:“你一向漂亮,今天可被我毁容了。”裴红棂脸上是有一块被炭火烧烂的皮肉,她笑笑。小稚已笑着跳到胡大姑身前,无限诚敬地说:“大姑,你好厉害。”

  胡大姑咳了口血,对小稚道:“不,是你厉害,没有你,我不会像今日这样超出自己能力发挥的。”然后她对裴红棂道:“你也不错——襄阳一带东密之势力只怕今天都被我击毁了,一时难聚,你们明天马上就走。”小稚向胡大姑道:“不,我要和你在一起。”胡大姑冲他笑道:“傻孩子,大姑不走。”忽然,她咳出了一口血,正咳在小稚的脸上,她握着小稚的手,说:“你说,下一生,我再托生,会不会生得漂亮一些?”

  小稚这才注意到,她心口已插了一把折断的小刀,是张落歌的刀。只觉胡大姑握着自己的手力气越来越小,他大惊,叫道:“大姑,大姑!”忽然他似想通了什么似的,叫了一声:“娘。”胡大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意,低喃道:“娘……你娘在那边呢。如果有下一生,我愿意给你当个姐姐,你可不许嫌这么丑的姐姐呀。”

  小稚哭道:“不,你不丑,你不丑,你是最漂亮的了。大夫,我们找大夫!”可在他的哭叫声中,胡大姑的手已越来越冷,她口里最后喃喃了两句,小稚不顾血污,把耳朵贴在她唇上才听清,那是:“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小稚茫茫地抬起眼,是呀,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田野里村庄已在身后落下了好远,五剩儿、小稚和裴红棂走在一起,他们不由回头望了望那晨起的炊烟,望了以后,又慢慢上路。路上,他们找了一辆车。车子还是在乡村中走着,走不完的田野村落。转眼,一天已过去了。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小稚看着那炊烟,口里轻声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何处归?”他的眼里看着这田野,有一种他这种年纪不该有的忧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所归呀……

第一章 孤雏 长安古意3 商裳儿

  舵落口的渡头,正是黄昏。这是一个诡异的黄昏,太阳明明还在天上昏昏黄黄地照着,可渡口上空却飘起了雨丝——太阳雨。

  岸边的石头矶上,正放着一张小杌子,上面拈针独坐着一个老人。那老人六十开外的年纪,年材宽宽胖胖,一双厚重的眼睑下隐藏着一副柔和的目光。他正含笑看着渡船摆渡。

  正在渡江而来的一个杂耍班子,似是才在江那边戏罢,急着赶回,还没脱下适才做戏时身上穿着的斑驳的彩衣。

  老人手里的针只一枚,太阳下的风雨却千丝万线,看他的神情,似想把那雨丝风线一根根都穿入他的针孔里一般。

  渡口这时却行来一辆大车。车辕上,一个小孩儿看着渡头上空那太阳与雨丝共舞的奇景,不由兴奋起来。他一下从大车上跳下,伸出双臂在雨中捕捉,欢叫道:“啊啊啊,太阳下雨喽!”

  那雨丝映着点点金光,当真像是从太阳上掉下来的。

  另一个孩子看着比他沉稳些,却也一脸欢快的样子,他笑叫道:“小稚。”也从车上跳下来。小稚躲他不过,只两下就被他捉住了。那雨丝却像倥偬滩上的金沙——时光之沙般簌簌而落,阳光在两个孩子脸上打出一片金粉,那金光夸饰了他们的童稚。两个孩子就在大车之侧嬉闹。大车之外,却是整个渡头最繁忙的时节,挑挑的,担担的,剃头的,卖珠的,行人商贾,种种种种,这时正在这渡头小街前汇集起来。

  一个卖果子的小贩正在用小指偷偷压着自己手里的秤,他太会神了,没注意买果子的正偷偷拿了几个果子塞在自己的篓子里;正摆渡过来的那只渡船也靠岸了,大家挤着上船,有人趁乱混着船钱——小稚的眼精亮,一扫视下,已偷望见了这些人世间的小把戏,脸上有一丝惊奇夹杂着骇笑的表情:人世间原来还有这么一些欺诈!那些大人却只看见那两个孩子那么无忧无虑地嬉闹着。这时,却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银丝线,在这纷纷的雨丝里混杂进来。

  小稚和五剩儿还全都不觉,裴红棂也正坐在车上沉思——余老人分手之时,曾道:“如果七家村有变,你们不用管,速速逃出,到距汉口不远的舵落口来等我。画这个符号,我数日内必至。”

  裴红棂看着手里的那个符号,想:如今,他们已到了舵落口,那符号也画下了有两天了。可余老人,他来了吗?

  舵落口侧近汉口,汉口号称九省通衢,是天下一等一的商埠,所以舵落口也极繁忙。

  渡口边上这时正有一个盲女,她人虽看不到,却在那丝丝银黑色的丝线刚刚交缠而出时,口里率先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啊”。

  ——那丝线是银黑色的,暗暗混杂在这雨丝里,阳光下闪现出一抹诡异的亮色。这批丝线说不清有几十百千束,刚近到小稚与五剩儿正自相抱的大车边,忽然收束,像是一张大网——天网一般,交缠百折,兜头罩下。裴红棂此时才惊觉到,她口中惊叫一声,跳下车就去救那两个孩子。可她一个不解武艺的女子,能济甚用?只见那千丝百线一折,反把她也罩了进去。她绝望之下抬眼一望,只见那渡头边上,虽人人穿扮未变,但有不少挑挑的、歇担的、卖茶的、闲逛的人,面目神色却已露出他们的本相来,那是——凶意。

  看着那一张张黄崩崩、木渣渣的脸,裴红棂心中就一阵窒息,她知道又是东密——那不死不休、无所不在的东密!

  渡船上的杂耍班子这时已下了船。一下船,正见到那丝丝缕缕的银线刚刚缚定了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这出手的正是东密总归堂下一大秘密的杀手组织:自在飞丝。那帮人已经得手,马上要走,渡船上刚下来的人却变了脸色。只见那个杂耍班班头儿模样的人神色一怒,向前一跃,他手下已有一个花衣小丑抢先怪叫道:“嘿嘿,自在飞丝、自在飞丝!你们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

  自在飞丝中已有一人冷哼道:“总堂有令,谁捉得裴家母子,三密堂空出的那个位子就是谁的。要怪只能怪你们到得太晚。”他脸上大有得色——那个杂耍班头的一张黄脸上却皱纹深刻,冷声道:“可这是我温家班的地盘!”

  温家班在江湖却号称“瘟家班”,是东密帐下一股极为重要的组织,温老大与温老二、温老三划江而治,江黄淮海,俱为其所辖制。这汉口一带,如那班头所说,确是他势力所罩。

  自在飞丝中之人本任巡查,他们不欲与瘟家班中人多辩,领头的一挥手,就有人上前,要带了裴红棂母子就走。

  眼看着这到手的功劳就要被人凭空夺走,瘟家班中人人色变——东密的三密堂位高权重,有觊觎之心者可谓多矣,何况自在飞丝近年与瘟家班中人已屡有冲突,如今这重要关口,他们在自己眼皮之下带走这可立建大功的人,叫瘟家班如何不怒?

  瘟家班的班头儿犹在迟疑,他手下却已先围成了个半圆的圈子把自在飞丝中之人要去的路线拦住了。自在飞丝中有一人正急行过瘟家班之侧,忽感到胁下肾俞穴一麻,当即一捂腰,怒道:“你们敢动手?”

  两边局势本一触即发——那瘟家班却也有一人只觉眼下一疼,一缕血线冒出,一只左眼登时看不到了,口里惊怒道:“你们敢擅用‘自在飞丝’!”

  双方局面本已紧张,一语未完,就已交上了手。两边的头脑还不及下令,只见满天余日中,瘟家班的人彩衣错杂,双手一搓,已有一阵阵异味伴着怪异之烟升起——东密行事向来毒辣,并不顾这本是闹市之地。那自在飞丝中之人知瘟家班已下了辣手,不敢含糊,手里也漾开了一根根丝线。双方积怨已久,一动上手,先还想着克制,可一碰之下,不知觉已用上了杀手。

  自在飞丝中之人但求速退。双方这一交手,只见场面极乱。两方班底俱都不差,那自在飞丝中之人所练之丝本名“千恩万怨烦恼丝”,又号“自在飞丝”,本为冰蚕所吐,极为难制。适才他们为防裴红棂母子三人有人相助,暗袭之时几已尽出,这时当此大敌,手中兵器不利,接连有人受伤,已处下风,只听一人叫道:“收丝。”然后只见裴红棂母子三人身上层层交缠的那根根暗银丝线就簌簌而退——已收回了他们缠缚于他母子三人身上的利器。

  瘟家班的班头儿这时正在检验适才属下所受之伤,他忽大叫了一声:“停!”然后急对自在飞丝中头领喝道:“外敌当前——这不是为‘自在飞丝’所伤,这是针孔!像‘枯柳桩’鲁狂喑的‘度劫’针孔!”他一语方罢,却见渡头口那坐在小杌子上的肥胖老人已大笑站起:“温老三,你的眼力可真长进呀!没错,我鲁狂喑息隐江湖近十载,想不到还有人认得我这‘度劫’一针。”他胖大的身影一立起,一只老肉堆叠的手伸出,手里却拈了根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细长的钢针。可他口里的温老三与那自在飞丝中为首之人却不敢轻忽,双目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根细长的针——适才正是他出手偷袭,搅动了双方争斗。瘟家班与自在飞丝中之人一触之下,彼此伤损已近十人,如果不是温老三心细,今日之局只怕就让他得逞了。

  温老三仰天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你鲁老头儿与那余果老可是铁打铁的刎颈之交。肖家孤寡,有他出手,又怎么少得了你!”

  自在飞丝中头领更是恼他相欺在先,冷哼道:“余果老何在?东密之‘丝’今天倒要领教领教你的‘缝雨’‘织风’之术了。”他与温老三对望一眼——东密中人素不限制门中争斗,但如有外敌当前,一向合作无缝,这一眼之中,双方已定攻守。只听温老三喝了一声:“击!”

  自在飞丝中头领却冷叱道:“拿人!”他是命手下再次缚住裴红棂母子三人。“千恩万怨烦恼丝”驰名江湖,号称东密“六宝”之一,一旦缠身,就是对手极强,也乏秘术为之解脱。鲁狂喑却已一声狂笑,胖大的身子飞跃而起,他不迎向瘟家班,反抢先向自在飞丝中之人飞来。他右手中度劫针一挥,左手已揽住了那飞袭向裴红棂母子三人的一根丝线,灵巧一穿,当真从他的针孔里穿了进去。

  那“千恩万怨烦恼丝”说是千头万绪,但一旦出手,实则合成一线,被他抽冷捉住个头,以劫针开度,攻势登泄。自在飞丝中之人也万没料到这向无虚发的“千里相思”会为鲁狂喑所破,鲁狂喑得这一暇之机,已飞腿用腿弯卷住裴红棂,向江中一踢,喝道:“老伙计,接住了!”然后他更不怠慢,第二腿又向小稚卷去。自在飞丝与瘟家班中人这时才回过神来,迫袭而至。小稚当此危急,却把五剩儿向鲁狂喑一推。鲁狂喑一愣,脚下却不慢,已一腿把五剩儿向江中踢去。他二腿一出,虽解救了裴红棂与五剩儿两人,自在飞丝与瘟家班之人却已得隙而上。鲁狂喑深知温老三与自在飞丝中头领如论武功,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此时得机只不过出于突发之势,利用了双方的不和心理。他一咬牙,不顾身侧攻来之敌,第三脚已向小稚踢去。可他才踢中小稚之时,只见他胖胖的脸上一阵扭动,腰后已中了重重一击,那踢出之势登时歪了几许,小稚被他一脚才踢飞到岸边石矶上方,就一头栽下,头触于地,流出血来。

  鲁狂喑深知此时不退,自在飞丝中之人“千恩万怨烦恼丝”一发,自己就再无可退之机。拼着受创,人已向岸边狂掠而去。自在飞丝与瘟家班俱是飞起疾追,鲁狂喑受创在前,人却向小稚落足之地落去,欲携他一齐退向停在江边一直无人注意的一艘乌篷小船——裴红棂与五剩儿就是被他两脚踢入了那乌篷船中的。他手才触及小稚背心,自在飞丝的绝命之击在身后已不期而至,他无奈之下一缩手,左手一挥,缝雨、织风之“劫针万度”已倾力施出。小稚已知自己不退,那老人无论如何不会退,虽不识水性,一咬牙,闭着眼就向那江中跃去。鲁狂喑眼中光芒一闪,似也感于小稚的机警侠义。那艘乌篷小船的篷中这时却钻出了一个老人,先接住了被鲁狂喑踢至的裴红棂与五剩儿,见老友遇险,并不急救,反一荡桨,将那小船摇离了一桨之地,然后伸手向腰下一抽,就摸出了一把刀来。

  ——大关刀!

  ——正是余孟余果老的大关刀!

  满渡斜阳下,只见刀光一亮,瞬息之间,疾劈而至。渡口上空,余果老一头白发风中萧然,鲁狂喑与敌手之间已被他劈开了一隙。余果老口里喝了一声:“退!”手与鲁狂喑相互一拉,已消了彼此纵跃之势,然后把臂而退,直向两丈余外的乌篷小船上退去。

  船上裴红棂与五剩儿正待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稚”,但话没出口,嘴已被飞跃而至的余果老急急掩住,只听他喉里低声道:“东密的人只怕还不认得他是小稚,把他认成了五剩儿也说不定。目下之策,速避为上!这孩子——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自在飞丝与瘟家班的人已抢了几艘渔船,在后面疾追而至。余果老与鲁狂喑一立船头、一立船尾,一人荡桨,一人摇橹,无暇顾及小稚,已顺流向那下游疾划而去。他两个衰龄老朽就这么在江水中与一批正当年的健儿较开了臂力。

  渡头的人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好半晌,还愣愣地望着远去的几艘船儿发呆。天上余霞方灿,一只孤鹫从天上飞过,惊鸣一声,翅影已淡。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人海孤雏就那么载浮载沉地被丢在了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