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练不放松地又盯着问道:“那么前两个月有个中年汉子在你家住,是你什么呢?”当时还没有“报户口”啦,客来要登记这么一套,姜老头子情知他一定是听别人说的,没有和朱红灯“亮过盘子”(见过面)。就装得从从容容地回答道:“那个人吗,他是我一个远房的亲戚。我儿子的亲家的表婶的堂侄的表弟。我在保定住二十多年了,以前开武馆授徒时也没闹过事,何况闭门息影之后,难道还会收容什么坏人?”
那团练没说什么,可是却要他找两家殷实商户担保。那团练倒有点不好意思道:“你老是武林前辈,又是老街坊,德高望重。我们哪里不闪个面子(彼此照顾之意),只是这是上头要追查的,不这样办,可没法交待。你老原谅些个!”
你道那团练如何会向姜老头子查问起朱红灯来?
原来那时正是朱红灯率众在赭石岗前救丁晓,杀命官把安平府马步官军数百俘虏之后。安平在河北、河南交界之地,义和团势力以前只是在山东活跃,而今开始在这两省“暴动”起来,直隶(即河北)河南总督都吃了惊,对义和团更加防范,对朱红灯也着意搜捕,行文各处,到了保定。有一些老捕头知道姜老头子大徒弟姓朱,说了出来,保定府就要这条街的团练去查问一下。虽是例行公事,但却不很寻常,幸好那团练见姜老头子是老街坊,查问不出,也不迫人过甚,只要他找两间殷实商户担保。
可是这却苦了姜老头也!他平生往来朋友,多是武林中人,在商户中哪有知交?普通认识的一听说事涉义和团的总头目,要担保姜老头子收留过的汉子不是朱红灯,谁敢担负这么大的干系?前清时代,“造反”罪名非同小可,与“反贼”有来往,也可以弄至满门抄斩,殷实商户怎肯担保。
姜老头子奔跑了两天,仍是找不到铺保。三天日期,还剩一日。这晚心中烦躁,绕室彷徨,午夜无眠,思潮起伏。忽听得卧室窗外,微微一响。姜老头子是武林名宿,耳目聪敏,立刻听出是一个人来。他倏地起立,朝窗外喝道:“是哪路朋友,怎不进来叙叙?”
话声方停,窗外一个低沉的声调答道:“遵命!”人随声进,刷的跳入屋来。姜老头子定睛一看,吃了一惊,抗声说道:“你深夜到此何为?有什么见教,请划出道来!”
这人正是丁剑鸣。姜老头子以为他是不服气前两日之事,深夜前来挑衅,不觉掖了掖衣襟,抱拳当胸,准备袭击。
丁剑鸣低笑一声,大马金刀,自行坐下。从容说道:“姜老头子,我的确不满意你前两日的态度,可是我此来却无坏意,你曾下逐客令,不许我再来贵宅,今日我却不请自来。为的是我不愿见同辈中人,遽遭横逆!”
姜翼贤一听,话里有因,也坐下来说道:“好,有话请说,我姜某这两日是碰到些小麻烦,可还不愿请老兄帮忙!”
丁剑鸣皱皱眉头,悄声说道:“话不要说得大满。我是无力帮忙,可是我却要通知你一件事,清廷已查知朱红灯是你弟子,即将派高手来逮捕你。我希望你作个准备!
“我和你私人不和,我也不满意你的态度,这都是事实,然而这是另一件事。我既忝列武林,就不能看武林中人被清廷捕去。至于你我之间的私人嫌隙,待你过了这事后,若要赐教,我也一样奉陪!”
姜翼贤微微一震,目闪精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剑鸣冷笑起立:“信不信由你,何必问我根源。姜老头子,你不要把人太瞧扁了(把人当坏人之意),我言尽于此,随你抉择!”
星河暗淡,月色微明,人影已渺。姜老头子目送丁剑鸣去后,呆立中庭,不觉蕴英雄之泪,感世变之奇。自己本想超然物外,然而终卷入漩涡之中。自己以为丁剑鸣已投靠官府,谁知他竟有江湖道义。姜老头子虽然一向鄙薄丁剑鸣为人,然而对他的话,却不能不信。丁剑鸣这次是无所求而来,他以下派太极掌门身份,料不至欺骗自己。只是他却深感奇怪:丁剑鸣既然是个热血男子,为何与索家等豪绅纳交,与武林同道疏远。想至此处,又不禁深深为了剑鸣惋借。
你道丁剑鸣怎会知道此事,深夜来报。原来了剑鸣虽被索家设下圈套、市恩纳交,利用他骄狂自大的缺点,离间他与武林同道之谊(详见拙著《龙虎斗京华》),但丁剑鸣到底只是糊涂,并非变节。那日索家密宴丁剑鸣,席间试探,问他可知道姜翼贤与朱红灯的关系。丁剑鸣虽然知道,却推作不知。索家的儿子是在直隶总督处做了一份挂名差事的,说出“上面”已知道底细,即将派高手前来,问丁剑鸣可愿助一臂之力。索家父子情知他与姜老头子有嫌隙,因此才敢问他。谁知丁剑鸣面色倏变,坚决推辞。索家父子不敢再请,密宴也不欢而散。但在丁剑鸣还认为,索家儿子既是官府中人,他奉“上令”要捕姜老头子,自有他的“苦衷”。自己尽管不赞成,尽管去通知了姜翼贤,然而却仍谅解索家父子的行为。何况他一向给索家的伪善所迷惑,更不会因此与他们绝交。这也是丁剑鸣不能划清敌友界线,以至后来终于命丧荒山。而索家父子也因尚有利用丁剑鸣之处,虽看出他已愠怒离开,对捕姜老头子之事,恐非但无助,反将有阻。但也不愿和他决裂,只是暗自去布置不提。
当晚丁剑鸣再三思量,终于捐弃私人之宿嫌,顾武林之道义,前去通知姜老头子。只是因为姜老头子对他还有歧视之意,所以言语之间,还是针锋相对,挟恩自骄。
按下丁剑鸣不表,且说姜老头子,呆立中庭,深思良久,终于相信了丁剑鸣的话(何况就是不信,明天也到了交保之期,他又全无办法)。立即把姜凤琼叫醒,叫她收拾了兵器行囊,连夜出走。
红衣女侠诧然问道:“爷爷,这样晚了,去哪里呢?”姜老头子把情况告诉她知,慨然叹道:“孩子,我想叫你能过安静日子,却终不能不连累你也奔波了。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走着瞧吧。”
红衣女侠兴奋插言:“爷爷,何不到朱师叔那里去,那里人多,可热闹呢!”
姜老头子先是点了点头,忽又摇摇头道:“还是走了再说吧。”面色阴沉,似是心事甚重。
红衣女侠,不敢再言,当下草草收拾行囊,随她祖父,开后门,循屋后小河的沙滩上走去。这沙滩也正是昔日朱红灯在此戏弄过丁晓的地方。
冷月窥人,江涛拍岸,姜翼贤这老头子带着孙女姜凤琼,仓皇夜走。回顾旧居,心酸泪咽。他叹了口气,对孙女儿道:“这祖居将来你还有机会回来,我却是没希望了。哎,咱们还是快走吧,不要再看它了。”其实姜凤琼倒并不怎佯留恋这间古老的大屋,倒是他自己说了之后,却忍不住再回顾一次。
红衣侠女姜凤琼想起的却是朱红灯当日在这沙滩上戏弄丁晓的情形。朱师叔的豪迈,丁晓的憨样儿,都历历如在目前。她边走,边看着沙滩上的乱石。姜老头子见她神思不属,问她道:“凤琼,你看什么?难道乱石堆中,可有什么人埋伏?”
话犹未了,前面的乱石堆中,果然有两条人影窜将出来,贼惑惑地笑道:“姜老先生,这样晚了,还和姜姑娘到哪里去?”
姜老头子定晴一看,只见两条大汉,持刀仗剑,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个好生面熟。姜老头子正待上前,蓦地听得姜凤琼一声清叱:“奸贼,原来是你!”碧莹莹剑光疾吐,身如飞鸟,剑似灵蛇,一跃数丈,突扑上去。
姜老头子这时也看清了为首那人正是索家的大护院金刀郝七,连忙喝道:“凤琼,不要理他,咱们赶自己的路!”
但他喝得迟了。红衣女侠姜凤琼当日秋郊行猎,打虎被围,曾受过这厮的鸟气。如今陌路相逢,见他又敢来拦截,心头火起,一过去便下狠招,龙纹剑疾如电闪,一出手便截斩金刀郝七的左腕。郝七料不到她毫不打话,一下便来,吃了一惊,金刀一转,往外荡去。哪知红衣女侠,身法轻灵,不闪不退不救招,剑诀一指,穿刀直进。上刺咽喉,“白虹贯日”,既狠且疾。金刀郝七,当场了结。这时郝七的同伴才扑上来,见郝七已然血洒黄沙,亡魂失魄,急转身就走,连连长啸,似是打什么暗号。红衣女侠一不做二不休,一掠而上,扬手喝声:“照打!”铮铮数声,三粒铁莲子破空飞去,只见前面那人,一个跄踉,也登时栽倒沙滩。
金刀郝七与他的同伴,是奉了索家之命前来侦察的。原来索家父子当日见丁剑鸣不允相助,面色有异。怕他反助姜老头,所以才叫郝七和另一个护院来侦察。与郝七他们同来的,本还有两个刚从京师赶来的好手。因为他们怕人看见,只远远地跟在郝七的后头(他们准备万一丁剑鸣和姜老头子合流的话,郝七和丁剑鸣熟识,不便动手,可以由他们出面,暗伤丁剑鸣。所以他们要离开郝七远一点,表示不是同伙)。
谁知这一来却害得郝七丧命,同伴重伤。姜老头子见姜凤琼出手太快,喝不住她,叹了口气道:“莽姑娘,何必这样急法?这些人不理他们也罢,没来由的在临走之前,还做下血案。”
红衣女侠撇撇嘴说道:“爷爷,你总是这样慈悲,只怕你饶了别人,别人未必饶你!”话犹未了,一声长哨,已自远而近,月影微茫下,在乱石江边,芦狄深处,影影绰绰的,有人影闪动,由隐而现,霎时到了姜家祖孙面前。来人正是由京城赶来,搜捕姜翼贤的两个好手。
姜老头子打量来人,只见一人手使泼风刀,腰悬镖囊,目内的的放光,似是内家弟子;一人浓眉大眼,手使青铜锏,一看就知蛮力不小。
那两个一到,就厉声喝道:“朋友,这场官司你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