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英一声答应,倏地把长衫脱下,迈大步下了场子,连连向丁晓招手:“来!来!”
丁晓局促不安,惭汗交迸,咽了口气,急忙说道:“弟子此来,实是想求老师收录,并无他意,哪敢斗胆?”
太极陈面色一沉,旋即又笑道:“哦,你是来诚意求师?岂敢!岂敢!只是你既带艺访师,不显露两手,我怎知能不能做你的师父?你下场吧,有多大功夫,使多大功夫,别要藏假。”
武林规矩,凡带艺投师的,要先练一练以往所学的功夫,让老师看一看功夫深浅,宗派手法,然后量才而教,这是很平常的事。丁晓也曾见过父亲收徒时,也常常要他们练以往学过的武艺。因此,他听太极陈这一说,以为太极陈是有心收徒了,心中一喜,也倏地脱下外衣,更不推辞,径下场子。
太极陈盯着丁晓的背影,冷笑着对吴方甫道:“你料的不错,这小子敢情是来卧底的,最少也是另有企图。我倒要看看他的功夫深浅,总不能叫他讨了好去!”这时看门的老张也已悄悄地进来,站在旁边看热闹。太极陈忽又吩咐老张道:“你叫保明快来,蹲在这里看什么?等会儿再看!”接着他对吴方甫说:“保明是前天回来的,今天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回来晚了,现在大约才吃完饭。听说他这次在外面也几乎吃了别人的大亏,叫他来见识见识也好。”
保明是他的侄子。原来太极陈陈永传排行第三,大的早夭,他还有个二哥叫做陈永承的比他更不喜惹闲事,终日潜心武学,足不出户,所以让他做掌门。保明的年纪比保英轻,但因为资质不同,武功却要比保英强得多。
闲话表过,且说只这半盏茶时光,场中的丁晓和陈保英也互相交代过江湖客套,动起手来。
丁晓因自己曾说过只学过几手梅花拳的话,这次交手,又不想露出本门手法,因此一开首就真的用梅花拳应讨。丁晓本来就不懂梅花拳,他的梅花拳是偷看红衣女侠斗索府武师时记下的几个招数,因此和陈保英走不上三招两式,便陷入困境。
吴方甫一见,笑着对太极陈道:“真真假假,到底是试出来了,这小子不行!”
太极陈眉头一皱,拈须说道:“不!这里面有诈,你别看轻这小伙子,他的功夫绝不止此!”
话犹未了,练武场中已是形势大变,陈保英正使到一招“野马分鬃”,左掌掠下,右掌扬起,截腕按胸,来势迅疾。丁晓退无可退,蓦喝一声,“搂膝勾步”,腰向后倚,霎地便变为“手按琵琶”,弓步阳掌(手心向外的称为阳掌),避招进招。陈保英微吃了一惊,修地旋身,从“野马分鬃”化为“玉女穿梭”,右掌一按,左掌修翻,指尖直抵丁晓左额。丁晓疾向右避,稍退便进,流星闪电的一招“斜挂单鞭”,猛切陈保英脉门。陈保英“退步跨虎”,忙用左掌往丁晓掌上一挂,好不容易才卸了丁晓的掌力,避敌反攻。
丁晓几招使出,陈保英马上改容。陈保英越打越纳闷!这小子的掌法与自己好生相像,竟不知他是甚么家数?旁边的太极陈也看得连连点头,他已看出丁晓来历,但还不愿揭破。他心中狐疑既甚,而且也想更清楚丁晓的身法手法。
丁晓和陈保英转眼又拆了三五十招、越斗越勇,仗着步法轻灵,变化迅速,竟把陈保英迫得步步后退。但陈保英却胜在一个稳字,虽然后退,身法步法,却是丝毫不乱。
进退攻守,打得正酣,蓦听得旁边有人大声叫好。陈保英蓦地拳式一收,窜出圈子。丁晓随即也止步收拳,回头张望。正在此时,一条人影已疾驰过来,喝声:“别来无恙!”声音好生熟悉。
丁晓定睛一看,又惊又喜,此人正是自己以前在古松岗所救的那位少年。太极陈和另外一个老头,也都下了场子,在少年身后,负手旁观。
丁晓急双拳一抱,向那少年打了个招呼,应声道:“别来无恙?原来兄台也在此地。”他满脸含笑,心想,自己有“恩”于他,他必定会帮忙说好话,这回拜师想必拜得成了。
不料那少年却面夹寒霜,不理不睬。旁边的太极陈连连冷笑:“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居然敢藏奸弄假,来此蒙混,我若叫你空手出去,便给你小觑了陈家沟的威名。明侄,把他拿下!”
那少年正是太极陈之侄陈保明,和他父亲陈永承来观战。他一见丁晓,马上便对太极陈说,当日遇着的正是此人。太极陈听了,沉思半晌,频频摇首,急吩咐陈保明下场,替出他的哥哥。而且指点了他应付丁晓的诀窍,太极陈忖度比较了两人的长短,吩咐陈保明要用自己之长,击敌之短,以稳降巧,以巧卸力。原来太极陈见丁晓变招之后,身法手法,竟与自己的大同小异,愕然注视,情知这必定是太极丁的一派。陈家与丁家虽同出一门,但都是挟技自珍,太极陈与丁剑鸣也是互相闻名,素未谋面,因此太极陈也不知道丁派手法的奥妙之处。这次见丁晓使出这套拳法,就有心不先点破,想看他的全套功夫,太极陈也很想借此比较一下陈派与丁派的长短。
太极陈一面是好奇,想探丁派的奥秘;一面又是愤怒,他竟认定了丁晓是丁派中人,故意藏奸,想偷他陈派不传之秘的。同时他又存了好胜之念,见陈保英渐处下风,深恐陈家的太极拳被丁家的太极拳比了下去,传出去会坏了名头,因此他趁陈保英尚未败落,微显不支之时,就叫陈保明前去替他。
这一来却使丁晓大感意外,又惊又怒,那曾得自己援救的少年,竟上前迫斗,而太极陈又铁青着脸,怒语相加。他气愤填胸,大声喝道:“你们陈家沟的老一辈小一辈的英雄,原来竟是这样的人物,恩将仇报,欺负单身的外人。呸!算我看错了人,今天才领教了你们的行径!”
陈保明冷笑道:“你这小子居然还给我们装蒜,你存着什么心肠,当日作成圈套,要探听我的来历;今日又假装不懂武艺,要来骗取我们陈家的高招?亏你还口口声声,挟‘恩’自重。当日那些强徒,大半就是你的同党。这一套沽恩市惠的手法,必瞒不过明眼之人!”
丁晓一听,陈保明竟把他的侠义行为当成“沽恩市惠”的卑鄙行径,几乎气炸了肺。他不顾利害,不问后果,捻着拳就直冲上来,“肘底看捶”,猛的一拳就向陈保明肋下捣去!
陈保明喝声来得好,急展太极掌中的二十九式“提手下势”,借势拆招,掌挟寒风,猝击丁晓下盘。丁晓急忙用“野马分鬃”来拆解时,他又变为“如封似闭”,左腿一弓,右掌一挺,却又马上化拳为掌,右拳展开南引,左拳骈列北引,这一拳掌兼施,刚柔互济,兼有“粘”“按”两字之诀,是陈派中不传之秘。
丁晓给他连展两招绝招,虽看出他的手法是“如封似闭”,但一接招时,才发觉竟与自己的所学有很大不同,几乎给他双掌贴臂,直“粘”出去。幸得丁晓变招迅速,应变机灵,他疾如星火的猛一旋身,“倒转连环七星步”,一闪便攻,反手来拿陈保明的右腕,陈保明方待变招,他已乘隙进身,左臂一起,似点似戳,右臂一穿,掌似卷瓦,向陈保明的“期门穴”便按。这两式是丁家绝技,似虚似实,令人防不胜防。陈保明大吃一惊,忽吞胸吸腹,接连两个“倒撵猴”,往后退出几步,掌法却是连环发出,既避险招,亦可掩护后退。
见面数招,各施绝技,各自吃惊,陈保明不敢轻视,丁晓却也不敢蛮攻。两人都加倍小心,再度厮斗……
山庄月夜,清光泻地,两个太极名家子弟,各自展开本身所学,倏进倏退,忽左忽右,只见丁晓随招进步,矫若游龙,陈保明作势蓄力,势如伏虎;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吴方甫站在旁边看得目眩神摇,矫舌难下,他见丁晓手法凌厉,步步紧迫,掌劈风起,依稀可闻,不禁面色骇变,悄声问太极陈道:“这小子果然藏奸,明侄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你老亲自下场把他拿下吧,免得明侄吃亏,就不值了。”
太极陈拈须微笑,面不改容,说道:“老弟,你又看差了,割鸡焉用牛刀,这架保明稳可把他打败。”
太极陈老眼无花,场中两少年,斗了半个时辰,果然渐渐分出高下了,丁晓竟是一鼓而起,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后劲不继,走了下风了。
丁晓和陈保明本来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但一来陈保明临下场前,得太极陈提示,以稳降巧,以巧卸力,打法上就先占了便宜。丁、陈两派,丁派胜于轻灵,陈派胜于沉稳,本来谁也不会较短了谁,但陈保明知己知彼,能避敌所长,攻敌所短;丁晓却只知展出自己本门绝技,不知避实击虚,这就吃了亏了。二来丁晓战陈保英于前,气力消耗不少,再战陈保明,时间一长,就显得不支了。三来太极拳讲究的是冷静沉着,最忌暴躁,丁晓和陈保明一交手,就先自动了气,气散神浮,就反为敌所制,乘虚而入了。
辗转相斗,瞬息间又拆了三五十招,陈保明已改守为攻,身使臂,臂使掌,刚柔并用,丁晓缠斗不住,竟陷到被动地步,给陈保明一连几手“海底针”“扇通背”“翻身撇身捶”连续运用,迫得手忙脚乱。丁晓见陈保明毫不放松,招招紧迫,着着毒辣,又惊又气,说时迟,那时快,陈保明蓦地手脚并用,“翻身二起脚”,双拳互交,左脚飞起,拳拍耳门,脚踢下盘,这一招疾如星火,丁晓看看要糟。
但丁晓不愧是名家子弟,他仗着身轻如燕,蓦地平地拨起,陈保明突觉头上劲风一掠,拳脚打空,丁晓身影一晃,已直向墙旁奔去。陈保明虎吼掠去,却无法追上。
原来丁晓见陈保明越打越狠,竟似不怀好意,旁边太极陈又怒目横眉,在旁观看,他本以为是“拜师试招”,却料不到竟变成“仇敌相扑”,深知强弱悬殊,众寡不敌,这时求师之望已绝,求生之念顿萌,因此虚晃一招,乘机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