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多时,天色愈晚,山风陡起,百鸟归巢。司空照对众人笑了一笑,先不回答心如的话,他指着面前的石洞说道:“平白给这些兔崽子扰了这么些时候,大家都已乏累了,先请到山居歇歇再谈。”

  司空照的石洞,四壁萧然,只横着一张木榻,挂着几张豹皮。司空照将豹皮自壁上取下来,铺在地上,燃起松枝,招呼众人坐下之后,再摸摸索索寻出一些干粮,取出一个盛满水的大葫芦款待宾客。

  席地而坐,荒山夜话,司空照才缓缓说道:“山居穴处,我已成了野人了,方老兄,廿年不见,多谢你数千里外赶来,我却只能如此简慢招待。”

  方复汉愕然问道:“司空老兄,怎的你倒和小弟客气起来了?”

  司空照正色答道:“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是让你看看我这里的情形。你要把爱徒转让给我,心如师姐也盛赞令徒。我虽年朽,老眼不花,上官世兄是练武的好根子,我入眼便知。得此徒弟,尚有何不满之处?只是神气颜容,分明是个公子哥儿,我就怕他捱不了这苦。”

  方复汉正待替爱徒分辩,上官瑾已忽的起立,蓦然下跪,就向司空照行了拜师大礼,高高兴兴他说道:“师父,若只是为此,请师父无须顾虑,弟子别的没有什么所长,捱苦倒是捱惯了的。”方复汉这才把上官瑾原是落第秀才,并非公子哥的事实告诉司空照他们。方复汉还告诉司空照道:“这孩子最仰慕翼王为人,听说你是翼王知交,无论如何都要磨着我带他出来。”

  提起翼王,大家不禁黯然良久。司空照眼角有着晶莹的泪珠,看了看上官瑾道:“翼王的抱负‘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恐怕要等到你们这一代年青人来实现了。”

  上官瑾惶然答道:“弟子对翼王抱负,愿毕生以赴,至于成败,那只有在所不计了。”

  司空照哈哈大笑道:“好,你能够这样,就不愧是我的徒弟!”他这才正式认上官瑾为徒。

  方复汉与心如神尼在华山与司空照相聚经旬,这才分手。他们谈往事,赏山景,相处极欢。可是谈起往事,司空照却不禁深自悔恨。他说道:“翼王当日,远离天京。挟数十万大军,独走西蜀,自然是铸成大错。可是自己因意见不同,就飘然远走,直到翼王危急时才去见他,也是毕生恨事。一样是极大错误。如果自己不是这样,在翼王身边,也许多少对他有所帮助。”他痛恨自己少年的狂生习气。上官瑾听了,分外悚然。

  方复汉与司空照分手之后,又去秘密地与太平天国的一些遗老相晤,这且按下不表。且说上官瑾自此就跟随司空照在莲花峰习技,以性之所近,对司空照的点穴打穴功夫,特感兴趣。

  因为上官瑾不是自幼习武,又是读书人出身,所以气力方面,未免吃亏,好在司空照是武学名师,他因材而教,传授上官瑾“一巧降十力”的武功秘诀,尤其是点穴打穴功夫,更是倾囊传授。他从“认穴”开始(将人身穴道图解,要上官瑾记得烂熟),再进而用皮人做模型,教上官瑾点穴,教得上官瑾能闭目骈指,无不如意为止;再教用暗器打穴,在教这种功夫时,他扛着皮人,展开轻功身法,要上官瑾按着皮人穴道来打,又到百发百中为止;然后再教上官瑾用兵器打穴。到这步功夫时,最是难学。因为打穴是与敌人动手,短兵相接时用的。敌人是活的,他绝不能静止在那里任你来打,因此必须在敌人变化莫测的招数中,能欺敌进招,一面动手,一面认清穴道,算得非常准确才行。所以当世名家,精于打穴的(包括暗器打穴)没有几人,就是这个道理。

  司空照的打穴功夫,和心如神尼的拂穴功夫一样,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他的内外功夫,又全都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因此他在教上官瑾打穴时,竟敢一破武林前例,亲自喂招。(喂招是和徒弟过手,教他怎样打法的。)

  看官,为什么这是破武林前例,原来教打穴点穴的,断没师父亲自喂招的道理,这不比一拳一脚,点中打中,很难解救。可是司空照因内外功夫都高,他就是给点中了也没妨碍,他可以教你点中时,只觉得似按在棉花上似的,全无用力之处。他还可以闭了某个穴道,任你来点。这都是武林中仅见的功夫。

  上官瑾得名师夹磨(传授之意),循序渐进,恍忽间又是五个寒暑。在这期间,方复汉也曾来过一次,见上官瑾进展颇速,也自喜欢。

  一日司空照突的下山沽了一大葫芦酒回来,与上官瑾痛饮。酒到半酣,他郑重地拿出两件东西,放在上官瑾面前,一样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宝剑,一样是一把描金扇子。

  他先叫上官瑾将宝剑出鞘,上官瑾依命,拔出来一看,只见立时满堂生辉,剑尖吐出莹莹寒光,剑身有龙纹缕缕。再细看那剑鞘,竟也是碧玉所造,嵌着粒粒明珠,莫说宝剑本身是无价之宝,就连剑鞘也是价值连城。

  司空照见上官瑾愕然呆看,凄然一笑,道:“这就是翼王送给我的佩剑,剑号龙吟,可以断金截玉。翼王太客气了,他送给我时,写的诗是:‘风尘相赠值千金’,其实就连这剑鞘,也不知要值多少个千金!”

  上官瑾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置答。司空照叫他拿起那把扇子,并叫他小心。他握着扇柄,拿起来一看,只见这把扇子,乌漆光亮,乃是用百炼精钢打成的钢骨扇子,长约一尺左右,扇骨上端两边,闪闪发光,竟像很锋利的刀片。上官瑾又将扇子打开,只见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几行草书。那几行草书是:“扬鞭慷慨泣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但凭赤手拯元元;十年揽辔悲赢马,万众栖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外有啼痕!”下面的署名是“石达开”。

  上官瑾惊问师父道:“敢情这是翼王的真迹?”司空照喟然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把扇子是我以前在翼王幕下时,请他写的。后来翼王死了,我不愿用他的佩剑,因此觅了百炼精钢,将它镶成钢骨扇子,当做防身兵器,可是却一直没机会用过。”

  说到此处,司空照大口大口地喝了几杯酒,沉重地道:“咱们师徒相处五年,‘缘分’总算不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的武功技业,能传授给你的也都已传授了。你还年轻,不应在荒山野谷埋没一生。你仰慕翼王,就该去完成太平天国未竟之业。”

  司空照顿了一顿,再指着龙吟剑和描金扇对上官瑾说道:“这两件东西都是翼王留给我的,现在我拿来给你。”

  上官瑾惶然说道:“这弟子如何消受得起?”司空照摆了摆手,往下说道:“我还没有说完。这两件东西,我都拿来给你。可是并不是都送给你使用的。这把铁扇是送给你作兵器的。龙吟剑呢,却是托你暂时保存的。”

  上官瑾道:“得这把扇子,已经是过分了。弟子如何敢觊觎翼王的佩剑?只是这把剑将来由弟子交给谁呢?”

  司空照先不答他的话,往下说道:“我不给你这口剑是有原因的。一来你气力较弱,不宜于用剑,而适于用打穴的兵器,这把扇子正合你使。二来翼王的佩剑,意义重大,你虽年少英雄,但还不应用这把剑。我的意思是要你带在身边,到遇着可以付托,有开创的魄力,可以继承翼王事业的豪杰,才可以给他。我信得过你的眼光,所以交给你代我给它择主。”

  司空照说到此处,又呷了口酒,微微笑道:“徒弟,咱们性情相投,你与我都有狂生习气,不是可以开创一番大事业的人。我就怕你锋芒太露,希望你稍敛英华呢!”

  上官瑾受了师父的重托,又惊又喜。第二日就拜别了师父,浪游江湖,到处找寻风尘奇士。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何况上官瑾在华山之巅,学了五年的上乘武功。这番重涉江湖,不久就声誉雀起。上官瑾虽然改文习武,但对青中儒服,却有偏爱。书生结习,尚未忘情,所以在江湖浪游,还是作秀才打扮。江湖上因他出手极辣,所以又将他称为铁面书生。

  这样在江湖浪游几年,上官瑾虽遇过许多英雄豪杰,可是却无一当意。直到游山东时,才碰到一个令他心折的人。这人便是后来创立义和团的朱红灯。朱红灯那时虽未正式开山立柜,可是义侠豪气,已名震江湖,三教九流,无不结纳,在山东的潜势力很大。上官瑾初时还以为朱红灯只是浪得虚声的黑社会人物之类,还不怎样把他放在眼内。哪知后来上官瑾因为在山东独来独往,任性使气,竟和山东一位前辈武师,因事误会,结了梁子,弄得很是尴尬。幸亏朱红灯出头调停,片言立解。上官瑾见了朱红灯后,长谈彻夜,才知道朱红灯抱负非凡。彼此印证武功,又不相上下。上官瑾这才深深佩服,愿意帮助他创立义和团。上官瑾与朱红灯结纳的经过,不属于本书范围,略过不表。

  只是上官瑾书生结习,仍是未除,他只能浪游江湖,替朱红灯物色豪杰,而不能在农村里生根,做细致复杂的组织工作。上官瑾将翼王遗留下来的龙吟剑送给朱红灯后,便又游戏风尘,江湖行侠去了。

  书接前文。这次朱红灯在安平府五十里外的赭石岗头,设计围歼官军,救护丁晓时,上官瑾正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山东匆匆赶至河北,找寻朱红灯,正好碰上赭石岗之战,助了朱红灯一臂之力。

  上官瑾少年时候,随第一个师父方复汉闯荡江湖时,也曾吃过苦头,经过艰险。现在他见丁晓也是初闯江湖,颇有点是他当年的样子。丁晓比他当年更是年轻,更没经验,而且又没有师父相随,上官瑾自自然然对丁晓生出好感。一路上拉着丁晓问长问短。

  健马嘶风,人影绰绰,赭石岗头血战之后,朱红灯的义和团俘获了数百名官军,押解回去。丁晓夹杂在人流中,很是兴奋,但又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这些人全是生活在他所熟悉的“世界”之外的人物,虽然他觉得这些人很是“可爱”,但这些人对于他是太陌生了,他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