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飒飒,人影往来,天气阴沉,分外肃杀。方复汉正待跃出,忽听有人大喝:“什么人给我站着!”随即听见一个苍劲的声音,阴阴沉沉地说道:“我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难道也干犯了贵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粮,兀自找不到半点,又渴又饥,正想回来啃两口馍馍,再去干活。你们叫我‘站着’,这又算是什么?”

  方复汉急忙再隐身形,在岩石后偷望出去,可不正是司空照这风尘侠隐?廿年不见,他已变了副形容,只见他步履蹒跚,目光呆滞,衣裳褴褛,鬓发如霜!旧日的飒爽英姿,已完全消失。要不是方复汉和司空照旧日同在翼王帐下,朝夕过从,对他的口音,他的举动,都极其熟悉,乍一相逢,几乎认他不出。

  这时,一个灰衣老叟已喝问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别再装蒜了,你难道好意思叫我们兄弟无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说道:“什么空呀,照呀?贵客说的话,恕我这山野之民听不懂,我说呀,这里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耸岗深涧,道途险阻,我们山居穴处,久已惯经。贵客何必在此逗留,冒此艰险,游山哪里不好游,何必要攀登华山之巅?”

  司空照喋喋不休,还待往下说去,突然又一个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道:“司空照老兄,别来无恙?可还认得廿多年的金陵旧友吗?”

  司空照兀自相视,摇头冷笑道:“不敢高攀,我这山野鄙夫,哪会有这么些阔朋友,你们大爷,别尽拿我开玩笑!”

  那追问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双目倏翻,大声道:“司空照,我这是顾念旧情,对你还留下余路,不下绝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自讨苦来吃。

  “司空照,你别以为你有两手功夫,就能强顽抗命,你试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达开,那是何等人才,结果还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国又是何等威势,结果还不是瓦解冰消?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司空照,事已至此,话已说明。要么你跟我们一同回去,我们准担保官家会优礼你,重用你;要么,那就不客气,我们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听清楚没有?咱们同是金陵旧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绍堂,我们都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汉子,我现在就讨你回话!”

  匿伏在旁的方复汉听了大骇。“果然是他!”这董绍堂是北王韦昌辉帐下的武功最强的心腹武士,一口单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敌手。在杨韦之变中,他曾帮助北王韦昌辉杀害东王杨秀清,到北王伏诛后,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环,力说当时只是奉命,对天王还是矢志忠诚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达开的意思,都认为杨韦之变中,主凶只是韦昌辉,不愿株连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后来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国覆亡之后,就不知他的踪迹,今日如此情形,想必是已经做了清廷的鹰犬了。

  不说方复汉在旁瞧得心头火起,且说司空照听了他的话后,仍是不动声色,冷然笑道:“董绍堂?不错,以前我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国的将士全部壮烈牺牲,董绍堂曾是个汉子,他怎会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咄,你是什么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认他是董绍堂,这是故意挖苦他,比痛骂他还厉害!果然董绍堂怒气冲天,厉声道:“你这匹夫,还如此牙尖嘴利,不识抬举。你可别怪我不顾旧情。只有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司空照冷笑说道:“我早料到你这厮会卖友求荣,只是你想拿我的鲜血,染红你的顶子(求得功名利禄),怕还不是这么容易!你动手招呼吧,不论是你一个人,还是连你的朋友都算上,我司空照都决不含糊!”

  董绍堂正待发话,只见那另外的两个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个应声答道:“司空朋友,别这么小觑人,我们决不以多为胜,我们三人中,随便你挑一个吧,我们要叫你心服口服,死而无怨。”这两人抱拳分立董绍堂左右,意态甚是骄豪。

  与董绍堂同来的两个人,说起来也大有来头,一个是山西路家的嫡传弟子,江湖上人称“千里追风”沙鸣远,不但得路家三棱透甲锤八十一手连环招数的真传,而且轻功超卓,名震武林,是清朝的大将左宗棠所保举。左宗棠与大汉奸曾国藩同称“中兴名臣”,在出兵新疆时,用卑词厚币将他收买。另一个名叫白贞一,是回族人,清宫大内的特选卫士,精擅萨回回棍法,而且长于暗器。

  这三个灰衣人都很自负,不愿围攻司空照。其实这也是他们以为十拿九稳,一个应敌,两人监视,可胜则旁观,不可胜则暗袭。他们是早已打定阴毒主意了。

  当下司空照喝问他们是哪个先来。董绍堂脚尖一点,飞身窜起,急如掣电,扑到面前,右拳劈面捣出,喝声:“自然是我!”

  司空照一声长笑,身形微晃,略避敌招,立刻反掌便来截击董绍堂右臂。董绍堂喝声:“来得好”!左掌硬往上招,右手“金龙探爪”,刷的便向司空照面门抓去。这是劈挂掌中的厉害招数。

  哪知道司空照好不溜滑,他稍一斜身,身躯疾的便拧将开去。董绍堂一掌打空,方待变招。司空照已猛然往后一撤左掌,右掌攸然翻出,“倒点金灯”,掌风劲疾,又反劈董绍堂右肋。

  董绍堂招术被破,收掌不及。但他也有几十年火候,非同一般,他竟临危应变,身躯蓦地矮将下去,竟完全用下盘功夫,盘龙绕步,快似风车,缩成一团灰影,避招进招,用的竟是“苍龙卷尾”之式。

  董绍堂身法奇特,运用灵滑,应招迅速,败里反攻,方复汉在旁边看了,也暗暗为司空照担心。

  董绍堂招术到,司空照竟用险招对付,刷地一个“怪蟒翻身”,身随势转,右掌擒拿,左腿飞扬,上面是擒拿手,下面是地堂招,这回是他要与董绍堂硬碰了。董绍堂因“盘龙绕步”的身法,只是救急一时,到底不是自己最擅长之技,不敢硬接,也急往后翻出几步,然后长身合掌,再战强敌。

  两人甫一交手,便都碰了险招,各自叫声“好险”。这番再度争锋,分外小心,只见两人拳来脚往,窜起跳纵,闪转腾挪,窜高纵低,打得风雨不透,砂石飞扬,方复汉在旁边看了,暗暗咋舌。

  霎时间,两人又走了三五十招,司空照突地拳风一变,放开门户,嗖嗖嗖,拳如雨,掌翻飞,攸攻攸守,忽左忽右,搂头盖顶,捶肋捣胸,切脉门,按穴道,他竟将少林派的十八罗汉手与八卦游身掌揉合起来,加上他自己精湛的点穴手法,登时把董绍堂也迫得有点手忙脚乱。

  荒山厮拼,舍死忘生。司空照与董绍堂昔日是金陵旧友,而今是陌路冤家,非为个人恩怨,实缘路线不同。当下司空照展出平生绝技,把董绍堂迫得连连后退,童绍堂狂吼一声,也展开了“天龙十八掌”的看家本领。这“天龙十八掌”虽只有十八路,每路却包括九个变化,总共是一百六十二手,一正一反,相生相克,变化循环,悉仿龙形,撒开势子,一派凶猛扩厉,手脚起处,全带劲风!

  两下抽招换式,旗鼓相当,见招破招,见式破式,攻虚捣隙,各施身手,各展绝技,这样又打了七八十回合,旁观者看来,似乎董绍堂更见凶猛,但行家眼中,已看出他渐渐不支了。少林派的十八罗汉手乃是镇山绝技,更何况加上司空照精湛点穴、按穴功夫,(董绍堂虽也懂得点穴,但却不如司空照)他的天龙掌法,竟给司空照比了下去。

  战过时移,斗得火热,董绍堂揉身进掌,用了几招“三环套月”“灵猿献果”“排山运掌”,连环进招,企图猛攻取胜。哪知司空照沉着应付,容他欺身直进,一掌劈来时,突的吸胸凹腹,肌肉内陷,只差半寸没让董绍堂的掌锋扫上。说时迟那时快,司空照右掌攸翻,化为“潜龙升天”之式,掌缘向董绍堂右臂一搭,向上一撩,吐掌开声,猛按董绍堂的“愈气穴”。

  董绍堂没料到他在自己连环掌法猛攻之下,还能使出如此毒辣招数。他急往后一仰身,脚踵用力一登,立即如箭一般,全身倒着往后窜去,这也是亏他几十年功力,凭着小巧的轻身之技,避开险招。然而饶是这样,他的肩头给司空照掌风扫着,竟感到火辣辣的痛。

  他恼羞成怒,一伸手几点寒星便照司空照打去。司空照身法何等轻灵,焉能给他暗器打中?他疾如飘风,左躲右闪,董绍堂的几枝袖箭,全都打空。

  然而董绍堂之意,也并不在乎以暗器奏功。他只是因对掌输招,怕司空照跟踪赶来,因此先发暗器,挡他一阵。随即拔出雁翎刀,要凭他威震北五省的单刀,折服这风尘侠隐司空照。

  宝刀出匣,闪闪生光,司空照给他暗器一挡,稍一停步,他已拔刀扑到,喝道:“你这贼子,还不快亮兵器接招?”

  他倒并非因顾念旧情,不肯暗袭,而是一来他在刀法上颇有自信,二来他们三个出京之日,官方吩咐,最好能诱降或者生擒,非不得已时,不要将他毙命。因为清廷很想从太平天国的遗老口中,探知其他匿居的孤臣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