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走入院中,环望一周,这里的确只是一座普通的宅院,只比她们在荆城附近租赁的那间多了侧边的偏房。
这时候田泰瞅准时机凑上来:“小主子和那位许家少爷都睡过去了。奴才叫人烧了水,现在就抬到屋里。”
他想着将功补过,里外忙活了好半天,又是张罗晚膳又是烧水的,崔净空只挥了挥手,喊他下午候着了。
冯玉贞本想去屋里看看女儿,听闻睡下了才作罢。不过自己这些年都是跟安安一张床上睡的,今日又到了新地方,初来乍到,该宿在何处?
见崔净空还带着她往前走,那是中间正房的位置,她停下脚,率先道:“我今日不若睡在偏房罢?”
崔净空轻笑,好整以暇道:“夜深了,只怪宅子太小,偏房让给奴仆了。实在寻不到空地儿,留在正房罢?”
冯玉贞自然是不肯的,她嘴唇嗫嚅了两下,对其中的隐秘之处感到一阵难以启齿——总不能昨日才答应他,今日两人便直接睡在一张床上罢?
正是犹疑的时候,她身前的男人俯下身,压低声音,含糊着不明的暧昧:“我都这么累了,又是坠崖又是骑马,哪儿有心力做别的?好姐姐,求你随我进来罢?”
“你快别瞎喊了……”
他说得放肆,冯玉贞却做贼心虚似的环望一圈,她两手局促地握着,素素净净的脸盘上飞起两片红晕。崔净空攥住她细瘦的手腕,两颗眼珠好似从墨池里捞出来似的,直勾勾地将她一步一步引到房里去。
没法子,又是大晚上,拉拉扯扯实在不像话,冯玉贞只得走进了他的屋里,他们都是不喜好奴仆贴身伺候的人,因而叫丫鬟们都退下。
隔着一层屏风,冯玉贞先洗了一遭,她换了干净的绸衣,从屏风后走出来,露在外面的皮肤微微泛着被热气蒸出的粉。
有意隔了两掌距离,她坐到床沿,竭力不去在意身旁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不多时,身边一轻,崔净空走到屏风后,不欲把她逼得太紧。
等他再走出来,瞧见冯玉贞手里多了两样物件,原是一截棉布与药瓶。
冯玉贞眉头蹙着,摊开一只柔白的手,自责道:“手给我。都怪你那时在门前同我贫嘴,害我都忘了问田泰他们拿药,刚刚才想起来。方才你又碰了水,定然更疼了。自己半点不上心,真握不了笔了可怎么办……”
她把这个小两岁的男人当成喜安来训呢,尽管她训斥时自以为话音很严厉,实则还是轻言细语那一套。
崔净空很老实地把右手递上去,他细致地端详着女人烛光下的脸,近乎痴迷地望着她的柳眉与染着金光的眼睫发愣。
她不像是在给他的手涂药,倒像是一点一点抹在胸口,他的心被糊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都吹不进,胸口微微涨热。
在他手背打了一个结,冯玉贞又收着力道拽了拽,确定包扎实了,才将手里的药膏放在桌上。
她扶着桌沿,稍稍顿滞了片刻,转过身,却见崔净空已经盘腿坐在床上,那只负伤严重的手搁在膝上,空闲的左手却拍了拍一旁铺开的被褥,意图十分明显。
冯玉贞心里打起鼓,冒出一点怯懦来,有些后悔那时浮皮潦草就跟他进了一个屋子,颇有些色厉内荏道:“你不准动歪心思。”
“好。你睡里面,我给你让道。”
这人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很好,得了他的保证,冯玉贞才脱鞋赤脚上床,跨过崔净空,躺到里侧。一掀开被子,又察觉不对劲,跳坑里了——怎么就一床被子?
崔净空对此泰然自若:“平日只我一人睡,今日我们回来得太急,下人们都来不及收拾。我们便将就着,这床褥子不小。”
“可……”冯玉贞半信半疑,她正好说些什么,崔净空却直起身,缓缓凑到她面前,低笑道:“贞贞,就这么怕我吗?”
“你总是说话不算数……”冯玉贞抵住他,不准他再靠近了,生怕干柴烈火燃起来,闹出什么动静来。
谁知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身,冯玉贞惊呼一声,被他一把兜过,躺倒在床上。
崔净空将被子掀开,罩过两人的头顶,将暖光隔绝在外。被窝里黑漆漆的,他径直俯下身,冯玉贞恼火地捶打他:“你又不守信用!”
崔净空捉住她的手腕,搁在自己的胸口,同她商量似的:“不干别的,只允我亲一下成吗?”
说罢,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一下。猝不及防,冯玉贞尚未反应过来,灼热的呼吸又撒在脸上,他微凉的唇瓣复尔含住了她的。
冯玉贞的呜咽全数被他吞进了肚子里,崔净空嗅到她动情时馥郁的苦桔香味,被引诱得越吻越深。他太过贪婪,冯玉贞被吮吸地舌尖发麻,脑海中一片空白,好似坠入缠绵悱恻的黑暗里,两条手臂也不知何时环住了他的脖颈。
崔净空拾回理智,往上撑起身子时,冯玉贞被吻得眼神迷离,里衣敞开了一条隐秘的细长口子,她胸口起伏,还在轻轻喘气。两个人蒙在被子里胡闹,又出了半身汗。
这反倒像是在惩罚自己,崔净空嗓子眼发干,他别过头,不能再看了。遂下床灌了一杯凉水,顺势吹灭了烛,爬上床,又将人抱进怀里,低声哄道:“睡罢,我说话算数。”
这句话说完,他便感觉自己被身旁的人踹了一脚。跟兔子蹬腿似的,疼倒是半点不疼。只是冯玉贞这样的软和性子,他还是头一回见她耍脾气。
生怕惹恼了她,这可好不容易才挨到她答应,崔净空上赶着讨好,低声道:“生气了?”
冯玉贞被吊得不上不下,扭过身,背对崔净空,不叫他抱着自己睡,闷声闷气道:“太热了。”


第118章 坦白
冯玉贞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丫鬟们刚轻手轻脚给冰鉴换了一遭。她说了一声“热”,昨晚崔净空又怕她睡不好,特意叫守夜的田泰抬了冰鉴给她去暑。
现下屋里凉丝丝的,身下卷着一层薄褥,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乏困地捂嘴打了个哈欠,身边的枕头已经空了。
崔净空因喜安的事临时赶回江南道,案牍积压许多公文事宜,全待他回来敲板,因而今早没惊扰她,也不让别人喊她,轻手轻脚就走了。
冯玉贞甫一扭头,却见有个脑袋眼巴巴地趴在床头,定睛一看,原是快两日未见到的女儿。
冯喜安自前日夜里便闹着要随李畴去找冯玉贞,小孩帮不上什么忙,被强制带到岭南。她闹得太厉害,有谁敢拦着,拿牙咬都算轻的。晚上许清晏睡得四仰八躺,她却睁着一双肖似其父的黝黑眼珠,非得要折回那个山崖去寻。
田泰也不敢对她如何,手头焦头烂额一摊子事要忙活,只好骗这位小祖宗说报信儿过来,人找着了,正在往回赶的路上,明后两日说不准就见着了。这才把将信将疑的冯喜安哄睡了。
他这真是歪打正着,冯喜安早上便知晓冯玉贞的确平安无事回来了,蹲在床边守着熟睡的女人,生怕一眨眼阿娘又藏在那辆四四方方的马车里忽地消失了。
冯玉贞转醒,冯喜安喊了一声阿娘,这才一把扑到冯玉贞怀里,女孩话音含着哭腔,冯玉贞搂住她,本来是该高兴的母女重逢,却忍不住鼻腔一酸。
好在都是虚惊一场。冯玉贞梳洗后,简单地将乌云似的黑发挽成低髻,素面更显得眉目温婉。李畴今日也歇在府上,他见状,叫人将午膳送进屋里去。
丫鬟们只将饭菜端上来,却没有留下侍候,又低眉顺眼退下了,倒叫冯玉贞有些讶异了。冯喜安险些没了阿娘,恨不得干脆被她揣在兜里,去哪儿都黏着。
晚上娘俩又顺势歇在一张床上,崔净空半夜才归家。他推开房门,见正屋空空如也,知晓冯玉贞定然宿到冯喜安那里了。
他倒不是光执着于想拐她做那档子颠鸾倒凤、被翻红浪的事。冯玉贞虽是答应了他,可两人一日下来见不了面,晚上又隔着一堵墙睡。
崔净空总觉得好似缺了一味东西,使他和冯玉贞还算不上真正的毫无隔阂。
况且冯喜安对他抱有太深的敌意。她明面上扮作男孩,男女七岁不同席,虽是关起房门过日子,但还跟冯玉贞一张床睡,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崔净空指尖搭在桌上轻敲了敲,心里迅速有了成算,将李畴召过来,吩咐两句,命他近些日子里就办好。因此,冯喜安的好日子没几天便到了头。
是日清早,李畴请来一位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他将主子交代的说辞一字不差地拖出:“夫人,老爷担心小主子荒废学业,他正是要刻苦读书的年岁,在岭南估计还得待上一些时日,以免青黄不接,特意请来夫子。”
檐下的冯玉贞正垫脚,从窗外那颗树上摘荔枝,一旁的冯喜安接住剥皮,两人有说有笑,脚边散落了一地空壳。
她闻言一怔,随即收回手,琢磨起来,的确是这个道理。崔净空村里读书那会儿一个月只歇几天,她这两天忘了喜安这码事。
“那便有劳夫子了。”冯玉贞略一福身,冯喜安再不甘愿,阿娘都发话了,也只好乖乖应下来。
老夫子面色清癯,为人风趣,见冯喜安神情不虞,也不板起脸搬架子,只是指了指她手里的荔枝:“我瞧夫人应当是初到岭南,虽说此地荔枝久负盛名,可因其味酸,过食易头晕心慌。莫要一时贪嘴,与岭南其他佳肴失之交臂。”
冯玉贞今日吃了不少,她谢过这位夫子善意的提醒,冯喜安听他说话逗趣,也不再过分抗拒,奴仆领着两人去了书房。
老夫子个头不高,脊背佝偻,冯喜安约莫在他胸口之下,冯玉贞瞧着一老一少离开的背影,这时候才意识到喜安真是长大了不少,早不是那个需要她抱来抱去的婴儿了。
她有些怅然若失,转而想起另一个孩子来。自那夜后,许清晏像是被吓着了,成天窝在屋里不见光。
趁着有现成的夫子,两个孩子作伴或许能多出些趣味。她有意叫许清晏出来透透气,别单独呆着闷傻了,便敲开他的房门。
许清晏一听是要叫他读书,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只可怜他寄人篱下,小小年纪就很懂得忍辱负重的道理,给冯玉贞递了一个埋怨的眼神,这才迈着不亚于上刑场的沉重步子慢慢走去。
想通这件事,冯玉贞便麻烦李畴给她收拾一个空房出来,隔日便搬进去住了。冯喜安不愿意,抱着她撒娇道:“我想一直同阿娘睡一起。”
“可是安安长大了,该自己睡了。你又扮作男孩,平日同阿娘相处,倘若别人在跟前也该注意些。”
冯喜安瘪着嘴,低落道:“阿娘,你是不是要搬进那个坏爹的屋里了?”她又不傻,冯玉贞那天早上就在崔净空的房里醒的。
冯玉贞有些害臊,羞于在女儿面前谈及这些他们二人的情爱之事。可她从不是那种说一不二、强迫女儿接受的人,摸了摸喜安的脑袋,她低声道:“倘若阿娘跟他日后结为夫妻,安安会怪阿娘吗?”
“我不会生阿娘的气。”要气也是气那个巧舌如簧的坏爹。
好似参透了这句未尽之语,冯玉贞无奈笑了笑,温声解释:“我坠崖后溺水,是他跟着跳下来,才使我捡了一条命回来。”
冯喜安抱着她不说话,冯玉贞看出她心里别扭,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阿娘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愿意,便喊他一声爹;若是不愿意,那以后面子上过得去就好。”
坏爹虽然狡诈耍滑,可他这次着实立了大功,看在他舍身救下阿娘的份上,冯喜安皱着眉头,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她再聪慧,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冯玉贞和崔净空这事板上钉钉、动摇不得,她从冯玉贞怀里抽身站起来,低下头道:“阿娘,那你以后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女儿惴惴不安的神情让冯玉贞眼眶湿红,她将喜安心疼地又搂紧怀里:“……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亲的女儿。”
她自己就是自小被冯父冯母当分文不值的物件摔打长大的,受尽委屈,又怎么会舍得叫女儿重蹈覆辙?
哄好女儿的当天夜里,她久违地一人独自入睡。可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重现喜安脸上流露出的、颇为刺眼的怯意。
睡不着,她坐到半夜,心里渐渐有了个主意。
浅溪边,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蹲着浣衣,其中一人好奇问道:“你是啷个大官的女人哦?用这个搓,可干净。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冯玉贞抵达岭南十来天,连蒙带猜,总算能隐约了解他们话里的大致意思了。
“多谢,我是从江南来的,前几日才到这里。”
她浣衣时惯常用皂荚,岭南却更多地用无患子——从女人手里接过这种青色的果子,冯玉贞按照她的演示,拨开皮,掰出一点果肉,果真在手心里搓揉出细腻的白沫来。
虽说府里有奴仆伺候,省了不少事儿,可贴身的衣物,冯玉贞还是不愿意交到别人手上。在府宅老老实实呆了几天,奈何大家都有各自忙碌,独冯玉贞无所事事,她便想要出门逛逛。
她先问李畴,得知外面一圈都是绝对安全的,因而才放心出行。难得的是,这回李畴不再伸长隔壁阻拦她,也没有两个门神似的丫鬟戳在她背后,寸步不离跟着,这些细小的变化显然都是得了崔净空的授意。
拧干水,同溪边的女人道别,沿路又碰上几个寨民。虽然大家都初次相见,之前素未蒙面,可对面依旧友善热情,喊着有空去他们家里吃饭喝酒。
他们的家宅就在寨子中间,冯玉贞端着木盆笑盈盈回来,却看到这没一会儿的功夫,门口的人竟然换成了田泰。她停住脚:“田泰,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空哥儿呢?”
“回夫人的话,主子日理万机,一时脱不开身。小人……哦,小人回来拿些东西,得赶紧送到帐内才行。”
田泰乍一瞟见她,心中暗道不好,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两只眼睛呼溜呼溜乱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虚似的。
他不擅伪装,冯玉贞愈发察觉不对劲,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他在身后背着手,冯玉贞遂出言道:“那你拿了些什么?给我瞧瞧。”
田泰只好伸出手,里面躺着一个玲珑瓷白、底部印有官款的药瓶。冯玉贞目光一滞,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听他坦白道:“夫人,主子伤势不轻,我奉命回来取药。”
“带我一起去!”冯玉贞干脆把盆撂在地上,立马就要走。见田泰神情为难,显然崔净空嘱咐过他隐瞒,冯玉贞又气又急,面色冷凝,盯着他坚持地重复一遍,不容辩驳:“带我去看他。”


第119章 宜早不宜迟
李畴所言的安全,是由于寨子外圈竖着密密麻麻、用以防卫的尖锐栅栏,每隔一丈远都安插着戍守的兵士,几处寨门之内搭建起用以瞭望的望火楼,宛若一个密不透风的营垒。
再者寨民多自给自足,数日不出寨门,因而一旦有鬼鬼祟祟的可疑之徒出现,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识破。
然而崔净空驻扎在前线,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免不了要出寨冒险。可田泰拗不过冯玉贞,加之寨外有随从的人马,他掂量了一下,还是带上了冯玉贞。
到达营地,许多伤员身披残损的甲胄,肢体包扎着布条,更有一些不幸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帷幕里□□。
鼻腔萦绕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腐臭的气味,冯玉贞不敢仔细去看这些伤员,心中惧怕崔净空也成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她面色苍白,叫自己强行镇静下来,从田泰手里夺过药瓶。
顺着田泰的指路,她快步走至军中大帐,甫一打起帘笼,帐内空荡荡的,只有书岸上摆置着供军中将领商议对策的舆图。
田泰没有跟进来,冯玉贞有些茫然地迈开腿,只听到左侧的有人咳了一声,他嗓音沙哑,不虞道:“怎么来得这么慢?”
原是在这儿藏着呢!冯玉贞立马绕过屏风,见崔净空半敞着衣衫,半躺在一方窄塌上,腹部缠着的白布条上渗着星星点点的血。他面无血色,拧着眉心,正在闭目养神。
“还不过来?要我亲自去门口请你吗?”耳朵捕捉到这渐行渐止的脚步声,崔净空被疼痛折磨得愈发不耐。谁知这人却好似脚底生根似的,愣是不走了。
他睁开眼,眼里已经被激出了沉沉的怒气,却在看到来人时猛地顿滞住了。
崔净空的声音很低,失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势:“你怎么来了?”
“……要不是我执意要田泰带我过来,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冯玉贞坐到塌边,脑袋低着,不叫崔净空捕获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兀自拧开药瓶,语气冷邦邦的:“既然不愿意叫我知道,那我给你上完药就走。”
崔净空自知理亏,伸手解开布条,精瘦的侧腰上,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锥得冯玉贞头晕目眩。
这道被缝起的新伤瞧着有些不同寻常,下面还累着隐隐约约的深色疤痕。冯玉贞心尖打颤,又瞄一眼,不由得攥紧了药瓶,抖着声音质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受的伤?”
见瞒不过她,崔净空放轻声音,不欲惹她动怒,如实道:“前两个月的旧伤,刚刚痊愈,只是刀枪无眼,今日碰巧伤到了同一处。”
那他彼时遭疯马拖行、随她跳下悬崖,竟然都是带着伤的?可她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还只顾着暗自窃喜……
冯玉贞抬起脸,两只眼睛红彤彤的,见崔净空略牵起唇角,清隽的脸上朝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泪水便急溜溜地打转。
“都伤成这样了还笑……”她抽噎着数落他,眼泪掉下来两滴,她胡乱用衣袖拭去。
她呼出一口气,用搭在一旁的湿布将双手来来往往擦干净,这才屏气凝神给他上药。
虽说冯玉贞动作轻柔,可毕竟是如此狰狞严重的伤势,崔净空却全程没有喊一声疼。
相反,他甚至支颐盯瞧着冯玉贞为他敷药时认真专注的面容。愈看愈欢喜,眼睛一刻也离不了她。饶有闲心地探出手,将她垂落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自然又得了女人的一句软和的训斥。
给他重新换上干净的布条,冯玉贞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女人鼻尖挤着汗珠,同面无波澜的崔净空比,倒更像是负伤的那个。
将衣衫略略合上,崔净空拉过冯玉贞的手,仗着她正心疼自己,不敢多强硬地抗拒,将人拽到自己眼前坐下才罢休。
他缓缓攥住女人的手,五指插入指缝,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这才缓声道:“我是怕你担忧,才没有叫田泰声张,本想着今晚回去再同你细说。”
冯玉贞眼圈仍有些泛红,晃了晃两人相扣的手,轻言细语道:“你平时回来都是半夜三更了,我早就睡下,怎么碰得着面?接连几日都没说上三句话,要不是我瞧田泰突然立在门口,追问之下他才松口,不然我还不知道你伤势这样凶险。”
崔净空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先是把营地的状况告知她:“你且放心,今日袭来的残兵只是强弩之末,待我三四日后围剿干净,之后便清闲许多了。”
话音一转,他敛起狡黠的眼眸,语声刻意低下去,恳请的意味很重:“倒是你——何日才肯给我一个名分?”
“我……我不都答应你了吗?”冯玉贞有些发窘,她难为情地想,崔净空这一番话说出来真是听着别扭极了,怎么将她说得跟一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似的。
崔净空抬眼望她:“可我们尚未成亲,更未入过洞房,算什么夫妻?”
这句话才是关键,也是崔净空的目的所在。冯玉贞好似被兜动了心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缄默了——当年离结为夫妻,不过一步之遥。倘若冯玉贞未曾及时逃离黔山,两人估计早就于京城成亲了。
可这桩子事赶到眼前,她要想好好跟崔净空过日子,这就是早晚的事,容不得她逃避。
手一紧,原是崔净空没收着劲儿捏疼了。他轻拽着冯玉贞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唤她道:“贞贞?”
冯玉贞对上这双黑而发亮的眼珠,男人眼中盛满了热切与渴求,神情却是忐忑不安的,脸面紧紧绷着,鼻息咻咻,好似等她拍下惊堂木,宣判他罪名似的。
她曾无数次凝望过这张俊美的面孔,其上展露过漠然、发怒、讥讽、动情等等。可前世今生加一块,却没见过几回他惴惴然的模样。冯玉贞心口一软,种种往事自脑海飞速划过,最后停留在眼前人身上。
她点了点头。
真答应了?崔净空倏地坐直了,将冯玉贞惊了一下,赶忙扶他稳稳躺好。
可惜他嘴角还没咧开呢,冯玉贞又踌躇道:“我答应同你成亲,只是……有这么几件事,我得同你提前说好,以免又出岔子。”
崔净空没有任何犹豫,心腔里的喜悦多得要溢出来,哪怕此刻她想要日月星辰,他也敢扶着云梯爬上去摘,他径直回道:“好。”
冯玉贞嗔怪地觑了一眼喜形于色的男人,她脸皮薄,禁不住逗,只觉得脸上发烫,两颊宛若涂了胭脂似的俏丽。
一面将崔净空又松散开的衣物细致地合上,她一面说道:“第一件事,我不会随你去京城。我不愿困在高门大户里过一辈子。空哥儿,我知晓这对你不公平,倘若你心有芥蒂……”
“不,从未。”
崔净空极快地截住了她之后的话:“自你那日跟我提起,我便陆陆续续开始着手此事。贞贞,你只需再给我两年的功夫。待我从京城里彻底抽出身,到时定同你于乡野间朝夕相伴,白首到老。”
坐拥的所有功名利禄,乃至置人于死地时上涌的快感,都不过是在得到的霎那间短暂地满足了他。唯独冯玉贞在他身旁,崔净空这条无主的竹筏,才悠悠飘回了温暖的岸边。
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冯玉贞。
冯玉贞怔着眼睛望他,喉咙发干,一时嘴里没了下文。半晌后才讷讷道:“我知晓了。第二件事,我此生不会再要别的孩子。喜安便是我唯一的女儿。”
这便是惊世骇俗的话了。哪个女子不是趁着年纪轻赶紧多生几个孩子?她却偏偏只肯要一个女儿。
她自知这一席话出格,不慎传到外面,定要被一人一口的唾沫淹死。可冯玉贞斟酌数日,终究不肯让喜安受自己挨过的委屈。
幸好崔净空也并非常人,又一次干脆地颔首,脸上不见半分勉强:“行,我们只要喜安。”
何止是不勉强,简直正碰对了他的心意。光一个冯喜安就足够与他成日怄气了。况且他这人性情顽劣,不愿看见冯玉贞将身心都投给别人,即使是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也不成。
见他无一例外,全都如此轻易地应下,虽然压在心头的大石挪开了,她复尔确认了一遍:“不再考虑了?”
崔净空“嗯”了一声,他真没把这两件事看得有多重,同冯玉贞本身相比,都是可以退让的。他淡淡问道:“可还有别的?”
冯玉贞摇摇头,无奈道:“是不是无论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崔净空没有正面回答这句话,他掀起唇角,静静凝视着她白净的脸盘,心念一动,这回轮到他来问了:“既然说准了,不易往后搁置,不若择选良辰吉日,我们便在岭南办。”
“……这么快?”谈及婚事,俩辈子仅有的一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蒙着盖头,全然被引导着稀里糊涂嫁了人。若是跟崔净空成亲,两人都没有双亲,许多事都得自己张罗,因而冯玉贞到底有些羞意。
其实这哪儿算快呢?要是依崔净空的意思,他恨不得今晚就同冯玉贞拜堂。
崔净空耐下性子解释道:“启知学院已知晓我是喜安生父,回荆城再办婚宴便显得怪异。总归我们在岭南呆不长,趁着秋日飒爽,宜早不宜迟,你觉得如何?”
他说得不无道理,可是冯玉贞握着手,还是心里别扭,觉得太快了。
看出女人的考量,崔净空遂出手牵住她,口中低声道:“贞贞,我已盼了整整七年了。你便看在我日思夜想的份上,应允我罢?”
自她重生归来到同崔净空和好,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晓其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冯玉贞有些恍然,十七岁时那个单薄的青年跟如今的崔净空相貌重合起来,嘴里吐露的却还是那个相同的、不变的请求。她回握住他微凉的手,扬起一个浅笑,柔声应道:“好。”


第120章 完结
说定之后,崔净空便波不及待地着手于这桩期待已久的婚事。他所言不假,前线的战事渐歇,几日后他得以闲在家中,有大把的功夫同冯玉贞整日凑在一块。
冯玉贞体念他伤情严重,不愿叫他太过劳累。她对这门婚事也十分上心,许多事都是亲自敲板拿的主意。崔净空顺从她的意思,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有一回,崔净空背着冯玉贞借口外出,实则独自去往了一户香火旺盛的寺庙。他并未言明身份,只将两人的生辰八字奉上,求一个良辰吉日。
他生得面如冠玉,只在面对冯玉贞时肯附小做低。此时长身玉立,高大的人影戳在佛像前,却神情漠然,并没有如寻常香客一般下跪磕头。周身气势冷峻逼人,身后还携了一个随从。
长须花白的主持在他进门时便不着痕迹地瞧了他两眼。展开那一张写着两人生辰八字的纸,主持神色惊疑地沉吟片刻,又抬眼望他,斟酌着开口道:“阿弥陀佛,这男女二人行运补益、命局互生,佳偶自天成,宜于九月初一缔结良缘。”
崔净空的眉锋压下来,他忍着对眼前青灯古刹、面目假慈悲的秃驴的厌烦,嗤笑道:“勿要随口搪塞,如实回我,供给佛祖的香火钱少不了你的。”
怪了,好话不爱听,偏要听些不悦耳的实话,主持遂依了他的意思。
他指着崔净空的八字:“恕老衲直言,此人劫孤二煞同辰,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兼具真才破印,此生官运亨通、贵不可言。按理来说,理应晚景凄凉,最终孤独终老。”
主持又看向下面冯玉贞的生辰,困惑道:“此女水大木漂,半生游离漂泊,呈早衰之相。这二人本该缘薄分浅,可如今一瞧,又是红鸾星动,奇也怪哉。因此,你们二人此后的命格,老衲全数看不分明,不过施主放心,我之前所言并不作假,这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崔净空忽而道:“何为早衰之相?”
“她命途坎坷不顺,与你结缘后,才侥幸续了一段命业。只是老衲参不准,她命中还会不会再出现类似的短命之兆。”
言罢,久久没有人回话。对面的男人好似成了一块寒气四溢的坚冰,主持心下忐忑,怕惹恼了这位貌似来头不小的贵客。
却见崔净空陡然动了——他移步到蒲团面前,撩起下摆,屈膝跪了下去。
崔净空阖起眼,面容肃穆,或许是他此生最为虔诚的时刻。双手合十,不知心中念了些什么,俄而对着这座刚刚还十分不屑的佛像深深磕过三个头,方才起身。
他接过李畴手里的银钱,往福田箱内扔了数个金锭子,接连传来好几声结结实实的响儿。
主持目送他们离去。或许是他的错觉,即使男人脸上并未显露半分,可在他如实说完后,好似有一片乌云凝聚于头顶,沉沉笼罩住了他。
崔净空回到家中,冯玉贞正坐在院中缝制红袍霞帔,她目光专注,手下的针线在绣面上灵活穿梭。
他没有进门,驻足于门前静静看了片刻。
冯玉贞从崔净空离家后就没歇着,眼睛有些疲累,便搁下手中的活计,抬臂揉捏发麻的肩颈放松,无意瞟见了不知站在那儿多久的崔净空。
她起身去扶他进屋:“何时回来的?伤还没好全,怎么不进来?”
“没多少时候。”
进了正屋,冯玉贞觉察到他比离开时脸色差了许多,担忧道:“可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崔净空目光暗沉,眸底似乎在涌动着什么冰凉的、令人心折的东西。冯玉贞被盯瞧得神情拘谨,崔净空突然张口问道:“你还会再走吗?”
原是为了这个,看来他还是对自己当年的不告而别而耿耿于怀。冯玉贞温声宽慰他:“只要你真心相待,我便再也不走。”
可是崔净空仍有些低落,他略微翘了翘嘴角,展示出一点有限的喜悦来。又突然探身,缓缓凑近她。冯玉贞没有躲闪,她垂下眼,默许了崔净空歪头吻她。
舌尖撬开牙关,长驱直入,在窄小的腔内含咬吸吮、肆意发泄。冯玉贞身子酥麻了半边,她眼皮发烫,合眼受着男人有些粗暴而急躁的攻势。
却不知道崔净空睁开眼,他望着女人的眼睫犹如蝴蝶振翅一般打颤,望着她的脸颊泛起两片可怜的霞云。
冯玉贞被亲得晕乎乎的,崔净空分开时,她双目失神,细细地喘着气。崔净空摸上女人潮红的侧脸,复尔覆了上去。
他轻咬了一下女人发胀而殷红的下唇,留下略微的刺痛。冯玉贞被他顺势揽进怀里,只听到含糊的、散于亲吻中的话音。
“……求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婚期定在九月初一,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冯玉贞半夜了无睡意,听着窗外淅沥淅沥的小雨,心扑通扑通地跳。尽管嫁过一次人,可她已经记不起当年出嫁前一晚的心境具体如何了,此刻的紧张与期待涨满了心窝。
走到桌旁,又拿起那封请期红笺,上面写着两人的生庚。翻开重复赏看多次,她仍看不腻,只觉得崔净空这手字漂亮得出奇。
天还没亮,冯玉贞刚歇下不久,那个曾在河边同她搭话的妇人便敲开了门,她是专为新娘子开脸的。甫一进门,笑盈盈地道了一声喜:“良辰吉日,乾坤相配,恭喜贺喜做新娘!”
冯玉贞也跟着笑了,心绪松快了些。妇人手法十分老练,嘴里哼唱着岭南这一带的贺歌,待她用双线绞完脸,才坐下为她正式梳妆。
嫁衣繁复,有劳两个丫鬟帮她里里外外才收拾好。冯玉贞坐在铜镜前,拘谨地收着手,打量着镜子里陌生而秀美的女人。
屋里又进来几个邻里妇人,彼此说笑打趣,都是过来人,看得出她此时紧张,你一言我一语,夸冯玉贞生得美,怕是今日要将那个新郎官迷得神魂颠倒。
冯玉贞被逗得脸上烧红,屋里热火朝天,可门外却渐渐喧闹起来,马蹄踏近,她心里那根弦顿时又绷紧了。
盖头披下,众人约莫着时候,纷纷走出了房门,眼前剩下一片鲜艳的火红。冯玉贞闭上眼,静静等待来人。男女婚前不得相见,崔净空便临时搬了出去,两人已有整整十日未曾再见过一面了。
等崔净空骑马抵达,便见他的新娘子端正地坐在床沿,凤袍霞帔鸳鸯袄,衬得露出来的一对素手白净而纤细。
冯玉贞看到盖头之下走进两只乌靴,崔净空的声音好似从飘渺的远方飞来她身边:“贞贞,我来娶你了。”
她被牵着站起,男人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冯玉贞诧异地发现,握着她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汗,怕她反悔似的紧紧攥着。
“小心些,抬腿。”他低声提醒,抵着冯玉贞的后腰,将她一步一步送入喜轿。
随着太阳升起,锣鼓敲响,几乎大半个寨子里的人都走出家门,参与进这桩难得的喜事来。领头的新郎官骑高头大马,着对襟大袖吉服,将一张光风霁月的脸衬得烨烨生辉。
四个轿夫合力抬起一顶雕栏画栋的喜轿,他们身后,还逶迤着一条由八箱嫁妆首尾相接而成的长队。倘若不是当时冯玉贞阻拦,崔净空还想再加添上几箱。三书六礼,他一样也不肯短缺了她。
冯玉贞坐在轿中,心绪随着喜轿一般摇摇晃晃。轿旁的田泰喊了一声,手里抓起口袋中的铜钱,朝着街道两边大把撒去,人群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各式各样的吉祥话。
诸如“百年好合,鸳鸯成双”此类的话不绝于耳,崔净空难得在众人面前神色柔和,嘴角始终挂着一弯浅浅的笑意。
吹锣打鼓声里,送亲的队伍绕寨转过两圈,将寨民们热忱的祝福赚得盆满钵满,这才又回到了冯玉贞离开不久的家宅前。
崔净空撩开帘子,将冯玉贞从轿中背出来。冯玉贞的双手扶住宽阔的肩头,崔净空搂住她的腿弯。盖头底下的流苏不时拂过脸庞,搔得他心头也微微发痒。稳稳拖着身后的人,他长腿一迈,跨过门口燃烧的火盆。
中堂前立着一对俊俏的小门童,一左一右,正是冯喜安与许清晏。孩童多喜欢热闹,冯喜安虽算不上多高兴,可也没在爹娘的大喜之日对着亲爹甩脸色。
崔净空放下冯玉贞,从孩子们手里接过红绸,两人各持一端。走进中堂,两把座椅上摆放的是崔父与崔母的牌位。
李畴喜气洋洋地站在一侧,他亲眼看着这两人历尽千帆,于今日修成正果。他提高嗓音,力图叫院里院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对拜的二人直起身的一刹那,门外随即响起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院里的流水席也开动了,愿意来的人只要说两句祝福,便可直接坐下,不需纳什么礼金。
抛下其他人,也不许奴仆跟随,崔净空独自领着冯玉贞步入正房。他不在乎规矩,只心疼冯玉贞自大清早便开始折腾,将一杯温水塞到她手里。
冯玉贞端起润了润唇,见崔净空站定在身边不动,脚尖促狭地踢了一下他,反问他:“怎么还呆在这儿?”
他很该出去招待宾客了,晌午就呆在屋里,粘着新娘子不肯走,像什么话?指不定外头都偷偷笑话他们这般如胶似漆呢。
隔着盖头,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忽而蹲下身,执起她搭在膝头的手,在手背上用微凉的嘴唇贴了一下,叹息道:“倘若一眨眼便到了晚上,该有多好。”
崔净空又叮嘱了两句,饿了便吃桌上的糕点,不必强忍着,一会儿会有奴仆守在门外,这才依依不舍出了门。
半日下来滴水未进,冯玉贞的确饥肠辘辘,她便趁旁人不在,撩起盖头吃了两个糕点充饥。一人在屋里呆得实在无聊,还好喜安悄悄溜进来陪了她一会儿。
崔净空压根分不出别的心思系在外人身上,只是端起酒盏随意说了两句,也没人敢挑他的刺。待到夜幕降临,仆从点亮了挂在檐下的红灯笼,院里的人散了一多半。
命李畴与田泰收拾残局、代替送客,崔净空再无心应付,拐过脚,朝心心念念的正房走去。他推开门时,屋内银烛高烧,女人半倚着床柱,刚因疲乏眯了个盹,她说话时裹挟着鼻音:“空哥儿?”
“是我,困了?”
崔净空关严门,顺手从桌上拿起秤杆。眼前骤然一亮,盖头被从头上挑起,挂在秤杆上。冯玉贞毫无防备地仰起脸,径直闯入了崔净空的视线里。
一双杏眼荡漾着莹润的水意,将落未落地悬在眼尾,嘴唇涂抹了胭脂,因惊讶而略微张着,隐约瞟见里面齐整瓷白的细牙和一尾鲜红的舌尖。
他不错开地盯瞧了片刻,冯玉贞颇为不自在地低下头,她极少抹脂粉,讪讪道:“不好看吗?”
“不……”崔净空忽地伸出手,指腹压在女人艳丽饱满的唇瓣上,轻轻一按,低声道:“好看。”
冯玉贞很快便验证了这句话的真伪了。因为崔净空弯下腰,双手轻巧地撑在她身侧,身子强势低下来。冯玉贞慌忙侧过头,薄唇便失之交臂,落在一截素颈之上。
“还没喝合卺酒……”
她朝后仰着身子,声如蚊蚋地欲图拽回这人将要出笼的理智。崔净空动作一滞,旋即快步走到桌旁,倒满两盏酒。冯玉贞接过其中一盏,穿过对方的臂弯,两人手挽手,一饮而尽。
“现在让我亲了吗?”
他这是明知故问,冯玉贞想先去将胭脂擦了,可崔净空压根不等人家说话,先行凑上去封口。将她未出口的话及唇上的胭脂一同吃进肚子里去了。
白日时他惦念冯玉贞还在屋里等他,没喝多少酒,怕醉后平白辜负了大好春光。
可等到冯玉贞真软倒在他怀中时,崔净空又觉得好似置身于一场水月镜花的幻梦里。一种莫名的恐惧啃咬着他的魂灵,迫使他患得患失,出口问道:“你果真嫁给我了?我们日后便是一对真夫妻了?”
冯玉贞倚着男人的胸膛,他的衣衫上沾着浅淡的酒气。她酒量极差,这会儿头脑昏沉,竟然揪住崔净空的领口,他只好垂下头,冯玉贞顺势捧住他的脸,两人额头相抵。
冯玉贞性情保守,也只有借着这股酒劲儿,才能吐露出这些内敛于心头的话:“都是真的。不仅如此,我们还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她也不知道自己仅凭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地斩获了他。崔净空因此失语了半晌,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好。我当真了,此后余生,你都不得食言。”
冯玉贞尚未参透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霎那间天旋地转,她躺倒在床上,脖颈一凉,盘口被挨个解开。
灼热的气息流连在腻软的皮肤之上,他的手指与掌心上新添了一些粗砺的茧子和伤疤,所到之处引起一阵接着一阵、好似永不停歇般的战栗与快感。
青丝散乱在枕上,冯玉贞整个人都跟从水里被捞出来似的。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每一寸都湿答答的,到处滴着粘腻的蜜水,丰沛得淌到了崔净空的掌心。
被哄着迷迷糊糊喊了好几声“夫君”,冯玉贞眼睛困倦地半阖着,眼尾的泪水干了又湿,只得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银烛燃烧殆尽,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方才云雨初歇。冯玉贞累得歪头便睡了过去,全赖崔净空抱起,替她清洗干净。
将人抱回床上,崔净空剪下女人的一缕发丝,将两人的发丝合为一绺,仔细放进那个陈旧的锦囊里。同冯玉贞为他所求的平安符妥善安放于一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崔净空爬上床,将他的贞娘餍足地揽进怀中。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缺憾都被她严丝合缝地填满了,再寻不到半点空虚,他前所未有地丰盈起来。
她答应过,要同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熹微的晨光照亮屋内,欢愉的时刻转瞬即逝,崔净空惋惜春宵苦短,可当他目光转到怀里人熟睡的面容时,佚?转而又不甚在乎了。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而独属于我们两人的漫长余生,不过伊始而已。
正文完结啦!关于正文的一些补充会放到番外里。
先说一下规划:接下来两天我会先修文,那个重生的节点我还没有来得及改,这两天抓紧改了。
因为年末了事情也比较多,所以番外就随机掉落,更新时间就不会太稳定啦,争取接下来半个月里陆陆续续更完吧~
一些完结的感想:
接下来的话可能很长,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本耗时将近五个月,完完整整、从头到尾,也是磕磕绊绊写完的小说,所以想要跟陪伴我至今的宝们多说几句。
我是个太普通的人,时常拖延,畏惧搞砸一切,不间断地怀疑自己,无数次想过放弃。
但是好消息是,我真的坚持下来了。
尽管这本小说有很多很多的不足,比如后期大纲混乱,节奏过慢,一些应该修文的地方至今还没妥善修完。想到哪儿写哪儿,后期文笔有些崩,写不出新鲜的表达让我一度情绪压抑。人设、剧情,方方面面都有漏洞,许多都没有达到应有的预期,包括这一个月频繁请假等等。
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的确是耗费了很多心血,尽我所能写完的。因此,我可以坦然接受大家所有的批评,正视它存在的缺点。
我熬过很多夜,通宵也时常,卡文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时候也不少,被质疑、收到恶评也会难过掉眼泪。可至少在我十几天后复盘2022年的时候,绝对不会后悔这段和文字相伴的日子。
最后我想说,谢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坦白来说,我是个脆弱的、擅长半途而废的人,一度陷入迷茫和自耗的怪圈里无法自拔,说句有点矫情的话,是文字赋予了我贫乏的人生闪闪发光的机会,是你们毫不吝啬的赞美,把我从死气沉沉的日子里解救出来,这样的我全靠着大家的鼓励,才能一步一步尝试走完全程。
写小说以来,我实在交到许多好运,我认识了我的基友,我的编辑,还有那些天南海北、经常为家乡扣大分的读者朋友们。
我非常非常荣幸,能在2022年的后半段,跟无数素未蒙面的你们共享一小段时光,沉入我创造的这个世界里,让它逐渐羽翼丰满起来,是你们和我一起完成了这个故事,这才是对我而言最为珍贵的经历。对此,我感激不尽。
承蒙厚爱,我们后会有期,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