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净空怒气未消,可一看到冯玉贞脚下趔趄,又顾不上那点怨气,起身环住她的腰肢。
冯玉贞这下不折腾了,顺从地依偎着他,侧脸压在他胸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睫毛上悬着泪珠,乖得出奇。
一颗心跟泡在春水里似的,百转千折也不为过,崔净空束手无策,他暗叹了一声,搂紧了她,用唇贴了一下她的额头,领人下楼坐车。
走出酒楼,凉风骤起,吹拂至脸上,夹杂着几点湿意。原是不知何时斜起稀稀疏疏的雨,江南道总是阴雨霏霏,立夏后尤甚,行人纷纷撑起伞,街上的灯箱也在雨中飘摇不定。
田泰瞥见他们从酒楼出来,主子将夫人搂在怀里,严严实实护着。他赶忙走上前,撑开车里放着的油纸伞举在两人头顶,低声问道:“主子,还去放灯吗?”
崔净空怕冯玉贞待会儿睡过去,呆在外面着凉了,得不偿失。于是搁置了先前的计划,压低声音道:“罢了,送她回去。”
刚要踏上马车,臂弯里忽地传来轻微的挣扎,许是方才迎面一吹,冯玉贞略略醒了酒,恢复了一些神智。
温热的大掌紧扣着后颈,呼吸间全是男人身上清冽的气味,冯玉贞喘不上气,本能提肘推了推他。
崔净空松开手,见人自己能站稳,知晓这是清楚了点,手仍在她身后虚扶着:“去河边走走吗?”
脑门一跳一跳地胀痛,冯玉贞抬手扶额,又不经意间嗅到袖口飘来的酒气,颇有些反胃。她面色发白,身体不适,更不想在车厢里闷着,片刻后点头答应:“好。”
接过田泰手中的伞,崔净空稳稳举着,伞面朝冯玉贞倾斜,只是对于一男一女而言,一把伞所能庇佑的地方还是极为有限,连着串儿的雨珠自伞沿滑落,打湿了男人的肩膀,晕出湿痕。
人们多是向南而行,出城回家,两人逆着方向,默契地避开人潮,行在一侧的青砖小路上。
青砖湿滑,冯玉贞仍是微醺,不免脚下打滑,崔净空留神在她身上,敏捷出手搀了两三回,最后一次干脆不再放手,牢牢握住了她的肩头。
夜色深沉,总归身旁无人,又或许是雨夜湿冷,冯玉贞默许了这点亲近。两具躯体互相取暖,两个人一路静谧地走到河堤。
冯玉贞驻足,微风撩起裙摆,她将碎发勾至耳后,不适感消减许多,脑中的迷雾也被吹散了七七八八,方才酒楼里的事也记起来了。
河堤不复白日的喧闹,夜色笼罩下的江河宽广而沉默,它驮起无数河灯,点点荧光随着水流蜿蜒曲折。
她低下头,恰好一只船灯飘至脚下,俯身下去,见船中的烛火忽明忽暗,颤动摇曳,眼见便要彻底熄灭了。
“既然来了,不若也来试试放河灯罢?”
冯玉贞支起伞,闻声望去,方才去而复返的崔净空手头提着一盏花灯,刚刚从一旁的花灯架上买的,是并蒂莲的样式。
崔净空将唯一的伞留给了她,如今下颌垂着水珠,雨水打湿了浅色的衣襟,颇为狼狈,却还不忘一手盖在花灯之上。
冯玉贞的视线落在灯上,她忽而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某一个夜晚。也是身前的人,同样手持着一盏祈福的灯。
远处传来轻雷,雨下急了,冯玉贞踮起脚,将伞移在他头顶,摸出帕子,为他轻柔擦干脸上交错的水痕。
崔净空尚在等她回复,今夜冯玉贞的温柔令他生出许多希冀,她将半湿不干的帕子握在掌心,平静道:“空哥儿,我们放不了。”
她垂下眸,盯着这朵并蒂莲,神色不明:“就算放上去,不久也会被风吹灭,反倒不吉利了。”
她说得不无道理,只是谁知晓今晚忽然刮风下雨呢?平白耽误了好时机,崔净空朝河里瞄去,见漂浮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仍不肯轻易放弃,又劝道:“我看有许多都是亮着的。”
他走上前,将灯捧到她面前,想用上面精美的花纹讨她喜欢。冯玉贞并不伸手去接,脸颊融在暖黄的灯光中,眼眉更为温婉,嘴上却再度出言拒绝:“算了。”
看来今日是不成了,崔净空不再强求,退而求其次道:“好,那我们便过几日,天气晴朗时再放。”
可冯玉贞又一次拒绝了。
崔净空身形一顿,随着一次又一次不变的拒绝,他提着并蒂莲灯的手僵僵垂落下去。
男人盯着她的脸,他语气沉沉道:“究竟是不愿意放,还是……不愿意同我一起放?”
冯玉贞抬起眼,伞下两人四目相对,她不躲闪,启唇道:“空哥儿,我不愿意同你放。”


第106章 秘密
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两道拉长的暗影于水波中震荡扭曲,只余一豆微弱的光晕,也同样飘渺无依。
崔净空冷眼瞧着她,两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冯玉贞似无所察,甚至体贴地将伞又举高了些,一双杏眼宁静地回望,面上看不出悲喜。
于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崔净空忽而想起他们初搬到黔山县,他央人从京城重金代买的银钗,送至冯玉贞手上,妄图取代崔泽那几根简陋的发钗,最后自己却被冯玉贞弃如敝履,毫不留恋地扔下一句:“还你。”
此时恰如彼时,原来冯玉贞并非是不喜欢发钗,不愿意放灯,归根结底是不欢喜陪在她身边的他。
其实那时便做错了,不应该送发钗,他漠然地思忖道,应当打一对繁复的金脚镣才对。套牢两只瘦伶伶的脚腕子,拖着细长的链子,走动间发出悦耳的颤声,她甚至不用下地,由他锦衣玉食养着便好。
冯玉贞什么也不必做,刺绣这样坏眼的活计他更不可能应许,只要呆在府邸里,如此一来,她便会用白软的胳膊、殷红的唇瓣迎他回来,而非吐露这些带着刀子的话。
崔净空被她一句话激地心神不定,愈想愈觉得行差一步,分明次次都谋划的极好,偏偏只要看到她便不自觉心软下来,如此反复妥协,却又不得她欢喜。
他攥得太紧,灯笼杆的棱角戳进掌心。崔净空语气淡淡道:“为何不愿?恕我愚笨,可是何处惹你不快了?”
“并非如此。”冯玉贞望见他绷紧的下颌,只道:“倘若放了这盏并蒂莲,无异于松口答应同你合好。可是……”
话音顿了顿,心腔里涌入一股凉渗渗的东西,或许是今夜吃了酒,冯玉贞鼓起些微勇气,她匆匆扭过头,旋而道:“可我这些日子思虑再三,实在觉得你我不甚相配。”
不甚相配?
哪怕是无理取闹都比这个借口来的强。崔净空笑了笑,并不作声,他蓦地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侧脸。
冯玉贞的脸被风吹得湿黏发凉,大抵是他的手也不暖和,在指尖触及的刹那,她微微发抖,他的掌心里便好似藏了一只受惊的小鸟。
崔净空脸上展露出讥讽的神色,口中宛若诉说爱语一般,轻慢道:“那依贞贞的意思,究竟谁才与你为良配?兄长、木匠还是那个孙嘉良?还是只要换作是我,便总也不成?”
折戟沉沙数次,又被拿这样的话搪塞,在她这儿受的闷气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心头潮起被戏弄般的怒火,崔净空的声音彻底冷下来:“冯玉贞,你无非是得意我现在心全系在你身上,不敢委屈你分毫,倘若我此刻失去顾虑,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
他们在风雨中站立许久,女子的衣裙下摆蹭湿一截,连同梅染的绣花鞋也洇湿了鞋尖儿,脚趾冰凉,寒意侵入,那条医好的左腿骨头缝间泛起些微刺痛。
又或许是他说的话太重,冯玉贞的身形不禁瑟缩了一下,她忍着不适,解释道:“跟他们无关,只是我与你之间的事。”
女人的声音几乎被雨声覆盖,崔净空目光往下,扫过她的左腿,急雨如箭,伞柄摇晃,她撑伞的手臂于无助抖颤。
有那么一瞬,崔净空的确想过要扭头就走,扔下她于疾风骤雨间寸步难行。不必去管,叫她吃一吃苦头……
只听到若有若无的叹声,那盏并蒂莲灯“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冯玉贞被一条结实的手臂箍住腰身,只有脚尖略略着地,崔净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还因为窝火闷着气音:“藏好了,别探头。”
他长腿三四步跑到方才河堤对面的那家花灯铺前,门店刚打烊,冯玉贞手里的伞东倒西歪,不起效用,崔净空几乎一路冒着雨。
他却不管自己,只顾把怀里人后脑压进胸前,伸手敲门:“打扰了,可否容我们在此地避雨片刻?”
冯玉贞本能地揪着他的衣襟,崔净空出声时,他的嗓音连同跑动后砰砰的心跳声一并清晰地送至耳中,将她的心也带得快了些。
店主从门缝向外,窥见原是最后一位前来买灯的客人,复观崔净空容貌举止出众,不似奸恶之徒,遂开门收留了他们。
冯玉贞勉强还算体面,崔净空的水碧长衫却委实湿了大半。概因不知雨水何时才歇,他递出一两银子,烦请店主升起火盆,烧柴取暖,另从后屋扯出一方薄被。
店主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崔净空没了别的要求后,他跟生怕对方反悔似的钻进后屋。独剩两个人于挂满各式各样花灯的门店内,坐在柜台后唯一的那张长凳上。
将薄被盖在冯玉贞膝头,接着又把火盆踢到她左腿边,做完这些,崔净空盯着女人湿透的绣鞋蹙眉,可到底碍于出门在外,不好更替,只得移开视线。
安顿下来,静定了半晌,屋里的阴冷被驱散大半,崔净空切中要害,单刀直入道:“可想好了说辞来应付我——何为所谓的‘不甚相配’了吗?”
冯玉贞低着眼眉,好似看着脚旁的柴火出神,一手来回折弄的衣角:“空哥儿,若是我答应了你,之后呢?我便随你回京成亲吗?”
崔净空的确是这般设想的,从前他不屑一顾,如今仔细勾勒出具体的场景:到时冯玉贞定要凤冠霞帔,思及银烛高烧,她朱唇晕酒的动人情态,崔净空忽而便懂了“洞房花烛夜”这个原先模糊的词。
抛开乱乱纷纷的思绪,既然冯玉贞如此发问,那么心中必对此有所疑虑,言多必失,崔净空遂只简单应了一声。
听闻他的肯定,冯玉贞略牵动起嘴角,语气很低:“可我不想去京城。琴棋书画,我一样不精通。连字也是去年跟着喜安略略通识,看得懂罢了,我混迹于高门贵妇之中,浑像是不慎混进米堆里的沙子,格格不入。倘若在京城,我对你毫无助益,只是个十足十的拖累。”
她将薄被展开,分给崔净空腿上一半,叫他也沾上点暖意,一面低低道:“不光如此,我也从不喜欢这样。管理家宅、纳入妾室非我所愿,我更不情愿同别人虚情假意、勾心斗角的相处。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乡野村妇,靠刺绣谋生,只能也只愿意这样活着。”
恰如刚进酒楼时听见的第一句唱词——“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才子配佳人,才是自古以来的铁律。
感慨良多,她不由得吹头喃喃道:“是了,仕女班头,你应当与一位大家闺秀成婚,赐婚尚公主才对,总归不该是我。”
“……你是如何知晓圣上赐婚一事的?”
什么?难不成她方才竟然说出声了?
冯玉贞猛地扭过头,正对上崔净空乌沉的眼珠,诧异快速划过眸底,他继而紧盯着她的脸,重复了一遍:“你为何觉得我应当尚公主?”
殿试放榜之后的第二日,圣上曾召他入宫,欲图钦定驸马,只他磕头谢罪,言已有家室,圣上遂才作罢。若是没有冯玉贞,兴许他思量一二,最终便领旨谢恩了。
可赐婚之事全然隐秘,在场的唯有幼帝、近身太监与他三人而已。冯玉贞远在天边,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只是猜测,戏班子也爱唱什么状元郎尚公主之类的,道听途说罢了。”
冯玉贞强装镇定,可崔净空却已然寻到了端倪,他将从前的异常全串了起来,步步紧逼道:“不,于黔山村时,你便十分笃定当初只是个秀才的我将金榜题名,且未来求娶之人身份尊贵。秋闱我险些被调换考卷,而分别之际,你又吞吞吐吐,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弘慧当年的话萦绕心头,却不想竟真是一眼道破天机。崔净空见时刻盯瞧着她,见她脸色难看,不再往下说。
试探道:“……你莫非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是什么天上下凡的神仙?”
“我听不懂这些。”
冯玉贞霍地站起,不顾薄被自膝头滑落至地上,面容煞白,她的心高高悬起,顷刻间胳膊上就起了一层小疙瘩。
虽知晓崔净空智多近妖,那时初初到砖房与他一个屋檐下生活时颇为谨慎,却不料仅凭几个蛛丝马迹,他便推断出了一个差不离的结论。
心头最深的秘密被这样荒唐拆穿,冯玉贞经不住后退两步——若是被当成什么山野精怪,会不会被下山的道士作法杀死?
她脸上的震惊、心虚与慌乱等等神情丰富而剧烈,崔净空半眯起双眼,将自己的惊诧不显山不露水隐藏起来,柔声道:“不必担心,我同其他人怎么一样?我定不会往外说的。”
他起身,缓慢踱步至女人身前,放低声音,跟她小声咬耳朵似的:“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
崔净空牵着冯玉贞僵硬泛凉的手,她呆愣愣地任由他牵到长凳上坐下,放在掌心间揉搓捂热,缄默半晌,冯玉贞忽而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打了个激灵,崔净空幽暗的眼珠里闪着火盆里的火光,瞳孔都染成了暗红:“这样说来,你是不是也知道我的事?譬如——我是煞星转世?”
冯玉贞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很老实地颔首点头,正打算说话,却发觉她竟然无法脱口,涉及话本中的事,喉间便如同坠了一块金似的难受,像是有人掐住她的喉咙,不让她出声。
这个干脆的回答无疑取悦了他,崔净空咧开嘴,唇际的弧度越扩越大:“依我来看,普天之下没人比我们更相配了。”
不明白他这种论调从何而来,那种异物阻塞感总算消失,冯玉贞目光游离不定,嘴唇嗫嚅道:“你就不怕我万一是个孤魂野鬼吗?”
崔净空把脸偏了一偏,心情颇好地探过身,直直问道:“那你可会畏惧我这个天煞孤星?”
冯玉贞微微发愣,摇了摇头:“你不是天煞孤星。”
他含笑道:“那么,我也不害怕。”
门外的雨声渐渐衰弱,崔净空思忖片刻,沉声道:“至于京城的事宜,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既然不喜欢,便不要勉强。总归日后是我们两个过日子,不必看顾旁人的眼色。”
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
雨歇,天色微明,两个人向店主告谢道别,田泰驾着的那马车停在堤岸不远,崔净空却没有走过去,而是快步将遗落在地上那盏并蒂莲灯拾起来。
他望向身后的冯玉贞,复尔问道:“昨晚不行,今日可以放了吗?”
冯玉贞脑子跟拿浆糊拌匀了似的,她看了一眼那个并蒂莲的样式,这回语气缓和了许多,却还是不同意:“还不到时候。”
可架不住崔净空自觉心意相通,他不恼不燥,只是把并蒂莲灯交给田涛收起,俯身牵着冯玉贞上马车。
“你若是现在不愿答应我,我自有千万种耐心等下去,只是莫要再提所谓不相配之类的论调。”
冯玉贞“嗯”了一声,无言片刻,再次问道:“你果真不怕吗?”
崔净空乐于见她不安的时刻,更愿意叫她如此依偎着自己。他捉住女人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不怕。”
见她仍是神情恍惚望着窗外,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崔净空干脆倾身过去,一手扭过她的下颌,两臂将她扣在怀里,在她唇边那粒红痣上啄了一下。
两人的呼吸交缠间,冯玉贞只听到他低低道:“哪怕是来勾我入炼狱的魑魅魍魉,我也心甘情愿赴黄泉。”


第107章 醒酒汤
一整夜下来,冯玉贞的情绪大起大落,她此时仍有些恍惚,然而崔净空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手背,说不清是安抚还是不许叫她逃避。
临到家时,崔净空忽然开口问道:“倘若你真能知晓后事,那我们究竟何日修成正果?”
冯玉贞倒是猜到他会问一些跟她身上奇异相关的事,却不料会趁机问这个。
她不禁松快了些,含糊应答:“我也只是机缘巧合下知道了一些,很有限,现在更没剩下什么了。况且……我们合不合好还是两说,怎么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察觉自己尾音里勾着一些嗔怪,冯玉贞复尔正色道:“我既不是妖魔鬼怪,更也不是什么神仙,你若是想从我嘴里套出些以后的事,尽早歇了心思,我也一无所知。”
崔净空把她的手又握紧了些,他眸光定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图谋其余的事。”
别的事有什么好问的?只有事关冯玉贞时,他才跟晕头转向似的,永远觉得自己揣摩不准她的心思。
冯玉贞累得厉害,又是害怕又是心悸,马车停下后,她动身撩开帘子,很想立刻走回家去,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崔净空没有拦着她,静静扶着人下车开门,很规矩地立在门口不进去了。屋里睡着喜安,冯玉贞只听到崔净空放轻声音道:“早些睡。”
两个人轻轻颔首分别。
天边微明,最多一个时辰便要起来送女儿上学,冯玉贞洗了一把脸。
穿着湿鞋行了半夜,在马车上时崔净空便欲图脱下她的鞋子,她自然没应允。虽然脚心冰凉,也没有精力按照他车上的叮嘱泡个脚,稀里糊涂就爬上床了。
本想着倒头就睡,却并无多少困意,喜安睡在里面,她这半年窜高了许多,母女两人睡一张床,便比从前觉得要窄了。
冯玉贞愣愣睁着眼,脑中昏蒙蒙一片,诸多事如同浮出水面后的气泡,破碎之后又融入了水中。
她记起前世被束缚住手脚陈塘时灌入口鼻的冷水,想起话本中权势通天却暴虐凶残的崔净空,今生他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爱护,在脑中浮光掠影一般闪过。
心烦意乱地扭转过身,这时候,女儿便忽而映入眼睛里,她也就此从飘渺的前世今生里被拽回了当下。
冯玉贞侥幸行至今日,从前全凭着一股活下去的本能。自始至终她心头窝藏的怨毒都极少,她是不愿意去憎恨别人的。
可她又不是庙台上供奉的菩萨,搁在凡人身上,好听点叫宽容大度,说难听点无非便是懦弱无能。
然而自从有了冯喜安,血脉相连的女儿使她不得不性情强硬起来,赖以活着的生气里,十分里至少五分出自她。就连思索崔净空与她之间这些情爱纠缠,关于冯喜安前程的考量也不免占据了一部分。
熹微晨光透过灰白的窗户纸,冯玉贞脑袋有些昏沉,时候到了,还是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去厨房做饭,之后再叫醒女儿。
送至书院,孙嘉良如往常一般立在门口,等冯喜安进去后,冯玉贞才向他问候道:“我听喜安说孙夫子偶感风寒,近两日可有好转?”
自上次之事后,她同孙嘉良两人都刻意疏远了些,孙夫子为了避嫌,更是再没同她见过面。孙嘉良神色凝重,只是摇头:“父亲本就年迈,郎中道此番为气急攻心,应静心调养,这半个月由我代为讲学。”
冯玉贞心下一沉,孙夫子定是被何云骏那番言论激着了,身心交瘁,病痛趁虚而入,这才病倒了,要缓上半个月,可见并非小灾小病。她不免忧心忡忡,喜安这条求学路实在坎坷,每段师徒缘也浅薄。
她走回家,心里还盘算着喜安的事,只听到有人唤了她一声。抬眼见李畴站在院前,提着一个食盒候着,他将食盒往前一捧道:“主子想着您昨夜饮酒,怕您身子不适,特意叫奴才来送醒酒汤,里面还有着一碗银耳粥和清淡小菜,夫人便趁热喝罢。”
崔净空很知晓时松时紧的道理,人不露脸,在冯玉贞这儿卖的人情却不少。总归是他哄得她喝下的那杯竹叶青,冯玉贞这时候脑袋还有些晕乎呢,也不推辞,很爽快地收下了。
冯玉贞接而环顾一周,不确定那些人手有没有撤下,出言道:“这附近还有你们的人看着吗?”
她实则朦朦胧胧察觉崔净空一直有派人守着这间屋子,不然不可能如上回一般,分外及时地送来一箱枇杷。
李畴被问得起肚子里起了嘀咕,他摸不准冯玉贞的意图,怕讨巧的回复反倒惹得对方憎恶,遂诚恳道:“东南西北都有,启知学院主子也命人看顾着,您也别责怪他,不是为别的,近来风声紧,光是府上便遭了好几次暗算,主子怕牵连到您,这才分散人手,日夜看守呢。岭南常常脱不开身,主子刚才又急匆匆走了。”
其实这话也掩掩藏藏了一些暗语,譬如倘若不是崔净空非要不远万里前来纠缠,冯玉贞娘俩又怎么会被卷进这湍急流里?
朝堂之上的暗潮汹涌,冯玉贞自然不甚清楚,她知悉是好意,又听闻崔净空遭了暗算,手里提着的食盒沉坠坠的,话语里含着一点暖意道:“好,你们也千万小心行事。”
食盒里分了三层,粥和汤还是温热的,除了三碟小菜还另有一盘糕点。光是吃完这些,估计她中午也没肚子再吃饭了。
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咂摸起味道,觉得颇为熟悉,她想了片刻,才记起好似是在砖房时崔净空熬粥的滋味。可他事务繁重,应该没多少闲工夫亲手煮罢?冯玉贞略微有些惊疑,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喝完了。
填饱肚子,冯玉贞烧水,里外洗浴一遍,合着单衣躺上床,一夜未眠积累的困意攀爬上来,半面床榻上洒满了日光,她眼皮被晒得暖洋洋的,将所有事宜都抛之脑后,索性不去想了,疲累地睡了过去。
“主子,很该走了,先前您起灶时便耽误了功夫,再晚些便来不及了,前面报上来,说是将土司府都烧塌了!”
“人都跑完了,急什么?”崔净空冷笑一声,他发尾还坠着水珠,田泰追在他屁股后面给他绞发。
崔净空洗浴过后,换了一身利落的缁色骑装,他俯下身,一脚踩在板凳上束紧绑腿,随即夺过田泰手里的棉布,自己随手擦了两把,拾起架子上的豹尾鞭。
他大步往外走,一面将鞭子绕着手背缠了两圈,握了握拳,右手还是有些不机敏,他不满意地略微蹙起眉,嘴上问道:“李畴走了吗?”
田泰忙道:“诶,您端出去的时候他就去给夫人送过去了,保管递到手上还是温热的。”
崔净空应了一声,淡声问道:“那个何检校的事如何了?”
田泰道:“依主子的话,大街小巷散布他的那些罪名恶事,不过几日下来,荆城内外已经风评一转,消停了。夫人她们的消息都被我们的人锁死,何家仍有些愤愤不平,四处游走,动静闹得不小,不过主子,真不用奴才将那何检校……一了百了。”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崔净空掠过他,冲他竖起手:“事情不必做太绝,反倒惹得他们狗急跳墙。分几回毒哑算了,别做得太过明显了,知道吗?”
田泰领命接过,崔净空走至院中,翻身上马,马蹄扬起尘土,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荆城。
半个月下来,冯玉贞心里渐渐平静,不复那日晚上的慌乱。虽说她的秘密无可避免被识破了,可崔净空也只是猜出大概,好在他也并不屑拿这个来要挟她。
既然管不了这些事,冯玉贞便试图将这些都看淡,日子便也平平淡淡过来了,崔净空大抵的确繁忙,近些日子并未再来找上门。
可她今日起床后,意外有些心绪紊乱,做什么事都不专心,刺绣时扎了好几回手,总感觉不太平。
浣完最后一件衣物,拧干水丢进木篮中起身,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进溪流里。好在堪堪稳住了身形,只是木篮里的衣服掉到地了两件,还得再蹲下洗涮一遍。
这件事好像更印证了心头的不安,冯玉贞抚了抚胸口,快步从溪边回到家,远远见一个矮胖的人影立在门外,鬼鬼祟祟垫脚朝里张望。她心中一惊,以为是遭贼了,躲到一旁的屋后警惕地盯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