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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焦躁与戾气,往往在他下回亲眼见过冯玉贞后,便惊人地不翼而飞了。
每每这时,崔净空冷静地下决断,他就是被冯玉贞套牢了,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
李畴拿那句话宽慰他,崔净空何尝不是一头热呢?大费周折地外调出京,将自己数次置于险地,愚不可及,可依然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譬如现在,窗户纸上晕出暖光,两道影子高低错落,他只远远望见,便觉得漂浮的魂灵又从虚空拽回肉身,双脚落地踩实,他总算找到了归处。
崔净空静静看着,直到女子披着长发的侧影忽而吹灭灯烛,方才动身回荆城的府邸,他这才上床阖眼,一夜无梦。
孙嘉良翔实的底细在第二日清晨,就递到了崔净空手里。
他刚由田泰伺候着换好药,衣衫尚未合好,敞露着几圈纱布包扎的劲腰,径直从亲信手中拽过。
攥着这两页纸一目十行看完,崔净空不由得轻笑一声,将其捏成小小的纸团,轻蔑地抛掷在地上。
趁着崔净空脸色好,田泰谨慎问道:“主子,可用奴才将他……?”
崔净空起身,抬手慢条斯理合住衣衫,心念微微一动,同时又生出顾虑,遂压下,只淡淡道:“不必,留心看着。”
论起权势地位、相貌家财,孙嘉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样样不及,虽年岁小,可转念一想,冯玉贞向来不喜比她小的,倒偏爱那些壮硕、结实的老男人。
这些杂七杂八的外人全无胜算。况且,崔净空想,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回到她身边了。
“安安,起来了吗?晚到可是要被夫子责罚的!”
女人步履匆匆,刚把糕点依次放进食盒,紧接着将米粥盛碗端到桌上,隔一扇门喊孩子起床。
片刻后,小姑娘揉着眼睛走出门,她自个儿踩在小板凳上,接着铜盆里冯玉贞倒好的热水洗脸。扯下挂在架上的细棉布胡乱擦拭一番,脸颊都被蹭得发红。
冯喜安张开手抱她,眼睛又眯成一条缝,迷迷糊糊唤道:“阿娘,好困……”
冯玉贞正往她的小扁壶里倒温水,听见女儿跟小猫似的哼声,捏了捏小孩软乎乎的圆脸蛋,心软哄道:“阿娘给你蒸了鸡蛋和糖饼,裹着糖霜呢,快去吃罢,醒醒神。”
坐到桌旁,冯玉贞跟着吃了两口,又不自觉盯着乖乖捧起碗喝粥的喜安看。
天黑才归家,第二日天色蒙蒙亮就得走,又逢喜安长身体,正是觉多的年岁,更是起得艰难。
虽知晓世间成事者没有不苦的,崔净空当秀才时也早出晚归,白日轻易见不着人。
当娘的心疼女儿,冯玉贞这两日思寻对策,发觉耗在路上的时候还是太多,不若买辆牛车?
或者咬咬牙,买下一辆小马车更好,还能遮风挡雨,只是价贵,且她对养马一窍不通,之后免不得费工夫花钱请教。
一手照常牵起喜安,另一手提着食盒,临近时松开,一连数日,孙嘉良不意外地仍在门口守着。
两人也相熟了一些,互相颔首,待喜安走进学堂,冯玉贞才扭过身,将提着的两层食盒送到他身前。
“嘉良,这几日实在辛苦孙夫子同你对我们母子的照顾,这里面分别是枣糕和青团,若不嫌弃我厨艺不精,便求你代夫子收下罢。”
冯玉贞放慢了声音,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于昨日仔细斟酌过,既不显得暧昧,又不至于太过生分。
孙嘉良微微愣怔,旋即接过,含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恰好家父喜爱青团,每至清明前后,总要接连吃上四五天才罢休。”
送出去了礼,冯玉贞笑盈盈道:“合夫子与你意趣便好,真是凑巧,歪打正着了。”
孙嘉良将食盒递给门童,请他搁到屋里,又转头,自然地对冯玉贞道:“走罢,怎么有白收礼的道理?我理应送夫人一程。”
怎么又送?
冯玉贞顿感棘手,今日提糕点也是由于过意不去。概因这几天无论早晚,孙嘉良始终坚持送她半程。
她虽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孙嘉良对自己一个平凡寡妇有什么企图,可哪怕只是单纯地承蒙他的好意,也足够叫她赧然的了。
昨日冯玉贞便委婉说起,不必再麻烦对方动身来送。今日送礼也是为还人情债,谁知弄巧成拙,又欠上了新的。
总不好在书院门口僵持,只好点头应许。走到拱桥下,一来一回间,日头已然爬到东面,水面波光粼粼。
冯玉贞将荡到脸颊上的柳条拂开,指尖轻轻折下,手里便把玩着一截碧绿的春意。
她抬头望向孙嘉良,客气道:“多谢你,好在往后白日长了,我自己接送喜安便好,莫要太耽误你的功夫了。”
话已至此,孙嘉良听她语气柔中带刚,并不坚持,只摇摇头,温和道:“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分开后,自觉将憋在胸口的话说了出来,解决了这几日的困扰,冯玉贞扶着栏杆上桥,脚步十分轻快。
走至桥尾,却骤然见有个人直直立在不过五步远的地方。她顺着这人的胸膛向上,仰起头,一张森冷玉面不期然闯入视野中。
他怎么突然来了?不躲着藏着了?怎么还站在这儿……
冯玉贞心头莫名发紧,她回身一瞧,只看到了石块砌成的桥面。
崔净空立于桥下,掀起眼皮看她。他们已有些时日未曾正大光明地相见,两人隔了几步路对视,谁也没率先开口。
见男人面容阴沉,一言不发,好似是摆着架子前来兴师问罪似的。
又是哪儿来的毛病?冯玉贞拧起秀眉,她如今对付起崔净空很有一套本事,索性收回欲图道谢的话。再度迈开腿,只当他是街上随便哪个过客,面色冷淡地从其身旁走过。
错身的那一瞬,右衣袖突然被牵住了,冯玉贞不得不停下。身边的人总算憋不住了,每个字都好似从牙关蹦出来似的:“如今看也不看我了?”
崔净空早积了满腹怒火,他并非是没话说,相反,想说的话太多,以至于该先提哪句。
是该问她那个孙嘉良的事,抑或是方才为何故意不理他。
可崔净空垂下眸,见她白净温婉的脸,冯玉贞只是略微蹙起眉,朝他责怪地一瞥,崔净空哪怕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却已然十分自觉地低下头,摆出一副诚心认错的态势。
他先低人一头,闷声道:“……你别生气。”
冯玉贞却心平气和:“我没生气。只是街上拉拉扯扯的,叫人看笑话不成?”
于是男人很听话地收回了手,冯玉贞这才问到正题:“你怎么……”出现在这儿?
话还没说完,他另一手伸过来,掌心躺着一只绣着喜鹊登梅纹样的荷包。赫然是她平日随身携带的荷包,里面装着几十文铜钱。她伸进袖口一掏摸,果真是没了。
崔净空目光凝视着她:“这是你于桥边掉下的。”
冯玉贞伸手从他掌间接过,翻到背面,果真绣着她的名字,的确是她的没错。
捡起了她遗落的物件,遂站在原地等她回来交付。
“多谢你。”
尽管知晓崔净空于此地等候,多半是刻意为之,可冯玉贞想起客栈自己半夜发热,是他贴身照料,才得以一夜转好。
两件事叠一块,她叹一口气,妥协道:“随我来罢。”
第99章 跟着回家
在此之前,崔净空意想冯玉贞最多口头上道一声谢,或者赏个难得的笑脸,却不曾想对方会直接应允随她回家。
崔净空近乎迟疑地凝视着这张熟悉的、秀美的面容,确认并非是什么臆测的幻象。
冯玉贞不管他的犹豫,已然动身往前,崔净空俄而精神一振,从喉咙里极快地飞出简短的应声,抬脚紧随在其身后。
片刻前尚还占据心头的嫉恨忽而烟消云散,他克制地压着步子,落后冯玉贞半步,乌沉的双眸里闪着细细碎碎的亮光,他愉悦极了,真和踩在云上似的。
果真是草木皆兵,什么严烨、孙嘉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终究只是冯玉贞的过客。他不一样,他是最后与她一同踏入家门,关起门过日子的夫妻。
这种如脚踩云端般的感觉,在他被冯玉贞引着坐到桌旁,见她竟然拾起茶盏,为他沏茶时达到了顶峰。
凡事物极必反,况且……他也不想要冯玉贞亲手伺候他。冯玉贞不需要伺候任何人。崔净空伸出手,轻巧地朝外拨开她动作的手,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我自己来。”
到底是一张床上睡过不知道几百回的人,早里里外外熟透了,再装生冷的戏码便显得假了。冯玉贞顺手将茶壶递给他,提醒道:“小心烫。家里没有好茶,凑活着喝一杯算了。”
崔净空摇摇头,他抬眼看向她,启唇道:“我不在意这些,你明知道我在意什么。”
冯玉贞不回答了。她懒得再去管崔净空灼灼的视线,手肘支在桌上,撑着侧脸。这些时日她也是被喜安起早晚归闹得歇息不好,生怕误了时候,总有些提心吊胆。
她困倦地稍合上眼,暖光从推开的窗户缝里漫进来,将发丝都染成浅浅的金色,打在细腻雪白的皮肤上,清透得好似真成了玉制的人。
两人之间已经久久未曾有过如此静谧、安和的氛围,崔净空捻了捻发痒的指腹,他盯着瞧了好半天,越看胸腔里越聒噪。
气息平稳,真睡着了吗?
崔净空心想,前些年冯玉贞性子软得跟面团似的,谁都能捏一把,如今却太犟,偏不愿回头望他,她一人养家领孩子,哪儿能不辛苦呢?
启知学院并非官学,奉金为一年九两,加上租房与来到荆城后杂七杂八的开支,冯玉贞这两年攒下的存银一下便少了三分之一。
崔净空夜深站在屋外,好几回撞见里头还亮着微弱的烛光,女子低头穿针引线,过一会儿便要锤揉久坐后酸麻的腰际,或许揉一揉疲累的眼睛。
他半点看不得冯玉贞受苦受累,对方还没叫屈,他便率先生出爱怜。于是绣坊那儿交付给冯玉贞的活与以往无异,报酬却只高不低。
崔净空目不转睛看够了她的睡颜,这才轻手轻脚站起,绕到她身后,想把人从桌旁抱到床上睡,别吹风着凉了。
他正要弯下身,用双臂扣住她的腿弯,还没挨到女人身上,身前忽然传来她的声音:“其实不用我领路,空哥儿,你应该知道我住在这儿罢?”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破了一室温情,崔净空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
“包括这间房子,也是你在背后帮我。”
难怪,原是知道了?自来了荆城,他做得并不算收敛,有刻意让她悉知自己的意图。
冯玉贞睁开眼,她方才的确是困了,险些真眯过去,侧过头,见崔净空站在身边,神情莫测。
片刻后,他开口:“倘若我说是,你会生气吗?”
冯玉贞诧异地仰起头,她太了解崔净空了,放在往日,他至少要为自己辩解两句才对,更不缺颠倒黑白的本事,怎么今日这样干脆地承认了?
崔净空避开她质疑的目光,将女人眼睫上粘的细小绒团拈去,见对方下意识闭上眼,模样乖顺,又很想去摸她的眼睛。
他低声道:“那天夜里说过,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
那时候浑浑噩噩,好像真有人在耳边细细碎碎说了些什么,可再具体一些的,冯玉贞却半点也记不清了。
他这样坦率,冯玉贞之后盘算好的说辞反而没有着落了。她低下头,双手在膝头交握,轻言细语道:“我不生气,也不该生气。此番请你来也是专程道谢。多亏有你,我们才能这么快找到一个落脚的地界儿,安安也顺利进了启知读书。
你既然不肯收银钱,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你,便请你来家中吃顿饭罢。”
说罢,她倏地站起身,就要向厨房走,身侧的崔净空却拽住了她的手腕,他目光沉沉,冷声问道:“你带我回来,只是为了道谢?”
脑门突突跳了两下,一种被戏耍的感觉油然而生,崔净空一时间讥讽自己如同跳梁小丑,竟然盼望着她回心转意。
冯玉贞就是这样的人,你既然帮了我,我便一丁一卯地认真还你,这其中压根扯不上他自以为的情意,相反,恰是变着法地画明边界。
他掀起唇角,面容阴沉得能结成冰,不甘、痛苦轮流啃噬着他的理智。
崔净空真想就此摔门而去,然而只听到一声痛呼,他反应不及,心口一紧,原是方才手下使劲,不小心握疼了她。
他立即放开手,冯玉贞捂住被捏出一圈红印的手腕,眉尖微微皱起,她神情紧张,后撤了半步。
冯玉贞见他面色难看至极,又不晓得哪句话说错,竟无意点着火药桶了,只得谨慎问道:“你怎么了?”
崔净空愣愣盯着她半晌,忽而扶额低笑了一声,有什么厚重的东西在眸底翻涌不息,他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复尔十分平和。
“贞贞,我要做什么,你才肯重新接纳我?”他走上前,柔和道:“之前做的错事,我全都可以改。只要你说出来,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冯玉贞和他鼻尖几乎挨着鼻尖,薄唇张张合合间,崔净空引诱道:“不接纳我也无妨,总归我离不了你,何不干脆利用我呢?万贯家财,千顷田地,你开口下令,我都会亲手捧到你面前。”
男人呼出的气息吹到嘴唇上,冯玉贞双手摁在他肩胛上,如何也推不开。
她耳垂泛红,概因见识过这人胡言乱语、语出惊人的时刻多了,尚有余力同他斡旋道:“空哥儿,可我现在同安安过得很好,不需要再有其他人了。”
崔净空闻言哂笑道:“但我没有你不行。你果真看不出来吗?”
他像是被冯玉贞的一席话点醒了,话头一转,径直拐到喜安身上。
“对了,喜安都七岁了,最多三年,她便要去参与童试了。童试尚还好说,院试、乡试、会试,到时又该如何应付搜身?”
事关女儿未来,冯玉贞从前便一直有这个顾虑,被他一语点破,脸上总算出现了细微的动摇。
崔净空紧紧凝视着她,乘胜追击道:“这件事算不上多难办,我同……”
“夫人?是冯夫人吗!”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敲击和呐喊声:“冯喜安是居住于此地吗?我是启知学院派来的!
天赐的好时机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崔净空全身一僵,不禁暗自咬牙,冯玉贞一听到是启知学院派人来了,定是女儿在学院里出了差池。
冯玉贞揪起心,无暇顾及别的,慌乱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男人,赶忙跑去开门:“出什么事了!”
打开门,来人正是学院跑腿的门童,他气喘吁吁,扶着门栏道:“孙、孙夫子请您赶快去学院走一趟,冯喜安跟别的学生起了冲突,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动手打架,正被夫子责罚呢!”
冯玉贞霎时间慌了神,喜安平日里乖乖巧巧的,怎么会跟别人动手打架呢?况且她是个女孩,跟男孩动手,怕是不知道吃了多少拳脚上的苦头!
一只手适时拍了拍她的后背,冯玉贞回过身,崔净空神情关切,沉声道:“我们一同去。”
孙夫子手持戒尺,在每个小孩摊开的白嫩掌心上结结实实给了三下。他气得脚下颤颤巍巍,一旁的孙嘉良虚虚搀扶着他,生怕他一个没站稳,摔到地上。
孙夫子呵斥道:“你们两个到底认不认错!嘴这么硬,装聋作哑便能当从没有发生过吗?”
其中稍高一些的何运骏最先憋不住了,脸上赫然有两道鲜红的抓痕,屁股和后背两团灰,这是被推翻在地了,因而狼狈不堪。
何运骏一瘪嘴,眼角带泪,拿手指着冯喜安,告状道:“夫子,是她先动手的,大家说得好好的,这人突然冲上来挠人!”
孙夫子蹙起眉,他自然不会听信其中一方的一面之辞,又将视线挪到另一个学生身上,严肃道:“喜安,你呢?”
比起何运骏,冯喜安却冷静体面得多,连衣服都比他干净整洁。她抬头望向夫子,目光坚定道:“夫子,是他背着人说坏话,我劝阻再三,他置之不理,我忍无可忍,才只得动手。”
恰好这时,匆匆赶到书院的冯玉贞和崔净空两人拐弯进入学堂,便见两个萝卜头齐刷刷立在外面,正靠墙罚站,被夫子责罚。
第100章 赘婿
“安安!”
一行人走得太快,崔净空还搭手搀她往前疾步走了一段,冯玉贞瞄见女儿,顾不得自己正呼哧呼哧喘气,径直抢前,凑到冯喜安身前。
她先将孩子自上而下扫视一遍,虽衣裳有些凌乱,可好在面色红润,只有脖颈处微微发红,细看并无什么大碍,皮都没破。
只除了冯喜安的手。她的手臂还直僵僵伸着领罚,之前两人都只语不发,孙夫子动怒,下手自然不轻。
掌心横着三道新出炉的横条红印,女孩自小细皮嫩肉,冯玉贞拽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上瞧,这几道透着血丝的红印子像是被鞭子抽在她心上似的。
偏偏也不能多责怪什么,还得写过,犯错了夫子定要责罚,没规矩便要挨打,再疼再痛也要忍着。
崔净空并未过去,只是远远站在原地,朝冯喜安身上打量片刻,确认没什么大事,与此同时,他察觉有一个人的视线落在了身上。
他机敏地掀起眼皮,朝东侧斜睨刺过去,正好逮到望向此处、神情探究的孙嘉良。
不拿正眼瞧他的蔑视与敌意一望便知,崔净空的眼睛连同俊俏面容淌出的恶意,宛如一把竖直、露出水面的匕首,戾气森森。
孙嘉良仓促地扭过头,对面的人气势太盛,将他开口询问的意图都顶回了舌头上。
这厢,冯喜安被她娘看得想蜷起手,她有些心虚,怕惹她生气,小心翼翼喊:“阿娘?”
冯玉贞心疼地问道:“疼不疼?”
暂时移步到一旁的孙夫子握拳咳嗽一声,不赞同道:“夫人,不可太过娇惯。”
他老早便瞧出来了,虽说她一个寡妇养儿多有不易,比寻常母子亲近也是情理之中。可男孩子皮实,哪儿有只打三板子就心疼成这样的?
一个是心急如焚的寡母,一个是荆城有头有脸的职官,两个孩童闹出的事端,折腾的却是大人。
冯玉贞才肯放下那只手,她出手给孩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这才瞥见身边那个男孩的惨状,顿时颇感诧异,赶忙摸出帕子,示意他擦擦花脸。
却见何运骏红着眼睛,根本不接,反倒恶狠狠地瞪她。
小孩心气小,冯玉贞也不跟他置气,对孙夫子欠身道:“怪我关心则乱,夫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夫子闻言,揪着灰白的胡子,又哆嗦起来:“还要问问他们!人小鬼大,一个背地口无遮拦,一个直接上手招呼,何运骏,你究竟说了冯喜安什么坏话?”
方才还跟个炮仗似的何运骏哑了火,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是冯喜安她先目中无人,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
何运骏比喜安大两岁,早两年便进了启知学院,做学问天资中上,却有些投机取巧、旁门左道的小聪明,他爹有几分人脉权势,因而很有些呼风唤雨的架势。
可冯喜安不过短短半月间,便展露出惊人的潜力,又才思敏捷,一向板着脸的孙夫子对她破天荒多次赞赏,一时间风头无量,惹不少人暗自妒忌。
不过冯喜安全然不在乎,这些庸人无非徒留这点遮不住的酸气了,虽然感知到隐隐被排斥,却不为所动,更不上赶着讨好。
何云骏自然也看不惯她,觉得她抢了自己的风头,那日于院中投壶,专请冯喜安同他比,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打算以此好好杀杀她的傲气。
冯喜安的确没玩过,见所未见,连箭矢也不知晓怎么拿,她只静静瞧着何云骏炫技,的确有两把刷子,四箭仅有一箭落空。
轮到冯喜安,她扭了扭手腕,学着何云骏的模样挥了挥手臂,之后动作生涩地掷出第一箭,不意外地失败了,擦过了沿口。四周哄笑未停,可等到第二次,却不偏不倚正中壶里。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样。
两人打平,到了下半局,何云骏虽然四箭全中,可冯喜安已然全然娴熟地领会到了射艺,全中不说,且有两箭都贯穿了壶耳。
何云骏不敌,输给了冯喜安这么一个一看便从未投过壶的穷小子,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吵闹着拽冯喜安的手,要再比一回决胜负。
冯喜安嫌他聒噪,回头扔下一句冷冰冰的“废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总之,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听到竟是女儿先动的手,对方一个男孩显然受了更多的伤,冯玉贞真是困惑极了,不得不低头去问她:“安安,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动手打人?”
倘若何云骏真的只说了这些,冯喜安是决不会跟他动手,口舌之争最叫她烦厌。他触及了底线,冯喜安这才饶不了他。
冯喜安歪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何云骏,我们不如对天发誓,倘若有一句虚言,便五雷轰顶,你敢不敢?”
这话份量极重,加之她神情像极了刚刚骑在身上狠厉打他那时候,何云骏一张脸吓得发白,眼眶又涌出了泪花。
冯喜安扭过头,同孙夫子坚持道:“学生先动的手,我该认错,一会儿自当向他诚心道歉,可何运骏现在却满口胡言,不知悔改。”
“谁这么大的面子,敢逼我儿悔改!”来人拖着长调,竟然是由四个人架着轿子大摇大摆抬进来的。
孙夫子面色难看,暗道事情要糟,看来冯玉贞母子只能硬吃下这口亏了。
来人正是何运骏的父亲——江南道的检校,荆城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这位何检校一现身,何运骏立马跑去躲在他身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大声诉苦道:“爹,他们都欺负我!”
何检校脑袋和肚子都圆滚滚的,像是小球堆在大球上,脖子粗粗短短一截,怪不得进门不肯下车,走两步路估计都上不来气。
或许是太胖了,子嗣单薄,何运骏自小便被百般迁就,见小儿子脸上出了血,何检校脸色一变,中气十足地朝冯喜安喝道:“好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小子,也不睁开眼看看你动得起吗!”
“你这是什么话!”冯玉贞把喜安护在怀里,一把捂住她的耳朵,气得脸都涨红了大半。
在场的人听闻他的粗鄙之语,无不拧起眉,孙夫子最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宜,他的臭脾气只怕搅得更浑,孙嘉良适时站出来打圆场:“此事无非是两个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
几声拍掌声突兀打断了他的话,众人顺声望过去,见一个面若冠玉的男人从墙角屋檐下的暗影处缓缓走出来。
他踱步到冯玉贞身前,将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直视对面的人。
崔净空略牵起唇角,眼睛却暗沉沉的,皮笑肉不笑道:“何检校好大的官威,可有胆子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你是谁?”
何检校于此地横行多年,乍一看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却感觉异常熟悉,好似曾见过似的。
忽而,他瞄见这人腰间那个陈旧的、格格不入的锦囊,几个月前的一面之缘,灵光一闪,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他嘴里牙齿和舌头跟打了架似的,磕磕巴巴地道:“崔、崔巡抚?”
崔净空漠然地瞧着他,讥讽道:“难为您还记着呢。”
朝廷钦差大臣与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无异于以卵击石,压根无法相提并论。
何检校弓身走到崔净空身前,方才高高在上的嚣张模样已然不翼而飞:“大人此番又至荆城,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下官好为您准备下榻的地界。”
他继而还想套近乎,没意识到事情的关键,还谄媚道:“荆城的启知学院人才辈出,学养深厚,令郎也于启知求学吗?正巧,”何检校把不情不愿、怯生生的小儿子拽到身前,满面堆笑道:“这是犬子何运骏。”
崔净空咧开唇,轻轻点了点头:“你不是很清楚吗?我的孩子——就是那个你方才所言,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