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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常年在外奔波忙碌,每月寄书信问候,不过是今年耽误了时候。等他回了江南,还要郑重感谢先生呢。”
冯玉贞尽量摆出一副自然的神态,脑中却飞快思忖着出路,门是关着的,孤男寡女,待会儿若是撕破脸皮,怕摸不到门就要被截下来。
一时又暗恨自个儿竟然一个多月下来便轻信了这个表面斯文的夫子,身上并未携带什么防身的刀具,这下真和摊在案板上的鱼没什么两样,任人宰割。
“原是如此。”
李熙突然站起身,冯玉贞脑中的那根弦霎时间被扯紧了,男人踏出一步,保持着一点岌岌可危的距离。
他忽地伸出手,冯玉贞抬起小臂挡开,身子往旁一闪,躲开他的桎梏,厉声喝止:“还请先生自重!”
男人撑不住笑了,他指了指她的衣角,嗓音低沙沙的:“夫人怎么如此污人清白?读书人最重清誉,在下不过瞧夫人衣衫沾了脏污,想代为掸去罢了。”
冯玉贞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下一看,大概是方才贴对联时不注意,衣角蹭上了一小片白乎乎的浆糊,不仔细去看很难察觉。
可是,可他方才那只手分明是冲着她脸上来的!
这股不要脸又有恃无恐的劲儿委实熟悉极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冯玉贞脸上热辣辣的。
那双平日里水盈盈的杏眼也窝藏着火气,她忍气吞声道:“是我看岔,凭空污蔑了好心,为了保全先生的清誉,还是烦请你现在退后,离我远些。”
这跟露爪子的猫没什么两样,碰上二人难得的独处时刻,崔净空今早又久违搂抱了她,一时意动。
可费了大力气才得以套着假壳子近身,怕真逗急了她,前功尽弃,崔净空压着唇角翘起的笑,还特意将两手举高到身侧,以示自己的安分,退回椅子前坐下。
冯玉贞提防地紧盯着他,自己也顺利移步到了门口。两人之间默默无言,却和从前的疏离不一样了,底下涌动着心照不宣的暗潮。
片刻后,冯喜安跑回来,一把将门推开,见阿娘仍然坐在门口,和那个坏人隔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有,这才又安心爬上椅子。
李熙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仍然规矩地接着教导她。冯玉贞不敢离开,像是看守似的死死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长久的凝视下,冯玉贞骤然发觉了从前的许多疏漏之处:李熙的肩膀宽厚,将她抱下板凳时轻松极了,连稍重的喘息也没有发出一声,臂膀结实,不像是个死读书的文弱书生。
尽管他走路有些佝偻,然而伏案时却又好似拉直了一条脊骨,笔挺如青竹。
她越看越觉得心惊,秀眉拧成一个结,在他脖颈间来回扫动,只可惜他穿着纸裘,衣领遮到喉结处,瞥不见里面。
冯玉贞两只手攥紧,搭在膝头,一个渐渐成形的猜疑浮上心头。
课毕,李熙却并没有急着走,他面色又瞧不出任何独处时的灵动了,望向院中堆放的柴火,他略弯一弯腰,正色道:“在下大年初三还要上门,实在叨扰,不若帮夫人往屋里搬一搬柴火罢。”
冯玉贞将喜安护在身后,她静静望着李熙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并未如先前一般客气拒绝,反倒点点头,平静道:“好,那便麻烦先生了。”
待他抱起一捧,走至门口,冯玉贞却突然出声,面色流露出歉意:“怪我记性不好,早上屋里已然添足了,不若先生随我放到后屋罢?”
两手中的柴火份量不轻,一时半会放不下来,自然只能由她领着,绕了一大圈,才得以卸下放松。
他的衣衫不免黏上一些木屑,硌出几条褶皱,平添了三分狼狈,冯玉贞看似诚心诚意地向他道歉,道此番劳累了对方。
李熙扭过头看她,双方都未捅破这层彬彬有礼的窗户纸,很快告退。
冯玉贞抱着手臂,眼睛望向男人离去的身影,略一沉思,不知想了些什么。
这是冯玉贞头一回跟女儿两个人守岁。
前两年严烨总会适时回来,陪她在外人面前一同露个相,走访邻里,顺道留下过年。
今年却没有任何旁人。晌午过后,母女两人便就手准备年夜饭。
冯喜安身子小,踩在一个矮凳上才能够得着桌面,擀面杖在她手里显得不一般的大,好险才能握牢,不滚出去。
她去年才由阿娘手把手带着学会擀面皮,技巧对她不算难,如今小手有模有样地来回捯饬,可速度太慢,冯玉贞擀五个的功夫,她才能交出一个出来。
其次是力道掌握的不好,太薄太厚,有些奇形怪状地引人发笑,柔软的面团不知怎么被她压出几个棱角,委屈地挤在一众圆滑的面皮里。
冯玉贞忍不住要笑,又怕女儿生气,闷闷憋着,她倒也不嫌弃,照样拾起往里放陷。
包到最后,冯喜安不仅手上都是面粉,鼻尖上也沾了一点,觉得发痒便抬手去擦,这一下更是抹了满脸。
她自己并无所察,只把手洗干净,跟小花猫似的仰头望她,问什么时候开锅下饺子,冯玉贞眉眼弯弯,笑而不语,俯身濡湿帕子,给她细细揩去。
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上桌,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檐下的红灯笼随着冷风摇曳,屋里却温暖异常,烛台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
冯玉贞将一只肚大的饺子夹到她醋碟里,温声道:“这是更岁饺子,辞旧迎新,过了今晚,安安就七岁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小孩对于光阴流转从没什么感慨,总盼望长大后万事顺意,喜安欢快道:“那安安马上就是七岁的大孩子啦!”
填饱肚子,外面已经传过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她给安安裹上最后一件外衫,牵着她一同出门。
一路踩着大红的碎屑走出巷口,宽阔的街道上零零散散聚了一波人,邻里彼此熟络,很快有人热情地招呼她:“贞娘快过来,寻个好位置,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冯玉贞应一声,冯喜安个子小,怕她被挡的看不到,特意选了一个高处站定。没一盏茶的功夫,人愈发多了,大抵整个小镇都来了大半。
只听得西面震响,所有人期待地一致抬起头,墨黑的苍穹之上猛然铺设开绚烂至极的烟火,如同千万朵璀璨的花束瞬息绽放又枯萎。
冯玉贞在人潮中跟着惊叹微笑,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安安,心中溢满了踏实的温情。
巷尾的宅邸,崔净空站于院中,抬头望向同一片夜空。
他身着一席玄色常服,面容无波无澜,烟火映不进乌沉的眸底,与不远处的欢庆格格不入,周身没有一丝喜气。
李畴劝道:“今日人多,主子若真想见夫人,混迹人群,想必也能见远远一面。”
男人右手捏着两个虎头核桃,在掌中缓缓摩擦盘玩,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久久不言,半晌后才开口。
“不急于一时,况且,”话音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下来,俄而自嘲道:“若是被她看见,指不定坏了她的好心情。”
他也不知道,烟火散场后,冯玉贞回来时偏头朝巷尾看了一眼。
只是淡淡一瞥,看到紧闭的大门,她很快转过头,和打瞌睡的喜安回家歇息。
大年初三这天,崔净空扮成李熙,脸上不羞不臊,以受邀约的夫子身份提前上门。
正月相见,必然要拜贺新年,冯喜安虽然不乐意,还是干脆地给他叩头施礼。
假夫子真亲爹的崔净空也毫不吝啬,依照本地习俗,递给她一串红绳穿起的压岁钱。
喜安不知该不该收,冯玉贞瞧见他这意外阔绰的一手,有些惊异,推脱道:“喜安拜您为师,过年磕头是应该的。”
李熙不置可否,他来得早了,饭菜才准备到一半,冯玉贞请他和喜安于外面坐一会,稍等片刻。
谁知晓这李熙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冯玉贞正看着锅炉烧开水,这人走近,脚挨地却没有声响。
崔净空垂下眼,视线落在她露出的一截素白的颈上,忽而出声:“夫人,可有什么在下帮得上的?”
温热、潮湿的气流好似贴在耳尖上,冯玉贞的身子酥麻了半边,如同惊起的雀鸟,她匆匆扭过身,隔着不过两拳距离,猝不及防与男人面对面,眼对眼。
第91章 识破
男人的眼睛闪灼灼的,冯玉贞后腰贴着灶台,一手在后支着身子,一时谁都没有出声,只听到锅里咕嘟咕嘟的开水声。
冯玉贞只慌乱片刻,抬手摸了摸鬓角,继而低垂下头,姿态竟有些羞赧,出言道:“厨房向来是女人家的地界儿,先生怎么好下手?”
她稳下神,身子往旁一偏,稍稍前倾,眸子朝他身后望去,没看到方才还坐在板凳上的女儿,疑惑道:“安安呢?一会儿没看住,跑哪儿去了?”
太近了。
近到她只要伸出一对白胳膊便能搭上他的肩头,近到这人唇角的红痣又不知羞地向他招摇,身上的香气浮动着勾缠上他的衣领。
她却状似未察,用水润的、好似含着两团潮湿雾气的眼睛盯瞧他,软唇张开一条深红的缝隙,催他赶快回复。
崔净空嗓子眼里发干,跟整日未曾饮下一滴水似的,冬日的屋里热得过分,他被这双眼睛看得胸口跟揣了个兔子似的,这回竟成了率先逃开对方视线的那个。
冯玉贞只看到李熙脚下移步,攥拳于面前,轻咳一声,清了清带着哑意的嗓音:“好像是去送什么物件了。”
周大娘家中的竹篾昨日刮破了,遂来借了一遭,大抵今日又要用,冯喜安便从院子里拽出来借她。
这也算恰好支开了孩子,好证明这几日盘旋在心头的猜测。
冯玉贞扭过身,裹着两层细棉布,将锅里的热水灌满壶,嘴上道:“既然先生坚持,不若帮我洗洗菜罢?”
“好。”李熙颔首,冯玉贞将一把茼蒿和小葱递到他手上,下巴颏儿朝着一旁的水缸里扬了扬:“瓢在缸里,舀上几瓢水,放在盆里洗就好。”
李熙言听计从,以防沾湿,自然要挽起衣袖,他却并未如常人一般径直推至小臂,反倒背过身,谨慎地只露到手腕以下。
冯玉贞本就留意在他身上,见这人行为异常,遮遮掩掩,眼底的疑色越积越浓。
再回想起刚刚递给他菜时,指节被男人腕上不知什么物件猛地硌住的熟悉触感,本来两三分的猜疑也被凿实了七八分。
借着蹲下撺柴的功夫,冯玉贞此刻的心绪也如同高涨的火苗,她恼火极了,倘若李熙真是崔净空,顶着一张南辕北辙的脸,必定也是用了类似严烨一样的易容之术。
现在回头一想,恰好在寻不到夫子教习喜安时,这个所谓的远亲秀才适时出现,时机太过凑巧,宛若及时雨一般,只是当时的她心急,这才没洞察出其中的破绽。
她直起身,男人十分体贴地出门倒走污水,正要将木盆里干净的菜搁到她手边。
严烨曾跟她炫耀过这一手绝活,尽管脸上再天衣无缝,面具同肉身的交接之处却一眼便能瞧出怪异。只要再看一看他的脖颈……
等他刚把木盆放到灶台,只挨了个边,冯玉贞看准时机转过身,两人不期然撞到一起,手肘顺势将木盆顶下了灶台。
木盆翻洒,落在地上,他蹲身去捡,冯玉贞赶忙道了一声抱歉,也紧跟着弯下腰,目光望进他后颈翘起一角的衣领内,果真瞥见了皮肤上纵向延展的几条褶皱。
这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将来龙去脉串起来,定是先前将这人送上门的东西原封不动推回去,见母女俩跟铁葫芦似的油盐不进,这才另辟蹊径,改头换面再来。
他实在智多近妖,她又被蒙在鼓里骗,冯玉贞不禁露出一抹冷笑。
屡次三番,死性不改。
等崔净空将木盆拾起,冯玉贞面上尽量恢复了淡然,她愧疚道:“怪我不注意,方才走神了,给我罢,我去涮一涮。”
李熙还没动嘴说什么,门外啪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喜安总算从对门的周大娘家里脱身。
“阿娘,我回来啦!”
小姑娘一下抱住冯玉贞的腰,抬头瞪向对面的崔净空,吐舌头做鬼脸。
“你们二人都先出去罢,我再炒两个菜,马上便好了。”
冯玉贞将两人都先撵出去,她也需要空隙来独处,思寻该要如何面对他。
父女两人当着冯玉贞的面,尚且不算对付,一背转身更是相看两厌,隔得远远的,分别坐到圆桌对面。
饭菜端上桌,冯玉贞默默打量对面男人拿起筷子,本就是故人,可不是瞧着吃相眼熟吗?
只是和崔净空面对面吃饭到底榆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拨开迷雾,崔净空过去的身影和眼前的男人缓缓重合。
可是除了上回两人独处时他有些孟浪,崔净空如此大费周章进入她们家门,难不成真是只为了单纯地给喜安做夫子?
不过好在她如今识破了这人的伎俩,倘若径直拆穿,指不定他又要再使出什么招数,倒还不如将计就计。
心里转过三四个弯,冯玉贞抱定心思,待吃完饭,却并不着急收拾锅碗,提出送他一段路。
两个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冯玉贞想起他仗着披了一层伪装,假装不晓得她的家室,害她废了大力气周旋。
她脸色黯然,口中试探道:“既然夫子早看出了异样,我近日也颇受折磨,实则郎君已经许久未曾再与我们联络过了。”
崔净空显然并未料到她突然向一个对她不日前还“图谋不轨”的书生吐露“实情”,还没等盘算着接下这句话,冯玉贞又自顾自再度开口。
两个人停下脚,冯玉贞转过身,跟他面对面,语气有一丝恳求,女人眼波婉转,轻声道:“只求先生知晓后,多宽待我们母女一些。”
肩头忽而淅淅沥沥落了两滴雨,头顶阴沉沉地压着两朵乌云,冯玉贞说完这句话,白皙的耳垂也令人怜爱地红了。
她匆匆告辞,徒留崔净空站在原地,反复思索冯玉贞这两句话里包含的意味。
他先是眉心一跳,心里生出喜悦,立马参透了那点朦朦胧胧的暧昧:依她所言,冯玉贞的男人不会回来了,继而又求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关照,这是一种隐晦的默许。
可他的兴奋没能持续半柱香的功夫,待绕回巷尾府邸,将脸上李熙的假面一把扯下来,却头一次没有直接抛给田泰处理。
他面色阴晴不定,蹙眉盯瞧着手里这张庸常的脸,不确定地想:冯玉贞不会是真对这张脸和他伪装出来的木讷性子动了心思罢?
他思思忖忖,冯玉贞分明上回遭“李熙”逗弄尚还十分戒备,怎么今日偏偏一改从前,甚至主动示好呢?
是他无意间暴露了,还是严烨走后,冯玉贞真想另寻一个男人做靠山,正巧李熙这个关头走进她的视野中,还并未娶妻,能教习女儿,因此相中了他?
无论哪种情况,他都称不上高兴。
前一种意味着前功尽弃,后一种——崔净空的唇角耷拉着,面容十足的阴沉。
幸好自己早日潜伏在她身边,不然她今日这番言语,少不得要说给不知道哪个男人听。
分明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边,冯玉贞的态度也出现了明显松动,可是……这未免太过轻松了。
同他当年耗费的时日、付出的真情相比,轻松得叫他愤愤不平。
田泰站在一旁,见主子手里那张□□被捏攥得面目全非,过了半晌,他出言道:“田泰……我莫非还不如这张面具吗?”
田泰不解其意,只谨慎道:“主子的相貌自然要出色许多。”
“是吗?”崔净空语气沉沉:“那为何她总对我不假辞色,倒总对这种庸常之辈青睐有加?”
第92章 暴露
“先生来了。”
崔净空踏进院子里时,冯玉贞好似特意立在檐下,久等多时,女人身着一席石榴红袄裙,衬得脸盘又小又白,好似月光下一湾亮汤汤的溪流。
她唇角弯着一抹温婉的笑意,崔净空心中一动,只来得及瞟了两眼,很快不着痕迹地挪开眼。
冯玉贞极少穿如此鲜亮的颜色,她生性纯朴,当初恪守守寡的身份,衣衫首饰都素净,现今当了娘,便更不愿意多做打扮。
为何偏偏今日换上了?
“夫人安。”
两人打过招呼,他跟着冯玉贞缓步进屋,刻意压着步子落后她一步,如此目光便得以肆无忌惮地凝胶于她身上。
他不由阴恻恻地想:冯玉贞最好是看透了他的伪装,刻意为之;别真是看上了这个“李熙”罢?
倘若冯玉贞真喜爱,要李熙跟她过日子,顶着这张皮的人壳子里总归还是他,因而陪在冯玉贞身边的人也成不了别人。
可是……冯玉贞若真为寻个靠山,分明知悉他就住在巷尾,却宁愿跟一个破落秀才示好,也不愿意对自己扔一个正眼。
他哪里不如这个李熙?
短短一截路走下来,冯玉贞几乎微微发汗,等人坐在桌前,两道如芒在背的视线方才从她后背上消失。
冯玉贞松一口气,分明崔净空有时都堪称放肆,怎么之前就没有体察出端倪呢?
放堂后,概因崔净空午后才来,现已暮色四合,以防待会儿回来后天黑摸不清路,冯玉贞提起灯送他。
以往路上还有些言语,今日两个人浅浅交谈了两句,不约而同缄默了一路,不知不觉间日头落山,冯玉贞将灯点起。
暖光映亮前路的时候,身旁的男人开口了。
“夫人,”灯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崔净空神色不明,声音淡淡,余光落在她身上:“在下相貌平平,不善言辞,夫人到底看中在下何处?”
冯玉贞略一晃神,继而明晰过来这人话语里的意味,她脑门突突地跳,暗自腹诽道,这人真是装上瘾了,她倒是想问你扮成这么一副模样究竟想做什么?
她故意顺着话往下走,语气真诚,安慰道:“先生何必苛责自己?我不喜欢太俊的,不牢靠;也不待见油嘴滑舌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有些太过聪明,我这种脑子笨的估计被蒙骗了也不知晓。”
另外还补了一句:“先生这样的,我觉得正好,十分妥帖。”
身边的人随着她的话音,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脚步。
手里的灯笼随女人转身的动作左右晃动,灯光于女人白净的面容上摇曳。
冯玉贞只听到暗影中的男人轻笑了一声,他又动起来,缓缓靠近,只吐了两个字出来:“是吗?”
这两个字的话音已经没有李熙说话时含含糊糊的感觉,冯玉贞感知他心绪不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天色已晚,四周无人,冯玉贞掌心冒汗,湿黏黏一片,崔净空已经站定在她身前。
她往一旁闪了一步:“今日便到这里罢,我先回去了。”
路过崔净空那一刻,他开口了,声音冷淡:“说到底,并非是不喜欢什么俊的、油嘴滑舌的,只是不喜欢我罢?”
冯玉贞总算听见他久违的、熟悉的嗓音,她提灯的手略微一抖,女人猛地扭过身,从牙关挤出字来:“崔净空……果然是你!”
崔净空被人拆穿,反倒舒了一口气,他望着女人怒火中烧的神情,却舒心地想,方才必然是为了激怒他而不择口的气话。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嫂、贞娘?”
冯玉贞只是冷冷瞪视着他,崔净空伸手将面具拽下,他往后拢了拢蓬乱的碎发,力图让自己体面一点面对她,两个人这才总算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崔净空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面容在分别的年月里变得更为俊美冷硬。冯玉贞如今看着这副好相貌,心里也只泛起微波,他想要更多的反应,却是没有了。
她兀自松了手,灯笼砸在地上,光线明明灭灭,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任何怪罪:“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
冯玉贞拽起崔净空的左臂,指头摸入他的袖口,勾住那串念珠,她直言道:“我那日摸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又出现在你手上,但如果你需要我为你摘下,那好,我现在就摘。反正你三番四次骗我,不就为了这件事吗?”
崔净空眼疾手快去捏她的手腕,冯玉贞却比他更快,那串念珠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捋下手腕,紧接着便沉沉落到脚旁。
两个人僵持在原地,冯玉贞的目光不闪不避,像是在反问他为何还不让开。
崔净空惊惧片刻,半晌俯身将地上的念珠拾起,低声反驳道:“你误会了,我并非为了这个珠串才来的,我是……”
可冯玉贞不想听了,她困倦地抬起眼眉:“多谢你这些时日对安安的教导,今日到此为止。”
她与他擦肩而过,弯腰提起地上的灯,忽而身形一顿,又扭过身。
崔净空还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心里还未来得及升起一点希冀,便听见冯玉贞开口道:“我方才说的话全是真的。空哥儿,”她叹息一声:“你不若放过我罢。”
扔下这句话,她就向着家的方向去了。
脚步声隔着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坠在身后,冯玉贞加快脚步,她有些破罐子破摔,再一想崔净空就住在巷尾,这下倒是顺路了,没去管他。
崔净空见她脚下一拐,身影消失在门里。他无声伫立于门口,将那串念珠紧紧攥在掌心。
冯玉贞第二日跟喜安说起这码事,本还有些忐忑,谁知女儿竟然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阿娘,我们以后不要和这种坏人来往了。”
“可是安安,阿娘瞧着你和他相处得很好,他……他虽然有时性情恶劣,但学识却极渊博,很少有人比得过。”
冯玉贞生怕因为自己的缘由影响尚且年幼的喜安的选择,她哪儿知道冯喜安高兴还来不及?
女孩两条腿在桌下好心情地晃了晃,她轻快道:“阿娘,我不喜欢他,我只要有阿娘就好了。”
可是读书这事怎么办呢?小孩子想不到久远的事,可冯玉贞却不同,崔净空被拒之门外了,去哪儿再给女儿寻个夫子呢?
虽然被拆穿了真面目,崔净空还是顶着李熙那张脸又站在院门口两回,可惜他站了整半日,惹得邻里议论纷纷,才总算接受这个事实:她的门已经不再对他开放了。
冯玉贞安生了没几天,每日瞧着女儿独自念书,心头藏着事,她忽而有一个想法——倘若此处的先生不收,那别处呢?
她犹豫不决中,又到了该去绣坊的日子,冯玉贞午后想着早去早回,将抱着书的女儿送到对门周大娘家,麻烦她帮忙看顾一下午。
绣坊掌柜告知她今日得乘车走一趟,冯玉贞的绣品花样繁多精美,入了此地许多贵人们的眼,因而经常乘车去他人府上接听委托,并不算稀奇。
随行的另有两位绣娘,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冯玉贞脾性好,她绣活在这几人里也算上佳,旁人问从不藏私,因而关系很是熟络。
“你们谁知道今儿去哪儿吗?”
赵娘子翘着小指,斜了出言那个人一眼:“欸,你们还不晓得咯?我们这趟,是被那新上任的县令喊过去的。”
新上任的县令?
冯玉贞甫一听说,不过她对这些事素来不算清楚,也并不愿意多掺和这些贵人的事。
在一方府邸前下车,一位下仆等在院门,引她们进来,指着放在堂屋的一面六屏屏风:“几位辛苦了,主子想请你们几个合力,绣一个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屏风,是用来送礼的。”
怪不得要叫三个人了,这的确是个不小的活,三个绣娘上前仔细探看,这屏风上的茶花喜鹊无不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就要从上面飞出来。
赵娘子和其他那个绣娘面露难色,向那个下仆实言道:“我们二人力有不及,大抵我们其中只有这一位能做到。”
那仆人扭头看向冯玉贞,冯玉贞心里有底,她保守道:“我能做个七八分。”
对方好似并不意外,他请冯玉贞跟她单独走一趟,跟主子亲口商量两句。
冯玉贞随他绕过迷宫似的回廊,仆人推开门,向里面的人禀报道:“主子,人带来了。”
只有简短的一声回应:“嗯。”
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