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骤然惊醒,身上的丝被滑落,两手往身上急急一探,还好衣衫完整,只是没有穿鞋。她仍没有放下心,往身边摸索,都是空空一片,她焦急喊道:“喜安?安安!”
安安不在这儿……
她顾不得脑中尚还有些昏沉,扶着头,从床上半直起身,欲要下地,却蓦地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
冯玉贞本能收回腿,背对躺下,装出仍在昏睡的模样,心里咚咚打鼓,是谁如此大费周章把她捉来的?
京城巡抚,昨日才走。
她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来人脚步沉稳,缓缓踱步至床侧,愈来愈近,一股淡淡的檀香涌来,将她好似整个浸润进他的气息里了。
来人不发一语,只静静站在床边,冯玉贞竭力保持着正常的呼吸,不露出破绽,忽而呼吸一滞,一段冰凉的指节轻轻贴上了她的脖颈。
一触即分,冯玉贞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俄而他又贴了上来,这回却是整只手,拨开散乱的青丝,缓缓摩挲着女人秀致的脖颈。
他的手太凉,冯玉贞这五年间都没有过男人,他细致拂过滑腻的皮肤,她几乎有些战栗了。
来人却没有拆穿她拙劣的演技,他仍不满足,身子俯下,鼻尖蹭过她的脸颊,两个人的气息暧昧交缠。
冯玉贞受不住这样轻慢的折磨下,她心里的六分猜疑凿定了十分,总算撑不下去,突然睁开眼,全力伸出手,一把推开身上的人,扭身往床下爬去。
慌忙摸到床沿,只听得一声颇为熟稔的笑声,脚踝蓦地一紧,努力顷刻间便全数作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又被拽回他身边。
“啊!”
两人忽而呼吸相接,只差一点便要吻上来,她脸上由白转红,耳垂都发烫。
她受不了,最终打破了这阵激烈的寂静,羞愤喊道:“你放开我!”
崔净空嗅闻着她身上久违的苦桔香气,触感温热,还在微微发抖,并非是那些水月镜花的梦境。
那些人送上来美人娇婢,无论如何动人,在他眼中全同草木石块无异,勾不起他半点动摇。
唯独此时,冯玉贞衣着整齐,只是盯着这双湿乎乎的眼睛,便感到自己的脸在不受控的发热,有什么难言的东西一股脑全涌上来,倒真有些不受控的痴迷了。
他贴着她耳边,压着声音,颇为亲昵地低语:“嫂嫂数年不见,记不得我了?”


第78章 我答应你
再听闻“嫂嫂”这个称呼,连同他呼出灼热的气息洒在脸侧,从那一小片皮肤滋生的战栗感沿着脊骨扩散,半边身子都麻得不像自己的了。
冯玉贞将近六年未曾再见他,二人的女儿都已经是会识字的小姑娘了,一别经年,再次重逢,竟是在一张床上。
他还是执意叫“嫂嫂”,哪怕当年情意正浓时,冯玉贞从头说道到尾,崔净空始终不愿意改。
这个称谓几乎成了一条绳子,死死捆缚住本该南辕北辙、互不干涉的两人。
支起手肘,冯玉贞竭力向后撤,姿势很是别扭,仍想保持一些距离和体面来。
她开口,话音却发颤:“空哥儿,你先起身,有话我们好好说。”
崔净空却不再出声。只吐露了那一句话,又闭上嘴,一种逼人的沉默再度蔓延开。
冯玉贞等了许久,心里发慌,只觉肩膀一沉,两片薄唇覆过来,亲了一下颈侧,细微的亲吻声不知廉耻地作响,这还不够,湿黏的感觉沿着素白的颈子,还在向下。
脑门突地一跳,细瘦的腰被他钢筋铁骨似的胳膊牢牢箍着,冯玉贞拨开他的脸,一手匆匆捂住被亲的侧颈,声音止不住发软:“我们已经分开了,各自嫁娶,你不能……”
“我不能?我凭什么不能?”
崔净空倏地抬起头,被她的避之不及激起丈高的火气,掀起唇:“怎么,现在嫂嫂有了新人,不叫我这个旧人碰了?”
“况且……”他忽然松手,直起身,下床点起桌上的烛台:“我有同意过分开吗?”
他动作不紧不慢,浑不在意趁着这个功夫下床,往前奔逃的寡嫂。
冯玉贞赤脚踩在地上,无头苍蝇似的碰壁,贴墙左右移动摸索,借着桌上烛台的亮光,方才看清四周门窗禁闭,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无路可退。
她的脚步逐渐歇停,让这时才走来的崔净空打横抱起,坐到桌前,伸手握住女人一对冰凉的赤足,替她细心擦去灰尘。
冯玉贞个子不高,腕足也生的小巧,刚好让崔净空捂在掌心间搓揉,边为她暖着脚,边气定神闲启唇:“嫂嫂,还跑吗?”
女人大抵是认命了,脸埋在胸前,虽遗憾于瞧不见神情,可崔净空很满意她的乖顺。
他自顾自道:“嫂嫂是何日成的亲,又生的孩子?我好歹当小叔,这些天大的喜事,怎么都瞒着我,不托人告知?虽是再嫁,以我同嫂嫂的情分,该随些礼,不至于叫别人笑话礼数不周。”
嘴上动听极了,眉间的煞气却越积越浓,说到最后,平白惹得自己不痛快。那点伪装出来的善意消耗殆尽,“礼数不周”四个字全沉沉砸在了地上。
话头一转又道:“不过嫂嫂再嫁,我怎么办?一日夫妻百日恩,嫂嫂分明信誓旦旦答应待我高中后去京城成亲,却背弃承诺,不告而别,如今同其他男人喜结连理,嫂嫂与他洞房花烛的时候,可想好如何跟我交代了吗?”
他猝不及防地收力,女人便不自觉贴紧,看着却好似她主动靠近一般。
冯玉贞挣不开,他这六年又长了许多,青年时的单薄早成了过去,手下的肩膀结实的宛若一面墙,和梦中那个冷肃的崔相别无二致。
她放弃了正面反抗,轻声道:“不必再骗我,手放过来,我替你摘下便是。”
他的手骤然顿住。
冯玉贞顺着他的胳膊向下探过去,一下就摸到其空荡荡的左腕。
她十分诧异,然而衣服单薄,她不信邪地在那处反复摸索,直到崔净空按住她,语气中听不出喜乐:“你知道了?”
冯玉贞抬起头,见烛光下,那双乌沉的眼珠紧紧盯着自己,以防她的欺骗和隐瞒,冯玉贞觉得可笑,遂干脆道:“是。”
果然,他就该把灵抚寺那群秃驴一个不留,趁早全杀了——就这么一个字,足以推断出必定是那日求平安符时被寻到可乘之机。
分明都在他眼皮底下,到底还是放松了警惕。
他不该心软,是被寡嫂的温言软语迷惑了,昨日被哄得一道上了灵抚寺,甘心上下山都背她;改日又同她私定终身,结果自己考取功名,日夜奔袭回来,面前只有一幢人去楼空的府邸。
崔净空很明白他该如何做,同之前一样:不动声色,扯谎骗她——可冯玉贞透着冷意的眼神制止了他,好像早料到他会这样做,永不知悔改。
这点轻视的冷意刺伤了他的咽喉,这是头一次,崔净空徒劳启唇,却辩解不出一个字来。
可冯玉贞浑不在意他的真心与否,她现下只心忧分离的喜安:“既然你已经摘下,何必再来纠缠我?我们不如就此一别两宽好了,安安、我的女儿在哪儿?”
急切望向他,却见这张清隽玉面遍布森冷之色,他嘴角都不自觉跳动一下,再维持不了平静:“一别两宽?”
冯玉贞不愿再翻出来这些陈年旧事,崔净空对喜安的境遇只字不提,她也隐隐有些激动了:“你到底想做什么?安安现在身在何处?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你不能动她,她是——”
她本能停下,崔净空有没有见过喜安,是否认出是他的亲生骨肉?倘若他知晓,又会作何反应?
常理而言,父女相认大多泪湿眼眶,可搁在崔净空身上,他会不会涌现出微弱的父爱都是两说。
事关女儿的安危,关心则乱,冯玉贞难免将事情往恶劣处去想,可这话却径直为崔净空心头的怒火添了一把柴,他想,嫂嫂不愧曾是他的枕边人,透彻他低劣不堪的秉性。
崔净空扯起嘴角,顺着她的道:“话已至此……我怎么能不依嫂嫂的愿呢?”
冯玉贞不可置信道:“不行,你不能对她下手。”
崔净空好整以暇地垂下眸:“嫂嫂方才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他意有所指,手缓缓贴实于女人的后背。又划过后背,跃跃欲试搭在她领口。
冯玉贞揪住领口,最后那点对他的希冀也破碎了:“我……我已是有夫之妇,难不成你这些年并无妻妾吗?我只是山野村妇,为了这种男女之事,何必来寻我?”
“我奉旨来江南道巡察,不过碰巧遇到故人,并非有意来寻你,少自作多情。”
思及她口中“有夫之妇”四个字,他不自觉冷笑:“我确有佳人在侧,只是外出久了,打些野食疏解一二,待我走后,嫂嫂照样做你的良家夫人,我启程回京,便不再追究这些,放过你们,前尘旧帐一笔勾销。”
冯玉贞一阵齿冷,他真是拿她当一件肆意摔打的物件呢,去烟火之地嫖妓尚要给付银钱,对她却轻贱至此,要她一直作陪,直到他走。
崔净空料到她不会答应,知晓冯玉贞大抵会和在崔泽墓前那样给他一巴掌,骂他畜生。
可这回久等不到冯玉贞回复,他蹙起眉,为了不自乱阵脚,紧接着提出真正的意图,又温声道:“嫂嫂既然不愿,那明日便随我回……”
怀中人却出言打断了他。
“好,我答应你,你不能动安安。”冯玉贞不忘添上一句:“……还有严烨。”
严烨上回来也是四个月以前的事了,这些日子大抵快要回来,只怕那时等同于自投罗网了。
要是只提她女儿也罢,这个多出来的、颇为刺耳的“严烨”,也是早先查出来的,身份干干净净,是个走南闯北的商贩。
冯玉贞用的虽是假身份,两人的关系却是邻居眼里实打实的真夫妻。
这回轮到崔净空说不出话了。他万也没料到,冯玉贞竟然答应了。
从前他把她捧在掌心,锦衣玉食供着,一点苦不叫她受,落泪都怜惜,尚且才换来她几个月的温情,只是一时欺骗,她便决绝地一走了之,一句话不留给他。
现下为了这两个人,为了那个他不在身边时冒出来的男人,不惜自降身份,低到尘土中去,换来他的安宁。
宛如棒打鸳鸯的恶人,他不过是这夫妻两人情比石坚的旁观者。
胸口如同被闷声敲击了一棍,无名火烧得五脏六腑都作疼,既然她都愿意随意作贱自己,他又怜惜什么?
冯玉贞被扔到塌上,她揪着领口,却被粗暴地一把扯开。
崔净空刻意没收着力道,在羊脂玉似的白皮子放肆,留下几个显而易见的深红痕迹。
他忽而来了兴致,指尖戳在上面,含笑道:“嫂嫂,倘若他恰好今日归家,看到这些怎么办?”
就算严烨只是一个心知肚明的掩饰,这话还是激到了冯玉贞。
她横过手臂,遮住潋滟水光的眼睛,咬着唇,脸颊已经烧起艳云。
崔净空心中再恼火,还是被她这副并无变化的羞赧神态迷得七荤八素,含住殷红的唇瓣,执意撬开牙关,把人亲软了才罢休。
这不对劲——他直起身,从她身上艰难拔回一点将离的神智,今日本没想过这档子事,可但凡沾染上寡嫂半点温软,活像是上瘾似的,不成,半刻都忍不了。
手下柔腻似水,可往上看一眼,她合着眼睛,不愿意看见他。
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所有的绮念霎时消散,他将手从衣摆下抽出,从床上站起身,拂袖而去。
冯玉贞不顾衣衫大敞,她半支起身,微哑着嗓子:“你不做了?那安安……”
安安,安安,她嘴里好像粘着这两个字一样,崔净空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门,将门又严丝合缝关上。
这是职官安排的府邸,正房外并无人守卫,距离最近的田泰也隔着院子,他远远见崔净空面色不佳,很有眼力价的没赶上去讨嫌。
此时入夜不久,屋子提前全用厚厚的浆纸糊了两层,因而才暗不透光。
崔净空站在门前,吹了一会儿晚风,将通体的燥热压下去,田泰适才走过来,道:“主子,该用膳了。”
崔净空本就为寡嫂心烦意乱,可一想到她整日未醒,滴水不沾,心下不受控生出忧虑来。
他敏锐察觉到这点,脸色又冷了下去。
该饿一饿她的,吃够了苦头,才知道别硬着骨头和他犟。
主子神色莫名,田泰眼睛呼溜呼溜打量,崔净空朝他一瞥,田泰旋即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敢说。
主子近些年脾性更是阴晴不定,那几件箱子里的衣服被他轮换着带上床榻,本来便浅淡的气味也最终消逝了。他还是不扔,放枕头下压着,不准奴仆收拾时动。
昨日再看到夫人,当晚上饭只塞了两口,站在床边半夜,只说赏月,床的边都没沾。
他等了等,才听到对方说话:“有粥吗?”
田泰微一愣怔,回道:“厨子们按您原来的喜好,仍是五香面、蒸卷与盐煎肉。”
崔净空疑心重,此番出行,厨子带的也是自己的人,极少赏脸赴宴。
他拧起眉,吩咐道:“熬碗小米粥,做两碟清淡的小菜,赶紧送进去,她一天没进东西。”
“诶,奴才这就去办。”
田泰扭过身,刚走没两步,便听见男人叫住他:“那个孩子领到何处了?”
“回主子,就在偏房里,前一刻才醒,送了饭菜进去。”
原来只有一墙之隔。
崔净空走过去,推开了门。
屋里点着蜡,冯喜安呆呆坐在椅子上,饭菜没动,捧着一杯茶水。
看到有人开门,她跳下椅子,跑到他身前,露出一个笑,仰脸问道:“叔叔,你知道我阿娘在哪儿吗?”
暗光之下,瞧得并不分明,只是因为这张同冯玉贞相似的脸,崔净空恶意倒是少了些,只淡淡问道:“年岁几何?”
喜安老老实实问道:“五岁。”
五岁。
总共分别六年,孩子都五岁,看来是离了他不久,便找到了下家。
他怒火中烧,阴郁的神情不加掩饰,喜安却丝毫不惧怕,攥紧缩在袖口中的花剪,歪了歪头,稚气开口:“我阿娘说要有来有往,我告诉了你一件事,现在叔叔该告诉我阿娘在何处了。”


第79章 我的种
喜安是很伶俐的孩子,她只是打了一个照面,瞧见男人气度不凡、衣着华美,心中有数,知晓方才那些一言不吭送饭的全是奴才,这才是幕后主使。
见他久久不言,又走近一步,小姑娘瘪着嘴,委屈得好像快要哭了,又催促一遍:“叔叔?”
崔净空只是被冯玉贞叨念得不耐,来确定冯喜安的安危罢了,这个寡嫂同野男人所生的孩子不过是个碍眼的眼中钉,指望他爱屋及乌是全然不可能的。
然而,他欲离开的脚步却为她停下了。对崔净空这种少时于虎狼血盆大口下谋生,青年时数次刀尖舔血的人来说,幼童拙劣的伪装压根无所遁形,逃不过他的眼。
可是这点僵硬的伪装,和女孩脸上无辜的神情,一种莫名的玄妙之感凭空击中了他。
他头一次对即将袭来的伤痛抱有期待,不躲不闪,只是立在喜安身前。
崔净空蹲下身,和女孩面对面,目光在她脸上左右逡巡,试图找出一点佐证来。
他出言,刻意激怒她:“你叫安安?你果真不知晓你娘在我手上吗?我想要她如何,她就要如……嘶——”
不等他说完,本就担心阿娘的喜安神情摇动,自打出生以来,冯玉贞虽无万贯家财,却竭尽全力将一切好物件堆在她身前,从未和阿娘分离这样长的时候,冯喜安总算耐不住了。
她从身后掏出什么物件,亮光于眼前一晃,崔净空反应极快,迅速捂住侧颈,那柄斑斑锈迹的花剪顺势扎入他手背,割开血肉,霎时间血流如注。
好在喜安年幼,又一日未曾进食,哪怕心性狠绝,看准时机,力道却小,也不算快,所幸花剪刃口发钝,因而并未洞穿手掌。
冯喜安失了手,知晓彻底处于劣势,她本能后退数步,后背紧贴墙壁,以防被逮到。
方才刻意装出一派天真总算卸了下来,父女二人尽管相貌各异,冰冷、漠然的神韵却刻在眉梢,冯喜安幼嫩的脸蛋上溅着血,同崔净空平日的神情十成十的相似。
血沿着刀口一路奔涌,袖子滑落在手肘处,血淌下右腕,浸湿了逐年黯淡的长命锁,字迹和花纹都描上了暗红的血色。
崔净空抬起另一只手,将仍然竖在手背的花剪拔下,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将花剪捏在掌心,饶有兴致地瞧着,冯喜安警惕地盯着他,却见这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不仅不怒极来捉她,反倒魔怔似的低声笑了起来。
越笑越畅意,不急着止血,任由血滴落于地,无止境地淌,汇集成脚旁的浅洼。
田泰端着膳食,身前另有一奴仆提灯照路,走至院中,便听见男人的笑声。
这几年伺候下来,崔净空面若冰霜的时候田泰看惯了,哪怕年初擢至刑部尚书,都未曾如此。现下这几声笑,已是近些年最为快意的时刻了。
两人走进,田泰的喜悦和好奇顿时被吓退了,乍一看到崔净空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愕然一惊,往下一瞧,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正在不自然地发抖。
他急着上前,忽然发觉手上沉甸甸的,赶忙把膳食塞给一旁的奴仆,慌乱道:“主子,奴才先拿衣服压一下罢。”
崔净空却置之不理,他收住笑声,眼睛淡淡瞥过鲜血淋漓的刀口,浑不在意伤势。长腿往里一跨,将欲图窜逃的小姑娘一把拎起来。
冯喜安人小力微,被轻而易举抱起,她在他怀里胡乱扭动,抗拒之意溢于言表,大声喊道:“放我下来,把我阿娘还给我!”
崔净空将她的恶意全数扫入眼中,兀自暗笑:方才真是被寡嫂气傻了,一眼未洞察出来,现在细细一看,这双薄情寡义的丹凤眼,正巧随了他,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寡嫂为他生了个孩子,跟旁的男人半点关系也无。
好歹也是血脉相连的女儿,他虽还觉不出什么父女之间奇妙的联系,却肯将对她娘亲的耐心分出一点到她身上。
崔净空心情颇佳地将对方小脸上的血迹抹去,冯喜安却不认账,抓住他送上门的伤手,一口狠狠咬下去,一圈小牙狠厉咬在手背的伤处。
崔净空任由她咬,唇角的弧度忽而扩大,瞳孔颇为兴奋地紧缩起来,好似夜间觅食的蛇,泛着幽深的暗光。
他伸手揪住女儿的后领,往后一扯,动作算不上轻柔,喜安只得松开嘴,这下可好,嘴上、脸上全沾着她爹乱七八糟的血迹,连乌黑的眼珠也好似透着一丝红意。
崔净空低下头,并不欲图给她再擦了,气定神闲道:“你是我的种,该叫我爹。”
喜安瞪着他:“我只有阿娘。”
冯喜安仅仅五岁,动手刺人时却半点慌乱与惊惧也无,血喷到身上,司空见惯,她天生知道人体要害处,动手时只剩可怖、缺乏人性的冷静。
概因流着崔净空一半血的缘故,她骨子里每每叫冯玉贞担忧的疯劲儿恰与生父同根同源,冯玉贞这两三年来,已经很是努力地领她走上正途了。
然而冯喜安同她爹见面的功夫,一下就暴露了本性。
就像崔净空五岁那年同崔三郎前往灵抚寺,半夜滚落山崖,父亲紧紧抱着他,自己摔破脑袋,血腥味引来了山间野兽啃噬。
他嗓中干渴,父亲的尸首渐凉,又冻得他整晚睡不着,那时灵智未开,浑浑噩噩,竟然含了一口父亲头顶流下的血。
饮下之后,原本在他眼中死板的万物纷纷活了过来,崔净空从一团蒙昧中挣脱,香客救起他的第二日,便得以开口说话。
法玄之言并非全无道理——确是父亲献祭了自己,才换来他的神智初开。继承了血脉的冯喜安也并无不同,都是喝生父的血的怪物。
冯玉贞这种良善本分的女人,命宫中偏偏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煞星,上一世无辜惨死,此生也不得安宁。
父女两人俱一手一脸的血,狼狈不堪,崔净空将挣扎的孩子放下,命田泰寻个舒坦住处,给好生伺候着。
把和主子天生不对付的小主子安置好,田泰才寻来医师,急急为崔净空包扎伤处。
那郎中额上冒汗,这位大人手背的伤处堪堪止住血,却在控制不住地抖动。伤处不容乐观,虽没有洞穿,却不知割断了哪根筋,日后怕是拿不起重物,写多了字都费劲。
医治伤处整整用了两个多时辰,崔净空等的有些烦躁。
他将郎中的医嘱抛在脑后,只田泰给惦记着,这时候他没空去想可能会废的右手。
崔净空近乎甜蜜地想:冯玉贞嘴上同那个严烨情比石坚,她这样心软的女人,却肯一人辛辛苦苦生下两人的骨肉,心里自然也不会把他抛了个干净。
自从奉旨出巡,他夜间便极少踏实入睡,离开京城西郊的府邸,其它地界儿令他睡意全无。
然而今日,或许是失血过多,他在郎中敷药时脑袋一沉,昏睡过去,甚至做起了同冯玉贞一共回京的美梦。
冯玉贞整晚没睡好。忧心如焚,她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些年,分离半日的功夫都少见,一下整一日一夜瞧不见喜安,可不是要了半条命吗?
碾转反复,又安抚自己,好歹朝夕相伴过,她多少明白,倘若崔净空在她身上尚有利可图,必不会斩断后路,真和她成了仇人。
果不其然,她强迫自己闭眼歇了些时辰,再睁开时,屋室内便不再如昨晚一般,昏黑不可视物。
可还是只有她一人。女人的发髻散乱在肩头,没心思去打理,她起身拍了拍紧封的门,昨晚奴仆送来过饭菜,门外有人候着,她假装平静道:“我饿了。”
很快传来应答声:“夫人稍等,奴才这就去。”
半晌,门终于从外推开了。来者却不是昨日送饭的田泰,而是一晚不见的崔净空,手上正牵着冯玉贞心心念念的女儿!
冯喜安挣开他的手,两条短腿往前奔去:“阿娘!”
“安安!”
虚惊一场,母女俩紧紧抱在一块,冯玉贞捧住她的小脸,细致探看,又紧张地上下摸了摸她的胳膊和腿,才稍稍放下满腹的慈母心肠,道:“可吓着了?”
喜安摇摇头:“我没事,阿娘怎么样了?”
她在冯玉贞面前惯是乖巧懂事的,和昨夜剑拔弩张的乖戾架势全然是两个极端。
崔净空瞧着这番母慈女孝的场景,等了等,这才端着膳食走过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唇角勾着浅笑:“安安同样是我的骨肉,我又怎么舍得亏待她?”
冯玉贞心头一紧,万没想到崔净空如此机敏,短短一晚便知悉了这件事。
她下意识搂紧了喜安,女孩趴在她怀里,细声细气告密道:“他是坏人,安安只有阿娘,没有这种坏爹爹。”
女儿还指望着自己,冯玉贞蓦地生出主心骨,她温声叫女儿先出去,安安不愿意,也只得听她的话,乖乖随着奴仆在外面等。
屋室中只剩两个人,崔净空道先吃饭,两个人久久没有在一张桌上进食,男人的眼睛粘在她身上,冯玉贞有些恼怒,抿两口粥都不安生。
她也没有闲心,直截了当道:“喜安的确是你的骨肉不假,可同你没有关联,她随我姓,你什么也不必管,权当我一人的女儿。”
对面的男人却慢条斯理放下碗,笑道:“嫂嫂又糊涂了,都为我生了孩子,血缘相连,又哪里会没有关联?”
他略微感叹道:“嫂嫂总想瞒着我,虎毒尚不食子,我昨日只是气话,怎么会真对自己女儿下手?”
崔净空起身,绕到冯玉贞身后,见粉颈低垂,心下微动,将手搭在她肩头:“只是麻烦了你那位丈夫这么久,该赔礼道歉,好聚好散才是。嫂嫂与我择日返京,虽有了子嗣,却至今未拜堂成亲,到时补上即可。”
同她拜堂成亲?
冯玉贞猛地转过头,实在不懂崔净空的意思:“可是我们已经结束了。”
她心思澄澈,现下一点一点拆解开,念给他听:“空哥儿,倘若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大可以当面说出来,你之前助我良多,我理应报答,可如今念珠也已摘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就此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