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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钟济德按捺不动,提前下手了吗?胸口一阵憋闷,崔净空只觉得迷茫至极。
他被关在这里,那嫂嫂呢?
李畴差点跟丢他,怕拦不住,慌张间拽上了一头雾水的田泰。
好不容易赶到,呼哧喘气间,便愕然撞见崔净空面墙,略弯起腿,向上猛一跳,双手敏捷地扒住墙头,竟然是要借力爬到墙上去!
然而崔净空始料未及,身体压根经不起此番又蹦又跳的折腾,两臂使不上力,身体直直下坠,踉跄着险些摔倒在地,还好田泰眼见不好,抢前扶了一把。
身形晃了晃,崔净空这才站稳,难不成是被下药了?他总算发觉到今早一切都隐隐地透着不对了。
他垂下头,伸手握了握拳,确有点脱力,从手上瞥过的瞬间,忽而意识到:袖口有些过短了。只微微曲臂,便一溜儿上移到了小臂。
不对,这是嫂嫂半年前为他做的衣裳,前两回穿还十分贴身——等等,念珠呢?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自己光秃秃的左腕上,那处叠累的暗红伤疤,那是一回又一回,被念珠活生生烫出来的旧疤,丑陋异常地盘踞在表皮之上。
不止是念珠,他从上到下摸索着,他的长命锁与平安符呢?
仿像是被一记重拳抡在后脑,崔净空捂着脑袋,眨眼间天地颠倒,寡嫂站在远处,表情冰冷,一语不发。
为什么这么看我?伸手去蒙她那双快要把他刺出血窟窿的眼睛,在碰触到的一瞬,冯玉贞犹如水中月一般消逝,恰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崔净空只得徒劳看着积年岁月自身边打马而过。
昏沉不已,他仰倒在地,疲累到了极点,有人搀起他,李畴神情怜悯,低声道:“主子,风大,回去罢。”
回去……回哪儿?他全记起来了,那间宅子早成了残垣断壁,他下的令,只怕连残余的灰都被风吹跑了。
奴仆要为他更衣,崔净空死拽着胸襟不放,只得随着他和衣而眠。
穿着身上那件冯玉贞亲手为他缝制,只仅一件的旧衣,崔净空倒头大睡整整两日,这段时日以来,总算睡了一个悠长的好觉。
万幸再醒来后,他神智恢复了清明。男人眸光暗沉地盯着身上的月牙白袍,片刻后便将其脱下,随手扔在地上,命侍女进来收拾。
李畴与田泰都以为主子大抵全然忘却了前两日的癔症,也都战战兢兢不敢重提。直到一个月后,他命二人共同操办一事,另于城郊建起一座府宅。
应该说李畴与田泰近些年跟着崔净空左右行事,自然也被磨砺出了能力,虽觉得这道命令蹊跷而急促,还是顺应下来,细问可有何要求。
崔净空负手而立:“只有一点,我要它同黔山镇的那间府宅别无二致,一墙一隅,一砖一瓦,半点差别都不能有。烧了的那个什么样,这个就什么样。”
他分明语气平淡,可跪在地上的李畴听着听着,却不自觉寒毛直竖,这时候他才知晓,原来一分一毫,崔净空都从未忘记过。
第73章 假象
城郊的府宅年初起建,田泰与李畴除了每日睡的那几个时辰,几乎一刻也不歇。
概因主子大抵横竖睡不着,下值后干脆亲自前来查看,人来了,尽管只是静静用那双冰冷的眼珠一言不发盯着看,李畴和田泰二人却宛若千钧压顶,越发谨慎。
甫一完工,只让仆从简略打扫两日,连浮灰都没落干净, 第三日崔净空便歇在了此处。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急迫,本人却恍然未觉,他自己很有一套申辩的理由:那回足足有四五日不寐,神志错乱,因而才误将那件月牙白袍翻了出来。
尽管这件旧衣在崔净空眼里十成十的碍眼:泛黄、落时、不合身。那日转醒起身,崔净空忆起前日种种乱象,顿觉十分可笑——
如今他官运亨通、身居高位,讨好者如过江之鲫,金银珠宝一样不缺,早已不是那个贫弱书生,被她赏赐似的送一件破衣裳就乐得找不着北。
这衣服不过也是当初忘丢了而已,原想叫侍女拣起扔了,只是记起这两日难得踏实香甜的梦境,才勉为其难又从侍女手中夺回留下。
可是,他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崔净空回忆片刻,心想总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遂抛之脑后。
这件衣服提醒了他,或许旧物能稍稍缓解这桩病症,于是下令叫一直侍候左右的两人去郊外建府。
他推测的一点不错,搬进去当晚,点起灯的刹那,室内熟悉的摆设影影绰绰,大红的鸳鸯喜被盖在身上,久违的、柔软的睡意包裹住心神,他甘之若饴地沉沦下去,一夜好眠。
崔净空不治而愈,却又意外新添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癖好——他好像离不开这张床了,住在京城的府宅里,仍然无法入睡。
这一年来,他大半时候都宿在此处,大红喜被,并蒂莲对枕,床幔轻纱,好似镌刻在魂和骨里,一晚也离不了。
转睫弥月,今日升迁宴上他吃多了酒,不欲路途上劳累,本只想在城里凑合一晚。
可灌下醒酒汤,仍微有些眩晕,头疼如影随形,仿像万千串相连的爆竹于耳畔噼里啪啦炸响,他再躺不能,不得安宁。
只好半夜再度驶回郊外,只远远瞧见那两个红灯笼,一股心悸和期待蓦地生出,而尖锐难忍的疼痛霎时间不翼而飞。
再挨上枕头,双手交叉放于腹上,他顺心入睡。只是今夜红烛燃得十分快,暖香浮动,昏昏欲睡间,全身好似荡在水波里,神丝摇曳。
那双手重新回来了,很轻柔地按着他的胸口,心腔里涌上一股酸涩难言的东西,冲得眼眶湿热,崔净空迫不及待地拉住这双手,脸颊朝手心蹭过去,抱怨道:“嫂嫂,我头疼。”
话音又低又轻,崔净空话音略带一点委屈,他自己是体察不出来的:“为何迟迟不归?我差点就要把你忘了。”
那双抚弄他的手方才便僵硬顿滞了,像两只呆木头,硬硬硌在他侧脸。
崔净空心中一紧,糟了,怪他方才语气严厉,把寡嫂猛不丁吓到了,她胆子太小,再把人吓跑一次,再不愿意回来,他要上哪儿寻她?冯玉贞神通广大,他如何也寻不到。
于是语气急急和缓下来,牢狱中等同于玉面修罗,隐隐有酷吏之称的男人软下声,低眉恳求道:“嫂嫂莫怕,方才我又同你犯浑,只是见你很久不回来,我一时着急罢了。”
他的尾音里勾着甜蜜的回忆:“嫂嫂为我揉揉头罢?就像是我们当初在村里一样。”
这张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情,模样很是动人,女人的手总算又动起来。只不过两下,崔净空拧起眉,不对,她怎么按得这样轻?
位置也错了,该是再偏下一点,嫂嫂最清楚,他每每弦月发作时,冯玉贞都为他细致耐心地揉抚,月复一月,万不可能出错。
“嫂嫂,你手上的茧呢?”崔净空阖着眼,面容已经彻底冷淡了下来。
满室温情因为这突兀的一句话凝结落地,那双手哆哆嗦嗦。
他只觉得眼前罩着一层厚重的帷幕,剧烈的头疼卷土重来,他眼睫颤动,终于掀起了好似同眼睑黏在一起、沉重无比的眼皮。
睁眼的骤然间,男人清隽的容貌神态扭曲,宛若厉鬼。
田泰跟做贼似的踮着脚尖,沿积雪少的院边往正房走,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将屋里浅眠的主子弄醒。
“啊——!救命,救命啊!”
然而万籁俱寂中,女子尖叫声犹如裂锦,撕裂了安逸的夜空。
田泰脑门一瞬间便冒出冷汗,他登时大步迈出去,可地上结了冰,脚下打滑,摔进雪里,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个滚。
完了,闯大祸了,白日清扫府宅的丫鬟里竟然藏了一个没出去!
田泰连滚打爬推开房门,迎面一个身着柔纱的女子倒在身上,他慌乱间下意识接住,女子昏了过去,颈项上有一圈紫红的掌印,不知生死。
可他越过这个女子,眼睛直直撞上了床上的男人。
崔净空光脚坐在床沿,长发披散,看不清神情,身上仅着了一席单衣。右手擎着一只森冷匕首,牵牵绊绊三四回才扶着床柱站起身,朝他缓步走来。
田泰两腿战战,猛不丁瘫软在地,嘴唇里溜出微不可察的求饶气音,对面的人好似一只横行于世的妖魔,要来乱刀夺他性命。
好在李畴紧随而至,虽被眼前场景一震,却迅疾扑上去,抱住崔净空的腿:“主子主子,全是奴才失职,碎尸万段都是应该的,可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气坏了身子夫人回来要同您生气的。”
崔净空硬拖着他走了几步,头疼欲裂,终于支撑不住。
手中的匕首滑落于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佝偻下腰背,死死捂住脑袋,铁钉锥进脑壳也无异于此了,低声道:“回来?”
忽而扬起语调,他咬牙恨道:“不会回来了!她跑了,不要我了!”
说完这句话,跟抽干了一丝气力似的,男人高大的身形轰然倒地,躺在地上,将自己手脚都蜷缩起来,徒劳地欲图汲取一点温暖。
从地上爬起来,和李畴一同把崔净空搀到床上的田泰总算接了一句话,却是颠三倒四的:“主主子……他们好像就在京城,奴才前些日子街上见过,那个曾为夫人治腿的老大夫和周姑娘。”
床上的人忽而睁开眼,被疼痛折磨到隐隐发红的眼珠锁住了他。
“兴许明日问问他和那个周姑娘,”田泰差点咬住舌头:“不,奴才这就去问,他们一定知道夫人的下落。”
第74章 箱子
清晨,白雾尚未散尽的时辰,老大夫被一伙气势汹汹的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眼睛还没睁开,便被蒙住头扛起,塞到了车上。
这群人身强力壮,规矩严明,一言不发,全程只听闻辚辚移进的行车声,根本推测不出去处,最后摘下闷头的麻袋,只模模糊糊知晓大抵身处一间昏暗的地窖里。
老大夫心下揣测,他这辈子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得罪过的仇家屈指可数,结下这等要命梁子的,细细想来,委实没有。
他此刻只庆幸周芙和药童于前两日,已去往相邻府道替他传信,因而才躲过一劫。
此地昏暗无光,不辨白日黑夜,始终没有人来。
直到一缕微光溜进,不远处陈腐的木门传来嘶哑的开门声,随着来人走近,一簇暖亮的烛火也逐渐照亮了不算大的屋室。
老大夫借光一瞧,身旁的两壁血迹斑驳,其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刑具,匆匆一眼掠过去,只觉寒气入体,原是身处牢狱中,瞬间毛骨悚然。
烛火搁在桌上,一人落座于他对面,老大夫眯起眼,这才看清下令将他绑来的人的真面目。
这位凶徒却泰然自若,男人手肘撑于桌沿,脑袋有些惫懒地支在手上,身着锦缎圆领袍,只朝他随意瞟一眼,暴露出十足的轻慢来。
时隔多年,这张脸依然廓然朗清,然而那时尚还勾着一点浅淡的笑意,现下却真冻成了一块冰,加之面色稍显苍白,愈发漠然不可亲。
霎时间,几年前为那位冯夫人调药的记忆也浮上了心头。他不自觉出口:“……崔老爷?”
乍一听到这个称谓,崔净空垂下眸,望着地上黑黢黢的影子,只淡淡道:“某去岁起便患上不寐之症,久闻大夫大名,迫不得已寻来,多有冒犯。”
同昨日夜晚相比,他此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迷情香烛,床下藏人,他为落入如此拙劣的暗算而感到深深的耻辱。把人绑过来只为问冯玉贞的下落,自然更不可能。
老大夫被松绑,走上前为他把脉。崔净空只管阖上眼,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总归回西郊能勉强睡下几个时辰,他困于这具血肉之躯间,被反复折磨十来年,实在不能苛求太多。
“大人身子并无大碍,一年多补益气血下来,又正值身强体壮的年岁,恐怕并非身上的病症……”老大夫斟酌着语语句,下了定调:“大抵是心病。”
崔净空掀起眼皮,总算觉得这趟并非白费功夫,颇有些新奇地问道:“某不解何为心病。”
老大夫望着他的脸,骤然想起当年那位夫人头一回上夹板,窝在他怀中打颤的景象。崔净空大抵未曾察觉他那时的神情:眉心微蹙,神色是冷的,眼睛却是温热的,凝着怀里人。
思及此,他不免唏嘘,只一五一十道:“无外乎爱恨情仇。”
爱恨情仇。
能和这几个字搭上边的,无非是那个早就逃之夭夭的寡嫂了。可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寡嫂不过和幼时那只他养不熟的斑鸠同出一辙。
崔净空止不住嗤笑,是冯玉贞福泽单薄,偏要舍了自己为她搭建好的享乐窝,出去朝不保夕,她一个小寡妇奔逃在外,会碰见什么灾厄,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她是死是活,是寻了个蠢笨男人再嫁还是孤独终老,或是客死异乡,总归已和自己再无半分瓜葛。
男人神情晦涩不明,不知被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挑动了哪根神经,似笑非笑半刻,忽而又变了脸,好似怒火中烧,眼眸里便带着刀兵的冷光。
崔净空站起身,并未再说什么,轻飘飘叫人把老大夫放了。
田泰低着头,也不敢说话,主子昨夜最后昏了过去,再醒来又只字不提夫人,惹得他左右为难,可到底人已经绑过来了,难为主子还是来走了一趟。
只是崔净空坐上返程的马车,神色便阴沉下来,爱恨情仇这几个字无休止地在脑中回响。
真以为他当非她不可吗?崔净空被扰得一刻也不得安宁,他要找个替代,试图想起其他女子,却忽而发觉这些都如同浮光掠影,无论高矮胖瘦、美丑与否,对他而言半分差别也无。
秀外慧中的贵女,亦或是风情万种的头牌,他无一例外全是旁观者,望着这些世人称之为“美”的肉身自眼前无波无澜划过,激不起半点涟漪。
更不要说叫旁人近身,他自抵京后这三四年间欲念浅淡至极,昨夜,他睁开眼,却看到那张完全陌生的、同幻梦中没有半分相似的脸,美梦破碎的失落和剧烈的厌恶逼得他几欲作呕。
分明都是手,都是女子的手,为什么会有不同?
待他命田泰驾车回西郊,碰巧李畴正招呼奴仆将正房那张床搬出来,大开窗牗痛风,这是崔净空早上亲自下的命令:“把她碰过的物件全扔了。人还活着?没死就直接拖到私狱。”
总之,里里外外都要趁着主子不在的这段时候赶紧重新清扫一遍,这回李畴真是在门口死瞪着两个眼珠子,生怕又出了什么纰漏。
崔净空见状,本想折返回京城府邸,却不料还未放下车帘,便惊闻门口的响动,像是有人不慎摔了什么物件,他下意识往地上去看,只这么随意的一眼,目光却跟粘在上面似的,动不了了。
他盯着地上倾倒出来的那只紫檀盒子,还有几件十分熟稔的女子衣裳花色。
这些都应该被他烧掉了才对。
那个从偏房翻出一只陈旧箱子,想抱来询问李管家的奴仆十分惊惧,他赶忙爬起,李畴也愣了半晌,猛一拍脑门:这是自己当年慌张间随手塞了几件夫人老爷物件的箱子!
只这么一个空隙,李畴还没想好措辞,却见方才还坐在车里的崔净空已然快步走来。
那个出错的奴仆口齿磕绊着谢罪,知晓大清早一个丫鬟被拉去私狱,下场必然生不如死,一时间更为恐惧:“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手脚不麻利……”
崔净空对此恍若未闻,他走过去,很克制的没有当即弯腰去捡,只站在两步开外的位置停下,低头瞧了片刻,面上看不出名堂:“将箱子抬到我房里,里面不用动,李畴,明白吗?”
总算舍得从这堆旧衣里拔出眼睛,崔净空的眼锋锐利地扫过来,像是暗中洞悉一切似的,李畴连连点头,多的话一句不说。
那只箱子很快被拖去正房里,可和方才的急切又不同,崔净空白日一眼也不往它身上瞥,任由它搁在角落。这又让人十分捉摸不透,弄不清他到底是不在意还是过了兴头。
直到夜幕降临,他照例上床入眠,略一反身,身侧是空落落的对枕。他偏头靠上去,上面一丝气味也无。
那只箱子分明摆在黑暗里,他却不由自主地朝那里望去,这下彻底睡不着,只得点起烛光,俯身打开了那只箱子。
放置于最上的是他的旧衣,没什么好留恋的,崔净空将它们扔在一旁,丢出去三四件,向下翻找的手忽地顿了一下,指尖搭在了一件翠纹裙上。
崔净空的记性太好,他甫一抽出,便在烛光下认出,这是他们二人一同回村里,去老宅时冯玉贞穿的衣裳。
衣物上残留的那阵苦桔味已经很浅淡,可同昨夜靡靡的香气比,这点浅淡的味道却不费吹灰之力,从记忆里伸出手,再度牢牢攥住了他。
她的四五件衣裳,再往下翻,便翻到了留在箱底的长命锁和锦囊。
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失而复得的长命锁躺在他掌心间,男人眸光定定,不知想了些什么,抬手缓缓将它套在了自己空荡荡的右腕上。
锦囊已然有些陈旧,他将里面的平安符抽出,忽而想起当时那个老秃驴以为他隔得远听不见,因而对冯玉贞危言耸听的话:“惹祸上身,适得其反。”
可现在他想,冯玉贞的确是有些傻的。
他这种人——倘若寡嫂当初冷情冷性一些,不送这把长命锁,或是不为他寻法子执意求平安符,兴许两人之间果真会如她所愿,就此分离。
倘若真是你情我愿的一桩买卖,过去也就过去了。可她偏偏心肠软的出奇,心疼他刻意展露、伪装的伤处,还露出温暖的软膝叫他安枕。
冯玉贞大抵也没参透这句话里的玄妙,更没料到好人没好报,不成想自己就此招上了一个难缠的怪物,如此一来,可不是惹祸上身,适得其反吗?
第二日,已是日上三竿,李畴久久未等来门从里打开,他耐不住,只得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声回应。
推开门,便见崔净空方才从床上支起身,好似是一口气睡到了现在,这是极为难得的事。
李畴端着一盆温水,他抬眼,陡然瞧见女子翠色的裙摆从床沿垂下半截。
眼皮蓦地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净空却毫不避讳,淡然站起身,将那条垂落的裙子捞起,重新放在床上。
他平静道:“李畴,我得把嫂嫂找回来。”
第75章 异常
“陛下宽宏大度,便赏赐臣下一碗龙血,解臣之病痛,又会如何呢?圣上倘若真为真龙天子,何故如此贪生怕死?”
身着五爪龙袍的皇帝自龙椅瘫软在地,锋利的剑尖勾过脸侧,一个身影矗立在他身前,持剑的男人轻侮地睨着他。
皇帝极力抬起手,手臂发颤地指向他,目眦尽裂:“崔净空,你这是要弑君谋反吗!”
剑尖拖曳在地,划出刺耳的声响。崔净空直接越过了他,悠然落座于冰冷的皇座之上,这才慢悠悠回道:“臣不敢。”
皇帝踉跄爬起来,还没跑出去两步,崔净空看腻了这出好戏,向后招招手,一众侍从鱼贯而入,将皇帝再度掼于地。
其中一个强行摊开他的手掌,用小刀迅速割开手心,另一人便适时递来一只碗,将流下的血一滴不剩的接住。
“朕才是天子,来人啊,难不成都死光了吗!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啊——崔净空你早晚不得好死!”
崔净空今年已然四十有余,鬓发墨黑,只眼尾泛起几缕细细的纹路,反倒添了几分年轻时缺乏的儒雅。
然而听闻咒诅的恶语,他接过那碗血,嘴唇一翘,那点儒雅便被邪佞之气冲散了,他含笑道:“借陛下吉言。”
只盼着这所谓的龙血,最好真能治一治他日益频繁,几乎不分时日肆虐的咒痛。
他仰头喝下,血腥味充斥口腔,放下碗时,已然一滴不剩了。崔净空两片薄唇鲜红,喃喃道:“没什么不同。”
喝血如饮水,尚且面色不改,这又与妖魔有何异?金銮殿上一时间寂寂无言,崔净空坐于龙椅之上,将手肘撑在膝头,兀自盯着一处,忽地开口道:“你——”
他好似察觉自己此刻的莽撞,将唇上的血用衣袖仔细抹去,又抬头看向那个衣着单薄、辨不清面容的女子,轻声道:“你究竟是何人?只有我见得到你?说不出话吗?为何总跟着我?”
没人知晓他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因为那处空无一人。
无论是侍从,奴仆,还是皇帝,一股悚然之感忽而爬上他们的脊柱,使他们不敢去正视龙椅上的人:崔阁老最终还是疯了。
皇帝汗如雨下,攥着自己那只仍在滴血的手,恐惧掐细了他的嗓子:“他疯了!你们都瞎了,看不到吗?他彻底疯了!”
崔净空置之不理,他把那碗随手抛掷在地上,起身朝女子走去。
然而,就在他伸出指尖,马上要拨开迷蒙她面容的白雾时,一道惊雷倏地劈下,冯玉贞骤然睁开眼,窗外大雨如注,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那只苍白的大掌好似要穿透梦境,直直扼住她的脖颈。
只是一个噩梦……
下意识朝身边摸去,一只软乎乎的、温热的小手被她摸进了掌心里。
冯玉贞的手不算大,四岁女儿的手却更小,软软一团窝在她掌心里,跟没骨头似的,她这样弱小无助,全依靠着自己的母亲。
坚定的力量蓦地自心底涌出,驱散了惊惧,她已经不像从前一般孤身一人了。
冯玉贞小心翼翼地把喜安的手塞回她的被子里,身旁的小女孩睡得正香,圆鼓鼓的两颊泛着健康的粉晕。
喜安从小便叫她十足省心,连睡姿都安安生生的,正因她的过分懂事,冯玉贞更为愧疚爱怜,将薄毯为女儿往上提了提。
她自己额上却渗出点点细汗,之前猛地惊醒,这下半点睡意也无,又听着后屋好似有些异动,忽而升起了警惕。
天还未明,遂披起外衫,弯腰拾起床板之下的剔骨刀,出门前将门栓牢牢插上。
冯玉贞缓步挪过去,落地脚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只觉得心砰砰直跳,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刀。
她行至拐角处,后背紧贴着墙面,可后屋掀腾物件的异响却忽而消失了,冯玉贞心口一紧,旋即扭过身,同时将刀斜刺出去——
眼前人影一晃,猛地刺了个空,她急急收回向前冲的步子,便听到头顶的树上传来散漫的声音:“多日未见,倒是长本事了。”
冯玉贞听闻这熟稔的声音,忽而放下心,她卸了力道,刀柄上汗津津的一片,于掌中禁不住打滑。
树上的人灵活跳下来,分明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虽还有些软肉,已然算个俊俏小郎君,身着一席黑衣,瞧着身手了得。
一惊一乍之间,冯玉贞略感到一些疲累,她苦笑道:“严烨,下回走正门罢,我还以为家里闯入了贼。”
严烨大抵也知道这回玩笑有些过火,灰溜溜跑去后房,自行收拾去了。
冯玉贞合了合单薄的衣衫,就势站在檐下,一番折腾下来雨势见小,却仍旧淅淅沥沥不停。
江南的雨总是缠缠绵绵,不肯将歇,连续数日不放晴,冯玉贞来此地住了整一年,初时还颇为不适,之后才品出蒙蒙细雨间的韵味来。
俄而变了风向,袭来一阵裹着雨珠的凉风,她这才有心力梳理那个梦,梦中那个大抵是话本中的崔净空。
提起这三个字,冯玉贞还要愣一愣,只觉得那段两人共度的时光恍如隔世。自喜安出生后,她便很少再想起他了。
当时的怨憎纠缠,如今都浅淡的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再掀不起任何波澜了,粗粗算起,竟和他有四年多未见过了。
虽不知崔净空这几年如何于官场浮沉,可以他的才能秉性,掌握人心如囊中取物,必然差不到哪儿去。
好歹相识一场,又得了一个伶俐可爱的女儿,冯玉贞仍愿崔净空此生离苦得乐,一心向善,子孙满堂,不必像她梦中一般,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她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却听见身后稚嫩的嗓音轻声唤她:“阿娘?”
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声,冯玉贞霎时间将崔净空之类的抛之脑后,她立刻回头一瞧,便见冯喜安光脚站在她身后,一手还揉着眼睛,显然是睡醒出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