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净空回府上知晓了,这才告诉她,原是这是贵人们惯用的,用来随手打赏给下人的小玩意。在她们眼里这跟扔几个石子打水漂似的没区别,特意还回去,反倒闹出笑话。
冯玉贞半真半假收起来,不敢乱用,心里并不踏实。这两个月以来,她又攒下一笔钱,本欲拿去充盈府中,崔净空却不肯收,只说现在他全权负责开支,嫂嫂不必忧心。
这可和两人先前商量决定的“共同负担”大相径庭。尽管崔泽还在时,一家两口全靠他一人打猎养活,冯玉贞也没觉得不对。
可换个对象,小叔子也要这样同出一辙养她,冯玉贞便有些莫名的不情愿,她始终抱有一条虽然已经斑驳,但确切存在的界线。
这条界线恰恰是崔净空最想消弭的,他油盐不进,说起一些胡话:“我跟嫂嫂之间,同那时比已然天差地别,何必再如此泾渭分明?”
歪理众多,没人辩得过他,冯玉贞这种嘴拙的更奈何不了。加上崔净空又逐渐恢复成了早出晚归的作息,冯玉贞一天下来也没有很多时候同他说话了。
直到九月末,崔净空一日忽然早归,晌午回来吃饭。两人用完午食,崔净空却没有去书房,而是跟着冯玉贞,一前一后步入正房。
冯玉贞午后惫懒,还以为崔净空也要在床上休憩片刻,不料对方却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窄长的紫檀盒子,垂眸唤她道:“嫂嫂。”也不说别的,只等她接过。
冯玉贞不明就里,但还是伸手接过,打开锁扣,看清匣子里的物件,霎时手下一顿,愣怔在原地。她下意识抬头看向青年,见他神色柔和,朝她微微颔首。
冯玉贞复尔又低下头,将发钗取出,放在掌心里,蝶戏双花的花纹灵动异常,好似下一秒那双翅膀就会扇动,从死物的发钗上飞出来。
大抵是触物生情,酸涩、欣喜一同漫上心头,眼圈便倏地红了。
自族谱事出,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冯玉贞将亡夫的遗物妥善收置好,却不再时不时拿出来回忆,包括山上那间据理力争才归还的木屋,她也许久没有再去过。
发髻之所以丝毫点缀也无,并非是没有别的首饰可佩戴,只是不想再戴罢了。
然而此刻,掌心里的明明是崔净空送给的华美银钗,花纹精细,眼前却恍惚间闪过那些饱含情意的简陋、粗糙的簪子。
宛若死灰复燃,先前努力藏在脑海深处,用泥沙盖严封死,余生本应该再不碰触的伤口,又被隐秘撕开一角。痛得掉下眼泪,这才知道原来从未释怀过。
默默看了许久,她转身露出一抹笑意,起身坐在铜镜前,请求道:“空哥儿,帮我戴上罢?”
崔净空走近,冯玉贞直直盯着镜子里,他的身子只漏到胸口,俯身将簪子插在女人发髻之上。
黄铜镜子模模糊糊映照出她的面容,好似一切跟嫁给崔泽那年一般,别无二致。冯玉贞视野涌上水雾,明明唇角翘着,却分不清是感动还是遗憾,腮边垂下两行泪珠,依偎在身后崔净空的怀里。
她的反应竟比上回的鲤鱼灯还要激烈,概是崔净空心里还窝着另一件马上发生的要紧事,于是有意无意忽略了冯玉贞的神色,以为此番只是单纯感动,甚至觉得寡嫂实在好哄得很。
遂轻巧抱起她的腿弯,将人放在那张新塌上。冯玉贞身子打颤,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不去看他。
只觉得脑中浑浑噩噩,后背不断被磕在窗台上,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像是一个软团子似的来回揉捏。
正意乱情迷,不知隔着翻腾的春潮几步之遥,一个人站在盆栽与树丛之后,他的眼睛穿过泛黄的枝叶,只能看到两个人的头颈,其余的全被严严实实挡着。
女人的脑袋仰在窗台上,脖颈拉扯出一条脆弱的线条,好似崩到极致,马上就要断裂。面色酡红,她闭着眼睛,眼睫滚着一点晶莹,满头青丝如同软缎一般流泄下来。
一只大手突兀地插进她汗湿的、乌黑的鬓角,略略抬起冯玉贞的后脑勺,让她枕在自己手心,不令脑袋被撞地东倒西歪,免得被磕破了头。
站在远处的人活像是一尊石像,眼都不眨,宛若正在承受缓慢而残忍的刑罚一般,将这里的每一寸活络,每一声暧昧全数看进眼里,纳入耳中。
青年声音发哑,问道:“嫂嫂,舒服吗?”
只听见女子低低哼一声,她好似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声音轻的听不见。
“喜欢吗?”
“……呜,”冯玉贞啜泣着,魂都飞走了,只知道被他带着说:“喜欢。”
在她回答的当口,青年抬起眼眉,瞥见盆栽之后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他心里闪过不耐,只觉得让赵阳毅贪了极大的便宜,把冯玉贞此刻格外动人的声音听去太多,径直把人搂住,关上了窗。
这才满意,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再度低头,这回才顺心如意地封住她的软唇。


第47章 英年早逝
昨日,赵阳毅收到李畴递来的口信,大致意思是说冯玉贞想与他当面交谈,遂拨开诸多事宜,抽身前去。
自崔净空半夜偷袭之后,他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可工坊的活计却开始接二连三的生出事端。
桌椅都是小事,最惊险的是一家酒楼,矗立在墙边的酒柜猛然倒坍,不提那些噼里啪啦全白白灌给地面的酒水,差点把一桌在周围吃饭的食客压在底下,闹出人命来。
赵阳毅仔细观察过断裂的地方,好几家店铺的状况都不谋而合——断口齐整不说,还残留着粘合的痕迹,明显是人为所致。
然而正在气头上,平白被砸了招牌的店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大抵寻常人也不会想到镇上会有谁和独此一户的木匠作对,更觉得这是他们蹩脚的借口,一番话下来怒气不减反增,好比火上浇油。
赵阳毅自然不是毫无察觉的傻子,联想起当晚崔净空明明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却偏偏没有下杀手,反倒留了一条性命。杀人不过头点地,余下碗口大的一个疤,钝刀子磨人才是真的疼。
知晓因为自己才拖累了无辜的舅舅一家人,受此无妄之灾,只得整夜赶工,几宿未合眼。多日沉浸在忙碌里,忽地有了冯玉贞的消息,赵阳毅除了想见她,另一方面,他不免担心起冯玉贞来——
无论崔净空那晚说的是真是假,或许这对叔嫂的关系自他们头一次相见便已经显出端倪。
这个读书人小叔子两面三刀不说,阴晴不定且行事乖戾,赵阳毅不知晓冯玉贞是否知根知底,还是对方有所隐瞒。
一个弱女子,与这种凶恶之徒一个屋檐下相处,到底还是太过冒险了。
他洗净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风尘仆仆赶到崔府,有过几面之缘的李管家却只客客气气带他进到庭院,不再往里走,只指明方向,示意他独自进去。
赵阳毅警惕地迈开腿,起初,是细弱的,宛若从牙缝里溜出来的低吟,像是一缕吹散在微风里的青烟。
他的心因为这点猫叫似的细声而砰砰乱跳,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攥着,直到看到两个人交叠的身影,如遭雷劈般顿在原地。
赵阳毅或许设想到其中有诈,却绝对没有想象过会撞见这样一幕。
凭心而论,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青年太过谨慎,堪称吝啬至极,他好似提前为来者选定位置,精准算好角度。莫要说腰身,连冯玉贞的脸都看不分明。
只看到那头松散的乌发上歪斜的银钗在发间蹦跳,晌午的刺眼的阳光反射出明亮、灼眼的光。
除此之外,唯一看清的就只有崔净空的脸。因为青年遮掩得严严实实,他的在意和轻侮在这方小小的窗台上、在女人的身上互相顶撞。
既想要让爱慕者知难而退,却又极度厌恶让他窥到哪怕一丝一毫她的美好。在某一瞬间,崔净空的眼皮掀起来,极富有攻击性地瞥向他,他的愉悦、得意和憎恶都酣畅淋漓。
赵阳毅没有呆太久,他眼睛干涩,喉头像是有一团棉花堵住,掌心里攥着的物件不知觉间坠落在地,滚入盆栽和盆栽之间的缝隙间,他匆匆抬脚离开,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而屋里偃旗息鼓,冯玉贞今日宛若一汪勃勃的春水,崔净空对此欲罢不能,两次三番流连在她荡漾的眉眼与柳条似的软腰间。事了,冯玉贞湿红着眼睛,伸手推了推他,说贴的太紧热得慌。
崔净空却沉下脸,他正是眷恋冯玉贞的时候,恨不得两人就此融为一体,哪里肯放人?嘴上不明说,只是悄悄收紧手臂。
左腕袖口上撩,不经意间展露出念珠,硌在冯玉贞尚还酥软的侧腰上,惹人不由得轻呼一声。
他眸光一闪,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兴许可以哄骗好心的寡嫂帮他脱下。可是垂眸瞧着怀里汗涔涔的女人,涌上一股难言的怜爱,话又咽了回去。
这个时候不想让她碰,也不想叫她把眼睛放在别的上面,崔净空生出抵触,把那只手又缩回袖子里,轻抚女人起伏的后背。
冯玉贞今天有些反常的失神,崔净空漫不经心地嗅闻她发顶传来的苦桔香气,想着或许是因为他送的那只发钗,心口一软,将那只松松插在青丝间的银钗摘下,摊在手心,柔声问她:“这样欢喜吗?”
冯玉贞仰脸,被他问得愣怔一小会儿,像是难为情似的低下头,轻声应道:“嗯。”
时隔一个多月,冯玉贞又梦见了话本里的他。
梦里的男人年近三十中旬,面颊消瘦苍白,鼻梁愈发削挺,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恹恹的病气。他支着一根乌木拐杖,指腹不耐地摩挲着其上雕刻的凶猛鹰头。
这场景,大抵是旁人向他送礼——年轻人满脸堆笑,将备好的厚礼双手奉上。崔净空眼睛都没有向他手里多扫一眼,微微扬起下颌,一旁的侍从立刻接过,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串黄花梨佛珠。
见对方神情毫无波澜,年轻人旋即奉承道:“我偶然瞧见阁老所佩的念珠陈旧,斑驳掉色,于是特意前往天下名寺,向得道高僧求了一串。”
年轻人越笑越僵,因为独有他自己的笑声,余下没有一人附和。他洞察到四周诡异寂静下来,一众仆从个个凶煞地好似牛头马面瞧着他。然而最叫人不寒而栗的,却还是立在他们身前的崔相。
他并没有发火,在那串佛珠上沉沉凝视半晌,面容已然遍布阴霾。抬了抬手,指示身边的人收下,却连一句道谢的场面话都没有吐露,好似愿意收下已经是格外的赏赐。
那位年轻人竟也不觉得有什么,送礼的反而如释重负,连连道谢告退。
奴仆恭敬问道:“大人,可要留下?”
“给我,我拿进去。”他颇为厌恶地握着那个盒子,驱散仆从,独自步入宅邸间自建的那间佛堂。
佛堂之庄严比天下香火最鼎盛的寺庙还要略胜一筹。巨大的佛像垂眸,悲悯俯视人间。
然而另一侧,同祂相对齐高的却是一座璀璨夺目的山。珍宝由全国各地进献受贿而来,满满堆积了半个佛堂之多,南海珍珠、旧朝金石,一字难求的名家之作,在这里却和碎石瓦砾无异,只被粗暴地扔在地上。
一侧是莲花座上宝相庄严,一侧却是人间穷奢极欲,恰如嗜杀奸相一心向善这件事本身似的荒诞可笑。
崔净空将黄花梨佛珠放上佛案,继而跪在蒲团之上,合起手掌,略牵起嘴角,话语虔诚,语气嘲讽道:“求佛祖怜悯。”
夜色翻涌而来,下弦月倒挂于檐角,男人静静跪在佛像前,不言不语,好似成了另一座神像。无边的寂静中,他的手指忽地微动了一下,如同引发山洪的一块碎石,崔净空整个人就像一张被攥皱揉烂的纸,肢体猛地痉挛起来。
佛祖没有怜悯他。冯玉贞没法形容她所看到的画面,她惊骇到止不住后退了一步,才发觉自己是在梦里,眼前的男子几乎成了一个不辨五官的血人。
他明明衣着华美,周身奇珍异宝环绕,现下却失去所有尊严,万分卑微仰卧在地上,狼狈地大口大口喘气。
关节极为吊诡地扭曲着,好似每个毛孔都好像在往外渗血,濡湿衣衫,暗红粘稠的血泊汇聚在他身下,倒映出佛像悲悯的神情。
这场凌迟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崔净空也没能自己爬出来。奴仆实在等不及,压着恐惧推开门,这才将面目全非的崔相抬出来。男人闭着眼,不知生死,了无声息。
冯玉贞惊醒。这是很普通的一个夜晚,月落星沉,天还没亮,额上不知不觉冒出细密的冷汗,手向旁边一摸,这才对方的被褥发觉已是一片冰凉,不知道走了多久。
同她一块入睡的崔净空,半夜却不在她身边。披上外衫,冯玉贞走到门口,见门外当值的团圆,问她:“可有看见空哥儿去哪儿了?”
“回夫人的话,老爷走前只同奴婢说,莫要打扰夫人歇息。”
冯玉贞劝团圆不必站守,叫她回去睡觉,自己则没有丝毫困意,只扶着门框,迎面微风吹拂在面颊上,心绪却无法平复。
她思索万千:话本只截止到崔净空位极人臣,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难不成他短短五年后便油尽灯枯,就此英年早逝?
天边泛起鱼肚白,冯玉贞才等回姗姗归来的青年。崔净空见是她站在门边,脚下只顿了顿,很快不动声色走来。
眼睛往下一扫,蹙起眉,他第一句话也并非对她解释行踪,而是略带指责道:“怎么光脚下来了?丫鬟呢?”
冯玉贞这才发觉那时起的急,竟然忘了穿鞋。她坐在床沿,两臂撑着床,身前的青年半跪在地上。
一对冰凉的、小巧的足尖贴在他的胸窝上,叫发烫的掌心一把捂住女人的大半脚面,拿湿帕子细致擦拭足底沾上的灰尘。
她有些怕痒,止不住将脚往回缩,嘴上轻声问他:“空哥儿,你方才去哪儿了?”
“周大人派人唤我,半夜奔赴里正家中一趟。”
崔净空神态自若,他温声让寡嫂踩在自己内衫上,在他胸口一点一点将脚上水渍蹭干,再放进被子里。
处理完了这档子事,他起身将衣衫脱下,淡淡道:“事发突然,未来得及告知,叫嫂嫂担心了。”
床板一沉,青年爬上床,夹杂着凉意的唇就要压下,冯玉贞没这个心思,偏头躲开,疑惑道:“居然这么着急吗?”
“周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秋闱助我良多,到时去往京城参加会试,也要有赖于他提携。”
这位伯乐周大人从未在话本里出现过,冯玉贞焦虑于这种改变,不自觉问出来:“空哥儿,可否同我讲一讲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事?可是涉及什么……?”
可是涉及什么人命阴司?
一直以来,哪怕多次交颈缠绵过,二人之间还是心照不宣着保留一些秘密。以往只有崔净空一人三番四次打探,冯玉贞躲闪不及,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触及。
不知道是该诧异于寡嫂的敏感,还是欣喜她对自己本性的深知,崔净空低笑一声:“不过都是些文书与人情走动。倒是嫂嫂,你在担忧什么?”
“我……”
我恐你杀人成性,畏你沉迷杀戮,遭漫天神佛所厌弃,落得梦里痛苦至极、不得善终的凄然下场。
可这话偏偏冯玉贞最是说不得。这一世以来,崔净空手上沾的血,背上所担的十分罪孽,其中八分都要归结于她。倘若说崔净空是恶徒,那她便是不折不扣的共犯,理应一同伏诛。
她兀自敛眉,沉默地抿起嘴唇。而青年抚摸着她的后颈,目光幽深地盯着心事重重的女人,身子缓缓倾覆上来。
天色将明。
崔净空的生辰,这世上目前估计只有少数一两个人知晓。
在话本里,崔净空登堂拜相之后,数不清的人,其中不乏高位者,为了讨好这位年纪轻轻、大权在握的权臣,暗中查出其生辰年日,适时送来珍贵厚礼,巴望着从他指头缝里漏出半点好处。
而崔相也不是那等清流君子,他生了一张出尘的脸,却没有无欲的心,来者不拒,受贿收礼只当平常,他将人们挖空心思逢迎自己当成一码经久不衰的好戏来看。
然而在崔净空寂寂无名的二十年前,从没有人为他过生辰。如今他生辰将近,冯玉贞有意为他祝贺。
这些日子她记挂的事情不少,除了那个梦境、赵阳毅的事,现在又添了一个烦恼:要送崔净空什么作生辰礼呢?
太简单的显不出心意,太珍贵的又负担不起。冯玉贞又为那只睹物思人的银钗而有些愧疚,几天认真思虑下来,心中有了成算。
正要出府抓紧去置办,李畴却不放行,好言好语劝道:“镇上繁华处车水马龙,常有盗贼混迹其中,夫人还是带上丫鬟们罢。”
她叹一口气,隐隐有种以后再不能单独出门的后感。带上丫鬟这才顺利出府,冯玉贞往银铺走了一趟。
办完事,冯玉贞本来有意问路,去看一看赵阳毅现在如何,然而两个丫鬟却执意挡着路。
她们大抵也知道这位夫人好说话,心肠软,仰头央求道:“夫人,叫老爷知道您私下寻赵木匠,我们就全完了,莫要为难奴婢们了。”
两个丫鬟吓得紧,冯玉贞只得作罢。
自从搬来镇上,冯玉贞本就稀少的亲朋好友更是骤减为无,难得出府一回,却有两个恭敬的丫鬟紧跟着,好似仍在高墙之内,牢牢束缚着她,只要搬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似的。
一行人兜兜转转回府,冯玉贞抬头,愕然发现正门上端,已然悬挂着写有“崔府”两个字的牌匾。
字迹劲厚大气,冯玉贞看多了,识得是崔净空亲自题的字,像是青年就站在她身前,默默等她走近。
冯玉贞驻足片刻,怅然若失。她颇有些心烦意乱,牌匾何时挂上去的?无论如何,总该有些动静,她明明每日足不出户,就窝在府里,可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半点也不知晓。
正房呆得没趣,遂穿过中堂,走到书房,先前崔净空犯浑,还想把她抱起来,走到此处在桌子上胡闹。想起两个人极为荒唐的那几天,脸蓦地烧红了。
为了掩饰,她拾起书案上的毛笔,倏忽间想起那本延期归还,却因为后半本纹路繁复,总记了又忘的书。
要是能画下来,存放起来慢慢看就好了。只是她不会用笔,也不敢在这方白纸上乱写。冯玉贞寻到一些趣味,笔尖点清水,只写着玩打发时间。
正得趣,一只温热的手从后牢牢攥住她持笔的手,在冯玉贞手里东倒西歪的毛笔,一下便宛若生出脊骨似的挺立。
崔净空清浅的呼吸贴在女人耳根,他领她沾取墨汁,亲手握着她,在不染纤尘的宣纸上,肆意挥毫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字。


第48章 长命锁
冯玉贞没有回头,瞧着纸上两人一同写下的字,她不识字,这些笔画间的韵味对她而言如同对牛弹琴,她窘迫地问道:“这是什么字?”
“玉贞。”
“……嗯?”她愣怔住,转而才明白过来:“我的名字?”
冯玉贞不识字这事不稀奇。反倒说,乡野之间的无知村人才叫寻常。文字都是不可理解其意的天书,终其一生也不会握住哪怕一次笔杆。
那些备受推崇、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只在口头相传一些经验,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青年笔锋遒劲有力,尾端锋芒毕露,就算冯玉贞会写字,她这样性情软和的人大抵也同这种字相差甚远,概因棱角太过锋利,极易戳伤表皮,流出桃红的血来。
她轻声赞道:“真好。”
青年轻应一声,薄唇不察间弯起一个弧度——类似的称赞他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在外人面前只觉得司空见惯,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但从寡嫂嘴里说出来,自是不同的。崔净空也不想想冯玉贞到底看不看得懂,只是一句漂亮话便顿感心情明畅。
两臂将人扣在书案之间,教她如何握笔,女人动作生疏,却神色认真,像是这方宣纸,任由他在上挥毫泼墨。
崔净空从中获得一点快意,继而又全神贯注,领着她重新写了一遍,这次落笔极为缓慢,问道:“记住了吗?”
他松开手,冯玉贞就在一片苍白中踽踽而行,忽轻忽重、深浅不一的墨迹逶迤到身前,稚嫩无序的笔画也逐渐成了字。
只是和崔净空的形成鲜明的反差,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闯入了一座华美宫殿里,格格不入。
无地自容,冯玉贞正要急急撂下笔,身后的青年淡淡道:“嫂嫂头一次写,不必妄自菲薄,我倒觉得初具形意。”
“果真?”冯玉贞被他的鼓励激起勇气,犹豫片刻,忽地笑了笑,小声道:“我其实认得三个字。”
墨迹渗透纸背,三个熟悉的字眼扭扭捏捏趴在纸上。腰间一紧,崔净空俯身下来,展臂揽住女子纤弱的腰身,低声道:“嫂嫂会写我的名?”
冯玉贞心头一紧,方才已然备好说辞,侧头细声慢语回他:“说起来也怪我,只是偶尔闲来无事,翻看你留在书案上的书卷,瞧着上面都有这三个字,猜测是你的名字,看地多了,也就会写了。”
“我自然不会怪嫂嫂……”
崔净空伸手摸上墨迹未干的字,指尖顺着笔画勾走一遍,指腹蹭上一片墨黑,这点墨黑又很快出现在冯玉贞的衣领上。
分明是分外拙劣的笔迹,比之刚开蒙,还攥不住笔杆的幼童还有逊色,甚至有的字还缺胳膊少腿。
他清醒地明晰这不过是一张废纸,却还是想低头亲吻她。冯玉贞仰着脸,青年灼灼的目光像摄住了她的神魂,脚下悬空,被抱起放在书案上,滚烫唇舌下一刻便如期而至。
“空哥儿,我……我有话同你说。”
青年埋在她敞开的领口,从鼻腔里含糊哼了一声,心不在焉。冯玉贞脸上泛起桃花,身子隐隐打颤,忙想要扭身躲开湿淋淋的舔舐。
她本有正事要说,谁知又闹成一团,抖着声线道:“我不想老让两个丫鬟跟着,等等,你别老是咬……”
嗯?
洞察到女人话语里的郑重其事,崔净空压着冲动直起身,一面将他亲手解开的衣襟又一丝不苟合上,一面哑声问道:“可是她们惹嫂嫂不高兴了?”
冯玉贞抬头端详他,青年脸上汹涌的欲念尚未退潮,认真道:“不关她们的事,只是我不愿意有人去哪儿都跟着。空哥儿,我本就不是那等爱被前后伺候的贵人。”
这时候气儿才喘匀,声音发闷:“我一个人呆在府里,却什么都不知道,你会客之类的事我管不着,可给你银钱你也不收。今日才发觉门上已经挂了牌匾,动静无论大小,我一无所知,好像是被罩进碗里的蚂蚱。”
她心情低沉,那双杏眼也不自觉涌上湿雾,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凝视地上的青砖。
这些事——其中某些,崔净空确是有意为之。他习惯把所有都紧紧攥在手心,包括寡嫂在内,他视作私产,生怕攥不住便如同流沙一般流失,掠夺和控制的劣性好似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可冯玉贞只沉默地坐着,略微红一红眼睛,一句话也不消说,崔净空想不去管她,但不行,就像是幼年于山间流浪觅食,一只母狼把他逼到角落,伸出利爪重重抓向他胸口的瞬间。
青年不知思忖了些什么,他无言片刻,拽过交椅。将闷闷不乐的寡嫂横抱在怀里坐下,令她坐在自己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她小腿上抚拍。
“宅邸里的事是我思虑不周。我想着既然有了能使唤的人,不若叫他们顶事,事事都要嫂嫂费心,那我们搬来镇上,反倒是劳累了不少。”
冯玉贞侧过头,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枕在他胸口,并不接话。
崔净空借着往下说,胸腔在她耳下起伏,他的声音便传入耳膜:“至于府中各项开支,倘若嫂嫂愿意管,我自是求之不得,既然如此——嫂嫂还要执意同我算这样清吗?每月两人一半一半的规矩,谁家这样过日子的?”
“可我们还并……”不是夫妻。
冯玉贞的话梗在喉际,两道寒意四溢的视线落在她头顶,只好把余下的话强行吞下去。
她知道一旦吐露出来势必要遭殃,好几回下来也长了记性,崔净空好似听不得类似的话。
自己提出来的事,话赶到这儿,只得应下:“我并非要把大大小小的事宜全揽在手里,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