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玉格笑着道:“方才那婶子夸到了点子上。”
五姐儿眉头挑起,盈出满眼笑意,方才那婶子说,夫人真是好福气,儿子女儿个个都这样能干。
玉格伸手揉了揉五姐儿的脑袋,重复道:“咱们五姐儿很能干。”
五姐儿的嘴角越翘越高,“嘻嘻。”最后没忍住笑出声来。
张丰年也没忍住笑了起来,“玉格少爷倒像是家里的长兄似的。”
玉格笑了笑,又对张丰年道:“说起来这回挣了银子,正经该给你们做两件棉衣,只是,嗯,咱们这回的本钱原就是借的,又要忙元宵节的生意,实在抽不出银钱做旁的。”
张丰年忙摆手道:“玉格少爷说哪里的话,如今已经很好了,咱们顿顿能吃饱,家里从早到晚碳火就没断过,已经够好了。”
“在外头跑的时候,总是冷的,”玉格提了一句,也没再往下说,只是道:“还得麻烦你再跑一趟,去买布和针线回来。”
玉格对五姐儿点了点头,五姐儿数出五贯钱给张丰年。
张丰年注意到钱袋子空空瘪瘪的,好像只剩最后一点儿重物坠在底下,诧异的眨了眨眼,东西都卖掉了,不该只剩这些钱啊。
五姐儿注意到他的视线,摇了摇钱袋子,叹气道:“只剩下十五两银子了,这里头还有十两是和小舅舅借的,这钱也太不经用了,还好元宵节那场的工钱,要等到下个月才结。”
不然,又是一个入不敷出。
张丰年也跟着叹了口气,其实这样算起来,玉格少爷家或许还不如他们家,也难怪玉格少爷小小年纪沉稳成这样。
张丰年接过钱继续出门买东西,五姐儿捏着钱袋没精打采的躺到炕上。
玉格伸手推了推她,“你这、连我也瞧不出真假了,真累了?”
五姐儿瞧过来,真累了的话怎么样?
玉格笑着也躺到炕上,“真累了,你就去堂屋待会儿,享受享受咱们这趟辛苦的收获,收获不小呢。”
五姐儿眨了眨眼。
玉格的话音里带出笑意,“你瞧瞧额娘,再看看三姐和四姐。”
五姐儿坐起了身子,看着玉格。
玉格摇头,“我不去,我瞧着她们,比让我再想再画半个月的图纸还累,你去吧,顺便帮我把桂花婶叫过来。”
玉格双手枕着脑袋,偏过头来看着她道:“等明儿,我带你去城外走一趟,你再比对比对,有什么不同处。”
五姐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把钱袋子塞到玉格怀里,跳下炕往堂屋去了。
家里的热闹直到三姐儿发完了工钱还没散,婶子们将玉格一家从多尔济到银姐儿通通夸了个遍,得了年后再叫她们的诺,这才拿着工钱,心满意足而喜笑颜开的离去。
五姐儿大开眼界的捂着脸蛋回到东厢,“这也,这些婶子也太会说话了。”
玉格儿坐在炕上,枕着大堆羊毛袋子瞧着她笑,“六姐儿呢?”
五姐儿也笑了起来,“六姐儿还在堂屋里飘飘然呢。”
玉格挑了挑眉,“那她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为什么?”六姐儿可比她还要黏着玉格呢。
玉格只是笑。
不大会儿,院门又被敲响了,玉格家来了第二拨客。
五姐儿趴在窗棂前往外看去,这回来的是住在一条胡同的邻居们。
“呃,这也。”五姐儿伸着手指指着外头,“前头,前头她们和咱们闹成那样,她们怎么好意思上门来的?”
就因为这,三姐和四姐寻绣娘的时候都没在胡同里找,而是找了小舅舅他们汉军旗驻地那一块儿的人家。
“闹成什么样?不过是几句口角罢了,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呢,这算什么?”玉格满不在意的说道。
“你不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若换了别人,此时正经该得意呢。”玉格笑着道。
五姐儿想想也是,坐回到玉格身边,看着她笃定道:“你不生气,可也不得意。”
玉格点点头,“跟她们,犯不着生气也犯不着得意,都是外人罢了。”
五姐儿点头,又眯眼笑了起来,“六姐儿的小尾巴该翘到天上去了。”
玉格笑着摇了摇头。
五姐儿学着玉格的样子,把身子往后仰到羊毛堆里窝好,两人放空脑袋,静静的躺了一会儿。
“真好。”五姐儿闭上眼,“好舒服。”
也不知她是说羊毛舒服,还是此时的万事不管不想的闲适舒服。
“嗯。”玉格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应的哪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晚饭前,所有不速之客都走了,六姐儿蹦蹦跳跳的过来叫他们吃饭。
“家里这样热闹,你们两个倒躲起来睡着了,快起来快起来,吃饭了,阿玛都回来了,今儿晚上有好多好吃的呢,郭叔送了咱们一条鱼,今儿来咱们家的婶子们也带了不少东西过来,明儿,额娘说,明儿还要带咱们去置办年货呢,从今儿一直到过年,咱们顿顿都要吃肉。”
六姐儿小嘴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玉格站在门前,忽然很感慨的说道:“是要过年了啊?”
六姐儿奇怪道:“可不就是要过年了,你怎的睡一觉,连天时都不知了?”
玉格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怪不得这样吵闹呢。”
“咯咯咯咯。”五姐儿咯咯笑了起来。
外头大姐儿和三姐儿、四姐儿笑成一团,陈氏和二姐儿也捂着嘴笑了起来,金姐儿眨了眨眼,桂花婶背过身,肩膀抖了抖,张家父子对视一眼,极力忍着笑。
六姐儿愣了一愣,叉腰吼道:“玉格!”
“嗯,”玉格点点头,对五姐儿道:“真是个热闹年。”
“哈哈哈哈。”众人齐齐放声大笑。
第45章 、闲时话
吃过饭,又把今儿买的东西点过一遍,再搬了大部分到东梢间,时间有很有些晚了。
玉格带着五姐儿和六姐儿回到东厢,六姐儿没再说家里来人的事,只说她把银子和话带给郭叔后,郭叔笑着问她是不是都卖掉了,她说都卖掉了,卖得可好了,郭叔就说那等他做好了,再另外送她们几个。
说完,六姐儿由衷感叹道:“郭叔人真好。”
五姐儿点头附和。
三人在屋子里说了会儿闲话,没一会儿,屋外有人敲门。
玉格像是一点儿不意外,扬声道:“请进。”
来人是桂花婶。
桂花婶走进来,瞧了瞧五姐儿和六姐儿,又看向玉格。
玉格点点头,“没事,您说吧。”
五姐儿和六姐儿疑惑的对视一眼,坐正了身子。
“欸,”桂花婶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开始回话,“头一拨来的都是各个绣娘的家里人,来这儿没别的意思,就是帮着领工钱,再说说好话,希望下回还能叫她们,听她们那话音,是三姑娘和四姑娘从前同她们说过,若做得好,年后还寻她们。”
玉格点点头。
桂花婶接着道:“这一拨人对夫人都客气得很,还有带了鸡蛋和茶叶来的,也没提什么别的要求,夫人和她们聊得很高兴。”
玉格点点头。
桂花婶接着往下说,“第二拨来的,是来打听家里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的,夫人、没什么心眼,就和人说了是来结工钱的,那些人听夫人这么说,又见家里多了我们几个,就话里话外的打听您到底做了什么生意,挣了多少银子。”
六姐儿看向玉格,这些她也知道,玉格怎么不问她。
桂花婶接着道:“夫人说就是请了些绣娘来做绣活卖,没挣什么银子,家里每个月要还十两银子的债,挣多少银子都不够用,那些人又说若是找绣娘,她们家里也有会针线的姑娘,肥水不流外人田,邻里邻居互相帮衬什么的。”
“夫人说这事她做不了主,”桂花婶说着语句有些迟疑。
玉格适时道:“没事,您尽管说。”
桂花婶点头,接着往下说,“那些人面上还笑着恭维着,可我细想那话意,就有些不对,说什么夫人是少爷您的额娘,哪有做不了少爷的主的,夸少爷是个孝顺孩子,又说二姑娘到了相看的年纪,家里如今这样,二姑娘不好找人家,还有金姐儿的婚事更是难为,不过她们会帮着说好话的。”
六姐儿愕然的看着桂花婶,这么再单拎出来听,她也听出不对了,可下午那会儿她怎么一点儿没听出来。
玉格点点头,又笑着道:“额娘没答应什么吧。”
桂花婶也笑着点点头,“是,夫人虽说性子温和了些,心又善,总想着人人都能得好,但但凡关着少爷的事却都明白得很,不管她们明里暗里怎么说,夫人都没有应承。”
玉格笑着点点头,对桂花婶道:“我知道了,多谢您,我额娘有时候会犯点糊涂,您在家帮忙多提点着些。”
桂花婶连忙摆手,“少爷说得哪里话,什么提点不提点的,我这样的,哪儿配,哪儿敢当您一个谢字,做仆妇的,不就是要替主家多听多看多留点儿心眼,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我可没把婶子当奴仆,在德济堂,婶子那份为母的慈心就叫我敬重得很。”
桂花婶眼里泛起泪花,用袖口捂了捂,压着眼泪笑嗔道:“瞧少爷这话说得,哪个当娘的不是这样,夫人为您,也是把命舍了也愿意的。”
玉格点点头,略过这话不再多说,只道:“如今咱们银钱上不那么紧张了,但年底这几日不好找绣娘,时候又赶,过了年也就十五日就是元宵节了,我想着您前头和我说过,城外也有好绣娘,所以想让您和张叔明儿陪我走一趟,去寻五个绣娘回来。”
桂花婶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好。”
她原想着三姑娘和四姑娘都和前头的绣娘说好了,这事没指望了呢。
玉格接着道:“就是要暂时委屈你们挤一挤,这绣娘还有张叔他们。”
玉格话还没说完,桂花婶就道:“不委屈,没事儿,咱们在城外的时候,大家那么些人一块儿睡地上的,可没处计较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现在能有间屋子,遮风避雨的,又能吃得饱,还有什么挑的?”
玉格笑着点点头,她就爱桂花婶这份知足本分。
“嗯,不过也不会委屈你们太久,”玉格笑着道:“要是元宵节的买卖顺利,我想着再在城外请一些人回来,把房子推了重新建过。”
桂花婶喜难自胜的绽出满脸笑意。
玉格笑着接着道:“不过,这事就说远了,建房子怎么也要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才行,这里又毕竟是内城,不好留太多民人过夜,所以还得在城外赁一处院子,不过那时我会给大家结算工钱,大家有了工钱,才好有路费返乡去。”
虽然玉格说了这是两三个月后的打算,但桂花婶还是抑不住满身的喜气和满心的感激,硬是给玉格磕了个头,才笑呵呵的离去。
六姐儿愣愣的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蹭到玉格身边说道:“明年咱们要修新房子呀?”
话音轻飘飘的,像是在做梦一般不落实处。
“嗯。”玉格点头,又对五姐儿道:“明儿张叔和桂花婶要带着咱们去城外。”
五姐儿接话道:“我明白,我去找阿玛和额娘借衣裳,明儿要走远路。”
玉格笑着点点头。
看着五姐儿跳下炕出去了,六姐儿嘟了嘟嘴,又往玉格身边蹭了蹭,“我有些不大高兴。”
玉格看向她。
六姐儿闷闷的道:“我觉着你现在更喜欢五姐了,你们两个倒像是双胞胎似的。”
“嗯,”玉格点头。
六姐儿不想她直接承认,嘴巴瘪了瘪,眼里就开始闪泪花,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玉格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和她讲道理,“你想,要是五姐儿这样说,你会不会难过?”
六姐儿嘴巴又瘪了瘪,包着眼泪点头,“会。”
“所以呀,”玉格敲了敲她的额头,“别这样想,也别这样比,人都喜欢聪明的、温暖的、让人省心的孩衤糀子,喜欢傻小孩的,多半也是,嗯,不怀好意。”
“嗯?”六姐儿不明白。
玉格笑着道:“总之六姐儿你要再聪明一点。”
六姐儿见玉格笑了,也不怕了,又往玉格身边蹭了蹭,又赖皮又撒娇的道:“那你要教我呀。”
“哦,”玉格转过头,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会儿,遗憾道:“可我喜欢教有眼色又爱思考的小姑娘。”
六姐儿噘了噘嘴,玉格疲惫的转了转脖子,六姐儿眼睛一亮,谄媚的爬到玉格身后,“我给你捏肩!”
玉格惊讶道:“呀,那看来还是可以教一教的。”
腊月二十八把面发,一大早吃过了白面馒头,三姐儿和四姐儿在家赶制人家预定的挎包,玉格带着五姐儿和六姐儿同张高壮和桂花婶一起去城外。
或许是因为要过年了,这回去的时候,外头有粥棚正在施粥,只是那粥清得可以照见人影,但即便如此,城外也比上回她来时,要有生气得多。
但于六姐儿不是这样的,这里的人个个衣衫褴褛,脸上瘦的能瞧见骨头,手上脚上生着冻疮,瘦削削轻飘飘的,活像一个个骷髅架子。
“这里怎么这样啊?这能吃得饱吗?他们穿那样得多冷啊?”六姐儿微张着嘴,难以置信,这里的所见所闻颠覆了她的认知,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五姐儿牢牢的牵着她,示意她不要东张西望。
一行人沉默的往外走,偶尔遇到张高壮和桂花婶的同乡人,桂花婶就上前小声介绍道:“这是救了我家老张的恩人,他不嫌弃咱们,这趟来是想寻几个绣娘,不用签卖身契,只是做工,恩人也没钱买奴仆,只是心善,心善得很,等他挣了银子,还要寻咱们帮忙建房子呢,到时候我介绍你来。”
如此这番一说,遇见的同乡人就没有敢小瞧玉格这个小孩的了。
对着玉格欠了欠身,乡下人笨口拙舌不会说话,便拘谨的跟在几人身后,帮忙护着他们一行。
又走了一段,几人听到一阵哭声,循声望去,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正弯声捏住一少年的两颊,让他的嘴大张开,左右转着他的脑袋瞧他的牙齿,少年身后,还有不少人家带着儿女排队。
一身形矮小同乡人介绍道:“那是人牙子,是过来挑人的,听说是因为年底了,城里不少地方缺使唤人用。”
“那他再看什么啊?看牙齿吗?”六姐儿不解。
同乡人挠了挠头,“我也不懂,不过我瞧见村里买牛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牙口的,大约,嗯,就是这个章法?”
“可那是牛啊,”六姐儿瞪圆了眼,胡乱的挥着手比着,“那是牛,这是人,这怎么能一样呢?”
一行人都很沉默,还是方才开口的那个同乡人回道:“呃,也是不一样哈,一头牛要四两银子,这个人嘛,只要二两银子,那些,呃,像你这么小的,只要一两银子。”
六姐儿生生打了个寒颤。
同乡人反而被她的吓着而吓着了,“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多少岁,我就是说个头儿。”
玉格抬头看着对方道:“没事,她就是想到了咱们家还欠着好几千两银子,说不准也会这样,这才吓着了,没事,不关你的事。”
“你们家欠了几千两银子?”同乡人又被吓了一跳,“天老爷哦,怎么能欠这么多,这是做什么去了?”
桂花婶道:“不是他们家欠的,唉,他们家伯父欠的,人逃了,这债就落到他们头上了。”
“这样啊,”同乡人把手往自己单薄的袖笼里拱了拱,身子耸着拱了起来,对玉格几人的态度亲近自然了许多,“唉,都不容易。”
第46章 、像个人
再往前继续走时,六姐儿也格外沉默了。
她们的东西那么贵,可也卖得那样好那样快,她还以为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特别好,她们家已经算是顶不好的,从前她们家就是舅舅和姨母中,过得最差的一个。
可是,她还以为桂花婶一家是极个别的存在……没想到在这些人看来,因为桂花婶遇到了她们,所以桂花婶一家也是幸运的,令人羡慕的,甚至隐隐巴结的一家了。
五姐儿轻轻摇了摇两人相牵的人,六姐儿瘪着嘴把眼泪强压下去,奇怪,她又没受委屈,她哭什么。
到了地方,张高壮上前和一叠穿着好几层旧衣服的年长老人说了几句什么,老人浑浊的眼珠里透出惊喜,连连的朝着玉格的方向作揖,而后又同张高壮说了什么,便拄着一根竹棍,快步叫人去了。
张高壮找了一块石头过来,放到最体面挡风的庐棚里,用袖子擦干净,请玉格坐下稍等会儿,“明叔已经去叫人了。”
玉格点点头,张高壮正要再去找两块石头,有眼色的同乡人已经另外搬好了石头过来,桂花婶上前把那两块石头擦好,让五姐儿和六姐儿坐下。
六姐儿挨着五姐儿坐下,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们不怕脏的给她们搬石头坐,却怕脏了她们,连用自己的衣裳擦都嫌自己的衣裳不够干净。
她突然就觉得昨儿听的那些吹捧的好话,见的那些奉承的笑脸,其实都没什么意思。
明叔很快带了人过来,玉格只要五个绣娘,可明叔应该是把同村所有会做绣活的都叫来了,而绣娘们也不是单独来的,都是一家老小一起过来的,所以很快玉格他们所在的庐棚就被团团围了起来。
明叔用竹棍拦着人,“别乱别乱,别围这么近,不知道你们身上啥味啊,走远些,让绣活儿好的女人家们上前就行了,我先说好了,一会儿不管你们自家选没选上,咱们这么多人围过来,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一会儿家里的男人都要帮着送小少爷们进城,知道了吗?”
“知道了。”村民们乱七八糟应着话。
明叔这才转向玉格,他的身形几乎是佝偻着的,眼瞧着还要向玉格行礼。
玉格连忙起身,“明叔,您是长辈,不用这样客气。”
五姐儿和六姐儿也忙起身,手脚都有些无措,她们还没有受过别人的礼呢,何况又是这样年纪大的人。
明叔又忙着请着她们坐,眼瞧着要变成拉锯战,桂花婶上前道:“明叔,真不用客气,大家都别客气,玉格少爷还要挑人办事呢,不用这些客套,时间上紧得很,就这会子挑好人,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也就吃个午饭就得开始干活了。”
玉格笑着点了点头。
明叔见桂花婶说得认真,又见玉格如此,忙点头解释道:“嗳,好,你们坐你们坐,我就是,嗳,我这心里感激得很,多谢你们,高壮才能活下来,如今你还要帮咱们,多谢你,你真是善心,好,我不啰嗦,咱们赶紧挑人,不好耽误小少爷的事,我不啰嗦,你先挑人,你看咱们怎么挑?”
问完,明叔又左右转着头为难起来,“哎哟,可这里没有针线,怎么挑?就是有原本做好的,可这么些日子早就磨坏或者卖掉了,哎哟,这可怎么挑?”
就这还说他不啰嗦呢,桂花婶无奈的笑了笑,正巧张高壮又搬来一块石头,桂花婶忙按着他坐下,“您老歇会儿歇会儿,没事,我们少爷有主意的。”
玉格对着明叔点点头,“没事,您坐着就好,我来。”
玉格转头面向庐棚外头一张张紧张期待的脸,“我先说说我能提供的待遇吧。”
众人皆点头,听得极认真。
玉格也说得坦诚,“可能有部分人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得重新说一遍,大伙心里也有个底儿。”
“我们家并不富裕,虽然是满人,虽然我阿玛有官职,但因为某些缘故家里欠了大笔银子,所以我们家的条件并不好,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你们卖身去富贵人家的好,甚至可能还不如在牙行里好。”
底下发出些嗡嗡的议论声,个个皆是难以置信,他们不明白满人,还是有官职的满人日子还能不好?
前头一路送着他们过来的一高个男子道:“你们别吵吵,听小少爷继续说,张大哥还能害咱们不成?”
路上和六姐儿说话的矮个男子连连点头,说话还是那样实诚的伤人,“就是,那富贵人家买奴仆还要挑的,样貌不周正的人都不要,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高个男子推了他一把,“行了,张二胖你说你自己吧。”
二胖?六姐儿眸光怪异的闪了闪,这人干瘦得像个小耗子一样,叫二胖?六姐儿又仔细瞧了会儿,倒是依稀看见五官都挺大的。
张二胖嘴里发出不怎么满意的吭哧声,缩着手,倒也没说什么。
人群重新安静下来,玉格接着道:“我们家提供吃住,不能保证吃得多好,不过是我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住的条件也不好,我们家人多屋子少,现如今张叔和桂花婶一家五口挤在灶房,这回招的绣娘,也要和他们一起挤。”
那就是十个人住半间屋?
众人面面相觑,这小少爷方才的话真是没夸张,吃先不提,这住的条件确实是很不好。
然而还有更不好的,“没有被褥,也没有厚衣服,只能一人给一件不太合身的旧衣服,能让大家有个替换。”
当然也有好的,“家里从早到晚都会烧着碳,所以也不会太冷,另外我不买奴仆,只是雇工,所以大家都还是良民,还是自由身,不会影响后辈子孙。”
张二胖又没憋住说实话了,“其实影响也没啥,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还没准儿呢,这些天可死了不少人了。”
众人被他说得情绪低落下来,原本心里还有的一些小计较,这会儿也觉得没意思了。
玉格接着道:“我再说说工钱吧。”
“工钱?还有工钱?桂花婶不是说没工钱吗?”又是张二胖。
这人是真不会说话,他这话不是说她不给工钱,也能招到人吗,她要是黑心一点,或许就真不给工钱了。
桂花婶也有些意外,而后又感动。
玉格道:“桂花婶家其实也有工钱,只是预先支给张叔买药了,而且他们要在我家干到明年二三月份,到时候我会另给一份路费。”
如此张高贵一家从现在到返乡回家,纵然不能过得特别好,但最基本的保障就有了。
这些桂花婶也是头一回听玉格说,原本就对玉格感激得不行她,此时更是恨不能生出十只手来,做更多回报玉格才好。
玉格接着道:“但这次请的绣娘不同,我们这次赶工,只有从今天到正月十四,一共十七天,这之后到返乡之前,都需要你们自己想办法,我能力有限,只能提供一些微薄的工钱,也因为提供吃住,所以工钱要比另招的绣娘少一半。”
听到这会儿,众人也明白了,玉格家的情况是真不好,但就这样不好着,她还在为他们想。
明叔两眼闪着泪光,“这就行了,已经够好了。”
众人也都点头认同,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或是朝廷下了命令,或是富人们自己积福行善,总之到城外施粥的人不少,不然这么些人也活不到如今,除此之外还有来买奴仆的,来招工的,总之玉格不是独独的一个。
但她给他们的感受却是最独特最深刻的,那种感觉很难言说,大概就是她把他们当个人,和她平等的人,真正的想着他们的难处,没想要压价要趁火打劫,没把他们当成牛儿马儿的畜生,没有一丁点的居高临下。
众人神情动容,好些妇人忍不住低头抹眼泪。
从老家一直到这里的一路上,这几个月来,头一回,他们又觉得他们是个人了。
玉格接着道:“具体工钱我暂时没办法说个数,因为是按件结算的,个人做得越多,钱就越多,不同的东西,工钱也是不同的。”
妇人们擦掉眼泪认真的听,又振作起精神,这么说,只要她们拼命干,就算工钱只有城里绣娘的一半,最后也不一定比她们少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