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应了声好:“您都住进沈府来了,这婚事哪儿还有不成的道理?奴婢们想是很快就要改口叫姑爷了!”
一旁小满刚给姜稚衣描完眉,抬眼瞥见窗外,顺嘴一出溜:“姑爷出来了!”
“?”正房门口,元策一脚停在门槛前,带着狐疑徐徐抬起头来,面露戒备之色。
姜稚衣朝外张望了眼,顶着绾了一半的发髻起身打开了门:“阿策哥哥!”
院里扫雪的小厮蓦地抬头,眼见一妙龄少女乌发半披地从厢房小跑出来,绯红的发带在晴光下随风飘扬,像只鲜妍的蝶翩翩飞入白皑的雪野。
一众小厮一惊之下连忙背过身埋下头去。
“阿策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姜稚衣奔到元策跟前问。
元策的目光扫过这黛眉朱唇,香腮似雪的一张脸,微微一顿。
想起方才那声顺口到了极点的“姑爷”,脸色又阴沉下来:“接人。”
“接人?接什么人?”
元策一挑眉梢:“臣这府邸既然能收留郡主,自然也可收留旁人。”
“你还要收留谁……”姜稚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品着他这话的弦外之音,小声嘀咕,“你这院子还能藏得下两个姑娘不成……”
“是藏不下,所以还劳烦郡主一会儿收拾完自己,将厢房腾出来给臣的新客。”元策朝她颔首示意别过,冲身后的青松抬了抬下巴,“替我好好送送郡主,记得——走后门。”
不等姜稚衣反应过来,元策已转身步入雪地。
姜稚衣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
什么呀!
天寒地冻的融雪天,大街上人迹寥寥,沈府朝外街开的正门整日下来都无甚进出。
直到日暮时分,一辆马车披霜带雪地驶入街口,最前头,元策一路打马开道,在府门前勒了缰绳。
候在门口的青松立马上前,朝后边驾车的穆新鸿打了声招呼,接过元策手里的马鞭:“公子可顺利接到了人?”
元策点了下头,对青松身后的两名健仆道:“上去抬人,小心着些。”
青松跟着元策当先跨入府门,好奇那马车里头到底是什么人,竟劳动他们公子亲自去城外接来,又让堂堂玄策军的副将军亲自驾车护送,生怕将人磕着碰着了似的。
难不成当真是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青松悄悄转过头去,一眼瞧见马车上抬下一副担架,上头躺了个脸色灰败、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盖着白被,像个死人一般……
青松吓了一跳,连忙把头扭回来,咽着口水定了定神:“那个,公子,郡主已经离府了,您可将人安顿在西厢房。”
元策意外地转过眼来:“这就走了?”
“啊?小人可是冒死去送的客,您不会没想让郡主走吧……”
“当然不是。”一路走进东院,元策推开西厢房的门,往里看了一圈。
人是走空了,那股不知是脂粉还是什么的甜腻香气还残留在屋里。
被衾,妆镜,瓷盏玉匜……一堆昨夜拖家带口搬来的东西也还留着。
元策:“人都走了,还不收拾屋子?”
“小人以为您接回来的真是个姑娘,想着郡主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说不定用得着……”
元策偏过头费解地看着他,像在质疑他这个脑子是怎么在东院当这么多年差的。
“那小人马上把东西收走!反正郡主没带走应该是不要了……”
青松进了屋稀里哗啦一顿收,屋里眨眼间空了一片。
看着厢房渐渐恢复到家徒四壁的原样,不知怎的,竟像又听见了昨夜那贯耳的魔音。元策揉了揉耳根,忽然啧了一声:“算了。”
再让高贵的郡主来这儿指点一次江山,倒不如留着这厢房得了。
青松抱着一堆物件停住手:“不收了吗公子?”
元策点了下头,朝候在门外的健仆指了个方向:“抬去对面。”
两名健仆抬着担架上的人,往对面东厢房去了。
门外穆新鸿听了半天才晓得昨夜发生了什么,急得抓耳挠腮:“少将军,咱们还没搞清楚郡主到底图谋什么,您怎就引狼入室了呢!”
“不引狼入室,怎知她到底图谋什么?”
“所以您昨晚是为了——”
元策轻哼了声。
若说此前还疑心这位郡主真对昔日的“死对头”生出了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昨晚听到门外那些毫无感情全是演技的戏词,便可笃定她是另有所图了。
能让养尊处优的郡主宁肯吹上两个时辰冷风也不罢休,所图必大。
穆新鸿竖起个大拇指:“还是少将军手段高明,这一招以身犯险,想必已查探到了什么?”
“……”元策瞟他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
青松小声出来提醒:“穆将军可别哪儿壶不开提哪儿壶!”
那可不光是什么也没查探到,还将自己搭成了人家陪嫁丫鬟的姑爷呢!
“啊?”穆新鸿慌忙跟上元策,拼命转着脑筋想说点什么来补救。
一路跟到书房门口,穆新鸿殷切地替元策拉开门,跟着他进去后一转身,将门阖上:“少将军,卑职想来想去,您说会不会是郡主对您的身份起了疑……”
元策蓦地一竖掌打住他。
穆新鸿一愣之下站住,看着元策陡然沉下来的脸色打了个寒噤,感觉到四面空气骤冷,弥漫起一股森凉肃杀之气。
穆新鸿面色一凛,缓缓抬手按在了腰刀上,抬眼扫向屋内。
元策环视的目光突然一顿,一把掌起博古架上一只瓷瓶,扬手朝屋里的山水围屏砸了过去。
哗啦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瓷瓶四分五裂,连带整张十二扇围屏轰然翻倒下去。
屏风之后,斜倚在罗汉榻上的少女一个激灵惊叫跳起,望着满地的狼藉,懵懵地抬起头来,对上了元策暗潮汹涌的眼。
穆新鸿寒毛瞬间倒竖,看着面前本该已离开的郡主,想起自己方才那句要命的话,偏头望向身侧——
从元策注视着姜稚衣的眼底看到了毕露的杀意。


第13章
“你在这儿干什么——”
隔着一面倒下的屏风,元策森凉的眼紧盯住她。
姜稚衣方才在榻上打的瞌睡霎时跑了个空。
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从前待她再温柔不过的意中人,这一瞬间,姜稚衣却感觉自己像被一头陌生的恶狼盯住,寒意森森爬满背脊,铺天盖地都是危险的气息。
她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回神,不过慢答一拍,对面人便像没了耐性,靴尖一抬,踩上那面翻倒在地的屏风,一脚踢开了那堆碎瓷。
啪一声脆响,姜稚衣浑身一颤捂了捂耳朵,眼看他一步步朝前走来,本能般向后退去,膝弯撞上榻沿,跌坐上身后那张罗汉榻。
元策站定在榻前垂下眼,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慢慢握拢。
看着榻上人仰起的雪颈下纤细的青色脉络,好像已经看到那薄薄的皮肤被利刃划开,血涌如注——
“你凶什么呀,怪吓人的……”姜稚衣睁着一双茫然惊惧的眼,瑟缩着肩膀瞅了瞅他。
眼前猩红的画面忽而潮水般退去,元策拔剑的手一顿。
他——凶什么?
……看不出来吗?
姜稚衣:“干吗……你要跟我吵架吗?”
“……”
杀了这么多人,还是第一次,剑都要拔了,被人以为是来吵架的。
她现在最好是在装傻,否则他能被侮辱,他的剑都不能。
“吵架?”元策把着剑柄,气笑着点了点头,“吵架……”
“我都还没找你吵架呢,你倒先发制人上了……”姜稚衣嘴一瘪,说着说着忽然站起身来,挺起胸脯一叉腰,朝前迈了一大步,“那好呀,来吵呀,我也正有气没处撒呢!”
元策带剑后退一步,荒谬地低下头去。
才到他肩胛骨的个子,这气鼓鼓一步,竟仿佛要迈出压他一头的气势,气势摆完又自顾自委屈上了,撇撇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红脸白脸全给她一个人演完了。
元策拇指紧压着剑首,忍耐地眯起眼:“你还有气?你有哪门子气?”
“你早上说那么一堆阴阳怪气的话,我怎么没有气!你给我说清楚了,你今日接来的姑娘是不是你在边关的相好?”
元策朝东厢房那头望去一眼,眉梢一扬:“是又如何?”
姜稚衣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是又如何?
他怎能如此风轻云淡地说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话……
“……你这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喜新厌旧,起码得先有旧,敢问郡主,我与你何‘旧’之有?”
姜稚衣一噎,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像她遭遇山匪那日在军营醒来,听见他说——臣应该同郡主有什么瓜葛?
当时营帐里有旁人,她只当他是在掩人耳目做戏,可方才穆新鸿已见势退了出去,此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她怕是再没有什么借口可以自欺欺人的了……
他此行回京对她就没有过好脸色,即便在无人处也一口一个生疏的“郡主”,绝口不提过去半个字,根本就是有了新人便不打算认旧账了!
姜稚衣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忍着泪瞥开眼去。
这一瞥,忽然看见他身后那堆碎瓷片里躺着一块月牙形的玉佩。
雪青色流苏作配,莹润的白玉上赫然镂刻着一个“衣”字。
像逮着什么把柄,姜稚衣蓦地一指地上:“你说与我没有旧,那这块玉佩是什么?”
元策回过头去,低头一看:“?”
姜稚衣起身一把捡起玉佩,举起来递到他眼下:“这是我赠与你的信物,你休想翻脸不认!”
成天唱戏不够,还自带上道具了。元策不耐地闭上眼,实在听够了这些戏本子。
吵个架,比杀个人还累。
“给我的信物?”元策睁开眼,从她手中一把抽过玉佩,沉下脸往墙角一砸。
当啷一声,玉佩瞬间与那瓷瓶一样碎裂开来。
元策:“那现在我扔了,郡主满意了?”
姜稚衣怔怔朝地上望去,盯着那四分五裂的玉佩,不可思议地盯了半天,才敢相信刚刚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像突然从高处跌落,一颗心霎时沉到谷底,姜稚衣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蓄满眼底,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好……”片刻后,她徐徐转回眼,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既如此,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书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元策额角青筋突突跳着,目光扫过这一地狼藉,抬手松了下衣襟。
青松急急奔了进来:“公子,小人刚是眼花了吗?郡主不是早就走了吗,怎会从您书房里出来……”
元策刚压下去些的火蹭地直烧颅顶:“你问我?”
青松心里一咯噔,缩着脖子低下头去。
“这么个大活人在书房,你在这院里待了一整天一无所知,还来问我?”
青松埋头告着罪,连忙拿起笤帚去收拾地上的烂摊子,扫到墙角忽然一顿。
“咦,这不是公子的玉佩吗?”
“你在说什……”元策偏过头去一顿,“你说什么?”
“哦,小人不是说您,是说大公子!”青松指着地上,“这好像是大公子从前很喜欢的那块玉佩呀……”
元策缓缓垂下眼去,看着那几瓣碎玉迟疑片刻,眨了眨眼:“你再说一遍?”
“没错,这就是大公子那块玉佩!”
一炷香后,青松站在书案边,满头大汗地将几瓣碎玉重新拼成了形,除了“衣”字那一“丶”不知崩去了哪儿没找着之外,基本已能看出原样。
一旁穆新鸿一双眼瞪得铜铃大:“你确定?”
“千真万确,小人记得清清楚楚,大公子出征前那半年经常在家把玩这块玉佩,小人还奇怪呢,问他这么喜欢这玉,为何从来不戴,大公子说他成日里斗鸡走狗,戴出去容易碎了。”
“后来大公子出征去了,这块玉佩小人就再没见过,没想到竟是藏在了这瓷瓶里,难怪大公子不让下人动这博古架上的东西……”
话音落下,书房里陡然陷入沉默。
鸦雀无声的屋内,空气都像凝固了一般死寂。
元策一动不动坐在书案前,不知在想什么,半晌过去,连个出气的声儿也没有。
世人都以为沈家只有一个儿子,却不知十八年前,降生在沈家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子。
只不过刚一降生,这对孪生兄弟便被迫分离——
哥哥取名“沈元策”,作为沈家独子留在长安,活在世人的眼皮下。
弟弟则被秘密送去边关,抛却沈姓,随母姓元,取“元策”二字为名,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长大。
兄弟二人,十数年不曾谋面。
直到三年前,哥哥离京前往边关。
戈壁大漠,三年风沙,年轻的将军本该执戟于明光中,保家卫国,却在背地里遭人暗算,埋骨黄沙,连碑都无法立起……
一场战役的失利,换来举朝痛骂,沈父戎马一生的荣耀与血汗毁于一旦,整个沈家都成了千古罪人。
一边是朝廷降下的罪责,一边是敌寇趁虚而入,一直隐匿在暗处的弟弟不得不走到光下,封锁哥哥死讯,扮演成劫后余生的哥哥,拿起了长枪——
半年间,带领玄策军从岌岌可危到绝地反击,将北羯人驱逐出河西,反杀入敌境,踏着尸山血海一路杀进王城,一把火烧了北羯王陵,震惊四海。
满朝的骂声终于消停下去。
战争结束,弟弟背负着沈家的血仇,以哥哥的身份回到了长安,开始着手清算。
……
元策从回忆中慢慢回神,抬起眼,视线重新落回到眼前这块玉佩上。
“这玉佩有什么不对吗……”见元策和穆新鸿同时如临大敌般严肃起来,青松哆哆嗦嗦地问。
穆新鸿咬牙切齿地看他:“你不是说,郡主和大公子是死得不能再死的对头吗!”
“是啊!”青松一愣,这个问题,公子和穆将军近日里已问了他不下三回,“当年大公子跟人斗蛐蛐,那蛐蛐不小心跳到了郡主身上,吓着了郡主,郡主的手下就碾死了蛐蛐,郡主受了惊,大公子痛失爱将,这梁子从此便结下了……小人当时就在场呢,没人比小人更了解他们的恩怨了!”
穆新鸿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鼻子:“你了解?那你不知道郡主闺名里有个‘衣’字?”
“郡主的闺名又不是我等低贱之人配知道……”青松嘴比脑子动得快,委屈到一半嘴巴猛地一闭,扭头看向桌案上的玉佩,倒抽起一口冷气,“所以这玉佩难道是郡主给大公子的……”
定情信物?!
穆新鸿恨恨一拍大腿。
这个青松,说是打小跟着大公子,对大公子的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加之少将军凯旋那日,郡主先在茶楼上当众挑衅,又来军营私下寻衅,那态度确实与青松的说法一致,包括沈家继夫人也是如此看待郡主与大公子的关系——
他们再三确认之下,自然认定,郡主最近的失常是不怀好意。
青松:“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难道郡主与大公子只是装的死对头,其实是相好?”
穆新鸿:“眼下还有别的可能吗?”
虽然乍一听很离谱,但郡主最近人前挑衅少将军,人后又跟少将军卿卿我我,烦是烦了点,却并没有加害少将军的意思——
细想之下,这个答案竟然显得十分合理。
就连昨夜郡主演戏装可怜混进沈府,也得到了解释。
少将军初初回京诸多事宜,这些时日又是进宫面圣,又是与朝中官吏交接军务,面对的人哪一个都比郡主重要,根本没对个丫头片子多加在意,哪儿知道马脚竟然差点露在这里!
穆新鸿看向沉默已久的元策,挠了挠头:“少将军,都怪卑职今日莽撞,提了一嘴您的身份,也不知郡主听没听进去,若是她回头冷静下来细想,发现了您的异常,那这位郡主可能就是——”
“就是我在这长安城里最大的变数。”元策放慢了语速,看着那玉佩一字字说。
青松:“那、那现在怎么办?”
穆新鸿:“要么杀人灭口,要么……”
——既然继承了大公子的身份,便也只能继承大公子的相、好。


第14章
掌灯时分,瑶光阁暖阁内,谷雨和小满看着哭倒在美人榻上的人,站在榻前手足无措地大眼瞪着小眼。
今日在沈府用过午膳后,青松三催四请地,口口声声奉公子之命来送客,郡主烦了,便让小满戴上帷帽装扮成她出了沈府,自己悄悄留下来,看沈少将军到底要带回个什么姑娘。
谷雨和小满临走千叮咛万嘱咐,让郡主有事一定派人知会她们,哪儿想到郡主竟自己哭着跑回来了!
郡主平日里出门不是马车就是步舆,能不下地便不下地,得多伤心才能用脚走路呀!
这大冷天的,看郡主冻得鼻子耳朵通红地回来,一进屋便放声大哭,泪擦干一行又下一行,擦得还不如淌得快……
该不是真捉着奸了吧?
“郡主,发生什么事了?”等姜稚衣哭了好一会儿,谷雨才敢小心弯下身去问。
“他变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阿策哥哥了……”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书里说的都是真的……”
“他有了新人就、就算了,”姜稚衣泪涟涟地抽着噎,说着说着一口气没缓上来,险些背过气儿去,“他还当着我的面摔碎了、摔碎了我给他的定情信物——”
谷雨大惊:“怎么能这样呢!”
姜稚衣颤抖着深呼吸一口,攥住了自己的衣襟:“他摔碎的哪里是玉佩,是我这颗心……”
谷雨忙给她顺背:“郡主千万别哭坏了身子,为了个负心汉可不值当!”
“就是!看沈少将军长得人模人样的,没想到居然这样的——”小满说不出郡主那样文绉绉酸溜溜的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样的不是人!”
谷雨:“何止不是人,简直、简直不是东西!”
一名婢女匆匆从外头进来,一脚刹停在门边,心惊胆战望着里头:“那——如果不是东西的沈少将军要见郡主,郡主见吗?”
姜稚衣抽了下噎,顶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缓缓从榻上爬了起来:“……你说什么?”
“沈少将军来府上找您了,好像说是与您有什么误会,您看?”
姜稚衣的眼泪短暂地停顿了一刹,下一刹,脑海里回闪过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还有那只决绝摔玉的手。
“误会?我与他最大的误会,就是我以为他和那些一功成名就,便抛弃发妻的负心郎不一样!”
谷雨:“就是!前脚赶我们郡主出门,后脚说什么误会?我们郡主岂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可沈少将军眼下还在门房等着,瞧那脸色,苦大仇深的……”
姜稚衣一愣之下气笑了。
“他还苦大仇深上了,欺负人的不是他吗,红脸白脸全给他一个人唱完了呗……”姜稚衣擦了擦泪,气得哭都不想哭了,“玉碎情断,我与他的情分在他摔碎那玉的那一刻便已尽了,让他跟他的新相好天长地久去吧!”
深夜,沈府书房灯火通明,元策脸黑如泥地坐在书案前,一手捏着一柄镊子,一手捏着一柄舀鱼鳔胶的木勺,死死盯着面前那堆七零八落的碎玉。
给碎玉边缘涂上胶,用镊子合拢两块碎玉,夹着固定片刻,粘上了,再夹起一块,重复以上动作……
啪嗒一下,前边两块开胶了。
“……”
不知第几次补了东墙倒西墙后,元策终于一把撂下了手里的东西。
跪在地上的穆新鸿和青松听见这一声啪,抬头望去,看见元策松了松衣襟,起身走到窗前,负起了一双粘满黏胶的手。
穆新鸿:“少将军,您去歇着吧,等卑职找到缺了的那块碎玉就来替您粘。”
青松:“这玉滑不留手的,又摔得这么碎,要不还是请玉匠师来修吧?”
穆新鸿狠狠白他一眼:“这么私密的信物,当初大公子千防万防,连你都防,如今你想闹得人尽皆知?”
青松本就为自己被蒙在鼓里伤心呢,低低哦了声,揉揉花了的眼,跪趴下来,继续摸索着地板寻找玉佩上“衣”字那一“丶”去了。
“唉……都怪我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去逐郡主的客,这一定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穆新鸿捶捶麻了的腿,膝行着挪去了另一片还未搜寻的地方:“照你这么说,我之前更没少帮着少将军打发郡主,报应怕得比你遭得更多!”
两人刚一说完,忽觉背脊一阵发凉,一转头,见是元策阴恻恻看了过来。
……也是,他俩在这儿较什么高下呢,在遭报应这块领域,少将军说第二,谁敢说第一?
元策站在窗前透了会儿气,拧着眉回头一指那堆碎玉:“非得折腾这玩意儿?”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与郡主解释清楚那“新相好”的事,别让郡主冷静着冷静着一清醒,发现不是“情郎变了心”,而是“情郎变了人”。
可眼下郡主闭门不见,说什么玉碎情断,想来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块玉上。
青松:“眼下若没有块敲门砖哄郡主消气,怕是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元策闭了闭眼,转向穆新鸿:“你不都娶妻好几年了?就没点哄……那什么的法子?”
穆新鸿:“我堂堂七尺男儿,岂会去哄女人!”
元策眉梢危险地一扬。
“我……”穆新鸿轻咳一声,指指自己落在地板上的膝盖,“我都直接给她跪下。”
“……”
“再不然就是——”
“?”
穆新鸿为难地抓耳挠腮,看着眼前还未及冠的少将军,从鼻腔里含混出一句:“就是做点恩恩……爱爱的事……”
“…………”
元策背回身去,迎着冬夜的寒风抬了下手,将衣襟松得更开了些。
青松面红耳赤地小声嘀咕:“这样不太好吧,信物都有了,郡主和大公子应当私定过终身了,算起来郡主可是公子的寡嫂,这不是有悖人伦吗……”
穆新鸿:“那你说怎么办!”
“若实在补不好这玉,要不拿别的东西去讨郡主开心?前不久刚好是郡主的生辰,小人听说当时好多世家公子都上门送了礼。”
“这送礼要么送人短的缺的,要么送人喜欢的,郡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缺什么?喜欢的肯定又都是名贵的宝贝,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找到了也比不上那些家底殷实的世家公子。”
青松思考了会儿,突然两眼放光地一拍掌:“那就送特别的!送别的世家公子没有,只有我们公子拿得出手的!”
翌日清晨,瑶光阁寝间,姜稚衣散着一头乱蓬蓬的青丝,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的眼,靠坐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就着小满手中的玉匜漱了一道口,喝下一盏压惊茶。
昨晚一夜辗转反侧,到了天明时分,好不容易睡着片刻,竟梦到自己在沈府捉奸。
梦里的她隐藏在沈府厢房外,瞧着里头那看不清脸的女人依偎在阿策哥哥怀里,哭哭啼啼地说:“你为我赶走了郡主,我如今鸠占鹊巢,一定得罪惨了她,我好害怕……”
紧接着,那道熟悉的男声温柔地说:“这怎么能叫鸠占鹊巢?她才是那个鸠,你才是我的鹊。不怕,我这就去处理掉她。”
梦里的她还没明白这个“处理”是什么意思,便见一道银晃晃的剑光直冲面门而来!
尖叫着一睁眼,就看到了谷雨和小满惊恐的脸……
直到此刻,姜稚衣仍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没回过神来。
若只是个梦就算了,可梦里剑光闪过之时,那密密麻麻爬满背脊的寒意,竟与昨日在书房里被那双森凉的眼盯住的感觉一模一样。
那好像……是一种杀意。
难道他昨日是想杀了她……
“郡主别怕,梦都是相反的。”小满安慰她。
谷雨:“是啊,您可是当朝郡主,就算沈少将军有了新人,也不敢对您下杀手呀!”
话音刚落,一名婢女领着几个仆妇走了进来:“郡主,沈少将军派人送来了一箱子东西,说是给您的心意。”
谷雨:“喏,您看吧,沈少将军昨日那般得罪您,着急补救还来不及呢!”
姜稚衣脸色稍霁,悬着的心慢慢回落下来,蹙眉抬起眼,朝婢女身后那只硕大的木箱望去:“什么东西?”
“奴婢也不知,跑腿的穆将军说是惊喜,您看了自然就明白了。”
“惊喜?”姜稚衣冷哼一声,“这世上还有东西能惊喜到我?我不看!”
“那奴婢这就让她们抬出去。”
四名仆妇重新挑起扁担,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一把抬起箱子,一步一歪地吭哧吭哧朝外走去。
这可都是院里最健壮的仆妇,力气不输男子,四人合抬都如此吃力,得是装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