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看了眼她颤巍巍扶着椅子的手:“郡主也对刑具感兴趣?”
“嗯——嗯?”
元策微一弯身,一把抽走了铺在座椅上的黑布。
椅面上密密麻麻、带着陈年血渍的尖刺露出来。姜稚衣连手带人一起跳开去。
“不感兴趣?”元策把布潦草一团,扔去一边,“那郡主现在走还来得及。”
姜稚衣飞快摇头:“不,我感兴趣,我很感兴趣!”
“郡主的脸色不像感兴趣的样子。”
“……我感兴趣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元策扬眉看了看她,朝一旁值守的士兵抬抬下巴:“里边的,招了吗?”
士兵拿起几案上的供状刚要答话——
元策:“没招?”
“啊?”士兵犹疑地看了看姜稚衣,又看了看元策,恍然大悟,“哦,没招呢,少将军可要亲自审?”
士兵放下供状,上前哗啦一下拉开了围布。
血迹斑斑的刑架连同冲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姜稚衣被这恶臭熏得头一扭,背过身掩着帕子一阵干呕。
元策闲闲看着她:“郡主这副模样,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姜稚衣强忍住泛到嗓子眼的恶心,看了眼刑架上耷拉着脑袋,衣衫褴褛的人犯。
明知她见不得血腥,最厌恶污秽,不就是想看看她愿意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吗?是她失约在先,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他哄高兴……
姜稚衣努力压下呕意,挺了挺背脊走上前去:“只要阿策哥哥不再生我的气,做什么都可以!你若放火,我便浇油,你若杀人,我便递刀!”
刑架上的大汉突然睁开了血红的眼。
姜稚衣一个激灵跳回元策身后,探出半颗脑袋朝前望去:“他、他不是昏过去了吗?”
元策回头瞥了瞥她,朝后一摊手:“如此,劳烦郡主递我一根牛皮鞭。”
姜稚衣看看元策,又看看那人犯,确信铁链子是拴着的,小心走到刑具架前,对着琳琅满目的刑具沉吟了会儿:“嗯……牛皮长什么样?”
一旁士兵给姜稚衣指引了下方向,小声提醒元策:“少将军,这是不是轻了些?”
元策看着姜稚衣取鞭的背影扯了下嘴角:“杀鸡焉用牛刀。”
姜稚衣取了鞭子回来,狐疑地瞅了瞅那人高马大、身材壮实的人犯:“这人看着挺厉害,原只是个无用的小鸡仔?”
元策接过鞭子轻飘飘一笑:“是啊。”
那人犯惊恐瞪大了眼:“我、我已经什么都招了!将军手、手下留情!小将军不记得了吗,我落草为寇之前是你爹的拜把兄弟,你小的时候还喊我一声叔,我还抱过……”
“啪”一记鞭子下去,惊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姜稚衣盯着那鞭条上粘连的血肉碎末打了个寒噤,扭头又是一阵干呕。
元策转过眼来。
“我无事,阿策哥哥正事要紧,不必时刻关心我……”姜稚衣拿帕子捂着嘴,用力眨了眨眼保持清醒,“这人犯刚才好像说,自己是阿策哥哥你的旧相识。”
元策掀了掀眼皮看着她:“这世上胡乱攀扯关系的人还少吗?”
一旁士兵立刻往刑架上泼了桶盐水。哀嚎声响彻刑房。
“胆敢纠缠我们少将军套近乎的,就是这个下场!”
姜稚衣点点头,见元策目不转睛盯着她,像在讨她什么反应,想起这会儿正在哄人,立马端起手冷冷看向那人犯:“说的是,我阿策哥哥也是你能攀亲沾故的?该打!”
——不知是没听懂这指桑骂槐,还是心态稳到当真毫不发虚。
元策回过身,捏着后颈活动了下筋骨,扬手又是一鞭。
鞭风卷起尘芥,迷向人眼。
这么凶一鞭子下去却没听见惨叫,姜稚衣站在元策身后探头出去一看,那人犯已经垂下了头颅。
一旁士兵再次拎起一桶盐水:“这世上还从没有人能醒着接我们少将军两鞭!”
元策歪了歪头看向姜稚衣。
是需要捧场的意思?
姜稚衣再接再厉地鼓了鼓掌:“阿策哥哥好生厉害!不愧是大烨的战神,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
帐外的风声都沉默了。
一时不知道这刑房里到底是在杀鸡儆猴还是在对牛弹琴。
元策沉着脸,将鞭绳往掌心缓缓绕了两圈,扬手再一鞭。
“哇!这一鞭不同凡响!”
“这一鞭角度刁钻!”
“这一鞭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一鞭真是、真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
眼看元策的鞭子越来越快,姜稚衣捧场捧得精疲力竭,江郎才尽,上气不接下气,上句不接下句。
不知第几鞭时,元策终于停了手转过身来。
姜稚衣气喘吁吁看着他,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阿策哥哥,打了这么久可是累了?”
元策唇压成平平一线,看着她的眼里怒意更盛。
姜稚衣愣了愣,看了眼那早已不省人事的人犯,上前宽慰般拍了拍元策的手背:“阿策哥哥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我们喝口茶歇歇吧!”
元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一抛鞭子朝帐门走去。
姜稚衣看了看一旁呆若木鸡的士兵,拔步追上元策:“阿策哥哥,我说错什么了吗?”
元策一把掀开帐门,大步走了出去:“你没错,是我错了。”


第9章
姜稚衣还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元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密密匝匝的营帐之间。
北风呼号,漫天纷飞碎雪,把人的心都吹冷了一半。
姜稚衣秀致的眉紧紧蹙起,挫败地叹了口气,慢吞吞朝前走去。
到了元策的主帐边上,一眼看见帐门紧闭,帐外把守的士兵密不透风地围了大帐一整圈。
……她又不是猛虎野兽,还能撕开个口子闯进去,守个门也差不多了吧!
姜稚衣重重踢了脚地上的碎雪。
帐门从里掀开,穆新鸿迎面接着捧雪,心惊胆战低下头去,匆匆上前奉上一卷公文纸:“郡主,这是少将军命末将转交给您的。”
姜稚衣皱着眉头瞟去一眼:“这什么?”
“圣上得知您在京郊遇匪一事勃然大怒,因考虑到您的声誉不宜宣扬,便将此案交给了少将军私下查办,方才少将军审讯的人犯正是此前羁押的山匪,这便是那人犯的供状,少将军刚刚誊好的副本。”
姜稚衣眉头一松,眨了眨眼:“……所以他方才在刑房下手如此之狠,原是在替我出气?”
“呃……”穆新鸿眼珠子斜向大帐,隔着厚实的帐门感应到一道凉飕飕的眼风,马不停蹄往下说,“据那人犯供述,他们本非山匪,而是一伙专做买卖的打手,当日是有人花重金让他们假扮山匪,将您活掳到山上……”
姜稚衣愣了愣,豁然开朗般望向大帐,喜色慢慢爬上眉梢。
难怪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一鞭鞭玩儿命似的发这么大火……
“所以少将军的意思是,”穆新鸿小心抬起一丝眼皮,“这背后之人还未查清,郡主最近还是待在府里为好,免得再生血光之灾……”
“行了行了,知道了,”姜稚衣摆摆手,对着大帐抿唇一笑,“生着气还操心我呢,你回去劝劝他,气大伤身,我这便回府去,让他不必担心。”
“好、好嘞。”穆新鸿迟疑着点点头退了下去。
姜稚衣低头抖开供状,看了眼纸上龙飞凤舞,一笔一划无不彰显着怒意的字迹,收着情信一般心满意足出了大营。
日头渐渐攀升,雪后的冷意消融在金灿灿的日照里,正午时分,姜稚衣拿着那份一路上不知阅了几遍的供状,欢欣雀跃地回了瑶光阁。
正迈着轻快脚步往院里走,忽听院墙内传出一道瑟瑟发抖的女声:“夫人息怒,奴婢当真不知郡主去了哪里……”
姜稚衣笑容一顿,站在院门外缓缓叠拢手中供状,收进了袖中。
院内嘈嘈嚷嚷,听上去拥堵了男男女女许多人。
一片混沌的人声中,钟氏尖利压迫的声音响起:“一个个新来不久,倒是忠心护主得很……通通拉下去掌嘴,看这些贱婢的嘴巴能硬到几时!”
“舅母这是要在我院子里掌谁的嘴?”姜稚衣一脚跨过了院门。
院里一众跪伏在地的婢女蓦地抬起眼来。
钟氏一惊之下回过头去,目光闪烁了下,担惊受怕般抚着心口迎上前来:“稚衣啊,你这是跑哪儿去了?你说你伤未好全,外头又不太平,可是要急死舅……”
姜稚衣悠悠一竖掌:“舅母慎言,大表哥尚在病中,‘死’啊‘死’的,多不吉利。”
钟氏嘴角一僵。
“再说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我看外头挺太平,倒是我院子里——”姜稚衣转过眼,目光缓缓扫过钟氏身后一大群护卫仆妇,“乌烟瘴气得很。”
钟氏挤出个笑来:“舅母正替你管教下人呢,早说分派个管事嬷嬷来你院里,你又不要,宽纵得这些奴才越发不堪用,连自家主子去了何处都不知晓,真不知怎么当的差!”
“是该好好教训——”姜稚衣垂眼看向跪了一地的婢女,“谁教你们的规矩,在我瑶光阁竟向个指手画脚的外人下跪?”
钟氏笑容一滞,满眼惊讶地看过去,不可置信般扬起了眉,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寒风料峭而过,素心腊梅枝头的残雪抖抖擞擞掉落,整座院子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一地的婢女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打头的谷雨和小满对视一眼,撑着膝盖就要爬起——
“谁准你们起来了?!”钟氏身边那柴姓嬷嬷突然厉声一喝,悄悄拍了拍钟氏的手背,像在提醒她什么,“看清楚谁才是这侯府当家的!夫人没说起,我看哪个敢动?”
谷雨和小满哆嗦着重新跪了下去。
钟氏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了腰板,眯眼看向姜稚衣。
是啊,这丫头身边眼下连顶用的人手都没有,出个门都要偷偷摸摸,还在她跟前趾高气扬些什么?
捧祖宗似的捧了这丫头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要不是这小白眼狼不肯嫁给她儿,她儿如今怎会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当初就不该听信那什么巫蛊之术,合该直接将这丫头绑了送到她儿床榻上去,再傲的骨头也得给她儿生儿育女,洗脚穿衣!
她今日就让她看清楚自己什么处境,领教领教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钟氏端起架势横眉一扫,指指姜稚衣那群婢女的头顶心:“看看你们这些有娘生没娘养的,将你们主子带坏成了什么样?连闺门礼法都不顾了,又是跳窗,又是翻墙,成天跑外边野去!”
钟氏来回慢慢踱着步,说一句看一眼姜稚衣:“从前看你一介孤女可怜,对你多有宽容,不想竟纵得你这般德性,若让外人知道了去,没得说我这舅母教子无方……为了郡主日后的声誉着想,从今儿起,舅母是不得不管教管教你了!”
姜稚衣扬了扬眉看向钟氏。
她这舅母,努力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在外博出了“对外甥女视如亲女”的美名,如今儿子要死了,一着急,是连装也不装了。
钟氏通体舒畅地长出一口气:“把地上这些下贱胚子拉下去,送郡主回屋闭门思过!没我的命令,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放她出来!”
谷雨跪在地上听得心惊肉跳,悄悄抬眼去看姜稚衣,扯了扯她的裙摆。
夫人今日可是带了一大群护卫健仆来的,她们眼下势单力薄无所依仗,不如就服个软吧!
姜稚衣垂眼看向谷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知道,叹了口气,抬头问钟氏:“舅母当真要如此?”
钟氏勾了勾唇一笑:“稚衣,这可怪不得舅母,我若是不好好管你,你日后才是要怪我的。”
“舅母可是忘了,我祖母是定安大长公主,您私自将我关押,不怕落个不敬皇室的罪名?”
“正因为郡主是大长公主的亲孙女,我才更要对你严加管教,好好教教你什么是礼法,什么是孝道,以告慰大长公主——”钟氏笑着咬重了字音,“在天之灵。”
谷雨暗暗攥紧了拳头。
这钟氏,不就是仗着大长公主早已过世,空有威名却奈何不了她吗!
姜稚衣淡淡拂了拂袖,转身在一旁石凳坐下,望向钟氏:“那舅母便动手吧。”
都什么时候了,这丫头还这么气定神闲,钟氏迟疑地一顿,环视了一圈姜稚衣空荡荡的身侧,冷笑了声。
……虚张声势谁不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片子能翻出什么浪?
钟氏正了正色,重新摆起脸来:“来人!”
姜稚衣:“来人!”
两道话音一前一后落下。
钟氏好笑地瞥了眼姜稚衣:“郡主这会儿还哪儿来的……”
话音未落,嚓嚓兵甲之声响起,数十名身披金甲的带刀侍卫从院门外长驱直入,狂风过境般涌了进来。
两名健仆的手还没碰到姜稚衣,便是一声惨叫,被扭断了胳膊摁倒在地。
钟氏一愣之下回过头去,往后趔趄了两步,望着这些团团围拢而来的侍卫瞪大了眼。
怎么回事,这丫头身边不是没人了吗?!
这金甲,这横刀,是天子亲军金吾卫……
何时来的,这些象征天子威严的皇家侍卫何时在院外的!
那她方才说的话……
钟氏捏着帕子捂住了嘴。
姜稚衣掀了掀眼皮:“舅母不妨想清楚些,您当真不怕落个不敬皇室的罪名?”
钟氏两条腿不听使唤地一软,猛地向后一栽,被柴嬷嬷险险搀住。
姜稚衣轻轻叹息了声。
方才从京郊回来遇见这拨金吾卫,说皇伯伯听闻她手下护卫折损惨重,派了些人手给她支应,她便带人回了府,谁想钟氏忍了这么多年,刚巧挑了这个时候发作。
这家丑便是不得不宣扬出去了。
姜稚衣:“还愣着做什么,这院子里站着的,一个也别落下。”
满院的护卫健仆转瞬被扣押在地,柴嬷嬷也被拖了下去:“夫人、夫人——!”
钟氏惨白着脸打了个摆晃,看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连连往后退去,嘴巴一张一合颤抖着:“稚、稚衣,你误会舅母了……舅母方才不是有意,全是为你、为你身子着想才不让你出门……”
“稚衣知晓舅母用心,可昨夜我身子不适,舅母手下这些东西竟拦着我的人不让请医,想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挑唆我与舅母亲情,今日,我便处置了这些东西。”
“郡主,如何处置这些人?”
姜稚衣使了个眼色让谷雨和小满她们起来:“刚才跪了多久?”
“回郡主话,约莫、约莫两刻钟……”
姜稚衣抬手轻轻一挥:“那便将这些人,通通打上两刻钟板子吧。”
钟氏一阵头晕目眩地扶住了墙。
两刻钟……两刻钟这满院子还剩几个活人!
一地的护卫健仆全被押上行刑的春凳。整座院子无人敢出一口大气,直到第一记板子落下,一道哀嚎声打破死寂。
钟氏浑身一颤,紧紧闭上了眼。
霎时之间,满院子一记又一记让人心胆俱裂的落板声,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小、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郡主饶命……”
“夫人,快……快去找钟大人,钟大人定会为您去圣上跟前……”遍地求饶声里,柴嬷嬷的声音格外突兀地跳了出来。
“我道是谁要让我与舅母离心,原是你这东西,”姜稚衣瞟去一眼,抬起一根食指轻轻一点,“这个,堵上嘴,打完了扔出去发卖了吧。”
钟氏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气,终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姜稚衣眨眨眼,望向歪倒在地的人。
“舅母的人手都伤了,眼下身边无人照料,本郡主也非不懂知恩图报之人,派一队人去好好看护侯夫人,就像先前侯夫人看护本郡主那样。”
“是!”
不省人事的钟氏被侍卫架出了院子。
风一吹,血腥气弥散开来,姜稚衣一天遭不住两次这等恶臭,此前在军营可全是为了阿策哥哥,这便蹙了蹙眉掩着鼻子朝屋里走去。
一名金吾卫快步跟上来:“郡主,行刑时按您说的看过了,侯夫人手下这批护卫中确有一人后颈有块黑色痦子,形状、位置还有身量都与您说的吻合。”
姜稚衣不大意外地说了句“知道了”。
今日那份供状上说,与那些打手联系的买主是蒙面示人,不知具体身份,不过那买主并非第一次找他们做事,此前还花钱请他们“解决”过一些怀有身孕的女子。
这些女子多出自风尘,还有个别像是有钱人家的丫鬟。
因这勾当太损又易招惹祸端,打手们给自己留了条退路,留意了买主身上的一些特征。
“留好这人。”姜稚衣淡声吩咐完,懒懒打着呵欠回了暖阁。
谷雨和小满亦步亦趋跟上她,还沉浸在今日的惊心动魄里:“郡主,您今日出去这趟,可顺利见到沈少将军了?”
听见这名字,姜稚衣冷淡下来的双眼重燃起神采,抿了抿唇一笑。
瞧这神色,一看就是十分的顺利,十分的甜蜜。
“太好了!那奴婢们今日也没白跪一场!”
姜稚衣唇角一弯,想到什么,努努下巴:“你这就去趟军营,告诉阿策哥哥,多亏他今日的供状,他家聪慧的郡主已经逮到了幕后黑手,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们了!”


第10章
瑶光阁里的动静很快传遍了整座侯府。
眼看一群护卫仆妇杀气腾腾竖着进去,气若游丝横着出来,跟了夫人十几年的柴嬷嬷更是直接被抬出了府,一时之间,瑶光阁之外几乎人人自危。
尤其惠风院里头当差的,从粗使丫鬟到管事嬷嬷,一个个全都夹起了尾巴做人,连句高声话也不敢说,生怕说错什么,被守在院门口的金吾卫听着,传去郡主耳里,下一个被押上春凳的便是自己。
钟氏从当日午后一直晕到夜深,好不容易醒来,一看身边伺候的全换了陌生面孔,自己宛若被圈禁了一般,一个万念俱灰又晕了过去。
那头大公子病还未好,这边夫人又倒下了……想夫人过去暗地里揩了瑶光阁多少油水,郡主都是看也懒得看一眼,从未撕破过脸,不想动起真格来,对上侯爵夫人竟也像碾蚂蚁似的!
全府上下人心惶惶了三日,三日后午后,一辆印有永恩侯徽记的马车披着风霜驶入长安城,停在了侯府侧门外。
一位打扮素淡的妇人风尘仆仆从马车上下来,匆匆步入瑶光阁。
瑶光阁内,姜稚衣抱着狸奴斜倚在美人榻上,让谷雨给面前的妇人斟了盏热茶。
“前阵子侯爷一收到您的信便着急忙慌要赶回来,可圣上派下的差事着紧,实在耽误不得工期,侯爷便吩咐妾带着这封手书和这印信先行回府……”妇人说着,递上一封信和一只檀木盒子。
姜稚衣从谷雨手中接过信,拆了开来。
她的舅父有两位妾室,面前这位许氏虽出身不显,相貌也平平,不过因与舅父在木工及建筑一道颇为志趣相投,每逢出差,舅父都会带上许氏随行。
“侯爷说,夫人这些年确实明里暗里多次与他提过将您许配给——”许氏略去了姜稚衣不想听的名字,“侯爷知您不可能瞧上这门婚事,回回都是反对,这次侯爷出远门之前,夫人又提了一次,侯爷一时不耐说了句‘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不想竟激得夫人走了这样的旁门左道,险些害了您……”
“侯爷真真是悔不当初,恨自己没周全好此事,说此番定会为您做主。”
姜稚衣从信中抬起头来:“那就去看看我那舅母如何了吧。”
换了身便宜行事的穿戴,姜稚衣坐上步舆,带着许氏朝惠风院去。
惠风院里,下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轻手轻脚扫着地,看见院外步舆落下,齐齐屏住呼吸埋下头去,小心翼翼看了眼卧房的方向。
姜稚衣刚顺着这些人的目光望去,便听屋里头传出“啪”一声瓷碗摔碎的脆响。
紧接着,一道劝慰的女声响起:“夫人消消气,药总是要喝的……”
说话的人是永恩侯的另一位妾室。
当年钟氏生了个病秧子儿子之后就再难有孕,眼看许氏连生两个儿子,又得丈夫喜爱,倍感威胁,便抬了自己的陪嫁丫鬟给丈夫做妾。
不过没能如钟氏所愿,这位陪嫁丫鬟生了两胎都是女儿。
钟氏:“除了消消气你还会说什么?没用的东西!”
“哎哟”一声呼痛,像是那陪嫁丫鬟被推到了地上。
“要不是当年你肚子不争气,我何至于沦落到被个没爹没娘的丫头片子拿捏?!”
姜稚衣脚步一顿。许氏在她身后跟着停住,摇了摇头无声一叹。
里间钟氏碎碎叨叨咒骂着,深吸一口气:“这么些年都叫那丫头骗了,装得一副干干净净与世无争的清高样,背地里挖空了心思要打我脸面呢!那日若不是她去宫里搬来救兵,故意设计害我……”
“本郡主要打谁的脸,还需设计?”
钟氏一个激灵一抖,猛地抬起眼来,警惕地往床里侧挪去,挪到一半似又觉掉了架子,直了直腰板。
“看一眼都嫌脏的人,还不配本郡主花那些心思。”姜稚衣跨过门槛,淡淡斜了眼钟氏,“不过舅母既有力气骂人了,想来也有力气搬出这惠风院了吧?”
钟氏一愣,好似将这话在耳边过了几遍才听懂,难以置信地瞪起眼来:“……我可是这侯府的夫人,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
姜稚衣朝后抬了抬下巴。
许氏走上前来,向姜稚衣和钟氏颔了颔首:“侯爷有令,夫人操纵巫蛊之术,辱没家门,即日起府上一应事务交由妾暂理,大公子也由妾照看,请夫人搬去北面小佛堂修身养性,静思己过,未经准许不可踏出佛堂半步。”
“……反了!一个个,全都反了!”钟氏颤着手指了指许氏,“你们,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等我搬出这惠风院,你就好当这侯府的主母,你想了很多年了是不是?!”
“妾从未如此想过,”许氏低头呈上手书,“妾所言皆是侯爷之意,句句属实。”
嚓拉一声响,钟氏一把撕烂了手书:“你们说我操纵巫蛊之术,证据呢?倒是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纵使你们哄骗得了侯爷,我也可与你们对簿公堂!”
“证据——”许氏看了姜稚衣一眼。
“你们的证据不会就是几根头发丝儿吧?”钟氏盯着姜稚衣冷笑一声,“几根头发丝儿能证明得了什么,岂知那不是你随意找来污蔑我的?”
姜稚衣轻轻叹了口气:“舅母当真想看证据?”
听见姜稚衣这一声叹,钟氏笃定一笑,正了正衣襟:“自然。”
姜稚衣朝身后递了个眼色。谷雨拿着供状走上前去。
“操纵巫蛊之术,是辱没家门,天子脚下买通打手假扮山匪作乱,却是辱没皇家,看来舅母是嫌舅父的处置太轻了。”
“你、你怎知——”
她也是瞧着儿子始终不好,想着搏一搏掳了这丫头当药引子,便逮着她出门的机会下了手,哪怕不成也不过是场意外……
钟氏迟疑地接过公文纸,提起一口气展开,抖着手脸色一点点泛了白。
姜稚衣:“沈少将军亲自审出来的罪状,人证正关押在我院中柴房,舅母还要去对簿公堂吗?”
钟氏提起的那口气一泄,朝后一仰瘫软在了床上。
黄昏时分,姜稚衣从惠风院回了瑶光阁,一声不吭窝进圈椅里,由谷雨揉肩捶背松快着身子。
“等了三日终于等到侯爷的准信,这事可算是了结了!”谷雨感慨着长吁一口气,却见姜稚衣神情倦怠,眉眼间透着股厌烦之色,看上去还是不太高兴。
一声幽幽的叹息在屋里响起。
“是啊,等了三日,整整三日……”姜稚衣托起腮,望穿秋水般望着窗外的暮色,“他当真没给我传一句口信?”
知道郡主有情郎也好些天了,可每次看郡主人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到人后,谷雨还是会愣一下神。
这种诡异,就像戏台上正演着穆桂英挂帅,眨下眼的功夫一个转场,突然改唱起西厢记了。
“奴婢这些天日日问一遍门房,沈少将军的确没差人来过……”谷雨小声答着,思绪飘回到三日前。
那日傍晚,她奉郡主之命去玄策营报喜,将郡主交代的话一字不落、声情并茂地说给了沈郎君听,却见沈郎君听完之后一言不发,脸色——比那晚的夜色也就白了那么一点点吧。
然后她便被人礼貌又不失强硬地“请”了出去。
郡主当日听完她的回禀就很是郁闷,却因府上乱糟糟一团,还是先坐镇府中等侯爷的消息。
这便一直等到了今日。
“从前舅母便百般阻挠我们,又是拦着我俩见面,又是破坏我俩的信物……”姜稚衣蹙着眉轻轻啧了声,“如今我这三下五除二,彻底摆平了舅母,再没人给我们使绊子了,他为何反倒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