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看见同样循声而来的元策。
两道目光一道焦急一道阴沉,在空中电闪雷鸣般交汇,一瞬过后,姜稚衣一提裙摆,飞奔向后门。
元策大步上前,三两步便追上了人。
听身后人甚至都没用跑的,便如此一步顶她三步,姜稚衣急得一个趔趄,脚下在台阶一绊。
元策人刚越过她,眉心一跳,一个回身一把扶住了人。
姜稚衣踉跄着抓紧他的小臂,惊魂未定地抬起眼来:“……我一个文弱女子,你如此这般,胜之不武。”
元策眯起眼:“你一个文弱女子,还会跟人以乐传情,能耐得很。”
“……”
姜稚衣莫名其妙:“要不是你自己当初不想跟我合奏,非让裴子宋与我同组,何来今日?自作自受,休怪旁人!”
“……”
大眼瞪了小眼片刻,两人各自撇开头去。
耳听得一曲终了,再起了一遍曲,姜稚衣焦急万分,轻咳一声:“僵持无用,你等我喘匀气再一同迈腿,谁快谁慢,各凭本事。”
……也不知谁需要跟她僵持,若不是为了扶她,他八扇门都打开了。
元策沉着气等在原地,把手臂留给她借力缓劲。
姜稚衣扶着他喘了几声气,忽然一把甩开他的手,快步走上台阶,拔掉门栓冲了出去。
元策:“……”
元策低头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气笑着跟上去跨过门槛。
一过门槛,两人脚步齐齐一顿。
门外并无裴子宋的身影,只有一名女乐师坐在府门前弹奏着一把七弦琴。
面对你争我抢、仿佛赶集一般冲出来的少年少女,女乐师拨弦的手一顿,愣愣抬头看了眼元策,又看了眼姜稚衣,抱着琴从地上起身,对着姜稚衣施了一礼:“姑娘,有位公子请奴家给您带句话,说他不负您所托,请您安心静候佳音。”
姜稚衣心下大定,松了一口气,笑着朝女乐师道了声谢,一看一旁元策转开了头,似乎对这个消息颇觉无趣的样子——
也是,裴子宋的信已送出,他这河西的“天公”自然知晓,大约觉得又没逮着裴子宋,又听了句废话,白与她赛这一场。
不过他方才在茶楼反应这么大,后来当真什么也没做吗?
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元策哼笑了声:“亲一日未退,你一日是我未婚妻,你可以写信给永恩侯,我也可以。”
原是权衡了一番,知道拦截裴相的信反生嫌疑,算盘打到这里去了。
“随你怎么歪曲事实,舅父还能信你不信我?”姜稚衣冷嗤一声,指指头顶的天,“天色不早,赶快回去写你的信吧,不久后的——前、未、婚、夫。”
“……”
“不不不,怎能写‘永恩侯亲启’这样生疏的称呼呢?”一刻钟后,正院书房,穆新鸿弯身站在书案边给元策出谋划策。
“那写什么?”
“通常这种媳妇儿要回娘家,只能讨好岳丈的时候,卑职都写——岳父大人亲启。”
“……”
“您变通一下,就写——岳舅大人亲启。”
见元策迟迟没有落笔,穆新鸿语重心长:“少将军,您要看清楚形势,少夫人的信是裴公子代写,您觉得侯爷拿到信会作何想?那肯定想到您拦着少夫人写信了。您若不写点好听话,如何过了这一关?”
元策沉出一口气,落下笔去。
穆新鸿欣慰地看着他一笔一划开始写信,一面在旁絮絮叨叨:“还有,照卑职看,少夫人今日明明有机会却没有揭发您,说明她的确对大公子感情深厚,纵使被您如此对待,也不愿看到沈家蒙难——”
元策笔尖一顿:“还用得着你讲?说点有用的。”
“您听下去,卑职是觉得既然少夫人有这份心,说明她是什么人?”
元策闭了闭眼,冷静片刻:“对我兄长用情至深之人。”
“……不是卑职说您,您怎么一拈酸吃味就总是鬼打墙呢,这分明是说,少夫人其实是个心善心软之人。”
“那怎么了,”元策掀眼看他,“又不是对我。”
“我的少将军,这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肯定吃软不吃硬啊,卑职家里那位夫人便是如此,每次卑职与她呛声,她能急赤白脸提起菜刀来,卑职蔫答答一跪,她就心软了,所以您与其用强不如用软,说句大不敬的,您就当自己是条没人要的狗,多去跟少夫人装装可怜……”
元策拧起眉头:“做不来。”
想着裴子宋的“静候佳音”,这一晚,姜稚衣睡上了恢复记忆以来的第一个好觉。晨起之后,早膳都多用了半碗粥。
惊蛰看她这几日人都清减了,终于肯吃东西,放下心来,等她用过早膳与她报喜:“郡主,估摸着沈少将军相信您不会将那秘密说出去了,今儿奴婢起来一看,咱们院里护卫撤去一多半,只剩下寻常的数目了,还有那个叫三七的小少年给您送来了一只京巴犬,说是听说您在长安养了一只狸奴,可惜此行未能带来,便让这京巴犬给您解解闷。”
话音刚落,谷雨抱着一只身量小小、通身银白、毛发光亮蓬松的京巴犬走了进来:“郡主,您瞧这狗憨憨的,倒是怪可爱,听说特意沐浴过才来见您,干净得很,您要不要抱会儿?”
姜稚衣抬头瞟了眼,轻哼一声:“背后指不定如何在给舅父的信里编排我呢,拿狗做什么封口人情?再说了,知道我养猫送什么狗,拿下去。”
“汪呜——”一声颤巍巍的狗叫声响起,似是知道自己不讨主人欢心,那京巴犬一脸悲戚地转头看着谷雨。
谷雨轻抚着怀里的小京巴,有些不舍地踌躇起来。
惊蛰给她使使眼色示意拿下去。
两人本是想着郡主在这儿当真太闷了,只要能给郡主逗乐子,哪怕是“敌人”送来的也无妨,但郡主不喜欢,只会看着更来气,不如退回去。
谷雨:“可三七已经走远了,奴婢该将这狗送去哪里?”
惊蛰:“让它自个儿先去庭院待着,传信请人来接就是,送远点,别惹着郡主眼。”
谷雨应声送狗出去。却没想到这一送,眼是惹不着了,耳朵却还惹着。
这小京巴个头不大,嗓门却不小,一上午时不时在庭院里可怜巴巴汪呜一声。见姜稚衣不耐,接狗的人又迟迟不来,谷雨只好狠狠心,干脆把狗送出了院子。
耳根清净下来,元策白日又不在府,午后,等姜稚衣睡足午觉,两名婢女便拉着她去庭院里散步,晒晒三月里的日头。
可惜天公不作美,散步到一半,天阴了下来,眼瞧着是要落雨了。惊蛰和谷雨只得搀着姜稚衣回去,赶在下雨之前进了屋。
雨说下就下,不光下雨,连带着还打起了春雷,天一擦黑,惊蛰便忙着点起屋里的灯树,将卧房里外两间都照得灯火通明如白昼。
谷雨在一旁帮忙,一面讶异道:“怎要点得这么亮?”
“郡主怕雷,幸好有这些灯树,不然还得出去寻蜡烛。”
两人说着一回头,看见姜稚衣歪歪斜斜倚靠着美人榻,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惊蛰:“郡主怎的了,可是还怕?”
谷雨拉过惊蛰,压低声道:“惊蛰姐姐有所不知,上次打雷天的时候,沈少将军背着郡主翻山去驿站,郡主可能想起这事了,咱们还是不去打扰吧。”
惊蛰看着姜稚衣皱了皱眉,回身继续点烛去了。
恰此刻,外头忽然响起阴魂不散的一声:“汪呜……”
姜稚衣从心事里回过神来,疑惑眨了眨眼:“我听岔了吗?不是说那狗送出院子了,怎的还在叫?”
“奴婢是送出去了呀……”谷雨也奇怪,连忙打开窗子望出去。
这一望,竟见那只小京巴孤身一狗趴在露天的天井,被雨淋了个透湿,正蜷缩着瑟瑟发抖。一旁分明有避雨的廊子,这狗傻里傻气,居然也不挪个步子。
谷雨忙将外头的情形告诉姜稚衣。
姜稚衣起身走到窗边一看,蹙起眉头:“说了让人来接,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接走?”
谷雨揪着一颗心:“郡主,这狗被送过来又退回去也怪可怜,咱们要不先把它接进来避避雨吧,终归狗是无辜的。”
姜稚衣挥了挥手,示意她去。
庭院里,一脚跨进来的元策刚好瞧见谷雨出来抱狗的一幕。
穆新鸿在他身后给他打着伞:“少将军您看,卑职就说这狗一日之内必定能获郡主芳心,少夫人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狗都懂了,您还不懂吗?”
元策冷着脸偏过头,缓缓看他一眼。
穆新鸿一怵:“是卑职失言,卑职这就下去领俩军棍,这伞就留给……”
“还留什么留?”元策凉飕飕打断了他。
“啊?”
元策沉出一口气:“拿开你碍事的伞。”
穆新鸿一愣之下反应过来,这是要效仿“前狗”了,立马把伞挪开。
这一挪,预想中的倾盆大雨却不曾降下,头顶只落下稀稀拉拉几串雨珠,片刻后,连这稀稀拉拉的雨珠也没了。
两人站在雨里一抬头——
雨停了。
“……”
眼看着乌云散去,风平浪静的天,穆新鸿干笑着打圆场:“少将军,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今夜似乎天时不合宜……那就下次吧,反正如今已经知道诀窍了,何愁下次不成!”
“我要打仗,就没有什么天时不合宜。”
“您打仗的确是下雨有下雨的打法,不下雨有不下雨的打法,实在不行逆着风也能打,可这种时候没雨怎么硬淋,您总不能让老天再给您下一场……”
“去拿桶水来。”
“……”
同一时刻,卧房里,等两名婢女拿绒毯将那只京巴犬擦干,姜稚衣眼瞧这狗眼巴巴仰头望着她,汪呜汪呜地叫,弯身把狗抱了起来,叹了口气:“你说你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把你送来就不管了的黑心主子,等下次见到他,你就咬他,知道吗?”
小京巴被打湿过的毛发蜷曲着,露出粉嫩嫩的肚皮来,汪呜一声靠进她怀里,也不知听没听懂。
……算了,这狗太小,估计也咬不动那个能一下绷断十圈布条的恶徒。
正想着,笃笃两下叩门声响起。
忙着收拾狼藉的两名婢女一抬头,看见落在房门上的那道颀长人影,请示般望向姜稚衣。
“开门吧,让他把狗带回去。”姜稚衣努努下巴。
谷雨上前一把拉开了门。
姜稚衣抬起眼刚要开口——
看见了今晚第二只从头到脚淌着水,头顶还冒着一丝不知是寒气还是热气的落水狗。
“……”


第59章
主仆三人连带一狗, 四双乌溜溜的眼睛呆望着门外仿佛刚从浴池里走出来的人,面对面静止许久,姜稚衣迟疑道:“你这是……?”
元策的神色些微有点不自然, 一指她怀里的狗:“跟它一样, 淋雨了。”
姜稚衣低下头去看了看狗, 又抬眼看了看元策:“你这是淋雨淋的?”
元策轻咳一声点头。
姜稚衣抱着狗走上前去,狐疑地眯起眼,观察着他头顶那一缕白烟:“那怎么人家都冻得发抖了,你这头顶还冒热气儿?”
元策:“……”
他就说穆新鸿这个不牢靠的,让拿桶水来,像生怕他感染风寒, 拿了一桶沐浴用的热水。
“你上次淋雨走两个时辰路都没这样, 骗谁……”
“那不是上次有人给我擦脸,这次没有吗?”元策紧盯着她。
“……”
屋里两人一狗缓缓斜过眼珠看向姜稚衣。
姜稚衣神情局促地抱着狗背过身去:“……活该你没有。”
“不给擦脸, 避雨行吧。”
“这雨都停半天了,你还避什……”夜雨过后的穿堂凉风从大敞的房门外袭来, 姜稚衣话没说完,先打了个寒噤。
元策眼疾手快一脚跨进屋里,反手把门带上。
“你是强盗?谁让你进来了。”姜稚衣蹙眉瞪他。
“开着门你不是冷?”
“你可以在外面关上门。”
“我也冷。”
“……”二月里还是这点雨也叫雨,三月里就是我也冷了, 天气都没他能变。
话没说两句, 对面人一身的水滴滴答答淋淌下来,很快在地板上留下一滩水渍。
“你这一身……”姜稚衣糟心地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催促婢女,“你俩快来收拾,我这屋子都要淹了!”
谷雨和惊蛰连忙上前,一个去擦地板, 一个给元策递上一块干手巾。
擦地板的那个刚擦完一滩,一转眼发现又是一滩。
递手巾的那个眼看一块手巾湿透,又递上第二块。
姜稚衣抱着狗坐在美人榻上叹气:“你不换衣裳怎么干?我这儿又没你衣裳,你倒是回屋去……”
话音刚落,眼前黑乎乎一团一闪而过:“少将军!”
元策手一扬,一把接住了一只包袱。
姜稚衣扭头看了看身后半开的窗子和窗外溜得飞快的穆新鸿:“……”
元策:“那我进去换个衣裳。”
“你敢再弄湿我里间?就在这儿换,换完立刻走。”姜稚衣抱着狗往里间走去。两名婢女跟着回避。
姜稚衣进了里间,像从前抱着虎虎一样揉了揉小京巴的脑袋:“用过膳了没?”
一门之隔外,元策摘革带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没有。”
姜稚衣缓缓回头看向身后半掩的房门:“我问狗,谁问你了?”
门外安静下来,片刻后革带落地,带钩砸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响。
姜稚衣耳朵一麻,像看到那革带在眼前落下来似的,有些僵硬地清了清嗓,朝外道:“你这狗叫什么名儿?”
元策:“等你取。”
看在这狗今日为她淋了场雨的份上,姜稚衣仔细想了想,一时却没想到什么寓意好的名儿,都说狗随主人……
“你叫——沈什么?”
门外的人沉默了会儿:“跟你说了,你可以当我叫沈元策。”
“谁家取名这么奇怪,俩兄弟用一个名儿……不想说就拉倒。”
“我叫元策。”
姜稚衣一愣:“沈元策的——元策?”
元策没再说话。
姜稚衣眨了眨眼,忽然想起过去一些细碎小事。
她脚伤好的那天和元策一起去逛西市,因与裴雪青争风吃醋了一场,非逼他立誓,他说自己此生从未沾花惹草,用的好像是“元策”的名义,但说到对她不离不弃,就用了“沈元策”的名义。
“起个誓也狡兔三窟,哪儿有漏洞往哪儿钻,真是高明。”姜稚衣冷笑。
元策也想起了这件事:“后来你说要元策,我是不是又起了一遍誓?”
……好像是,生气生快了。
不是,她生什么气,她已经不是话本里的依依了,要这种无聊的誓言做什么。
姜稚衣蹙了蹙眉,重新低头看向缩在她怀里的白团子,想了想道:“我不过暂时收留你避雨,你往后还是要跟着你主子的,既然你主子姓元,你就叫元团吧。”
元策在外听着,一字一顿确认:“元、团?”
听到主子的召唤,元团浑身的毛一立,一下从姜稚衣怀里蹿了出去。
“哎!”姜稚衣一惊之下追出去,追到外间,元团身上的白在眼前一晃,元策身上的白也在眼前一晃。
姜稚衣一点点抬起眼来,看见元策赤着微湿的半身站在那里,宽肩窄腰,肌理分明,那清冽的水珠竟可以顺着肌理从胸膛往下淌,一路没入裤头……
姜稚衣脑袋一热,晕怔着眨了眨眼:“你、你给我转过去!”
说着自己也飞快转过了身。
元策一滞之下背过身去,低头看了眼自己:“……又不是第一次看了。”
“我什么时候看过你?”
“第一天进京不就被你看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她记得,她当时轻易就撞破了他换衣裳,他对自己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所以你和你兄长脸一样,连——身体也一样?”
“怎么,看我就当看我兄长了?”
“……”
“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们的身体不一样。”元策一把扔下擦身的手巾。
“不一样不会露馅吗?”姜稚衣奇怪道。
“身量差不多,身板过了三年长结实也无甚奇怪,这些都不必遮掩,要藏的我已经藏好。”
“哪里要藏?”
“旧伤留下的疤,手上太厚的茧。”
姜稚衣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铜镜,铜镜里,十九岁少年的后背已被好几道狰狞的疤痕占据,她分不清具体是什么武器伤的,可能有刀剑,也可能有枪戟。
所以,这些疤他有,而沈元策没有。
姜稚衣怔怔看了好一会儿:“……可你这些疤不是还在吗?”
“陈年的疤自然消不掉,做成新留的疤,表面看着是兄长最近才受的伤就行。”
“怎么做成新留的疤……”姜稚衣半张着嘴,怎么想好像都只有一种办法,可这也太……
“把它们全都重新剜一遍就是了。”元策轻飘飘道。
姜稚衣一个激灵呼吸一窒,颤着手扶住了妆台,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些血肉模糊的可怕场景。
……难怪他在京城受点伤,都觉得她是大惊小怪。
元策似有所觉,回头看向她僵直的背影,轻一挑眉:“又不是剜在你身上,你怕什么。”
姜稚衣缓着劲儿吞咽了下,定了定神继续问:“所以你这些疤是怎么来的?”
她猜到沈节使应当将这个不能露面的儿子养在了河西,既然元策身上有那么多陈年旧伤,难道从小就参军?
“有些是十岁之后从军受的,有些是小时候习武留下的。”
“习武还能伤成这样?习武不该像书院里那样有教头在旁看护吗?”
“若都像那群花架子一样习武,怎么打赢仗。”元策披起外衣,系上革带,回过身来,“再说我哪儿有书院上?”
姜稚衣也转回身去:“那你习武都在哪里?”
“没人看见的地方。”
“你这伤大多在后背,难道私下习武还有人从后背偷袭?”
“战场上有的,训练时当然要有。”元策依然十分理所当然。
姜稚衣哽在了原地,从震撼于一个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触目惊心的世界,到细思之后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的胆寒和窒息。
这样出身的一对双生子,弟弟与哥哥共用一个名字,从小在不见天日、你死我生的搏杀式训练里长大,身边即战场,十年如一日地置身于命悬一线的危险之中……
所以他当初才会说,他睡觉的时候,不要靠近他。
所以那日,也真的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在姑臧的夜市里。
“这些都是你自己愿意的吗?”姜稚衣不可置信地问。
元策眨了眨眼,似乎从没被问过这个问题,也没想到她好奇了一通,最后问的是这么一个问题。
“……是吧。”半晌过去,元策随口一答,拎起那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不欢迎就走了。”
“哦……”姜稚衣点了下头,见他推开房门跨了出去,忽然叫了一声,“元策。”
元策跨出门槛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像是愣了愣。
长安城里不是没有人这样叫他,但实则都是称呼兄长,却极少、也很久没有人用“元策”二字真正地叫他这个人了。
姜稚衣一出口也有点僵滞,这么叫好像是有点奇怪,仿佛在亲热地称呼沈元策,但谁让他叫这个名字……
“怎么了?”元策哑着声望向她的眼,牵连起她的目光。
姜稚衣稍稍移开些眼,指了指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你要不要带碗姜茶回去……”
翌日清晨,姜稚衣正在内院用早膳,听惊蛰说裴雪青一大清早来了府上。
“她一个人来的吗?”姜稚衣喝着粥抬起眼问。
惊蛰:“是,不过您若想给裴公子带信,估计可行,奴婢瞧沈少将军并没有藏着掖着裴姑娘来的事。”
“这他敢藏?毕竟是我吃过——”
惊蛰一愣:“吃过什么?”
“没什么。”姜稚衣目光闪烁着低下头去,又喝了几口粥,“眼下倒没什么新的口信要带给裴子宋,不过该去跟裴雪青道声歉,若不是因为我,她的玉佩也不会碎,也不知道元策后来还给她没……”
“那奴婢陪您过去,人就在沈少将军的正院呢。”
姜稚衣匆匆用完早膳,漱过口,梳妆过后出了院子,不想刚走到正院附近,便见裴雪青从里头走了出来。
裴雪青依然一身雪青色长裙,帷帽遮面,一看见她便停下来福身行礼:“郡主。”
上回见到这一幕还是正月,虽时隔不久,此间翻天覆地,她像活了两辈子一样,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姜稚衣走上前去:“不必多礼,不是才来吗,这就要走了?”
“不是,是我冒昧请求沈少将军带我去祭拜——”
裴雪青没把话说完,姜稚衣一看她手里拎着的素色食盒便也明白了。祭拜沈元策应当是裴雪青千里迢迢来河西最大的目的。
看来裴雪青已经从元策那儿得知她也明白了真相,如今三人不必遮掩,尽可坦诚直言了:“这怎么是冒昧,是应当的,不过他就这么让你自己一个人去吗?”
“地方很难找,我带路过去。”听出她语气里责怪的意味,元策换好一身轻装从后头走了上来。
“哦。”抬头看见来人,想起昨晚他不穿衣裳的样子,姜稚衣不太自在地应了声。
元策试探着瞟了瞟她:“你也想去?想去就一起,省得我带两次路。”
姜稚衣一张嘴,想说其实并没有,但想着也不知下次再见裴雪青是何时,万一她祭拜完就回京了呢,思忖了下道:“那行吧,也算我一个,我与裴姑娘刚好有些话说。”
那行吧?说得还挺勉强。在人家正经相好跟前,借口倒找得不错。
元策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姜稚衣,带着她们出了府。
因祭拜之地的确太过私密,姜稚衣和裴雪青都没带贴身婢女,此行除了元策,只跟来一个三七——给她们当车夫,赶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驶出姑臧城,一路朝城外不知名的山驶去。
姜稚衣和裴雪青对坐在车内,与她道:“裴姑娘,我才知来龙去脉不久,与你道个歉,若不是因为我闹了一出阴差阳错,你的玉佩也不会摔碎,此前我在你面前还说了些重话,叫你受了不少委屈。”
裴雪青面露愧色,摇头道:“沈少将军已与我解释过了,你不知情,我怎会怪你,若我要怪你,我也害你受了不少委屈,你也该怪我了,再说我之前还帮沈少将军骗了你,其实也一直想同你道声歉……”
元策屈膝坐在御车前室,回过头来:“一个也别怪了,怪我。”
“你怎么还偷听人讲话?”姜稚衣朝外轻斥一声。
“那你要不问问这车门怎么不挡声。”
裴雪青笑着看了看噎住的姜稚衣。
在城郊颠簸不平的路上驶过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在山脚停稳。
姜稚衣先一步弯身下去,到车门边上,正垂眼挑着落脚的泥地,一双手臂直接将她竖抱了下去。
姜稚衣险些一声惊呼,想起裴雪青还在身后,不宜失态,硬是将溢到嘴边的声儿压了下去,落地之后扶着元策的腰站稳,眼神微微一闪,抬头看了看他。
一转眼,裴雪青搭着三七的小臂走了下来,朝三七道了声谢。
三七接过裴雪青手里的食盒:“裴姑娘别客气,上山一路且有得走,只要裴姑娘不嫌弃,您就当小人是个男婢,扶着小人就行。”
“怎会嫌弃,那这一路便麻烦你了。”
三七将马车挪去隐蔽处掩藏起来,领着裴雪青上山。
姜稚衣缓缓转头看向剩下的元策,那她的男婢就是——
元策:“嫌弃?”
“我可没这么说。”姜稚衣瞥开眼去。
“想我背你也行,反正都是男婢。”
“……才不用。”姜稚衣转身跟上裴雪青和三七,一低头却看见一面十足之悬的陡坡,不得不一脚站住。
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熟悉的手。
姜稚衣默默抓过元策的小臂,借力踩上去。
罕有人迹的荒山,路当真难行,哪怕今日天晴,脚下泥地干燥,三七在前边开路时也拨开了长草和荆棘,元策也在旁护持着她,姜稚衣还是走得吃力无比,没多久便已是气喘吁吁,腿脚发软。
抬头往前看去,裴雪青分明也在一声声喘着气,却努力克服困难,每一脚都踩得十分坚定。
自然了,对于祭拜沈元策这件事,她与裴雪青的信念如何能比?
眼看姜稚衣扶着腰停了下来,犹豫地望向上头杂草丛生,不见尽头的黄泥路,元策搀着她的胳膊瞥了瞥她:“走不动了?刚不是还挺想来。”
姜稚衣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这么个情形……”
“知道是这样就不想来了?”元策瞧着她有些勉强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