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安抚了姜稚衣整整两刻钟都是无用,两刻钟后,姜稚衣满面都是悔恨的泪水,抓心挠肝地问天问地——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没有一个人阻止我?”
“宝嘉阿姊帮我出主意,舅父也愿意认他当外甥女婿……我傻了,他们也不清醒吗?”
姜稚衣声泪俱下地手指着东南面,长安的方向。
“他以前是个什么人,他是怎么对我的?成天斗鸡走狗混迹赌坊,对我出言不逊,打个仗回来还不可一世装不认识我……”
“我居然对这种人死缠、死缠烂打了那么久?他不搭理我,我大半夜在他府门口吹两个时辰的冷风?那可是腊月大雪天的风……我怕不是得了失心疯才吹这个风!”
“我为了跟他定亲,还追他到书院去……那书院里一群登徒子,我居然也为他忍了?我还因为他崴了脚,将这事闹得全长安人尽皆知……”
“我堂堂郡主的脸全都丢尽了——!”姜稚衣一笔笔账掰算过去,颤巍巍抽着噎喘着气。
惊蛰知她此刻正需要宣泄,该让她痛快哭一场,又怕她说着说着背过气儿去,拍抚着她的背脊安慰:“郡主稍安,奴婢此行回京,长安城里都在传您与沈少将军是金玉良缘,那些世家公子也都说是沈少将军高攀您,倒没有人说您的不是……”
“当然是他高攀我!他沈元策够得上这金玉良缘,配我为他跋涉千里吗……”
说到这里,姜稚衣终于记起自己的处境,哭声一顿,抬起泪眼一点点扫过这间屋子,最后心如死灰地看向惊蛰,失神道:“如今这亲事木已成舟,我人在河西,离长安一千多里,我该怎么办……”
“郡主,您若当真想清楚,不愿认这糊涂亲事,只要您一句话,这一千多里,奴婢来得,也陪您回得!”
“我当然想清楚了,我脑子都清楚了,我还想不清楚吗?”姜稚衣收干了泪,像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这一千多里,我能来,也能回,我们现在就走!”
姜稚衣一把掀开被衾,不管不顾地下榻。
惊蛰匆忙给她披上外衣,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便见她一把推开了房门。
房门外,自惊蛰方才要求的五丈之外起,十步一岗,从长廊一路延伸向庭院里的鹅卵石子路,再到遥远的院门,全是披盔戴甲肃立着的玄策军……
姜稚衣被这场面震撼得,缓缓扭头看向惊蛰。
惊蛰连忙上前,一把合拢房门,将她拉了回来:“郡主,这就是奴婢方才要说的,今晨沈少将军接到紧急军务,不得不离府前往军营,临走派了这些人过来,吩咐他们照看好您,眼下这院子已经被团团包围,咱们若过不了沈少将军这关,恐怕很难回去……”
“……他找人围我干什么?”
“郡主,您这会儿脑子里乱,可能还没捋清楚,沈少将军应当早就知道您失忆的事……”
讯息太多,冲击力太强,姜稚衣这半天光顾委屈,的确还没来得及去思考——沈元策怎么回事?
是啊,她可不是单纯倒追他,而是把自己当成了那本《依依传》的女主人公,从头到尾都在以他旧相好的身份自居,那他应当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发疯,为何不直截了当揭穿她,看她疯了这么久,还——陪她一起疯?
姜稚衣晕怔怔地从门边退回来,想了想,恍惚道:“……惊蛰,我怎么觉得,这事好像不对?”
“郡主此话怎讲?”
“你觉得,他是为何与我定亲的?”
“奴婢瞧着沈少将军是当真喜欢上您了,怕您恢复记忆以后不认账,所以急急定下亲事,把您骗来河西。”
“可他以前明明像我讨厌他一样讨厌我,我一开始找他发疯的时候,他也很不待见我……”
“那您想想他是何时对您转变了态度,大概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您了?”
姜稚衣在榻沿坐下,忍着悔恨与尴尬闭了闭眼回想起来——
她第一次喊他阿策哥哥,他一手刀把她打晕了,第二次给他递字条约他看雪,他没有赴约……
之后她去军营为自己的失约道歉,她记得他好像是打了半天的犯人,当时也还臭着脸。
再后来……再后来她去沈府投奔他,他晾她到半夜,依然是心不甘情不愿。
直到——
姜稚衣脸色一变。沈元策对她转变态度,似乎是收留她的第二天,在书房打碎那枚衣字佩之后……
话本里说,女主人公赠予男主人公的信物是一枚悬挂雪青色流苏的月牙形白玉佩,上头雕刻着女主人公的名字,所以她当时稀里糊涂地将那枚衣字佩误认成了自己给他的定情信物。
可那枚衣字佩绝对不是她的。
他房里为何会有那枚玉佩?那枚玉佩又是谁的?
姜稚衣霍然一抬眼:“裴雪青?”
当时因玉佩引发的那场掐架,最后的结果是裴雪青说自己得了臆病。可现在看来,得了臆病的人明明是她。
既然那玉佩不是她的,那么应当就是裴雪青的了……难道裴雪青和沈元策才是真正私定过终身的相好?
那裴雪青为何要说自己得了臆病,沈元策既然已经有了相好,怎么还跟她定亲?
而且,沈元策与她求亲,正是裴雪青带着另一半玉佩找上门来的那天。
一面负心于前任相好,一面陷她于抢夺他人夫婿的不义,还将她坑蒙拐骗到了千里之外,让她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元策,他还配做个人吗!
姜稚衣越捋越乱,越想越觉得可怕,一整个白日,几次打开房门与窗子,都看见那些玄策军雷打不动地守着她,连谷雨去取她的膳食,也有人贴身跟随。
她让惊蛰陪她出去透透气,他们并不干涉,但等她走到府门附近,试着出府,便立马有人上前阻拦,说少夫人昨夜上街出了岔子,若想出府,还是等少将军晚上回来为好。
她算是明白了,沈元策昨日看到她因蛐蛐大受刺激,大概也怀疑她快恢复记忆了,所以才将她“软禁”在了这里。
也就是说,她眼下当真被困住了,除非过了沈元策那一关,别说回不去长安,连这小小的府邸都出不去!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姜稚衣一时有些恍惚,突然在想,若她没有恢复记忆,今日会在做什么?
开开心心等着沈元策回府?也说不定根本等不到他回府,就去军营找他了。
可是此刻,直到夜深,她依然像根木头一样枯坐在房中。
她总觉得还有一些事是她没有想通的,但她今日又哭又骂,一下子回想起这么多事情,实在太疲惫了,脑筋怎么也转不动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外边忽然有人低低叫了一声“少将军”。
笃笃两下叩门声响起,房门外的人开口道出一个“姜”字,便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而后静静站在那里等她的回应。
看着隔扇上映出的人影,姜稚衣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去,从美人榻上坐直身子,与一旁惊蛰对了个眼色。
惊蛰鼓劲般朝她点点头。
姜稚衣闭上眼,酝酿着深吸一口气。
光怀疑她可能要恢复记忆,沈元策便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若确定她已经清醒,可不知还有什么等着她。
眼下她唯一能够掌握的主动权便在于自己的记忆。只要她不说自己已经恢复了记忆,至少能先稳住沈元策,有机会将这些看守她的人撤去。
之后,再走一步看一步。
睁开眼,姜稚衣口齿清晰地道了一声:“进。”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元策站在门槛外,慢慢掀起眼皮,朝里望来。
姜稚衣端坐在美人榻上,迎上他试探的目光,回想着自己过去四个月是怎么对他笑的,嘴角一点点扬起来,甜丝丝地道:“阿——”
元策眨了眨眼。
姜稚衣嘴角僵硬地一顿,努力重新张口:“阿——”
元策:“?”
“阿————”
元策歪了歪头,继续等。
“阿嚏……”姜稚衣拿帕子捂住了嘴,打了个不太地道的喷嚏。
元策:“…………”


第53章
元策落在姜稚衣身上的眼神微微变了变。惊蛰后背发凉地屏住呼吸, 站在美人榻后方,忐忑地看向出师不利的郡主。
姜稚衣缓缓抬起眼皮,盯着元策的脸,借帕子的遮掩抿了抿她这容不下虚情假意的嘴。
看着此刻站在眼前的人, 脑海里重叠上他曾经出口辱她的可恨模样, 再想想他这段时日看了她那么多笑话——纵使是虚与委蛇, “阿策哥哥”这四个字, 能叫出第一个字,也已是她最大的忍让。
不叫这个,说点别的, 能不能让他相信她还傻着?
姜稚衣努力转动着今日已然不堪重负的脑筋。
正是僵持之际, 在门外顿了许久的那双乌皮靴跨过了门槛。
姜稚衣身板一直,更正襟危坐了几分。
“冻着你了?”元策稀松平常地说着, 转身合拢房门,看起来并未察觉端倪。
惊蛰松了口气,忙给姜稚衣使眼色,下一句可不能再露馅了。
姜稚衣接到眼色,点头:“对。”
惊蛰:“……”
好一个硌牙的对字, 核桃壳都没有这话接得硬。
姜稚衣也觉出不妥,很快轻咳一声:“都——怪你回来这么晚,我在这儿坐得心都凉了!”
还好, 这句不难讲, 这句是实话。
元策在原地眨了两下眼, 走上前来:“听他们说, 你今日想出府?”
“嗯。”
惊蛰在后边着急地,悄悄戳了下姜稚衣的背脊。
郡主自己可能还不觉着,她作为旁观者, 眼看郡主前些天在沈少将军面前小鸟依人,说话像倒豆子似的,再看眼下这一次只能蹦出一个字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昨夜不是没逛多久就晕过去了,我想白日再出去逛逛,谁知道你的人竟然敢拦我……”姜稚衣收到暗示,硬邦邦补充了句。
元策在她旁边坐下,伸手揽向她的肩。
姜稚衣眼睫一颤,蓦地起身跳开去。像只惊弓之鸟,从头发丝到脚趾都绷紧。
元策打横的手臂落了空,抬起头来眉梢一扬。
眼看着他意外的神色,姜稚衣心底哀乐已经奏响。装傻这件事,比她想象得要更难一些。
元策慢慢收起手臂,空荡荡的指尖搁在膝上摩挲了两下:“是为这事不高兴?”
也是,她不是应该不高兴吗?装傻不行,不高兴还不容易……
姜稚衣定了定神,终于找着了适合她的台词,板起脸来:“你看出来了就行,我在这里无亲无故,你自己没时间待在府里,还不许我出去打发时间?”
元策撑膝看着她:“那你想我怎么做?”
“明天——不,今晚开始,让你那些凶神恶煞的手下离我远点,我瞧着不舒服!”
“行,让他们去你看不见的地方。”
“还有,我要自由出入,连在长安城皇伯伯都许我畅通无阻,你在这儿是拿我当犯人吗?”
“可以,但姑臧城鱼龙混杂,你出去要么与我一道,要么我派人跟着保护你。”
……保护她?她看最危险的就是他,姑臧城可能是鱼龙混杂,他这儿都没有混杂的,全是恶人!
姜稚衣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来:“非要这样不可?”
元策:“非要这样不可。”
姜稚衣烦躁地皱皱眉,点头:“行,各退一步,成交。”
元策似笑非笑地一抬下巴:“跟我做生意呢?”
姜稚衣面无表情:“我不高兴的时候还能跟你做生意,你就烧香拜佛感恩戴德吧。”
“那都依你了,消气了没?”
“消气怎么,没消气又怎么?”
“处理了一天军营里乱七八糟的事,有点累,”元策朝她摊开手,“消气了的话,过来坐会儿?”
姜稚衣垂眼看向他摊开的手。
如果她没有恢复记忆,此刻应该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关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然后靠着他坐在这榻上……
姜稚衣一晃脑袋,把脑海里糟糕的画面晃掉。
……为了逃出这个府,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嗯?”元策再摊了一次手。
从他眼底看出了不知是不是试探的意思,姜稚衣轻一咬牙,一点点伸出手去。
可临要触碰到他的手指,头发丝却抗拒到快立起来。
最后一刻,姜稚衣在他掌心啪地一拍,同他击了个掌。
元策:“……”
“做生意成交,击掌为誓,方才忘了。”趁他没回过神,姜稚衣快快走上前去,在美人榻的最角落坐下。
元策看了眼两人之间还能再坐两人的距离,侧目看她:“我身上有刺,能刺着你?”
“……我有刺,怕刺着你。”姜稚衣一双手防备地攥在身前,思忖这话也谈完了,这人怎么还不走,提起一口气道,“不是说累了吗?早点去歇着吧。”
“我现在不就歇着?”
“坐着怎么叫歇?睡着才叫歇。”
元策看了眼她的床榻:“那你的榻借我睡睡?”
姜稚衣眼睛慢慢睁大,背脊僵直着偏过头:“你自己房里没有榻?”
“我房里不是没有你吗?”
“……”
一些遥远的,不堪回首的记忆撞入脑海,姜稚衣心头一颤,撇开头去,恨恨闭了闭眼。
“提过要求就逐客,郡主这是用完人就丢?”元策支着额角看着她。
眼看气氛越发紧巴,郡主也越发应付不下去,惊蛰连忙打圆场:“沈少将军,郡主生着气,难免说话不好听,但心里是关心您的,您瞧郡主句句都是想让您早点歇着!”
姜稚衣点了下头,示意惊蛰说得对。
元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默了默撑膝起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明日白天我还是不在府,不过晌午能抽些时间,你若想让我陪你出去,差人给我个信。”
姜稚衣哦了一声,眼看他还等在原地,像在等什么道别的话,轻启了下尊贵的唇:“慢走。”
“……”
翌日午后,姜稚衣带着惊蛰和谷雨坐上了外出的马车。
如同昨夜沈元策所说,他今天白日依然不在府。那么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走出这座府邸了。
那做戏的感觉当真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她姜稚衣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多演一日恐怕都要破功,只能抓紧最早的时机逃离这里。
就今日,她必要离开沈元策,离开这姑臧城。
沈元策昨夜说他晌午能抽出时间,所以她特意过了晌午再出发,说要上街逛逛。
行驶的马车内,一主两仆六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紧张。
车夫与随行护卫都是玄策军的人,姜稚衣记得沈元策跟她说过,这些精锐耳力非凡,所以此刻在马车里也不能多说什么,唯有握了握彼此的手,给这出逃添上几分亡命天涯般的肃杀气氛。
到了人头攒动的街上,姜稚衣被婢女扶下马车,正要挥退那些护卫,一名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走上前来,乐呵呵道:“少夫人,小人名叫三七,三七二十一的三七,是少将军派给您的贴身护卫,您去到哪儿小人都跟着您!”
惊蛰:“郡主要去逛胭脂铺成衣铺,你也跟着?”
“是的,少夫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姜稚衣上下打量起他这一身盔甲:“你穿成这般,进那些铺子不将人家顾客吓着?可别害我走到哪儿都要讨人嫌。”
三七低头一看自己,立马三下五除二卸下盔甲,一转眼,露出一身寻常布衣打扮。
姜稚衣:“……”
“少夫人教训的是,少将军提醒过小人的,是小人险些忘了!”三七笑着,脸颊露出两个梨涡,“少夫人,小人就跟在您身后一丈远,不给您添麻烦,您看您如此倾国倾城,美若天仙,天人之姿,若叫那些混子盯上,可危险呢!”
“……”沈元策特意点这么个人来,是看他笑起来有梨涡,又会说话是吧。
这些士兵之难缠,昨日她已领教过,个个都是头可断血可流,少将军的命令不可丢,就算她拿郡主的身份去压,也压不过他们心里的军令如山。
时间紧迫,不宜在此浪费。
姜稚衣看了眼后头那些人高马大的士兵,见这个三七相比之下矮小些精瘦些,轻一甩袖,转身走入人流,默认了他的跟随。
三七默默跟了上去。
姜稚衣左手惊蛰,右手谷雨,往前逛了一段路后,走进一家两层楼的成衣铺,作势挑衣裳,随手指向一件长裙,说要试试。
女掌柜连忙殷切地领她上了二楼。
三七一直跟到二楼楼梯口,被惊蛰喝住了脚步。
惊蛰陪着姜稚衣进了一间量体裁衣的私密小室,塞了女掌柜一枚金叶子,让她再去挑些衣裳来,阖上门后,压低声与谷雨道:“你陪郡主在这儿一件件试,试完一件就说郡主不满意,还要一件。”
又对姜稚衣说:“奴婢在最快的时间内带马过来,接您去见鸿胪寺钦差。”
姜稚衣点了下头。
她昨夜冷静下来想过了,要逃就必须逃得快准狠,她自然不会异想天开到觉得自己可以靠惊蛰策马千里回长安,沈元策既然有心留她,一发现她不见,肯定会追上来,别说她们两条腿的人不是他的对手,她们四条腿的马也跑不过人家那匹马。
所以她昨夜冥思苦想,想起一件事。
此前正月里,西逻王后突然病危,西逻使团急急返西,朝廷当时也派了太医一同跟去。与外邦接洽的事务向来由鸿胪寺负责,太医不可能光零零跟着西逻使团,队伍里一定还有鸿胪寺的官员随行。
使团比她早出发近半月,脚程也比她快许多,却要比她往西走更远,这么一折算,说不定鸿胪寺的官员此刻刚好在返程路上,会路过姑臧。
听她这一说,惊蛰想办法出来打听了下,好巧不巧,听说这鸿胪寺的官员刚好今日到姑臧,可能会在此逗留休整一夜。
虽然约莫只是个小小官员,但由圣上派遣外出办理此等重大事务的官员都属“钦差”,杀钦差无异于在天子头上动土,因而此人身份之贵重,足够当得起她的救命稻草,也是眼下在这沈家只手遮天的河西,她与京城唯一的联系。
即便一时无法跟着钦差回去,找此人八百里加急往京城传信,这信件沈元策也没法拦。
目送惊蛰从二楼后窗一跃而下后,姜稚衣假装在小室内试衣,偶尔提高声抱怨几句——
“这衣裳怎么这么难穿?”
“不好看,换下一件吧。”
“这颜色我不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姜稚衣说到口干舌燥之时,一颗小石子终于打上了二楼的窗子。
姜稚衣快步上前,探出窗沿低头一看,看见惊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底下的小巷,朝她小声道:“郡主,快些下来!”
看着惊蛰宛若盖世英雄一般降临,姜稚衣动容地点了点头。
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顺利到甚至让人有点不敢相信,直到发现自己的脚无法踩上窗沿的那一刻——
姜稚衣才有了些真实感。
果然,出逃都是会有磨难的。
见姜稚衣手足无措地顿在窗沿,谷雨在她背后努力一使劲,将她抱起来一些。
姜稚衣小心坐上窗沿,两条腿慢慢悬挂出去,往底下看了眼,一阵眼晕。
这二楼在底下看着只有二楼,到要跳下去的时候怎么就一下变成四楼了?
底下惊蛰在马上找准位置,张开了双臂,眼神示意她放心跳,她一定会接住她。
姜稚衣身子朝外坐在窗沿,悬着一双小蛮靴,深呼吸着压下这一阵心悸。
谷雨瞧着这眼熟至极的一幕,用气声鼓舞她:“郡主,您四个月前可以为沈少将军翻那么高的墙,今日也定能为沈少将军跳这么高的楼!”
“……”
真会说话,这么一说,她可不就来气了吗?
沈元策,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姜稚衣闭起眼呼吸吐纳,在心里破口大骂着,给自己鼓足了气,直直跃了下去。
人在半空一瞬,漫长得仿佛像过了一生,耳边一刹间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姜稚衣强忍着溢到嗓子眼的惊叫,死死闭紧了眼。
下一瞬,感觉自己被惊蛰的臂弯牢牢接住,稳稳落到了马上。
像一朵找到了归依的浮萍,姜稚衣狂跳的心脏回落下去,感激涕零地睁开眼——
对上了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郡主!”与此同时,前一刻,被一匹横空出世的快马挤撞开去的惊蛰大喊。
姜稚衣凝目低下眼,看见自己的处境——
马上坐着元策,而她斜躺在元策怀里。
姜稚衣浑身一颤,脸色下了霜似的白。
元策把人揽紧了些:“怎么试个衣裳还能摔下来,吓着了?”
……吓着她的,是摔下来吗?
姜稚衣止不住颤栗着,僵手僵脚地蜷缩成一团:“你怎么……来了这里……”
“因为听见你骂我了,”元策垂眼看着她,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小祖宗。”


第54章
像被“小祖宗”三个字触发了什么记忆, 上一次他这样称呼她时的画面翻江倒海般在眼前涌现——
长安沈府的书房里,她为着裴雪青跟他闹脾气,他将她抱上书案, 低下头来亲她……
姜稚衣一个哆嗦,用力一把推开他, 逃似的翻下马去。
元策眉心一跳去拉人, 被惊蛰抢先一步, 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
姜稚衣也是一时慌乱没看清这马这么高,被惊蛰搀着,后怕地看了眼脚下, 想想自己放着长安城金尊玉贵的日子不过,在这儿又是跳楼又是跳马,再抬起眼看他时,眼底的怒意像滔天的巨浪。
一队玄策军脚步齐整地涌入小巷,分列两边待命在后。
元策看着姜稚衣眼神里藏不住的愤怒和厌恶, 喉结轻动,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神色淡漠下来,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抬高一招:“送少夫人回府。”
半个时辰后,沈府内院。
明明四下无人,谷雨还是感觉气氛异常紧绷,严防死守在卧房门前,时不时绕去窗边看看,抬头望望屋顶, 确保没有人能听见卧房里的声音。
卧房里,惊蛰伺候姜稚衣换下一身脏衣服, 见她目光呆滞地抱膝坐在榻沿,坐了许久,低声喃喃道:“……他发现我恢复记忆了吧。”
惊蛰在心底叹了口气。郡主一想到自己和死对头“两情相悦”到做了这么多亲密的事,就没法若无其事演下去,实在很难不叫沈少将军发现。
“他发现了,我还有机会回长安吗……”姜稚衣面如死灰地眨了眨眼,除了绝望,还有满腹的狐疑和不解。
“惊蛰,你说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
惊蛰说,沈元策是因为喜欢上了她,怕她不认账才骗她来这里,可是她从头回想过了,沈元策当初对她态度的转变实在太突兀了,以摔玉为分界线,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之前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甚至摔玉的时候对她是凶相毕露,摇身一变,竟然配合着扮演起了她的情郎,说自己之前对她爱答不理,全是为了试探她的真心。
她对他的真心,就是真心讨厌他,他心知肚明得很,还用得着试探?这分明就是安抚她的谎话。
他把她哄回去,怎可能是一夜之间突然喜欢上她,肯定是别有用心。
“他当初是不是看我被气走了,觉得没戏看了又有点无聊,就骗我继续去他面前上蹿下跳?”
惊蛰:“可捉弄一时也就算了,为了一点年少时的仇怨耗费几个月陪您做戏,连亲事都定下,这可没有道理啊。”
那难道是因为她那天撞破了那枚玉佩,他担心她恢复记忆以后猜到他与裴雪青的私情,所以才想稳住她?
可那枚玉佩分明是他自己打翻在她面前的,他若如此着紧此事,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要不然,就是他自己也忘了那枚玉佩放在那个瓷瓶里。
那不小心忘了也可以理解,但后来裴雪青再去找他,他为什么还是没有避讳她,也不像是不想被她发现他俩的关系。
甚至那日,他看到裴雪青手里的另一半玉佩,似乎和她一样的惊讶,一样的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他忘了玉佩放在哪里,也忘了自己和裴雪青的私情?
……这种事也能忘?总不会她失忆了,他也失忆了吧。
也没听说沈少将军打仗失忆了,再说书院里这么多人,他不都认得吗?
捋着捋着,好像接近了答案,又好像更乱了,姜稚衣支着额角心力交瘁:“惊蛰,我头好痛啊……”
另一边,正院书院。
穆新鸿瞧着元策难看的脸色,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您的意思是,郡主不光恢复记忆了,也已经猜到您和大公子是两个人了?”
元策静静靠着椅背,许久没有说话。
姜稚衣恢复记忆了,他昨晚就看出来了。虽然预想过很多次这一天的她会是什么样子,但最后的结果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的确在她那里埋下了很多端倪,她应当迟早会怀疑兄长换了个人。只是从她怀疑到确认之前,他本该还有余地去周旋。
可现在的她软刀子割肉,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元策:“她既然是喜欢兄长才生出臆想,若不是知道了我并非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