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假惺惺地说什么让林相不要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无用的。
他们人数太少,为了掩人耳目武器装备也不足,遇到的对手却是全国军队中最精锐的御林军,还全都是骑兵。拼死抵抗的结果,也不过是大家一起死,而林相一家被带走。
林相的做法,无疑能最大限度保存他们的力量。
这一刻,他心中对这位老相爷充满了敬佩与感激。
而石恩见他们退回去,便立刻道:
“来人,扶林相上车!”
林德康却厉声道:
“都不许过来!否则老夫便立刻自尽!”
石恩咬牙,只能让人暂时不准靠近他。
林德康又对罗开元下令:
“罗开元,快带他们走,行礼货品都别要了!”
“是!”
罗开元立刻领命。
林家的三个孩子终于回过神,哭着叫祖父,要祖父一起走。
林程却厉声呵斥道:
“不许哭,都上马!”
话虽如此,自己却是眼眶通红。
他比谁都明白父亲这么做的原因。
父亲不想让他们落入皇帝手中,也不想让郡王麾下的精兵白白牺牲。
所以,他选择牺牲自己。
路上父亲就跟他说过,倘或陛下发兵追来,他们林家人,绝不能成为陛下威胁郡王的人质。
如今父亲以身为饵选择落入敌手,只是为了让他们脱险,根本没打算活着走到京城。
此刻,便已是生死永别。
所有人都上了马,正要离开,却突然感觉到地面传来震动。
一回头,便见到一大片身着黑甲的骑士正朝这边疾驰而来,姜黄色的蛟龙旗在黑色中随风招展,是那么醒目。
“是我们的援军!”
郡王麾下的士兵中有人欣喜地大喊。
石恩大惊失色,赶紧下令:
“将林相拿下!”
几个御林军赶紧扑了过去。
但罗开元比他们更快,他骑着马,一马当先冲了过去,一把就将林相提起,放在了马背上,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身后的所有攻击,虽是挨了一刀,却是成功地护住林相回到了他们自己人的队伍里。
石恩咬牙切齿。
这下麻烦大了。
“全军戒备,无论如何一定要带走林相一家!”
所有御林军顿时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全力进攻。
顷刻间,黑甲骑兵们便来到了距离他们只有百米左右的距离。
石恩粗一估算,人数应该是自己这方的两倍,用的还都是又高又壮的草原良种马,整齐的黑色皮甲,长刀雪亮,气势上完全不输御林军。
他暗自心惊,这贫瘠的北疆,竟有如此精锐的军队。
打着蛟龙旗,陛下又特意交待他们往肃城方向追捕林相一家……所以这支军队是来自慎郡王?
若是来自传闻中光复河原的慎郡王麾下,那接下来的战斗恐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可他受了皇命,绝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林德康这边不管是林家人还是护送的士兵,都喜出望外。片刻后,那一群骑兵便已经走到面前,其中一半穿过护卫士兵下意识让出来的道路,在最前方形成了一道坚实的防线。
一个身穿玄色盔甲的年轻将领则策马走到了林德康面前,翻身下马:
“保父,一路辛苦了!”
是慎郡王李洵!
近一年不见,慎郡王他越发像个金戈铁马的将军,同时身上有了一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策马而来时浑身散发着凛冽之气,但来到他面前,露出笑容,又显得那么温和亲切。
林德康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来救他的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大皇子。向来稳重如山岳的人,一时间却激动得语无伦次:
“怎么是你啊殿下,你……你怎么跑这么远……”
李洵温声道:
“城里抓了个间谍,情况有变,我担心你们在路上出意外,便率军来接应你们。”
看到林德康脖子上的伤口,以及他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他神色微敛,“让大夫先给你和罗开元包扎下伤口,其他的后面再说。”
说完,他便策马来到了自家骑兵队伍的最前方。
离他几十米远的地方,便是刚才双方交战之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尸体,有御林军,也有穿着平民服饰的,那是他麾下的士兵。
足有三十几人。
为了完成他交待的任务,这些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
他心中燃烧着怒火,却又尽力克制着。
石恩见到他却是大吃一惊。
他怎么也没想到,率军前来的竟是慎郡王本人。
他掩下心中的震惊,义正言辞地斥责道:
“慎郡王!我等御林军奉陛下之命带回林相一家,你横加阻拦,是想抗旨吗!”
李洵没有理会他的质问,神色冰冷地道:
“没有人可以杀我麾下士兵而不付出代价。你们是我大启子民,所以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立即自缚投降,或者死!”
石恩冷笑一声,傲然道:
“慎郡王未免太狂妄,你以为我御林军是那些破烂边军,随随便便就能打败?”
慎郡王麾下的人的确战力不俗,可御林军却是全国最精锐的士兵,即使人数只有对方一半,却也并非没有一拼之力。
前破烂边军*现慎郡王麾下守军表示受到了冒犯,并齐齐愤怒地看向石恩。
李洵却毫不在意地道:
“那就拭目以待吧。”
说着,他便一挥手下令道:
“投石机准备!”
话音落,队伍中的骑兵就立刻将分别搬运的小号投石机组装起来,还有人将大号震天雷放进了投石机的篮子里。
石恩见状,有些不明所以,但看到缩小版的投石机,还是立刻下令士兵们后退并防备。
然而,几十斤重的震天雷远距离投掷,带着重力势能落下,岂是一般的盾牌能挡得住的。
引线燃烧着的震天雷砸倒了那倒霉的士兵,以惊天动地之势轰然炸开,只听一声巨响,御林军骑兵队伍里顿时血肉横飞,浓浓的黑烟之中人仰马翻,惨叫连连,受惊的马匹到处横冲直撞。
石恩完全没见过这是什么东西,一时间被这可怕的动静震得愣在原地好久。
直到中间受惊的马匹都冲过来,他才猛然回神,下意识抽出了佩刀朝那马砍去,这才让自己免于受伤。
而对面的慎郡王麾下士兵,却是立刻下马,朝着冲过来的马匹的腿砍去。片刻间,那些马上的士兵便坠马而亡,即使侥幸活着,也被后面冲上来的士兵的马匹踩踏而死。
仅仅一颗震天雷,便让这些强悍的御林军彻底混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里却都写满了恐惧,腿脚发软,驾驭着马下意识后退。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武器,无论是那惊天动地的响声,还是浓浓的黑烟都是如此诡异可怖,更别提,浓烟过后那么多人的身体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而对面慎郡王的军队里,一排排弓手已经拉满了弓,闪着寒光的箭蓄势待发。
只待他们一跑,那些箭就会毫不留情地射向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
一时间,御林军们进退维谷。
同来的林小狼上前,义愤填膺地对李洵道:
“郡王,这些朝廷的鹰犬爪牙,杀死我们那么多同袍,必要杀他们个人头滚滚,做个京观震慑那些朝廷走狗才好!”
听到这话,统领石恩拳头一紧心里很是慌乱。
御林军士兵们也恐惧又无望。
如今,转身逃跑,必然死于乱箭之下,往前冲杀,对面那已经装到投石机上的诡异兵器则会再次收割他们的性命。
即使侥幸没被那诡异兵器伤到,乱了阵型,也很容易被对面的军队一边倒似的屠杀。
怎么都是个死字,毫无还手之力。


第73章
正当他们满心绝望时, 看似冷酷的郡王威严地看向众御林军士兵:
“念在尔等是我大启子民的份上,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投降者不杀!”
绝处逢生, 大多数御林军士兵赶紧下马,放下了兵器。
李洵让他们互相绑缚双手, 走上前来,这些人也赶紧照做。
石恩气得大喊道:
“你们是御林军,只许战死不许降!”
然而这些御林军多数都出身于官宦富贵之家, 是到军中来混资历的, 争取在皇帝面前露脸机会的,比一般士兵惜命得多,有了活命的机会哪里愿意再拼死战斗。
“投降者死!”石恩见无人理会, 直接拔出刀来, 朝身边一个投降的士兵身上砍去。
然而, 那刀还没落到士兵身上,一支利箭便飞射而来, 直接穿透了他握刀的手腕。
石恩吃痛地闷哼一声, 手上的刀瞬间落地,而利箭来的方向,慎郡王正手持弓箭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警告道:
“本王的俘虏, 外人无权处置!”
那些逃过一劫的士兵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竟然不由自主对慎郡王生出一份感激之心。
话音落, 一群骑兵便冲上前来, 将石恩拉下马绑缚起来。
当李洵的骑兵正在接收这些投降士兵时, 剩下的那些还在犹豫或想抵抗的御林军里, 有人似乎察觉到这是个机会, 掉转马头便往后狂奔。
“放箭!”
李洵毫不犹豫地下令。
逃跑的人里,绝大多数都被射下马来,即使没中箭身亡,也因为坠马而死了。
见到那些逃跑者的下场,剩下所有人都不寒而栗,选择了下马投降。
“郡王,有几个人跑了,要不要带人去追回来?”
林小狼不甘心地道。
李洵摆了摆手:
“总需要几个人回去传递消息的。”
林小狼噘了噘嘴,有些不开心,却不太敢当众质疑李洵的决定,只低声询问道:
“那……这些人真的不杀吗?”
李洵用手头的弓敲了下他的头盔:
“你以为本王治下的壮劳力很多?”
林小狼想起那些被弄去修路挖防御工事的北戎俘虏,顿时恍然大悟,转忧为喜:
“哈哈,还是郡王想得周到!这么多壮劳力拉去修路修桥能省好多劳工的工钱!”
“明白就好,和下头的人讲清楚,不许滥杀俘虏。”李洵交待道。
嘉佑帝派来的士兵,也是大启子民。能不杀,他便尽量不杀。
只是,形势也不允许太过怀柔,不然他们没有敬畏之心,便会前仆后继地前来滋扰。
那些回去的人,被新式火药武器吓得够呛,要是能让禁军士兵对来他这里执行任务产生恐惧之心,以后便能减少许多伤亡。
当然,即使他们不宣扬,他也会想办法将此事在京中宣扬出去,那些逃走的人只是个契机而已。
处置好了俘虏,李洵又让人抬上死者的遗体,把伤兵都带上马,尽快赶到附近的城镇,对他们进行初步治疗。
吩咐完这些,他便上了林相与林程的那辆马车。
“郡王!”
两人都要起来见礼,被李洵及时拦下了。
看向林德康脖子上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微微皱了眉:
“怎么还没包扎?”
林程道:
“爹说那姓罗的都头伤得重,让大夫先去处理他的伤势了。他这点小伤,我们自己包扎就好。”
罗开元刚才为了救林相,背上挨了一刀。
李洵心中很不好受,如今条件有限,大夫只有一个,确实是重伤者需要得到更优先的照料,此时他也不能为了林相把大夫叫过来。
掀开车帘,让人拿一些外伤药和酒精过来。
长途跋涉又有两百多号人马,这些药备得还是很充足的,很快就有士兵取了药来。
李洵拿起酒精和棉签,准备亲自给林相处理伤口,林相见状,连忙道:
“殿下金玉之尊,怎么能做这种事!”
李洵刚才在外头已经问清楚之前发生的事了,对于林相所做的一切,他有些后怕。
林相总是在为他,为子女后代,为家族谋划打算,却从未顾忌过自己。
若是他再晚来一步,让他被石恩带走,后果会如何?
儿孙都安全脱险,家族与门生故吏也已经有了安排,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落到嘉佑帝手中,成为威胁他的把柄。
他那样做,便是没打算活着去京城。
差一点,他就要与这傻老头天人永隔了。
“这伤是为我受的,我只是帮忙包扎一下又算什么。”
林德康却忍着酒精喷在伤口上的疼痛,努力做出一副一点都不疼的淡然模样:
“殿下不用担心,当时不过是权宜之计,微臣下手有分寸,这伤只是看着严重而已!”
李洵却摇了摇头,道:
“是我对不住保父保兄,没能派更多人马来接应你们,才会让你们险些陷入险境。”
自己养大的孩子,林德康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性。见他满脸内疚,心中很是心疼。大皇子这孩子啊,从小就是喜欢背负太多。
久别重逢,他的语气中有着情不自禁的慈爱:
“殿下,这不怪你,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林程也帮腔道:
“对啊,殿下,京城到肃城,重重关卡,本就无法派遣过多兵马,两百余人已是极限,再多反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再者,您带这么多兵马到七百多里远的地方来接我们,已经够冒险了!我们只有感激,怎么可能怪您!”
说到这里,林德康有些担忧地道:
“殿下,就算是樊城距离这里也有六百多里,你是怎么过来的?”
虽说殿下如今有着强大的火力武器,却毕竟根基较浅,作为诸侯王,擅自带兵离开封地几百里,入侵其他郡城,若朝廷强势,这是可以直接以谋反论处进行讨伐的。
先前他占领燎原,樊城,毕竟都只是小地方,还是边城,他占领后也击退了北戎,对朝廷没有造成太大实质性的损失。
若换成榆宁这样一个不在边城的大郡,难保嘉佑帝忍无可忍,直接不管不顾地发兵讨伐。
要知道,除了北疆的二十多万边军,距离郡王封地很近的西疆,同样驻兵二十多万。只不过如今与北戎交战,为了防备西戎趁虚而入,暂时不能动那里的兵马而已。
可若嘉佑帝不顾西疆安危,执意要动,那对郡王来说无疑会是极大的威胁。
李洵道:
“保父不用担心,我是以剿匪的名义率军过境的,那榆宁郡守还指着我给的匪首报功,不敢多言。”
他一边给林德康擦药包扎,一边详细跟两人说起了此事。
年前肃城郡守周应亭带着一干商人前来郡王府,向他报告了商路不畅,为匪徒劫掠之事,当时他便承诺了他们年后会进行剿匪。
为了这,情报营的人从初三就开始工作了。
考虑到林相一行人要通过榆宁等前往肃城,他便决定先从东边开始。
至于西边和南边,则是先让官军冒充镖师,与前往西疆的商队一道,保护的同时探清楚沿路匪徒的情况。
东边,他则先进行了短暂的轮戍,将河原的新兵调遣了三四千人到榆宁来剿匪,再将樊城的兵调遣了同样人数去河原填补空缺。
因为已经有情报,他带着着几千新兵连续作战了五六天,便把榆宁西部的匪窝剿了个一干二净。
三四千人的军队提着几百个匪徒的脑袋到城镇里休整,当地百姓一开始是有些害怕的,后来见这些士兵根本没有在城内烧杀抢掠的意思,甚至还给钱问他们买东西,态度十分礼貌客气,他们的胆子便稍大了一些。
又得知这只军队是肃城慎郡王麾下,来榆宁主要是为了前往肃城的商人们肃清商道剿匪,目前已经将附近的匪徒全部剿灭。
百姓们难以置信,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热心的官爷,为了治下的商人,竟然跋涉几百里来异地剿匪。
朝廷在地方只有那么一点厢军,维持县城郡城的治安尚可,却不太顾得上村镇,这便导致生活在城外的百姓深受匪徒所扰,对土匪们恨之入骨却毫无办法。
虽然不太相信,他们仍旧抱着一线希望去看了这支军队带着的匪徒首级,没想到还真在其中看到了好些个他们熟悉的匪徒面孔。
一时间,整个镇的百姓奔走相告,敲锣打鼓地庆祝着这件喜事。
为了感谢这支外来军队的恩德,他们还自发组织捐献了好些粮食要送给军队做酬谢。
却被告知,慎郡王麾下军队都有严明军纪,不可扰民,更不可白拿百姓的东西。
最后,军队收下了百姓们给的粮食,却是按照当地物价留下了等额的买粮钱,叫当地百姓们无比诧异。
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讲道理还体恤百姓的军队,在镇里休整的时候,完全不像曾经遇到过的军队那样在镇里抢东西或奸淫妇女,休整的一天一晚过去,竟是没有破坏当地任何东西。
帮他们平定了匪患,也不要任何报酬。他们主动送粮食感谢,这军队竟然还按市价给钱。
诧异之余,百姓们无比感动,深深地记住了慎郡王这个名号,并且心生向往。
因为他们还听那军队里健谈的小伙儿说起过,慎郡王治下的肃城百姓们到底过着怎样幸福的日子。
除了人头税之外,没有任何苛捐杂税,徭役还会另外给钱,有些地方甚至还每人分五亩地,只收两成租子。
留下一段美誉,这支军队又继续前往下一个城镇,扫荡着附近的匪窝。
当地县令眼见三四千军队入境,以为是哪里的农民起义,吓得屁滚尿流,后来得知是肃城的慎郡王为了肃清商道剿匪,还狗腿地亲自前来拜见,代表当地民众进行感谢。
当然,等人一走,就赶紧快马加鞭往郡城去给郡守报信了。
榆宁虽说是个上郡,却也只有四千厢军,分散于郡城与其他各地,如何敢与兵强马壮的李洵麾下军队抗衡。
再加上李洵主动派了人与他交涉,他的军队只剿匪,功劳由郡守去报,甚至可以将全部匪徒的首级都交给他。
那郡守顿时就什么意见也没有了。
见李洵麾下除了剿匪,丝毫不侵扰当地,便任由他带兵在当地来去,担心驻守城门的厢军和他麾下军队发生冲突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还特意给了他们各县以及郡城城门的通行文书。
至于更东边的这个县,通行的方式更简单,那县里的县令是个贪官,只花了两千两银子便得以在整个县畅通无阻。
听完整个过程,林德康深感欣慰。
郡王没有为了接应他就不管不顾率军强行连闯几个郡县,还一石二鸟,肃清商路的同时,在异地博得了民望,真是成长了很多啊!
手握利器又能屈能伸,稳重地扩张,假以时日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若能看到那一天,他真是死也瞑目了。


第74章
回程的路途, 依旧是一路冰天雪地。
走走停停十多天,李洵终于带着林相一行人回到了樊城。
因为要在樊城安置伤兵,还要让带出去剿匪的四千兵马回去换防, 李洵和林相等一行人便在樊城停留了几天。
林相与林程也得以在清晨,看到了樊城士兵的晨练。
一大早, 天才微微亮,他们便被嘹亮的喊号声吵醒。披上衣服走到府中的一座阁楼往外一看,便刚好看到了跑着出城的守军队伍的尾巴。
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 府中已经吃过早饭的时辰, 才见这些兵又喊着号子跑着回来。
在军营外头就个个脱了衣裳,抓起地上的积雪就往彼此身上揉搓,直到搓得皮肤泛红, 这才擦干身体, 穿上衣服, 整齐列队进了军营。
那些士兵们进了军营没多久,李洵便满身风霜地回来了, 他白皙的脸被寒风吹得略微有些泛红, 头发上也被雾气给露湿了。
林相见状,有些着急:
“大冬天的怎么弄成这样,这要是风寒了可怎么办!还不快给郡王拿换洗的衣裳来!”
后头的话是对李洵的亲兵说的。
李洵见状笑着道:
“保父放心,我身体好着呢。”
说着, 却是老实地回去换衣服了。
林程拄着拐杖出来,刚好看李洵穿着一身短打, 脖子上还挂着一块汗巾往屋里走, 有些奇怪:
“郡王大早上的去哪里了?怎的这幅打扮?”
李洵向来不喜欢人贴身伺候, 他更衣的时候亲兵一般都在外面等着。
知道林相父子已经完全投靠郡王麾下, 且深得郡王看重, 闻言便答道:
“郡王早上经常和守军士兵一起晨跑,说是这样才能更好地检验他们的训练成效与执行力度。”
林相想起昨晚看到李洵书房里的灯亮了大半夜,今早又这么早起来陪士兵操练,平日里还得亲自带兵出去剿匪,心中长长一叹,这么重的担子,若是熬坏了身体可怎么办。
早上看了一出樊城守军的训练方式,林程却是满心好奇,听到这话便道:
“这种操练方式,倒是头一次见,尤其是他们回营前,还往彼此身上搓雪,这是何讲究?”
说话间,李洵已经换了衣服出来。
林程不是外人,李洵也不瞒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解释道:
“晨跑是为了训练急行军能力和耐力。搓雪则有助于提升士兵体质,让他们更加耐寒。”
这是现代军中常用的抗寒能力提升手段,实践证明颇为有效。
之所以会加入这方面的训练,主要还是为了攻打北戎做准备。
从历史经验来看,攻打草原游牧民族,最好的时机便是在寒冬。
因为他们春秋夏三季都在到处放牧,唯有在寒冬里,才会回到城里过冬,或者找个避风的谷地过冬,相对比较聚集。只要找准了地方,便有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这是理想状态,现实是,不管是饮食结构还是体质,大启士兵在抗寒能力上都比不上北戎,严冬季节向更北边进攻,都不用打仗,路上都得冻死不少人。
所以,从去年一入冬开始,他就给士兵们的饮食中加大了牛羊肉摄入,调料上多加辣椒和姜,除此之外,每日必须在风雪中进行负重越野,早上绕着军营跑圈,跑完用雪擦身,以此来提升他们的抗寒能力。
外出剿匪的时候,每个士兵也都会穿上厚厚的袄子,戴上内里夹绵的皮手套,脚上穿上长筒皮靴,还裹上磨毛的粗布。
各种生理物理抗寒手段全部叠加上来,在套河平原以南的地区,应付零下几度的低温倒是没问题。
这次出去剿匪,士兵们能发挥正常水平杀敌,且没有任何人冻死,便足以验证。
但再要往北,零下几十度,他却是没有把握。
所以这个冬天他并没有趁着北戎与大启胶着对北戎发起进攻。
听到李洵这新奇的训练方法,林程并没有质疑,而是由衷夸赞道:
“我先前听回京述职的边将说,几十年前北疆也在寒冬里跟北戎打过一仗,士兵们根本不抗冻,冻掉指骨的都有十之二三,在路上的时候还奇怪,郡王麾下这些士兵,怎么就跟不怕冷一样,冰天雪地里照样剿匪杀敌,原来是因为训练有方,早就修成了铜皮铁骨!”
“也难怪郡王能打败北戎!”
李洵听到这话有些好笑:
“哪来的什么铜皮铁骨啊保兄,都是肉体凡胎。训练只是一方面,主要还得靠外部的保暖手段,而且几十年前那一仗作战之处,可比我们一路经过的地方冷多了。”
冬季作战,每个士兵的保暖物资便造价不菲,以大启军中的腐朽,即使朝廷调拨了物资,也未见得有多少能落入边军士兵手中。他的士兵外出时,却是每个人都有棉袄,皮毛,手套,皮靴与烈酒,哪能放在一起比。
“我麾下的士兵,要想在严冬攻下真正的北戎城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林程顿时露出惭愧的表情来:
“倒是下臣无知了。”
李洵倒是不在意,人无完人,文臣本来就对打仗的事了解没那么多。笑着关心了林程与林相今天的身体情况,得知他们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便放心地用早膳去了。
在樊城停留了三天,料理了一些军务,李洵便带着林相一家回肃城去了。
七公主在肃城早就给他们一家安排了住处,早前那郡守的小舅子庞老爷家,修得富丽堂皇,很花了些功夫,收拾一番,改换了门匾,便成了林府。
虽说比不得京城的相府,在肃城却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还没等林相一家在府里安顿好,李洵便在郡王府给林德康准备了接风宴。
肃城的郡守周应亭,司农令周如植,以及其余几个掌管各地的文官,全都被李洵叫来了。
之所以如此仓促,全是因为林相的催促,这老人一到了肃城,看到肃城欣欣向荣的景象,身体和心情都好转了不少。
李洵让他多休息一下他都不肯,非说自己闲不住,要立刻上任。
李洵拿他没办法,便将文官们全都召回来见个面。
这其中最惊讶的便是周如植了。
见到坐在左边第一位的那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他愣了好半晌,这才上前作揖行礼:
“下官周如植,参见相爷!林相一向可好?”
他也算是林相一手提拔的,与林相有过一面之缘,后来被流放又承蒙这位右相的恩情得以保全女儿们,因此对林相还是有几分敬重与感激的。
哪怕心中疑惑,也还是礼数周全地上前行礼问安。
其余人听到他的称呼,却是个个都惊疑不定地望向上首,忍不住交头接耳:
“林相……莫非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右相?”
“朝廷的人……到咱们这里来作甚……”
“我听闻,右相曾是旗帜鲜明的大皇子党,倒不知如今是个什么立场……”
李洵将众人的反应收归眼底,然后不紧不慢地道: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本王的保父,也是曾经的右相,如今归于本王麾下,任政务总长,总揽所有政务,往后尔等有事都可先向林总长汇报。”
林德康站起身来,和气地朝众人拱了拱手:
“望各位今后与老夫一道,齐心协力辅佐郡王!”
除了周如植以外的所有人,麻木地回了礼,心中却有些魂不守舍。
堂堂当朝右相,大皇子党魁首,如今却到了慎郡王身边来做什么政务总长,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这政务总长的职责,怎么看都还是有些丞相的意味。
慎郡王如此设立司职,再加上屡次行大逆不道之事,吞并附近的燎原,樊城两地,是不是已经有些和朝廷分家自立的意思了?
那他们这些人,岂不都成了乱臣贼子?
可转念一想,那来肃城巡视的蒋翰林和五百禁军,就因为办差不利,便直接被皇帝赐了毒酒,他们这些一直在郡王手下办事的官员,在皇帝心里怕是早就该被千刀万剐了。
现在想要重新战队好像也晚了。
哪怕郡王自成一国,他们似乎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话又说回来,跟着郡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俸禄比起先前直接翻了倍,年底还能得到丰厚的年终奖,好好办差也不会动辄得咎,还不用绞尽脑汁给上官送孝敬,日子也挺舒心的。
至于朝廷会不会把他们当做叛逆进行讨伐……朝廷连北戎都打不赢,更何况是把北戎打得根本不敢再犯的郡王。
这么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李洵亲自为林德康主持接风宴,除了为他站台背书之外,也有让文臣们认清现状的意思。
见在座众人惊疑片刻后,都心安理得地参与进了这接风宴,便知道他们的心已经定了。
如此,以保父的能力,也不可能弹压不住这些人。
接风宴后,林德康又主动地找李洵问起接下来的政务重点,以便安排工作。
李洵对自家地盘上的事情自然是如数家珍,很快便分出了条理,交待道:
“当下第一要务便是农事。”
越冬的大麦收割后,便要安排春耕了。
除了想办法提高粮食产量,还得引入并推广一样经济作物,那便是棉花。
在北疆度过了一个冬天,他深刻体会到了寒冷天气对士兵作战的限制。
之所以不进攻北戎,不仅是因为对士兵的体质没有把握,更是因为军需跟不上。
低温御寒对军需物资的消耗本就巨大,野外作战就更是成倍增加。
燎原与樊城军营里的军需,御寒物资被层层盘剥之后本就是不够的,需要从河原匀些过去。
河原的物资也不过是仰仗着从北戎军营抢的那一拨。
虽说给每个士兵配一身御寒装备不是问题,但训练中也会有所消耗,老实待在军营附近越冬还行,要去风雪交加还温度更低的地方打仗,御寒物资就远远不够用。
若是能速战速决尚且好说,一旦陷入僵持,物资补给跟不上,士兵们恐怕只能冻死在北戎的城邦外。
这一冬过了,下一冬的御寒物资哪里来还未可知。
御寒衣物无非是粗丝制成的绵,或者动物皮毛。
抢不是长久之计。
买……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嘉佑帝若还能允许他从中原地区购买军需相关的物资,那他就是个傻瓜。
哪怕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得以斡旋,也总归不如自己的地盘上能产出更稳妥。
北地较为干旱,要出产蚕桑气候不支持,栽种桑树再养蚕产丝需要的时间也太长了,远不如棉花当年栽当年便可收成来得方便。
而且,棉花的保暖性,以及产棉需要耗费的人工都比用丝要强。
他手下的两郡两城,耕地面积广阔,若好好利用起来,今年冬天不管是粮食还是御寒物资都不愁了。
棉花在如今的西戎便已经有少量种植,要获得种子并不难。
难得是,要在短时间内找到足够的种植的人手,还得引导百姓科学化种植,并且控制好种粮食,种牧草以及种棉花的耕地比例。


第75章
林德康一边听, 一边在心中默默筹划思考着这些事。
他出身翰林,在地方为官,又进入六部, 最终成为一国丞相,对于劝课农桑之类的地方政务有很丰富的经验。
“此事臣先和周如植商量一番, 看他那边是什么规划,再写个人手部署,钱财挪用的条陈给郡王批复。”
李洵嘱咐道:
“调集一切可用物资, 尽可能满足他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