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如今的盛京很快又要不太平了。
凌叡野心勃勃,一个首辅之位早就满足不了他。可宫里的王贵妃,早就不是从前那位对凌叡言听计从的王贵妃。
凌叡尝到了权力带来的甜头,王贵妃亦然。
执掌凤印多年,又生下了宫里唯一的皇子,王鸾怎么可能会甘心一辈子做一颗棋子?
偏偏凌叡至今还瞧不清楚,以为王鸾还像从前那般爱慕他。
齐昌林揉了揉眉心。
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乱人心智,蒙蔽双目,亦可使一个被爱冲昏脑的女人脱胎换骨。
如今凌叡与王鸾,根本说不清,究竟是谁在利用谁。
“齐安,十月一过,你便同小月一起,陪夫人回去中州。再往后便好生留在中州,等我的消息。若是明年秋天收不到我的消息,你便永远留在中州,像保护我一样,保护夫人。”
“大人!”齐安双目一睁,声音里已是难掩悲意,徜徉在心口一整夜的不安顷刻间淹没了他。
齐昌林疲倦地揉了揉额,道:“听我的,出去罢。”
七年前,他侥幸赌对了,保住了命,也升了官。
可这一次,却未必了……
齐昌林望着桌案上红澄澄的烛火,眉宇轻蹙。
盛京如今的局面,他总觉着不对劲儿。
金銮殿上的那位皇帝不对劲儿,行事愈发急切的凌叡不对劲儿,便是连他从前的同僚如今的政敌朱毓成也不大对劲儿。
可偏偏,他找不出那怪异之处在哪儿,只单纯一种直觉。
像是……有一只手在慢慢搅动着朝堂的局势,而他这局中人,分明是嗅到了危险,却根本找不着危险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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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十,宜会友,宜出门,宜……咳,做免费的教书先生。
宗奎一早便差自家老仆将他送至永福街霍府门外,下了车,还不忘理了理衣襟,整了整袖摆,又正了正玉冠,接着才一拍折扇,拉起门外的铜环用力叩了叩。
没一会儿,霍珏便黑着一张脸出现在垂花门,道:“不是说了,午时直接在酒肆见。宗大人一大早跑来霍某府上作甚?”
宗奎摸了摸鼻子,到底不好意同他道,自己昨夜收到他的邀请后,兴奋到一整夜都睡不着。
这才一早便出发到这来。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回 收到旁人的邀请。
从前他在麓山书院还有国子监都求过学,可大抵是他太过优秀了罢,而那些同窗又是没胆且自卑的,从来不敢邀他出去吃酒联络一下同窗之谊。
当然,那些人若真邀请他,他也不会去的,毕竟,他瞧不上眼的人,他可懒得浪费时间去来往。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在家里多写几篇文章呢。
霍珏瞧着宗奎那张写满了“本公子纡尊降贵到你这小屋来,你怎地脸还这般臭”的脸,揉了揉眉心,道:“你还没用早膳吧?进来罢,一会我让阿令给你送些早食。”
说着,便让一边的仆妇将人领到正厅去。
府里骤然来了客人,姜黎匆匆吃完早膳,便赶紧去厨房安排婆子烧水泡茶,顺道备一些小点。
之后才领着桃朱、云朱一同去了正厅。
姜黎从前是见过宗奎的,御街夸官那日见过一回,宫宴那日也见过一回。可两人到底没说过话,委实说不上是认识。
到得正厅,杨蕙娘与姜令已经坐在那同宗奎说着话了。
瞧杨蕙娘笑得心花怒放的模样,想来这位宗大人也没传言中的那般嘴毒,反倒还挺平易近人的。
霍珏坐在姜令身侧,瞧见姜黎进来了,那张冷淡的脸终于柔和了下来,起身牵过她的手,同宗奎简单介绍道:“这是内子,姜黎。”
宗奎自是拱手做礼,规规矩矩唤了声:“霍夫人。”
姜黎与杨蕙娘还得去酒肆忙活,与宗奎只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正厅。
霍珏望着小娘子离去的身影,原本柔和了好一会的脸又慢慢冷了下来。
宗奎没忍住“啧”了声,摇着纸扇恬不知耻道:“霍大人,至于么?午时便要去酒肆吃酒了,同你娘子分开这么会,就受不了了?是不是还在心里骂我来得早了?”
霍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若非他一大早就来,他与阿黎这会还在寝屋边吃早膳边说话的。
好好一个同自家娘子腻歪的早晨就这般被这没半点眼色的孤家寡人给破坏了,偏生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煞风景。
霍珏眉心微挑,还未开口,忽然便听得对面的姜令一本正经道:“怎会?宗奎哥想多了,霍珏哥与我姐从来不会那般腻歪。你来得正正好,想来霍珏哥也是很开心的。”
霍珏慢慢地、慢慢地,将目光从宗奎那挪到姜令脸上。
旁人兴许会觉着姜令是在替他说话,可霍珏知道,姜令说的是真心话。
大抵是他在姜令心中的形象太过伟岸光正,又太过不解风情,他这位小舅子是真心觉着他与阿黎从来不会腻歪。
一时有心绪复杂
宗奎合起纸扇,从霍珏冷淡的面色里似乎看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神色,登时一乐,望了望姜令,纸扇往前一指,道:“阿令,你是个人才!”
姜令哪里知晓宗奎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忙受宠若惊地摆摆手,道:“不敢,不敢。宗奎哥过誉了!”
宗奎哈哈一笑,又接连夸了几声“人才”,夸得姜令愈发一头雾水。
眼见着身旁的霍珏脸色愈来愈沉,宗奎这才适可而止地收敛下来,清了清嗓子,对霍珏道:“我此次前来,也是顺道要替我叔叔传个口信。叔叔让我问问你,下月初的休沐日,可能拨冗到宗家一趟?”
第94章 晋江首发
自从那日宗奎上了趟永福街, 又去趟酒肆之后,这厮从此就成了酒肆的常客。
他这人倨傲是倨傲,但一贯来护短。
他长这么大, 还真从来没交过与他年纪相当的朋友。
霍珏是唯一一个叫他服气且愿意去深交的人。
也因着这个原因, 不管是姜黎也好, 还是姜令与杨蕙娘也好,都是霍珏的至亲之人。宗奎既然拿他来当挚友,便自自然然地也把他的至亲也当做自己人。
况且,杨蕙娘的手艺着实合他口味。
每回去酒肆,杨蕙娘至少给他做三菜一汤并两主食, 他才去了几日, 便觉腰封都变紧了。
“话说状元郎,你日日吃杨姨做的饭,是如何保持腰身不胖的?”
宗奎信步走在自家院子的抄手游廊里, 回头瞥了瞥霍珏的腰, 好奇一问。
说来, 他们二人年岁相仿, 俱都是身量高大、面容俊美之人。
可二人每每出去外头办案, 那路边偷偷瞧他的小娘子远远少于偷偷瞧霍珏的,委实是让他不服气。
如今想来, 大抵是那状元郎的腰身比他要劲瘦些的缘故罢!
宗奎那好奇打量的目光看得霍珏眉心重重一跳。
却也不好说什么, 只微抿唇角, 淡淡道了句:“宗大人平日多办两件案子, 便能同霍某一般, 吃再多也不会胖了。”
前头给他们二人领路的宗府管家, 听见二人的对话, 便笑眯眯道:“小少爷若是同霍公子一般, 娶个小夫人回来,约莫也是能保持腰身不胖的。”
宗奎一听,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儿一般,忙摇了摇手上的纸扇,道:“鸣叔,您别拿成亲吓我啊!我宁愿胖三斤也不想成亲!”
霍珏瞧着宗奎这一脸惊恐的模样,挑了挑眉。
说来,这并州宗家的族规也是颇为有趣。
也不知并州那头的风俗是不是恐婚成性,宗家的郎君们似乎对成亲之事都不大热衷。
于是宗家的先祖便立下了族规,年未满十六能中举人者,可及冠后方才成亲;年未及弱冠中进士者,可二十五娶妻;中三鼎元者,可年满而立再成家。
如此族规,堪称世所罕见。
然让众人大跌眼球的是,这族规竟然颇有奇效。并州宗家的子弟个个恨不能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一般地苦学,就为了晚些成亲。
此时那唤作“鸣叔”的大管家,见宗奎那惊恐的模样便叹息一声。想到在院子里等着两位小公子的宗彧与宗遮,摇了摇头,又叹了声。
小的不省心,大的更加不省心。
一个个的,都把成亲视作了什么洪水猛兽。偏生族规上说了,只要你的官做得够大,那成不成亲,都由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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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家在盛京的府邸还是从前承平帝在位时,赐予宗家的。
这府邸由两套四合院连接而成,曲廊亭榭、衔水环山,可谓是既清幽又瑰丽。
到了辟锦堂,鸣叔在院门外停住脚步,躬身道:“老爷与二爷就在里头等着了,霍公子请进。”
霍珏拱手恭敬回礼,这才与宗奎一同入了院内。
院子里流水淙淙,从假山上蜿蜒曲绕,叮铃作响。假山两侧古树参天,树下放着石桌石凳。
宗遮与宗彧穿着素色常服,正坐于凳上,悠然下棋。
见二人来了,宗彧忙起身,朝他们二人亲亲热热地一招手,道:“快过来,你们二人试试解不解得了这局残棋?”
霍珏恭敬地朝他们二人行了礼,方才信步行至树下,望向桌上的一局死棋。
“这是你伯祖父今日布的棋局,我花了一个时辰都没能解开。”宗彧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对霍珏道:“来,霍小郎,你来试试看能不能破局?”
他这话一落,宗奎便不依了,忙道:“等等,叔叔,我也要试试。”
他这人一贯来好胜心强,哪能让霍珏一人出尽风头了?便赶紧在宗遮身旁的位置坐下,捏起一枚棋子,盯着棋局苦思冥想。
可看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指尖的那枚棋子却始终落不去。
“诶,状元郎,你有头绪没?”宗奎捏着棋子,忍不住抬眸望向霍珏。
霍珏淡淡颔首,拾起一枚黑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落下一子。
对面的宗遮面不改色地在他方才落子的地方贴上一枚白子,二人你来我往地下了七八手后,立在霍珏身后的宗彧高高扬起眉,诧异道:“这盘死棋竟然盘活了。”
可不是么?
霍珏下第一子时还看不出来,等下到四子时方才慢慢看出点名头,到得落下了第七子之后,整个局面便彻底活过来了。
这样走一步算七八步的智谋真真是让人惊艳。
宗遮放下手上的白子,深深望着霍珏,温声道:“霍小郎棋力惊人。”
霍珏对上宗遮深沉的目光,笑了笑,道:“非我棋力惊人,实则是多年前,家中长辈曾给珏与兄长都摆过这一残局,当时兄长便是用此法破了这死局,珏不过是记住了兄长的破局之法罢了。”
从见到这棋局开始,霍珏便知晓宗遮是在光明正大地试探他的身份。
他自是可以用些手段就此糊弄过去,毕竟他作为霍珏的假身份出自外祖父之手,又得薛无问仔细周全地描补过,可谓是滴水不漏。
宗遮便是起疑,去查也查不出什么,若不然这会也不会用这个棋局来试探他。
可他到底没有隐瞒的必要。
一方面是因着宗家这几位是友非敌,另一方面也是瞒也瞒不了多久。
这世间能将他同卫家小公子卫瑾联系在一起的不出五人,眼下这位心细如发的大理寺卿便是其中之一。
果不其然,在霍珏说出那话之后,宗遮淡淡一笑,挥了挥手,对宗彧与宗遮道:“你们二人先出去。”
宗奎目光在霍珏与自家伯祖父之间来回梭巡,似是猜到了什么,忙道:“伯祖父,我与状元郎可是至交好友,素来无所不——诶,诶,叔叔,你这是作甚!有外人在呢,君子动口不动手!”
宗彧揪紧了宗奎的衣领,慢悠悠道:“你还知道有外人在呢?长者之令都敢不听,真是有辱家风!”
说罢,便二话不说将宗奎揪了出去。
院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唯有流水潺潺、鸟鸣啾啾。
宗遮给霍珏斟了杯热茶,缓声道:“并州独一无二的苦茶,入口虽苦,可熬过初初的那层苦意,便会回甘无穷。”
宗遮似是在说着茶,又似是在说着旁的。
霍珏将那苦茶一饮而尽,平静道:“好茶。”
宗遮望着霍珏,说实话,这年轻郎君生得一点儿也不似卫太傅,可那周身的气度却是像的。
恩荣宴上,他便觉着这寒门状元似曾相识。
在那之前,他虽也曾听宗彧提过这年轻人,却从不曾将他与卫家人联系在一块。
直到恩荣宴那日,见着人了,因着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方才起了疑心。在大理寺做了六年大理寺卿,宗遮从来不会小瞧那近乎直觉似的疑惑。
宗遮轻轻一叹:“这局残棋还是我与你祖父一同发现的,那时我们二人还立了赌,赌宗家与卫家,谁家后辈能最早盘活这局死棋。”
对赌的结果,自然是他输了。
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卫太傅的长孙便解了这棋局。
“那时接到卫太傅的信,心中着实气闷。可更让我气闷的,是一年后,又接到了卫太傅的信。”宗遮惯来严肃的眉眼难得起了丝笑意,“他说他那小孙子无意中看了那残局,只用了一子便盘活了那死局,只不过他下的那一手棋,杀敌一千,却也自伤八百,是一个妙招,也是一个狠招。当真是让他又骄傲又担忧。”
尽管是狠招,也是盘活了那死气沉沉的棋局的。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儿郎,能下出这样一手棋,怎么不让长辈惊喜?
但这样的杀招伤了敌人,也同时伤了自己。
都说观其有道,一个人下棋时的章法往往透露了这人的行事风格。那样一个两败俱伤的招数,又岂能不让卫项担心?
宗遮说到此,微微一顿,道:“我方才以为,你会用那两败俱伤的狠招破这棋局。倒是不曾想,你用了你兄长的破局之法。”
霍珏知晓宗遮与祖父有旧,却不知晓他们二人因着这棋局还有过那么一段往事。
宗遮三言两语间,便使霍珏想起了祖父的音容笑貌,甚至猜到了他会用何种语措写下那两封信。
原来他那时心血来潮落下的那一子,竟让祖父那般骄傲,又那般担忧。
重活一世,霍珏自然理解了祖父的担忧,上辈子他便是用了两败俱伤的方法复仇。
大仇是得报了,可他失去的比得到的还要多。
宗遮缓缓提起茶壶,暗红的茶水从壶嘴倾泄而出,冒出袅袅白烟,朦胧的水雾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眸色。
“霍小郎,你此番进京,所谓何事?”
霍珏抬眸与宗遮对视,也不遮掩,堂堂正正道:“洗冤。”
宗遮轻轻颔首,要洗去卫家霍家的冤屈,不是易事,可也并非毫无可能。
前两日都察院的鲁都御史拿着一本账册来寻他,说那账册出自兵部尚书之手。循着那账册查下去,说不得能给七年前的谋逆案彻底翻了案。
兵部尚书胡提是凌叡的人。
胡提并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凌叡、齐昌林和宫中的那位王贵妃,而君心难测的成泰帝亦是一个未知之数。
成泰帝能登基为帝,靠得是凌叡多年的谋划。
眼下成泰帝对凌叡显然不如刚登基时那般信赖,甚至还隐隐有了借都察院、大理寺并锦衣卫来与凌叡一脉相抗衡之势。
可朝堂之事,变数往往就在一夕之间。谁都不知晓,眼前似乎越来越不喜凌叡的成泰帝在最后一刻会作何选择。
毕竟以成泰帝的胆子,七年前的案子,他是提都不敢让旁人提的,更别说翻案了。
也因此,如何让成泰帝下定决心铲除凌叡并且允许三法司给先太子翻案,这才是最难的。
“宗奎说那账册是你在兵部的官衙里找到的,霍小郎,我只问一句。”宗遮放下手上的茶杯,那双在朝堂浸淫多年似能看穿人心的眸子定定望着霍珏。
“那账册,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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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奎被宗彧带出辟锦堂后,便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襟,不满道:“叔叔,伯祖父这是在审人么?连听都不让我们听。”
“伯父的事情哪轮到你这小辈来管?”宗彧瞥了宗奎一眼,“就你这对何事都好奇到不行的性子,再不改,早晚要惹出大祸来。”
宗奎“啪”一声打开了纸扇,正了正脸色,道:“状元郎既然是我带进来的,那我不管如何也要护他周全。”
宗彧一听,胸口登时一堵,“你这说的什么话?还当我与你伯祖父会害霍小郎不成?”
说着,又揪住宗奎的衣襟,道:“陪我下棋去,连个棋局都破不了,还自诩自己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就这般,宗奎才理好的衣襟再次被弄乱,还被逼着下了一下午的棋子。等到再次回到辟锦堂时,霍珏早已离开了。
宗遮望了望宗奎,指了指石桌上的棋局,道:“霍小郎统共想出了两种破局之法,你回去好生想想,可还有旁的解法?你是宗家这一辈最杰出的子弟,别同我说,连一种解法你都想不出来。”
姜还是老的辣。
宗遮这话一出,宗奎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冒了出来,咬咬牙,扭身便往自己的书房去。
宗奎一走,宗彧便坐回原先的位置,问道:“伯父,那账册……”
“那账册是真的,却并非出自胡提之手。”宗遮慢慢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篓里,边捡边道:“这事我亲自处理,你不必插手。”
“明白了。”宗彧颔首回道,想了想,又道:“那……那陈尸案我可还能继续查?”
宗遮不答,等到所有棋子都放回了棋篓里,方才循循善导道:“阿彧,若前方起了雾,我们是不能继续往前走的。因为你永远不知,藏在那迷雾后头的,究竟是出路还是悬崖。我知你破案心切 ,可那案子眼下只能压着,我们宗家从来不会在局势不明之时轻举妄动,你可明白?”
……
霍珏离开辟锦堂后,便由管家鸣叔亲自送出了宗府的大门。
“霍公子怎地不留下来用晚膳? ”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笑眯眯问道。
霍珏淡淡笑道:“今日乞巧,珏要回去陪夫人过节。”
鸣叔闻言便是一怔,在宗府这充满阳刚之气的地儿,他都差点忘了今日是乞巧节。
“那倒是不好留霍公子了。”鸣叔笑道,瞧着霍珏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看块宝。
年纪轻轻便中了状元,还这般疼娘子,当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儿郎呀,真是希望自家那孔雀少爷能多学些!不求他像霍公子这般疼娘子,只求他先定个亲,让他有个盼头!
正当霍珏在宗家与宗遮下棋之时,姜黎也正紧锣密鼓地领着几位丫鬟们晒衣曝书。
这也是大周过乞巧节的传统了。
正所谓“子曰沐,令人爱之。卯日晒,令人白头”,相传七月七这日的日头是一年里最最如意的,在今日晒书晒衣裳,晒去春秋二季残留下来的潮气,接下来的秋冬两季便会事事如意了。
姜黎不仅把霍珏书房里的书拿出来晒,还差何宁去苏世青的屋子抬了两箱子旧医书出来。
那些医书已经有些年头,箱子甫一打开,便涌出一股子陈旧的潮意。
何宁忙把里头的书搬出来,这些个医书一摞堆着一摞的,还混着不少脉案,着实不少。
几个丫鬟也上前给何宁搭手,将医书一本本翻开,放日头下晒。翻着翻着,云朱忽然“咦”一声,道:“这,这不是夫人吗?“
姜黎正认认真真晒着霍珏的一本《中庸》,听见云朱的话,便顺着声音望过去。
便见其中一本旧医书里夹着一叠小像,风一吹,那叠小像便“哗啦啦”落在地上。
十数张画像,都画在了最普通宣纸里,瞧着就像是随手画下的一般。有些小像的纸看起来还是新的,有些却泛了黄,像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痕迹。
按说霍珏文采飞扬,书画双绝,平日里没少提笔作画,医书里夹着这么一叠子画像倒也不是多令人惊讶的事。
可问题是,这些小像,每一张,画的都是她。
九岁的阿黎,十岁的阿黎,十一岁的阿黎……一笔一划,入目皆是她。
姜黎心脏“咚咚咚”地响,也不知想到什么,细白的脸火烧火燎般地红了起来。
第95章
去岁端午, 姜黎与张莺莺去庙会看射柳赛时,张莺莺还笑眯眯问她:“阿黎,你说, 有没有可能, 霍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你啦?”
那会姜黎哪里会把莺莺的话当真,只当她是随口一说。
可现下望着地上那一摞半旧半新的小像, 姜黎心口涌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情绪来。
又是惊讶又是喜悦还有一点点难以置信。
霍珏那样的人,若不是把一个人放在了心上,哪会偷偷画她的小像?
在这院子里伺候的,不管是何宁,还是桃朱、素从, 个个都是人精。瞧着姜黎那惊讶的模样,也猜到了这些小像定然是公子偷偷画的。
也就云朱,半天没反应过来,一张张捡起那些画, 好奇问道:“这都是公子画的?为何藏在医书里,都不好好裱起来啊?这画得多好呀!原来夫人小的时候就长得这般好看了!”
姜黎被她这话说得脸愈发烫。
画小像是一件极私密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自家夫君偷偷画下自己的小像, 还被这么多人知晓了, 到底是难为情且羞涩的。
好在桃朱知晓自家夫人那脸皮子到底有多薄,忙敲了敲云朱的脑袋, 若无其事道:“这些小像就不必晒了,快给我, 我送到书房。”
晒自是不能晒的,被他们几人瞧见已经够难为情的。
放竹垫里晒, 岂不是整个院子的仆妇婆子都能看见了?
思及此, 姜黎忙上前一步, 道:“给我罢!我拿到寝屋去,你们再好生看看,若是旁的医书也有这些……小像,都不必晒,送到寝屋里给我便可。”
霍珏回到主院时,院子里的书早就晒好了。
何宁守在月门外,见他回来了,赶忙行了礼,恭恭敬敬道:“夫人在寝屋里。”
霍珏闻言淡淡颔首,抬脚去了寝屋。
自然也就没发现何宁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在他走后,暗搓搓地瞄了瞄他的背影,悄声道:“原来公子也有偷偷喜欢小娘子还不敢说出口的时候……”
屋子里灯火摇曳,昏黄的光铺了一室,姜黎坐在梳妆台前,安安静静地任桃朱给她绾发。
柔和的灯色里,小娘子身着银朱色齐胸瑞锦襦裙,腰间一条巴掌宽的腰封,显得腰身不盈一握。
乌黑的发挽了个堕马髻,只留一束长发垂在胸前。
霍珏进来时,姜黎轻轻柔柔回眸望了他一眼,湿润的眸子似有风情万种,又似有万语千言。
霍珏垂眸静静看了片刻,方才上前接过桃朱手上的活儿,将一只红色的玛瑙步摇稳稳插入她的发髻里。
姜黎从铜镜里望他,轻声道:“你可要换套衣裳?”
今儿是乞巧节,他们二人一早就说好了,要去护城河那里泛舟赏灯的。乞巧节也是个大的年节,尤其受未婚男女以及将将成亲的新婚夫妇喜欢。
今日的护城河定然是很热闹的,姜黎想去那里泛舟想了许久。
听见小娘子问他,霍珏淡声应道:“换个外袍便可。”
二人拾掇好后,便上了马车,往护城河去。
霍珏见姜黎抱着个小巧的木盒上车,伸手过去,想替她拿。谁料小姑娘跟他要抢她宝贝似的,急匆匆地把那盒子往身后藏,脆声道:“一会到了画舫才能看。”
霍珏眉梢轻抬,定定望了姜黎一眼,便收回了手,道:“什么东西叫阿黎这么宝贝?”
姜黎抬起眼看他,卖关子道:“你一会就知道了。”
边说着,便暗自下定决心,一会上了画舫,她可是要好好地“审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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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有水且风光昳丽的地方可不只外城的护城河,城东的东风渡与城西的朱家湖,还有城郊的溪水涧都是京里人爱去的地儿。
可若要说过年过节时去哪儿泛舟好,那首选自然就是护城河了。
盛京里的护城河可比桐安城的护城河气派许多。
一入夜便有无数精美绝伦的画舫游荡在盈盈的河水间,灯红酒绿的世界,丝竹雅乐不绝于耳,颇有种令人醉生梦死之感。
姜黎把手放在霍珏的手里,脚一踩便上了画舫。
画舫说不上大,只中等大小,可内里的摆设却雅致宜人至极。贵妃榻、美人靠、泛着澹澹轻烟的香炉,精致的桌案上还摆着美酒佳肴。
乞巧节要弄一艘这样的画舫当真是不易的,费银子不说,还要有人脉。
姜黎也曾问过霍珏,是从哪里弄来的画舫,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定国公府那位薛世子安排的。
哪知霍珏却笑着掐了掐她鼻尖,道:“都察院的柏都御史给我安排的,说让我在乞巧节这日,到护城河里瞧瞧有没有哪位官员大肆铺张浪费,顺道带你来看看这沿途风光。”
话说得是好听,实则是以公谋私,让霍珏带家眷来谈谈情说说爱了。
据说每个入都察院的御史,只要成家了,第一年都有这福利。
从前姜黎一听起旁人说到都察院的御史们,还以为会是一群不苟言笑,动不动就要怒发冲冠同人吵嘴的官员,却不想是一群体贴又关爱属下的人。
进了画舫,霍珏便从一描金瓷碟子里捏起个乞巧果,喂进姜黎的嘴里。
这乞巧果里头裹了一层白糖,吃进嘴里甜丝丝的。姜黎一连吃了几个,又饮了几口果子酒。
她打小在酒肆长大,酒量自是不差的。
可她那张白生生的脸,却不大经得住酒气,几杯黄汤下肚,脸颊便蒸出了一层粉意。
大抵是酒能壮人胆。
姜黎喝了几口果子酒后,便把身后那木匣子挪到身前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霍珏,道:“霍珏,你,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喜欢我喜欢了很久啦?”
说着,手指“啪嗒”一声打开木匣子上的铜扣,给霍珏瞧他自个儿留下来的“罪证”。
小姑娘望着他的那双眸子清澈干净,又亮若天上的星子,当真是什么话都藏不住。
无需她说出口,霍珏都仿佛能听见她在问:喏,你从前留下的证据都在我这,你别想抵赖。
眉目深邃的郎君喉结缓缓滚动,逸出一声低沉的笑。
霍珏长手一探,不疾不徐地抽出木匣子里的一沓纸,慢慢翻看。
看着看着,原先还含笑的眉眼渐渐沉了下来。
这是他画的阿黎的小像,但却是许多年前画的了。时间久远到,他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摞画像在。
上辈子赴京赶考之前,他将这些小像藏在一本医书里,带去了盛京。可入宫前,那医书连同这些小像,全都被他一把火烧了。
似是那样一把火,不仅能烧掉这些画像,还能一点一点烧灭,他残存在心底的所有痴心妄想。
十六岁离开桐安城时,他也曾想过,待得大仇得报之日,她或许还在朱福大街,经营着杨记酒肆,似朱福大街的许多掌柜娘子一般,或是终身不嫁,又或是嫁了不如意之人便和离自立女户。
那样,他到底来得及问她一句:我如今自由了,阿黎,你可还愿意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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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的河面,摇碎了从天幕里坠落的一捧熔银。
河水湍流处,画舫微微一震,霍珏手上的画纸从掌下滑落,似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落在一角织金绒毯里。
霍珏弯腰缓缓拾起,而后敛去所有繁杂的思绪,抬起漆黑的眼,笑着同姜黎道:“竟是被你发现了。”
顿了顿,他又缓缓“嗯”一声:“你说得不错,我是喜欢你喜欢了许久。”
他承诺过的,以后她想听的,他都要说与她听。
如今“人赃并获”,更是无从抵赖。
姜黎原先还有些紧张,生怕是自个人会错了情。
这会听他一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可紧接着,那心跳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怦怦怦”地跳,跟擂鼓一样。
姜黎往前凑了凑,细长的指点了点最上头的一张小像,道:“这是你醒来后第一回 见着我时画的吧?”
霍珏顺着她纤细的指望了眼那张发黄的画纸,只见纸上画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半大丫头,那时候小姑娘身量尚且未抽条,模样也是一团稚气,怀里抱着个又大又沉的绿皮西瓜。
他那会的笔触虽稍显稚气,但却是极细腻的,从画纸里都能瞧出小阿黎抱那西瓜抱得有多费劲儿。
还有她回眸望向他时,那眼底沉着的诧异慌张简直是跃然纸上。
又灵动又鲜活。
“是。我在朱福大街清醒后的第五日,那一日,你就站在天井外喊阿令给你开门。”
姜黎咬了咬唇,她自个儿都忘了那日她说了什么,没想到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霍珏,你把那日记得那样清楚。你是不是,从第一回 见着我时,就喜欢上我了?你若是真喜欢我,干,干嘛不早点同我说?还每次见着我了,脸色都是冷冰冰的。”
姜黎忍着羞涩,将心里想知道的都一股脑问了出来。
她都想好啦,等她日后年纪大了,儿孙满堂了,就要同她那些孙子孙女好生说说,他们的爷爷从前有多喜欢她。
最好就坐在一张木摇椅里,摇着把蒲扇,得意地慢悠悠地道:“你们爷爷啊,瞧见奶奶的第一眼就偷偷喜欢上了,喜欢得不得了。”
霍珏瞧着小姑娘脸上晶晶亮的目光,又想起了昏迷时阿黎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过的话,深邃的眸子终是忍不住浮起一些笑意。
十岁的霍珏一夕间失去所有至亲,又被累月的伤痛磨平了意志,其实已经萌生了死意。可偏生在那个时候遇见了阿黎,一遍遍将他从死寂的黑暗里唤醒。
若真要说来,大抵是她同他说第一句话时,便叫他记住她了罢。
自此便忘不了了。
霍珏望着她,抬手将她颊边的一缕发挽到耳后,认真道:“阿黎,我那时还不懂怎样去爱一个人,有许多话都藏在了心底,没说出来。现下的我,也谈不上多懂,但我正在慢慢学。”
学着用她最喜欢的方式去爱她,也学着去做一个姜黎喜欢的霍珏。
“我会一日比一日爱你,一日比一日对你好。”他如是说。
姜黎鼻尖不免有些发酸。
她才刚埋汰他以前冷冰冰的,不懂得说话。可眼下他说的话,真真是比方才那些乞巧果都要甜。
小娘子眼眶热热地低下头,慢慢翻着那摞小像,鼻尖分明是酸的,可唇角的笑涡却越来越深。
那一摞小像里,最后一张画的是去岁甫入冬时,站在杏树下的姜黎。
那会的她身量拔高了一截,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身上穿着素色袄裙,站在树下笑着同人说话,风一吹便有无数细雪落在她眉眼里。
那小像画得比旁的小像都要细腻些,连她衣襟上沾着的雪沫子都仔仔细细画了出来。
那一日姜黎是记得的,张莺莺过来寻她,说要与她在树下堆些小雪猫小雪狗。可两人猫猫狗狗没堆成,倒是打起了雪仗来。
雪球落在姜黎脖颈里,冻得她打了一哆嗦,无数雪沫子就那般粘在她的衣领里。
霍珏就是在那个时候从书院下学归来的,他在巷弄里见着她们了也不惊讶,只定定地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接着便冷冷淡淡地推门进了药铺。
如今想来,他那会可真会装呢!
若非喜欢她喜欢得紧,哪能仅凭一眼,便将她分毫不差地画了下来?连她袄裙上的如意花纹都画得那般清晰。
姜黎抬起微红的眼,笑着同霍珏道:“你以后要画我的小像,可要先同我说一声,我得换套好看些的衣裳,再梳个漂亮的发髻。”
瞧瞧他画的这些小像,除了最后一张稍稍好一些,也就衣领沾了些雪沫子,还算是个清丽可人的小娘子。
可旁的小像,不是抱着个大西瓜一脸惊慌,就是被野猪追着拱下山后,一身狼狈垂头丧脑地哭丧着脸。
真真都是些她不愿回想的场景,偏生就被他画了下来。
日后这些画像她都要留着给她的孙子孙女看的,不把她画得风华绝代些,那些小豆丁哪会相信,自家那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祖父会干出那等子偷偷画奶奶小像的事来。
霍珏听罢她那孩子气的话,也不笑话她,只认真“嗯”一声,应承下来。
姜黎与他对望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微微提起身子,低下头,在他薄薄的温热的唇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是献与那位在她情窦初开的日子里,偷偷喜欢她且画下她小像的小郎君的。
谢谢他,让她知晓,原来九岁的阿黎、十岁的阿黎乃至于十四岁的阿黎,在喜欢霍珏这件事上,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在唱独角戏。
第96章 (姐姐姐夫会出没)
月色盈盈, 水光泠泠。
长河上船儿摇荡,就在姜黎印上霍珏的唇时,一艘奢华瑰丽的双层画舫从一侧擦过。
胡玉雅给眼前的冷面郎君斟了杯酒, 娇声道:“爹爹说你们兵部的人个个都是酒桶子,这酒是我特地命人酿的, 你尝尝味儿可好?”
宣毅垂眸看着桌案上的酒盅, 那双阴烈的眼微微挣扎了须臾。
前几日, 父亲忽然离开了盛京, 去了肃州。
离去之前,父亲将他喊进书房, 望着他久久不说话, 好半晌后, 方才叹了一口气, 道:“毅哥儿, 眼下定远侯府与兵部尚书府已经定下婚约,明年五月你与胡大娘子便要完婚。胡尚书极受凌首辅看重,能做他的女婿,你日后的前程自是不可限量。”
“为父明日便去出发去肃州, 此行乃破釜沉舟之举, 若是能成,定远侯府恢复往日荣光便指日可待了。”
宣毅不知晓父亲是为了何事去往肃州,只隐隐觉得,那事定然是不能说的。
宣毅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父亲强行撑着一条病腿,趁着夜色离开盛京的场景。
他用力咬了咬牙关, 再睁眼时, 眼底的沉郁已然消散。
接过胡玉雅递来的酒, 微微一笑,道:“多谢胡姑娘。”
烈酒滑过喉头,酒香郁馥,却不是他自始至终想喝的那杯酒。
胡玉雅难得见他一笑,脸颊微烫,忙又温柔小意地给他满上酒,道:“你若是喜欢,一会游河结束,我便差人送上两坛子到侯府。”
她这话刚落,通往画舫二层的木阶梯缓缓走下一人,笑着道:“我这妹妹亲自寻人酿的酒,也就宣世子能喝到了,我与周公子想讨一杯喝都讨不到。”
来人正是胡玉雅的表姐凌若敏,跟在凌若敏身后的是鸿胪寺卿家的二公子周晔。
胡玉雅的确是打听到宣毅爱喝酒,这才特地命人酿的。可这会被凌若敏打趣,多多少少有些下不来台,便嗔她一眼,“咚”一声把酒壶往一边一放,道:“你们爱喝多少喝多少!别又说讨不到!”
凌若敏执着把团扇掩嘴一笑,道:“行了,不打趣雅儿你了。”
说罢,便在胡玉雅身边落座,执起酒壶,望了望身后的周晔,道:“周公子可要尝一杯?”
周晔挑眉一笑,快步行过去,吊儿郎当道:“凌姑娘亲自斟的酒,晔怎敢推辞?”
都说凌首辅家的大娘子是盛京第一才女,要让周晔说啊,才不才的他不知晓,也不大在乎。倒是凌若敏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与她那让人如沐春风的性子很是得他的心。
一名合格的大家闺秀与当家主母不外如是。
可惜啊,凌首辅对于未来女婿眼光挑得很,他周晔是没那福分抱得美人归了。况且,他身上还有一个烂婚约在,哪还能肖想旁的人呢?
想到自己那位又被送去庄子的未婚妻,周晔便觉刚入口的美酒都不美了。
镇平侯府被都察院那群疯子不知抨击了多少回,眼下爵位不保,还有什么资格同他们周家结亲呢?
本想着趁机同祖母提一下,将这门亲事作废的。
谁料嫡姐在宫中也不知为何,竟是出了点状况,说是她两年前下毒毒死了一位小答应的事被人抖了出来。
本来那答应不过是个小官之女,没甚背景,死了便死了。可偏偏那小答应死的时候,肚子里怀着龙种。
谋害皇嗣可是个大罪名,尤其是成泰帝这般子嗣不丰的皇帝,对皇嗣一贯来看重,一个不查,说不得整个周家都得赔进去。
祖母一连进宫了几趟,涎着脸去给王贵妃磕头。父亲也跑了几趟凌首辅家,还托舅舅请胡尚书帮忙说话。
这才勉强将这事压了过去,就是服侍阿姐多年的李嬷嬷命彻底没了,阿姐也因御下不严,被降了位份。
后宫之事从来都是与朝堂紧密相连的,周家这几日不管是他爹还是他自己,都被都察院连着参了几个奏折。
以至于眼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连退婚都退不了。
周晔心下一叹,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良辰美景在前,实在不宜想那些糟心事,遂话锋一转,道:“听说今日还邀请了薛世子与薛姑娘的,怎地到这会了他们还没来?”
他这话一问,凌若敏倒是面色平常得紧,没半点失望之情。反而是胡玉雅一脸不虞,气呼呼道:“表姐自是派人去请了的,可薛无问那厮说佳人有约就给拒了,也不知是跑去哪处勾栏院风流快活去了。”
周晔一听,也不惊讶。
那位定国公府的世子爷的确是盛京出了名的浪荡子,听说这盛京里的花魁个个都是他的红颜知己。
都是男人,乞巧节这样的良辰佳节,这位薛世子跑去红粉堆里过春宵,周晔懂,相当懂。
胡玉雅本来是替自家表姐抱打不平的,可瞥见周晔那一脸风流的笑,便气不打一处来。
就周晔这人的名声,在盛京也没比薛无问好到哪儿去。他自己坏就坏,可别把宣毅给带坏了。
听说从前宣毅就常常被周晔拉着去勾栏院,好在自去岁开始,他便幡然醒悟,洁身自好起来,再不肯出去外头沾花惹草了。
若非如此,她才不愿意同这人成亲!
胡玉雅思及此,又瞧了瞧宣毅,便见那冷面郎君在听到薛无问的名儿后脸色骤然一沉,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
胡玉雅只当他是在同自己同仇敌忾了,笑着把桌案上一碟子精致的乞巧果推了过去,道:“这乞巧果是表姐亲自做的,表姐的手艺一贯来好,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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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若敏做的乞巧果,定国公府也收到了一匝子。
薛莹这会正捏起个乞巧果塞进嘴里,边吃边看卫媗调香,道:“媗姐姐,我想要一个带甜甜的果子香的,唔,就跟阿黎那个一样,杏子香的就好。这样肚子饿了,拿香囊出来闻闻,勉强能挡一会饥。”
薛无问抱臂靠在一边的支摘窗旁,听见薛莹的话,实在是忍不住了,道:“阿莹,你在无双院已经吃吃喝喝赖了整整一个时辰,再不回去,怕是一会日头都要出来了。”
薛莹望了望外头悬着的一轮明月,忍不住腹诽了自家哥哥两句。
她这趟和她爹一走就走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回了盛京,媗姐姐又总是忙着去佛堂陪祖母。
瞧瞧她都多久没同媗姐姐好好说话啦,哥哥这小气鬼,整日就只想自己霸占媗姐姐!
她也不同薛无问置气,就可怜兮兮地望着卫媗。
看得卫媗一阵好笑,道:“你要的香囊,过两日我让佟嬷嬷送去清蘅院给你。”
薛莹忙笑眯眯道谢,又捏了两枚乞巧果往嘴里塞,道:“那我回清蘅院啦,吃了这么多乞巧果,得去耍两套拳法才行,要不然新裁的褶裙要套不进去了!”
啧,再不走,怕是她哥要亲自撵她走了。
薛莹走后,卫媗放下手上的香杵,睨了薛无问一眼,道:“这乞巧果你不吃?”
薛无问挑眉端详卫媗的脸,见她面色平淡,这才哼笑一声,道:“这是薛莹收下的,一会我就让暗一送回去清蘅院给她。”
这乞巧果是凌若敏送来的,说是给薛莹,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薛莹那小吃货哪儿知晓人凌大娘子的套路,尝着好吃便兴冲冲送来无双院了。
薛无问实在不想这好好的年节因着一匝子乞巧果给破坏了,忙上前握住卫媗的腰,桃花眼微微垂下,压下嗓音道:“卫媗,今儿可是乞巧节,我想吃什么你不知晓?”
这厮当真是没脸没皮到极致了。
卫媗腰间软肉被他摩挲得发痒,忙嗔了嗔他,按住他使坏的手,道:“我还有事要问你,昨日沈听的那信是什么意思?卫家出事那日,为何会有两队人马在寻我?”
薛无问住了手,想起昨日霍珏送来的那封信,眉眼登时一冷。
七年前,先帝病危,康王监国。
周元庚才刚掌权数日,便迫不及待地下了密令,将卫霍二家数百号人尽数杀尽,一个不留。
周元庚派去的人与投靠秦尤的人里应外合,趁着南邵作乱之际,将卫家霍家一把火便烧成了灰。
那一日混乱至极,薛无问带人去救卫媗时,与好几拨人马厮杀在一块儿。
彼时他也不曾多想,以为都是周元庚的人。
直到昨日沈听传来消息,说其中有两拨人目标都是卫媗。
一拨人要杀她,另一拨人要救她。
若时间再往前拨几个月,薛无问兴许还猜不着这两拨人背后的主子是谁。
可自从知晓了凌叡最近的动静,以及他隐藏多年的野心,薛无问接到信的瞬间便想明白了,当初除了他之外,究竟还有谁想要救卫媗。
又有谁,一定要置卫媗于死地。
薛无问道:“你说的那两队人马,一队要你死,一队要你活。除了王鸾与凌叡,还能有谁?”
卫媗眼睫微颤,她自然也猜测过是这二人,可当薛无问真的说出来时,心里依旧被惊了下。
“果真是他们,”卫媗修长的指掐着手心,胸膛充斥着无可抑制的愤怒,“凌叡竟然也信了那可笑的凤命之说。”
薛无问上前环住她,将她牢牢困在自己的臂膀里,低声道:“卫媗,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这说明王鸾与凌叡早在七年前就离了心,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卫媗自然也知晓这个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只要一想到七年前的事,她就恨不能将那些人通通都杀了。
卫媗轻轻阖上眼,“若你那日没来——”
“不可能。”似是猜到她想说什么,薛无问揉着她的耳骨,笑着道:“只要我有一口气,我爬也会爬会去青州救你。”
随着他的话落,外头忽然飘起了细雨。
雨滴噼啪落在屋顶的青瓷瓦片上,溅起一片片水雾。
薛无问抱起卫媗,在一侧的贵妃榻上坐下,抬起她的下颌,笑着同她道:“卫媗,牛郎同织女在天上都打起架来了,咱们也别浪费时间,行不?”
他含笑望着她,尾音微微扬起,又是多情又是专情。
每逢她生气了或是伤心了,他就爱用这样的语气逗她哄她,稀掉她心里头的那股子郁气。
便譬如现在,好好的一场雨,到了他嘴里又成了一句荤话。
卫媗抬眸望着他,这人昨日接到青州来信后,便在书房通宵达旦忙了一晚。今日一大早又去了趟朱次辅的面铺,直到天都快黑了,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国公府,要同她过乞巧节。
瞧着薛无问眼底的青影,卫媗心一软,便攀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去吻他,再不去想朝堂上的那些糟心事。
凌叡也好,成泰帝也罢,那些人,不会快活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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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朝的首辅凌大人这几日的确是不太快活。
先是被皇帝不顾脸面砸破了脑门,接着又因着插手周贵嫔的事,差点惹祸上身。最重要的是,从前只要想见便能见着的王贵妃,这次往乘鸾殿里递了两回消息,都没能见着人。
可谓是事事不顺心。
直到七月十五这日,王鸾借着给生母祈福,才终于出了宫门,在净月庵与他见了一面。
王鸾的母亲是个慈母,却在她七岁那年便去世了。
净月庵是成泰帝登基那年,特地命人给王鸾的母亲建的。旁人只当是因着王贵妃延续皇嗣有功,成泰帝这才金口一开,成全了王贵妃的孝心。
哪儿知晓,这净月庵是王鸾喂成泰帝吃完药后,在他神智不清时,哄着他写下诏书,这才得来的。
说来这庵堂虽称不上多庄严肃穆,但拿来给王鸾的母亲积攒香火功德却是绰绰有余。
净月庵里的尼姑都是王鸾的人,她人才刚走进去,便有一名年过半百的尼姑快步前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凌大人在静室里等着娘娘了,贫尼昨日便接到了余掌印的话。娘娘放心,今日这庵堂清净得很。”
王鸾听罢此话,便想起余万拙前日那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心下冷冷一笑。嫁与成泰帝多年,她早就练就了不露声色的本事。
此时心底再是鄙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颔首,温柔笑道:“本宫自个儿去便可,嬷嬷你在这等我。”
说完便去抬脚去了静室。
静室里光线昏暗,檀香郁郁。
王鸾推门入内,才刚将门合拢。身后便有一人快步上前,拉过她的手腕,将她拽入怀里,沉着声音道:“阿鸾,你来晚了!”
第97章
你可曾有过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
那种满心满眼都是那人, 只要是有他的地方,便是再矜持、便是再羞涩,都要悄悄望上那么一眼的喜欢。
王鸾有过。
都说男子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女儿家又何尝没有?
王鸾也曾天真过,也曾心心念念地盼着有朝一日能得遇良人, 给他生儿育女, 夜深时给他燃一盏灯, 天冷时给他添一件衣, 做一个称职的当家主母。
人人都道她是瀛洲王氏女里最幸运的那人。
在康王微末时做了他的侍妾,又得他爱重, 入康王府不过三年, 就从侍妾抬到了侧妃。
后来更是生下了大皇子, 顺顺利利随同康王入主皇宫, 执掌凤印, 当上人人艳羡的王贵妃,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可又有谁知,这光鲜亮丽的王贵妃究竟吃过多少苦,又流过多少泪?
是, 她是王氏女。
却只是王氏最末最次等的旁支, 父亲无能,生母早逝,偏偏继母又是个面甜心苦的。
她在王氏根本没有地位,连去给嫡支的老封君请安的资格都没有。
族里的嫡系姐妹更是没一人拿她当一回事,她在继母跟前伏低做小,又努力讨好着族里的姐妹, 求的不过是及笄之时能许下一门好姻缘。
曾经她以为凌叡会是那个良人, 会是她的好姻缘。
凌叡的曾外祖母是王鸾的曾祖母, 是她王鸾嫡亲的表哥。
她这表哥的先祖曾经也是位四品封疆大员,可惜这荣耀没坚持几代便没了。到得凌叡这代,别说是昔日的荣光了,便是银子都没剩多少。
若非看他天性聪颖,王鸾的父亲甚至都不愿意将他接到家里的族学上学。
王氏一族在瀛洲是大族,虽富庶,却也不是什么样的穷亲戚都接济。
凌叡能到瀛洲来,的的确确是因着他的刻苦好学与才华。
凌叡刚到王家时连套体面的衣裳都无。
可王鸾从来不曾嫌弃过凌叡的寒酸,偷偷给他绣荷包,给他做衣裳,还拿自己本就不多的月银给他买笔墨。
那时凌叡总是同她说,阿鸾,总有一日,我要让你与我一同坐上那人上人的位置。
为了他这句话,王鸾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等到他中了瀛洲解元。
她以为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料,来年会试,他中了探花,风风光光地御街夸官后,便与詹士府少詹士的女儿慕氏定了亲。
王鸾望着眼前这位高大儒雅的中年权臣,轻轻勾起唇,温温柔柔道:“表哥又不是不知,皇上如今越发阴晴不定,阿鸾岂是想出宫就能出宫的?”
凌叡垂下眼,端详着王鸾这张温柔姣好的脸。
说来她也三十五岁了,可岁月待她真真是仁慈,瞧着与那些二十三四的姑娘没甚区别,连生过孩子的腰身都细得不盈一握。
甚至因着多年的养尊处优、身居高位,还多了点金尊玉贵的气质。
这种浸染在权力中才会有的气质最是让人着迷。
不得不说,眼前的王贵妃比二十年前那位美貌的王氏阿鸾还要吸引他。
凌叡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王鸾娇艳欲滴的唇,微微眯了眯眼,目光晦暗不明道:“从前你都是初一那日出宫给你母亲祭拜,怎地这个月却换到十五来了?我让余万拙给你传的口信,你可曾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