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舟觉着自己愈发看不透主子了,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愈久,心里的震撼便愈大。
在入白水寨做土匪之前,他不过是个一心要考武状元,好前往边关保家卫国的热血少年。
十八岁那年,家中幼妹被城中纨绔看中,强掳入府,不过数日便被磋磨至死。
爹娘哭告无门之下,一头撞死在县衙门外的鸣冤鼓。
短短一个月,何舟失去了三个至亲。
将爹娘埋葬后,他扛着他爹留给他的大刀,只身去闯白水寨,一呆便是三年。
再后来,便是那一日,主子披着一身玄色大氅,立在白水寨那面冻成冰墙的瀑布前,缓声问他:“你可要随我一同去盛京?日后,我允你亲自手刃仇人。”
何舟曾以为,主子嘴里说的“日后”,要花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才能到来。
可现下,他却不这样想了。
他只是个粗人,根本看不懂主子在下着一盘怎样的棋。
可他信主子,而他期盼的那一日,或许比他想的要更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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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舟眼眶有些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澎湃的心潮,恭恭敬敬地对霍珏道:“主子,方才收到暗桩的消息,盛京那边已经派了钦差前来赈灾。”
霍珏收回眼,淡淡“嗯”了声,对此并不意外。昨夜地动之事,宗彧定会派人到盛京,要求朝廷派人前来赈灾。
之后,金銮殿上的那位还会下一份“罪己诏”。
霍珏修长的指轻轻摩挲,淡声道:“午时一过,我们便启程回盛京。”
“可那些尸体,还有皇陵那边——”
“无妨,”霍珏淡淡打断何舟,道:“去差人备马。”
何舟忙敛下心绪,领命退下。
何舟刚离开没多久,谭世春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霍公子,老叟给你送早膳来了。”
邢员外的庄子里存有米粮,谭世春一大早便喊了人来熬米粥。庄子里挤着万余人,那半廪米粮自是不够吃的,每个人都只能将就着分得半碗粥水。
可给霍珏准备的这一碗粥,粥米浓稠,肉糜软烂,在这样的清晨里,已是难得的佳肴。
谭世春送膳时,尚且有些忐忑,怕这位矜贵的公子会瞧不上这碗粥。
谁料他不仅将这粥吃得干净,还郑重同他道了句:“谭保长费心了。”
谭世春忙道不费心,接过桌案上的空碗,正要出去,却听得霍珏在身后道:“谭保长,朝廷马上便会派人前来赈灾,有宗大人在,灾银定会切切实实落在你们身上,重建家园指日可待。”
谭世春猛一转身,激动得手里的碗差点摔下,道:“当……当真?朝廷当真会派人前来?”
霍珏颔首,清隽的眉眼难得温和,“此次地动起于上元夜,朝廷自是不敢懈怠。”
霍珏说到此,微微一顿,又道:“霍某已离家数日,午后便会启程归去。此间之事,自会有宗大人替你们周旋。”
谭世春登时老泪盈眶。
他知霍珏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前日出门访友,路过谭家村,发现了地动的先兆,这才留了下来,带他们避过一难。
谭世春哽声道:“老叟嘴拙,大恩不言谢,唯祝霍公子此去金榜题名,前途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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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一刻,霍珏登上马车。
车辕辚辚,马声萧萧。
阴沉的天色下,无数劫后余生的临安百姓跟在车后,走了大半里方才停下。
何舟远远地便听得一人大声道:“霍公子御街夸官之日,临安百姓定前往盛京,与公子同贺。”
这话车里的霍珏自然也听到了,他面色无波,阖上眼,想的不是地动,不是御街夸官,而是前日清晨,他离开时,姜黎依依不舍同他道的那句:“霍珏,你要早点回来。”
临安离盛京数百里之远,便是马不停蹄也要差不多一日的时间,到得霍府,已是明日。
也不知,她为他做的平安灯,可还是从前的那盏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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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街霍府。
主院的寝屋里,刻着“昭明静嘉”四字的平安灯正静静搁于桌案上。
姜黎走过去,轻轻转动灯面,另一侧的灯画便露了出来。
只见淡黄的灯纸里,一人身着青色布衣,头顶一根木簪束发;另一人身着藕色襦裙,手提一盏琉璃灯。
两个小人并肩走在街上,眉目含笑。
姜黎目光在那穿青色衣裳的小人上顿了下,半晌,悠悠叹一声。
桃朱从外头送早膳进来,见姜黎叹息,便问道:“夫人可是没睡好?”
姜黎轻“嗯”一声,她的的确确一大早便被窗外叩叩作响的风雪声吵醒了,这会眼皮底下还泛着些青影呢。
她其实不是一个浅眠的人。
从前不说是风雪声了,就是打雷声都很难将她弄醒。
大抵是因着霍珏不在的缘故罢。
她习惯了有他在身侧,习惯被他拥在怀里,习惯了每日醒来时那声暗暗哑哑的“阿黎”。
他不在,她便也睡得不安稳了。
说来,霍珏出门也有四日了。
前两日临安城地龙翻身,听说震源便在城东的谭家村,那里的屋宇全都化成了碎片。
好在地龙翻身之前,县令大人及时率领百姓出了城,若不然,定然要死伤无数了。
姜黎自打知晓了地动的消息,心里便悬了起来。
霍珏只道他有要事要去寻一个故人,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寻的人。若是去的地方恰恰好就在临安城附近,岂不是危险极了?
姜黎正想着,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云朱尚未踏门入内,轻快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夫人,公子回来啦!”
姜黎一听,也顾不得吃早膳了,提起裙角急匆匆往外走。
穿过游廊,月门,绕过影壁,正要穿过垂花门,迎面便撞进一个带着风霜寒意的怀抱里。
这怀抱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用抬头,她都知道是谁。
姜黎揪住那人的袖摆,仰起脸,弯起眉眼,笑着喊道:“霍珏。”
第51章 (一更)
小娘子的声音绵软, 溢满了不加掩藏的欢喜。
霍珏觉着这一路的疲惫似乎一瞬间便消散了,他提起唇角,温声道:“怎么不披上斗篷再出来?”
说着,便将身上的大氅脱下, 罩在她身上。姜黎身量比他小许多, 穿着他的衣裳, 就像小儿偷穿大人的衣服似的, 娇娇小小,格外惹人爱怜。
霍珏顿住脚, 替她细细绑好领口的系带。
姜黎出来得急, 倒是忘了外头还在下雪, 不仅斗篷没穿,手炉也忘了带。此时天色尚早, 正是一日里最冷的时候,连空气都冷得像冰刃, 直往脖颈里跑。
霍珏脱下的大氅还带着他的体温,暖融融的,姜黎心口一时发甜,软下声音对霍珏道:“你用过早膳没?我正要用早膳,你若是还未用膳, 我让厨房再送些吃食过来,我们一块吃, 可好?”
霍珏垂眼看她, 眉眼缀着冰雪初霁的温柔, 道了句“好”。
姜黎拢着大氅的衣襟, 偏头望他, 边走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仿佛几日不见,就有说不尽的话一样。
两人靠得极近,庑廊的油纸灯笼撒下一片柔光,将他们的影子渐渐拉长,交缠在一起。
到了主院,何舟与桃朱、云朱十分自觉地在月门前停下脚步。
姜黎与霍珏一同进了寝屋,屋子里放着炭盆,熏着淡淡的香,一角的桌案上,花瓶里插着几支新采的腊梅,正开得荼蘼,娇艳艳的粉。
姜黎进了屋便觉得热了,忙脱下身上厚厚的大氅,刚挂上一边的黄花梨路架子,身后一双坚硬的臂膀忽然搂了过来,牢牢圈住她细软的腰肢。
霍珏下巴抵着她瘦削的肩,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抱着她。
几日不见,他当真想她想得紧。
他抱她时,力气总是很大,仿佛要将她一整个人嵌入他身子里似的。
姜黎把手叠在他手背上,轻声道:“霍珏,你此次出门,一切都顺利么?”
霍珏“嗯”一声,道:“顺利,就是阿黎不在身边,睡不好。”
姜黎听见这话,便转过身,仰着脸看他,还真发现他眼皮下泛起了青影。他肤色冷白,将瓷白的冷玉,此时眼底泛起青影,便显得格外清楚。
姜黎有些心疼,忙道:“一会用过早膳,你便睡一会。”
说到这,才想起二人都还未用膳,先前搁在桌案上的吃食早就凉透了,姜黎让人撤了下去,又换了新的吃食上来。
用过早膳,霍珏进了净室沐浴,一出来便见姜黎手里抱着一盏平安灯,笑意盈然地坐在矮榻上。
自他回来后,小娘子弯起的唇角就没下来过,嘴角两粒浅浅的梨涡淌了蜜一般。
“喏,霍珏,你要的平安灯。”
姜黎说着便提起灯,指尖轻轻一转,霍珏便看清了上头的字与画。
字是二人的表字,至于那画……
“你可认出这画里的小人是谁?”姜黎指着灯画,献宝似的,“这灯画可是花了我整整一日才画出来的。”
霍珏提步过去,在她身侧坐下,与她一同看着灯画,道:“这是去岁端午,我与阿黎一同走在朱福大街上。”
那一日,他在庙会的射柳赛上为她赢了一盏琉璃灯,回去酒肆的路上,还问她可愿嫁与他。
“你知道吗?月老应当就在那日,将红绳缠在你我的手指里的。”姜黎边说,边勾起他的手指,湿漉漉的眼里缀着光,似有星辰闪烁。
时人总是信,所谓姻缘,便就是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线。
可霍珏却知不是,他与阿黎的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他强夺的。就算是上辈子,她死了,他依旧娶了她的灵牌。
他从来不信鬼神。
可后来却请了道士,在那阴森森的宅院了设了阵法,只想寻回她的魂魄,不让她去轮回,也不让她喝孟婆汤,忘了他。
那时人人都说他是个阴间里来的魔。
他亦知自己是个疯子,若这世间真有月老,他定然不会让他在阿黎指间系上红绳。他的阿黎,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生也好,死也罢,都只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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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始终惦记着他睡不好的事,给他看完平安灯,便将平安灯放回桌案,催促道:“你快去榻上睡一会吧。”
霍珏看她,黑黝黝的眼深不见底,他轻轻牵住她的手,道:“阿黎陪我。”
姜黎迟疑半晌,终是点了点头:“一会我还要去找娘商量开酒肆的事,就只能陪你一小会。”
说着她便蹬掉鞋子上了榻,规规矩矩地躺在里侧。
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霍珏放下幔帐,在姜黎身侧躺下。
小娘子抬起一双盈盈润润的眼,见他一瞬不错地望着自己,便道:“你快闭眼。”
霍珏侧身对着她,长指温柔抚过她的眉眼,还有唇角那粒浅浅的梨涡。
姜黎眼睫微颤,对上他深沉的眼,那种无处可逃的禁锢感再次攫住她。每次被霍珏这般看着,她多多少少是有些心慌无措的。
往常他这样看她,都是在榻上的时候,而每每那个时候,他都像是换了人一样。
不是说他不够细致不够温柔。恰恰相反,他足够细致也足够温柔,可温柔细致的背后,却是不为人知的霸道与疯狂。
就这对视的片刻,她已经知晓他想做什么了,脸颊渐渐烫了起来,她半阖下眼,假装看不懂他眼底的炙热。
霍珏长指来到她耳廓,轻轻揉着她泛红的耳垂,哑着声道:“阿黎,行么?”
姜黎心口一颤。
这……这人,明明知道她最招架不住他用这样沉哑的声音求她,分明是在犯规。
诚然姜黎与他分开数日,自然也是想他的,要不然,哪会有小别胜新婚这样的说法?
可这会是白日呀。
上回他在清晨醒来时拉着她胡闹一通,她还恼了他半日,之后他还信誓旦旦说,以后都听夫人的。
这会可好,又故态复萌了。
她这次定要坚守住立场,莫要被美色迷了眼了。
仿佛看出她那纸糊似的挣扎,霍珏的手指从她软软的耳垂滑落,来到她细长白皙的脖子,细细抚触,又问了声:“行么?”
这次的声音比之方才,更轻,更低哑了,呢喃一般,尾音撩人至极。
姜黎于是怂了,或者说,被诱惑到了。
闭上眼,很轻很软地“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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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青的床榻,小娘子发髻散开,鬓发潮湿,钗环凌乱地滚落在枕布里,被褥皱成了一团。
霍珏下榻去取水给她擦身,回来时,姜黎已经抱着褥子,睡了过去。
她方才出了一身薄汗,霍珏怕她着凉,给她擦拭好后,便将寝被严严实实盖在她身上。
姜黎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这会脑子早成了一团浆糊,自然也忘了要与杨蕙娘商量开酒肆的事,只软着声唤了句:“霍珏。”
“嗯,我在。”霍珏轻声应她,回到榻上,揽她入怀。
姜黎寻着他的肩窝,舒舒服服枕上去,这几日,她同样没睡好。
这会熟悉的怀抱回来了,瞌睡虫是怎么都抵挡不住,手脚缠住他的,沉沉入睡。
院子里,桃朱见夫人公子进去那么久也没出来,便让云朱去同杨蕙娘知会一声,自个儿熟门熟路地往小厨房走,准备让厨娘给夫人炖点儿补汤补补身子。
连着几日睡不安稳,方才又累了那么一遭,姜黎这一睡便连午膳都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申时,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
她一睁开眼便对上霍珏漆黑的眼。
“什么时辰了?”姜黎的声音微微泛哑,她揉了揉眼,继续道:“你醒来好久啦?”
小娘子眼眶唇瓣都还有些肿,雪色的脸颊透着粉,清丽中带着些惑人的香艳。
霍珏喉结轻轻提起,眼底聚起浓墨般暗色。
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宦官,上辈子自荐枕席之人不知凡几,宫妃、宫婢、投靠他的臣子上贡的美人,甚至还有冰清玉洁的贵女。
可他从来不碰,亦不曾有过男子对女子的欲望。
这世间,也就只得眼前的小娘子,能勾起他骨子里疯狂的欲念,不仅仅是色欲的欲,还有藏于内心深处的偏执阴暗的占有欲。
要她眼里只有他,要她只爱他一人,要她生生世世都不离开他。
这是贪欲,无穷无尽的贪欲,是历经两世,在失去她的几千个日夜里,一点一点熬出来的贪欲。
霍珏半阖眼眸,长指抚着她柔滑的发,缓声道:“申时了。”
姜黎一听,立即从榻上惊坐而起,可下一瞬,腰肢一酸,又倒回榻上。
姜黎:“……”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笑声,姜黎咬了咬唇,心想可不就是你弄的么?
遂哀怨道:“都怪你。”
“嗯,怪我。”
霍珏轻轻按着她的腰,力道适宜地揉捏了好一会,才抱起她,替她穿衣裳,动作熟稔至极。
对于他做的这些事,姜黎初时还是有些不习惯的,总有些惴惴不安,觉着一个好妻子是不该让她的夫君这样伺候她。
可眼下,却是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俨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她都被他累成这样了,他好好照料一下她,不也是应该的嘛?
穿好衣裳,梳好发髻,霍珏便出去唤人传膳。不多时,桃朱与云朱便领着两个婆子进来摆膳。
姜黎一看菜色,爆炒腰花、红烧甲鱼、油煎淡菜……
莫名觉着眼熟,不由得问:“今日是大厨房那头做的菜?”
云朱未经人事,也不像桃朱那般,在高门大户里熏陶过,心思剔透。
见姜黎问了,便也口无遮拦道:“这是杨掌柜亲自下厨给公子做的菜呢,说公子出门数日,舟车劳顿的,需得好生补一补,让身子强壮些。”
这屋子里,大抵也就云朱不知晓杨蕙娘的用意。
姜黎霎时脸颊发烫。
她……她娘怎么又来了呀?
犹记得刚成亲的第二日,霍珏同她一块回朱福大街,她娘便是这般,一勺子腰花一勺子甲鱼地往霍珏碗里拨,生怕累着了他一样。
明明累的人是她。
姜黎下意识望了眼霍珏,却见他泰然自若极了,拿起竹箸,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优雅得如同春日烹茶一般。
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还转过脸,微微提起唇,从善如流地同她道:“吃吧,别辜负娘的一番心意。”
姜黎到底脸皮薄,心里臊得不行,可当着一屋子的人,便也学起他的模样,面色淡淡地举起竹箸。
才刚咽下一口炒得香喷喷的孜然羊肉,又见桃朱端着一碗汤盅,从外进来,放在她面前,体贴道:“这是小厨房今日特地给夫人准备的汤羹。”
说着便揭开了汤盅的盖子,一股子当归乌鸡的香味立即从汤盅里跑出来,满屋子的药香味儿。
姜黎拿起调羹喝了口熬得浓香的汤水,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这些日子,小厨房给她做的汤羹也未免太多了……
第52章 (二更)
用完膳后, 姜黎便想着去找杨蕙娘,说铺子的事。
于是便同霍珏说道:“我去东厢院找娘说事,你可要与我一同去?”
霍珏恰好也要去东厢院寻卫媗,便轻轻颔首道:“我顺道去找阿姐。”
说起卫媗, 姜黎才猛然想起昨日定国公府曾派人来接阿姐回去的, 可是阿姐没回。
“霍珏, 昨日那位薛世子亲自来这里接阿姐回去, 可阿姐没应。”姜黎从来藏不住情绪,轻软的声音里多了丝担忧, “你说, 那位薛世子不会想继续逼阿姐做他的妾室吧?”
不怪她担心, 那位薛世子手掌实权,又位高权重, 若他不肯放阿姐自由,阿姐怕是一辈子都逃不开他手掌的。
霍珏握着她温软的手, 捏了捏她指尖,暖声道:“不会,阿姐不会做妾室的。”
姜黎一贯信任他,又见霍珏说得如此笃定,便也放下心来。
到了东厢院,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道:“你去找阿姐罢, 一会若是你与阿姐说完话, 我还未出来, 你便去书房看看书罢。”
会试的第一场就在二月初九, 掰着手指算算, 也没几日了。
姜黎说完便与桃朱、云朱一同往里走, 霍珏等到她身影消失在回廊里,才提脚往卫媗的屋子去。
卫媗与佟嬷嬷一早便知霍珏回来了,她们与姜黎不同,是知道霍珏前几日去了临安城的。
临安起地动的第二日,整个盛京都在传,说地龙怒了,将临安一城化为灰烬。
二人心里着实担忧了好一阵,还好昨日薛无问特地来了趟霍府,同卫媗见了一面,她们这才知晓霍珏一切安好,甚至还立了功。
霍珏进来花厅时,佟嬷嬷知他们姐弟二人定然有话要说,便寻了个借口,带上莲棋、莲琴出了屋。
“我听薛无问说,你在临安带领着半城的百姓逃得一难,可有哪里受伤?”卫媗起身走向霍珏,细细打量他,确认他当真没受伤了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嗯,我无事,阿姐莫要担心。”霍珏淡淡一笑,与卫媗一同在正厅中间的圈椅上坐下,继续道:“当初白水寨有不少人跟着我来了盛京,有他们在,我不会有事。”
白水寨足有几千人,都是练家子,在沈听的训练下,与一支行军差不多了。
卫媗听见霍珏的话,非但没有放心,反倒轻轻蹙起眉峰,望着霍珏,道:“阿珏,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素来聪慧,从霍珏去白水寨要人开始,便多多少少猜到些什么。如今又见他冒着危险去临安城,心里的猜测便越发笃定了。
果然,下一瞬便听霍珏道:“做卫家子孙该做的事。”
“胡闹!”卫媗粉面含霜,樱色的唇用力一抿,道:“卫家的仇由我来报,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做霍珏便好!日后与阿黎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孩儿,重建卫家与霍家,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她是当真不愿霍珏再卷入此事里,他如今是卫霍两家唯一的男丁,若他出了事,卫家与霍家就真的彻彻底底断了根了。
霍珏自是明白卫媗的心思,可这辈子,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阿姐再次死在他面前?
“阿姐,我今日进城时遇见了薛无问。”霍珏淡声道。
卫媗一怔,似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起薛无问,却听霍珏继续道:“他正要去皇陵调查先帝功德碑擘裂之事,这事是我派人做的。”
临安城地动之时,位于皇陵的功德碑不仅仅擘开出一道道裂痕,还从这些裂痕里渗出了红色的液体,远远瞧去,似是流出了血泪。
短短数语,卫媗便已经听明白了霍珏究竟要做什么。
她豁然起身,白皙的手指用力攥紧了手上的帕子,道:“他查到了你身上了?”
霍珏缓缓摇头,“无需查,他知道是我做的。”
卫媗用力闭了闭眼,她清楚定国公府的立场,若薛无问当真查出什么证据来,他或许真的会将霍珏移交刑部。
卫媗睁开眼,面色在瞬间恢复了平静,道:“我会同他说,是我派你去做这些事。日后,你不必再插手进来,一切都交与我便好。”
霍珏静静望着卫媗。
想起了上辈子在宫外,他与她见的最后一次面。
那时阿姐的身体已经不大好,她在生下阿蝉后,身子便一日比一日差。那日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她忽然约他出来,笑着同他道:“阿珏,我会让他帮你的。”
霍珏知晓她说的他是指薛无问,那时的阿蝉尚且不足一岁,他原以为,阿姐是因着生下阿蝉了,想借阿蝉的情分求薛无问出手帮他。
可阿姐从来没想过要利用阿蝉,她由始至终利用的,都是她自己。
霍珏垂下眼,看着袖摆上那细密的如意纹,片刻后,复又抬眼,对卫媗道:“阿姐,让薛无问娶你为妻吧。”
卫媗清澈的眸子微微睁大,失声道:“你说什么?”
“嫁给薛无问,做他的妻子。”霍珏缓缓道:“他会娶你。”
“不,他不会。”卫媗轻轻摇头,哂笑一声:“定国公府满门忠烈,不可能会同意他娶我,能容他养着我,已是最大的让步,也是最大的仁慈。而薛无问——”
卫媗说至此,声音稍稍停顿,眸子里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迷茫。
“七年前,卫霍两家满门尽诛时,远在肃州的定国公曾派了一队死士前往青州去卫家救大哥。”
霍珏望着卫媗,面色平淡,说出来的话却震得卫媗心神一颤。
可大哥没活下来,活下来的是她卫媗。
似是想到了什么,卫媗脸色一白,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是薛无问。”
霍珏微微颔首:“是他。他只身前往青州,强行改了暗令,逼着那群死士救了你。因着这事,他带你回去肃州后,挨了定国公七七四十九鞭。”
屋子里静了静,半晌,卫媗垂下眼睫,低声道:“可他不是这样同我说的。”
“阿姐,若你那时知晓了是薛无问改了定国公的暗令,将本该救的人换成了你,你会如何?”霍珏平静问道。
卫媗抬起眼,神情有些恍惚。
她被薛无问救下后,曾经恨过,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她?但凡活下来的是大哥或者阿珏,卫家的复兴便有希望了,无论是谁,都要比她好。
“薛无问不同你说实话,只是怕你恨他。”霍珏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缓声道:“阿姐,只要你开口,薛无问就一定会娶你。”
这世间任何人开口都无用,可只要卫媗开了口,他就一定会娶。即便娶了卫媗,意味着整个定国公府都要与皇权作对,他也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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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屋子,霍珏静静立于院子里的腊梅树下。
寒风呼啸,雪霰纷纷。
他低下头,轻轻摩挲着指尖,脑子里回想着卫媗方才说的那句:“他不该救我的,若是大哥还在……”
他们姐弟三人的感情自小就极好。
大哥卫彻乃卫家嫡子,为人光风霁月又才识过人。虽未入仕,但在青州已经颇有名望,许多本可登科及第的仕子都甘愿拜入卫家做门客,心甘情愿地追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