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七娘将把书案上的灰尘佛扫干净,突然听见的榻上的纪姜哑着声唤她。
“七娘……”
七娘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半跪在床沿儿上悬起帐子。
“殿下怎么了……”
帐后的纪姜脸上苍白,眉头紧皱,额头上分明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
“疼……”
她哑着嗓吐出这么一个字,喉咙里猛地呼出一口气来。接着便是断断续续地喘息,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七娘下意识地下面一看,只见藕色的褥子下露出一截子血红。
她吓得站不稳。
“殿下……见红了……可是,林先生不是说,至少要在这个月底吗……”
纪姜只觉得腹中疼痛难当。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个时候突然生产。思绪混乱之间,猛地想起之前那一碗有些辣喉的水,不由心里一沉。
七娘见纪姜疼得厉害,也顾不上害怕了。
“殿下忍一忍,我去叫产婆子进来。”
那产婆是陈锦莲选的,约莫四五十岁左右,头发一半花白,身子佝偻,穿一身的灰。
看守纪姜的人听说里面见了红,各个都慌了,忙将门打开,张乾赶过来,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形,犯难道:“夫人还没回来,你们赶紧使几个人去寻。”
宋意然走到院中道:“你慌什么,女人生产哪里有不凶险的。这会儿就算寻回了夫人又顶什么用。”
张乾道:“小姐,您可这儿唯一的明白人,您得给拿主意啊。”
宋意然道,“先让产婆子进去看看,你们再去寻个大夫来,我这儿遣人去寻夫人。”
说完,转身便要回房,张乾当她是根救命稻草,忙挡住她道:“诶,小姐,您不进去看看?”
宋意然绕开他,一面走一面道:“我看什么,横竖这会儿死不了。”
此时房中已经能嗅到浓厚的血腥味,产婆撩开被褥看了一眼,对七娘道:“这怕是还要一会儿才生得出来呢,只不过,这位夫人看起气血虚伪,胎位呢也不是很正,这……哎哟,我得寻个你们这里能定主意地问问……”
“产婆……”
纪姜艰难地张开口:“这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我就能定主意,你若能……能帮我保下他来,纪姜定谢你。”
七娘道:“殿下是临川长公主,这个孩子也是皇家血脉,你若敢半分怠慢不经心,脑袋就别想要了!”
“什么,长公主?”
那产婆一下子颤了根儿,轻声呢喃道:“这怎么和那位陈姨娘说得……不一样呢。”
“你嘟囔个什么劲儿,还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
“诶诶诶,是,这个……还是切参片来给夫人含着,你们可备着的?”
七娘忙去要箱子里寻,“可喜林先生走时给夫人备下来。”
说着便取过来递到产婆手中。产婆给纪姜口中含了一片,弯腰对纪姜道:“夫人,您这像是动了胎气才生产,过程定然凶险,您……”
“你……不要想得太多,你若能保得下我,那是最好……若……”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若保不下我,我也不怪你,但这个孩子,一定要活着……活着……”
“是是是,老妇人一定尽心啊。”
这如炼狱一般的折磨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纪姜从前见过别的妃子生产,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冲破了过去所有金玉的体面,她那时想不到,生产之痛究竟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以致于那些平日里极尽优雅的女子会变得如此狰狞,如今落到她身上,她方明白过来,什么刑杖的疼痛,与此相比都是再轻微不过的。
这种绵长的,看不到边际,一波一波不断袭来的剧痛,几乎要令人疯狂。
她浑身被汗水打湿,喉咙里一阵一阵地辣疼,以至于最后,她根本喊不出任何的声音。
昏厥过去两次,朦朦胧胧间又听到有人唤她,勉强睁开眼睛,面对的又是腹中剧痛。意识再一次迷糊的时候,她听见张乾在外面道:“七娘姑娘,夫人被绊在半道上了回不来,传的话回来说,这是宋府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保住,这意思,你们里面的人可要想明白啊。”
七娘又急又恼,“不就是保大人嘛,别做梦了,殿下是公主,你们若敢将她当寻常妾奴那样待,皇室饶不了你们。”
话虽是这样说,她低头却眼看着纪姜气息虚弱。
产婆与大夫道:“这样下去不行啊,孩子大人都要出事,您看……”
大夫显然是被七娘的话给震住了,“哎哟,这个我哪里敢拿主意啊……”
话音刚落,外面却传来宋意然的声音,“刘产婆,你还做什么呢,女人生产,生死由天,谁还能怪在你头上。”
七娘原本怯着宋意然,如今听她这样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径直走到门前道:“小姐,殿下腹中所怀,也是宋家子嗣,您怎么如此绝情,不顾殿下的生死呢……”
宋意然看了她一眼,“呵,你不是王沛身边的那个女人吗?来人,把她给我拖走,省得再这儿碍事。”
正在抓扯之间,突然有人道:“快让一让,帝京来的太医老爷来了。”
宋意然一怔,回头只见太医院王太医被赵鹏拎拖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殿下在什么地方。”
七娘忙道:“在里面。”
宋意然一把拦住王太医,“没有夫人的话,谁敢随意进去。”
赵鹏道:“小姐,是大人命末将带王太医来的,大人已经在来陆庄的路上了,还请小姐不要阻拦。”
宋意然一怔,无法只得让开,王太医拨开人群走进去,床榻上的纪姜鬓发散乱,嘴唇苍白,看见王太医进来,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王太医是宫中的老太医,自纪姜年幼起就看顾过她的身子,这会儿见公主如此,心里着实心疼。
“王太医,救救我……我的孩子……”
王太医放下药箱子:“殿下别说话,宋大人的话是,殿下若无命,老臣就跟着陪葬。殿下宽心,老臣一定保下殿下和殿下的孩子。”
×××
她在无边的痛苦之中,终于看到了一点星火之光。
夜沉下来,窗外凌乱的树影落在碧纱窗上,人们进进出出,一盆清水端进去,换一盆血水出来。窗外几只不知名鸟在鸣叫,那声音惨烈,撕破小镇宁静深夜。
三更天的时候,那惨烈的鸟叫声中终于破入一声婴孩啼哭。
纪姜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所有拼命顶出的力气都一下子松懈下来,喉咙里的气猛地呼出去,下一口气竟然也有些续不上来。
七娘欣喜道:“殿下,是个男孩儿啊……”
王太医已经累得眼冒金星了,他站起身来,让产婆抱了孩子过来。
“惊不得风,你把孩子抱好了,我与这位大夫先出去,姑娘,先替公主清理清理,我再进来写药方子。”
说完,一面抬手抹着额头的汗水,一面走到外面去了。
婴儿的啼哭声十分嘹亮,纪姜的意识却是模糊的。产婆抱着孩子走到她身边。“夫人看看,多俊俏的小少爷啊。”
纪姜说不出话来。眼皮子发沉,一点一点往黑暗里坠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沌之中,她突然听到七娘尖锐的声音:“你做什么!疯了吗?”
纪姜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却是烫人的火焰,窗上的纱帐子不知什么时候被点燃了,就在离她床榻不远的地方。
这可是一间茅草盖顶竹为墙身的屋子,哪里经得起一点点的火。
“你去哪里!”
话音还未落,那产婆抱着孩子已经冲到了门边,谁知那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她折腾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打开。
火眼一下子席卷了大半间屋子,刘产婆这下子慌了,大声冲外面叫道:“陈姨娘,您可要发菩萨心啊,我是收了您的钱做事,您可不能要了我的命啊。”
火焰烧着了床帐,一下子腾起老高来,七娘顾不上那么多,竭力撑着纪姜的身子,退到到房中一角。
火光映红了纪姜的脸,屋内烫热的温度熏灼着皮肤。火惹出的风撩乱人头发,七娘环顾四周,窗户,门都被火封死了。
“殿下,怎么办……”
怎么办啊。纪姜也不知道怎么办,下身疼痛还没有缓解,她此时脑中一片混沌。纵使她再聪慧,也没有想到,宋意然不仅要她的性命,还会要这个孩子的性命。从前在这个时候,身边总有那个青衣少年在,如今顾有悔怕是护送顾仲濂去南方了。
怎么办呢……纪姜心里头一回生出绝望之感来。
刘产婆疯了一般地敲打着门板,口中胡言乱语,火几乎要烧着她的头发。人在惊吓之中,面目扭曲,狰狞可怕,七娘想去把孩子抱过来,一根火木倒下来,横亘其间。
外面看守的人将才都被陈锦莲请到一旁吃酒去了,看见火光过来的时候,房内的火已经烧得看不见人影了。
“快快……钥匙呢!”
“钥匙……钥匙不知道啊……将才是你亲自锁的门,陈姨娘过来给大伙送吃食的时候,我还见挂在手腕子上的啊,怎么……”
“那么多废话,还不快救火!”
“火是从里面烧的……这怎么救啊……”
“让开!”
这一声“让开。”吓得守卫都丢了魂,他们忙回过身去,只见宋简翻身下马,疾步行来,一把抽出一个守卫腰间的刀,狠力劈开了锁。
火光一下子冲了出来。那股烫人的热浪逼得众人都退了几步。
陈锦莲惊声叫道:“爷,不能进去啊!”
宋简根本没有理她,侧身跨了进去。
半年了,纪姜终于在火光里看到了他。
将将经历痛苦的生产煎熬,她的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孱弱地倒在七娘的身上。她的男人的身着官服,手中仍然握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
其实有很多年了,纪姜都没有见过他握刀。记忆里他一直是风度翩翩的雅人,即使是在刑部的牢狱之中,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莽撞和惶急。
“救我们的孩子……别管我……”
“你给我闭嘴!”


第73章 恨尽
“宋简, 我绝不要再失去这个孩子, 救他啊!”
或许女人在子息上的执念比男人更深,宋简踽踽独行的这几年当中, 活着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有地上,无天上, 甚至不敢去想死后青坟上, 还能燃一柱香。所以,宋简不太懂纪姜那以死相换的心。
此时那刘产婆见门被人劈开了,忙将手中的婴孩往地上一抛, 疯了一般地往门口冲去,谁知又是一道火梁子砸下来,正砸在她的腰上,她凄厉地惨叫着, 本来身上就沾染地有将才纵火时的火油,一被点着,顿时就把她的身体吞没了。
一阵令人作呕的焦臭味铺面而来, 纪姜摁住喉咙,猛烈地咳嗽起来。
宋简从那女人的身上跨过, 膝盖上的疼痛瞬时贯穿全身,他的牙齿缝隙里抽出一口气, 忍不住要紧了牙关。纪姜将身子往后缩,眼看火势朝着她蔓延,她却再摇头。
“别过来, 宋简……别过来。”
宋简将刀反抵在地上,侧身避开屋顶上不断落下的火星子。
“我叫你闭嘴你你听不见吗?纪姜,我今日若救不了你,我就陪你一道死!你信不信,黄泉路上,我还是不会放过你,死都不让你安生!”
说着他已经咬牙撞到了他身边。他弯下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腿上的疼痛钻心入骨,但她此时已经顾不得了,纪姜狠狠地捏着他的手腕,泪水不断从眼眶之中涌出,她的脸被熏炙地滚烫,眼睛望向躺在地上早已经哭不出声的孩子,声音嘶哑而凄厉:“我让你救他啊……宋简,放开我,救他啊……”
宋简看向孩子的方向,藕色的襁褓几乎已经被火吞没了。他试图往那边挪去,谁知,一步还未跨出去,着火书柜却猛然倒下来,一下子阻断了过去的路。纪姜掐在他手腕上的指甲,几乎嵌入宋简的皮肉之中。
七娘道:“房子要塌了……”
宋简抬头,只见火焰已经窜上了屋顶,干燥的茅草一下子被点着,眼见就要坍塌下来。他闭上眼睛,手腕上的疼痛和膝盖上的疼痛同样的清晰,似乎是纪姜拼了命地要他感受她的痛苦和绝望。
“大人,快出来!”
外面的人在呼喊,几个军士用水勉强扑灭了门前的火。
宋简一狠心,低头道:“对不起,纪姜,来日方长,我会好好补偿你……”
说完,抱着纪姜跨往门外跨去。
“不要!宋简!不要!你让我陪着孩子死!宋简!”
宋简咬着嘴唇,没有再答应她的话。
张乾在外头,见宋简抱着纪姜出来,忙让人上来替手。宋简忍着膝疼,将纪姜靠在院中的榕树干旁。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背后有人惊道:“塌了……塌了……”宋简忙抬手捂住纪姜的眼睛。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手掌上滚出一股热流,纪姜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是他的父亲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救他啊……”
宋简心中如刀割,喉咙中哽咽,却不肯让她听见。
他摁住纪姜不断抖动的肩膀,“张乾,去找大夫过来。”
“爷,王太医候着呢。”
说着,赵鹏已经拽着王太医过来了,纪姜身子一阵痉挛,素色的衣裙下流出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宋简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才发现,自己胸前也被血染了一大片。
“她这么了!”
王太医匆忙地捏了一把脉道:“大人别慌,生产后见也正常,殿下如今情绪激动,又受惊,才回如此,当务之急,要寻一个干净的地方替殿下止血。”
话声刚落,背后传来陆以芳的声音,“去我的马车上。我……”
她的还没有说完,却迎上了宋简那双发红的眼睛。他松开纪姜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一旁的迎绣忙跪下来抬手握住宋简的手。
“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陆以芳被他掐得不得不踮起脚尖,她喉咙发哑:“爷……如今是救人要紧,爷要治罪,也容……容妾安置了临川……再治也不迟啊……”
宋简目光一寒,手上的力气却又狠了几分。
陆以芳的眼中浸出了眼泪,碎发在火焰带出的风里扬起。
“爷……真的要为一个奴婢,无端要了妾的性命吗……”
张乾从未见过宋简对陆以芳如此行事。
不管他们有没有真情,人前宋简都是敬她为妻的,张乾还是头一次见宋简对陆以芳动手。
“爷,您饶了夫人,夫人今日外出替临川姑娘采买,不在陆庄啊……这场火着实不关夫人的事啊……”
王太医也道:“大人,不是论罪的时候,救人要紧,还是请夫人带殿下去车上。”
宋简凝着陆以芳的眼睛。“陆以芳,她若有事,你们都给我陪葬。”
说完猛地松开手。陆以芳的身子跌滑下去。她摁住喉咙干呕了几下,这才稍微缓过气来,这一夜,整个陆庄火光冲天,纪姜被锁闭半年多的那间房屋被烧成了灰烬。然而,几日后,宋简亲自去灰烬中识骨的时候,却只寻到了刘产婆的那具焦尸。而婴孩的尸骨,却怎么也没有寻到。
有些老人们说,孩子骨头和皮肉都软,经不得火烧,也许早成灰了。
宋简命所有人的人都不准在纪姜面前提孩子的事。就连贴身照顾纪姜的七娘,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纪姜在一片死寂之中,不知睡了多久。
催她醒来的是一声声沉闷的杖声。她睁开眼睛,喜鹊在窗外聒噪,耀眼的阳光透过纱帐子照进来,落在她的床前。
七娘正端药来,见她醒来。欣道:“殿下醒了,我这就去跟宋大人说。”
“七娘……”
她唤住她。“外门……什么声音。”
七娘往门外看了一眼,迟疑道:“嗯……宋大人在处置陈姨娘呢,吵着殿下了吗。”
纪姜撑着身子坐起来的,翻身下榻。七娘忙扶住她:“殿下之前失血过多了,睡了三日呢,这会儿可不好起来走动的。”
纪姜没有理她,扶着桌椅的边沿,径直往门外走去。
迎绣打起春帘,花草的香气铺面而来。门前的廊上,宋简背光坐在一张圈椅中。廊下摆着一张刑凳,陈锦莲被人捆缚在凳上,宋简连一层衣服的体面也没替她留,甚至还让人堵住了她的嘴。
执杖的人握的是四尺宽,一寸厚的红木板子。一杖一杖落得扎扎实实。每一下,都令陈锦莲的身子往上一阵。然而板子落得密集,根本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痛苦地要掉她的性命。往往她腾起的身子还不及落下去,下一杖就已经落下来了。
陈锦莲的嘴被堵着,发不出一丝声音,这是宋简不准她求饶的。她似乎也知道今日必羞耻而屈辱地死在这里,目光充盈着一种绝望的哀伤。
除了陈锦莲,宋意然也跪在院中。她不敢回头去看背后惨烈的景象,肩膀瑟瑟发抖,头垂得极低。而在她身后,陆以芳沉默地立着。头顶而后掠过一两只的欢喜的鸟雀。
宋简的手扣在圈椅的扶手上,顺着杖子的起落,毫无情绪地敲着。
听到背后的响动,这才回头。
见纪姜从房中走出来,眉头方舒展开来。
他起身走过去扶她,又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罩在她身上,扶她在自己的圈椅上坐下。
“纪姜,你总算是醒了。”
纪姜沉默地望着眼前受刑的女人,那女人也艰难地抬头望着她,眼睛里的哀伤转而护化为怨毒,她拼命地扭动着身子,谁知下一杖却落得极重,她受不住那剜肉一般的疼的,头重重地砸下去。
血肉模糊。
纪姜的记忆突然被牵引回前年的冬天,青州衙门前那场纷然的大雪之中。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终于回复了从前的温暖,他终于懂得了她这个复杂生命。他终于愿意在混乱的世道,寂寞的人生中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可是,孩子还是死了。
纪姜闭上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宋简,别打她了……”
听到纪姜的话,行杖的人手上一顿,抬头看向宋简。
宋简扬了扬下巴,冷道:“继续。”
行刑的人不敢停顿,沉闷的杖声继续响起,一声一声,往纪姜的耳朵里钻去。
孩子死了,她却不太明白,究竟应该恨谁,真的应该恨这个被宋简作践到尘埃里的女人吗?她望着那张因极度的疼痛而扭曲,却依旧美艳无双的脸,喉咙里泛出一阵色涩。
宋简蹲下身来,膝上的疼痛让他的话声有一时的迟滞,他握住纪姜冰冷的手。
“不想看就别看了,我抱你进去歇着。”
纪姜摇了摇头,“你真的要打死她吗?”
宋简侧面,“若她的死还不够……”他抬手指向陆以芳,“她的命,也可以偿给我们的孩子。”
说完,他顿了顿“至于意然,她的命你若要,就把我的拿去。”
纪姜苦涩地笑了笑:“我对不起意然,她的命我不敢要,至于你……”
她含泪垂下头,“宋简,如果你救下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孩子,我欠你的,是不是能偿了……”
宋简喉咙一哽。“你不要说这样的话,纪姜,我不恨你了。”
纪姜抿了抿唇,握在宋简手中的手却抽了出来。她抬起头来,扬声道:“别打了!”


第74章 衣服
行刑的人再一次停顿下来。纪姜站起身来, 宋简伸手要去牵她, 牵住的却是她单薄的春裳衣袖,晴暖的日子, 花朵幽静地落下来,她平垂于肩膀后的长发的随着东来风轻轻地飞扬起来。那无以复加的清冷和绝望交叠在她的背影里。
宋简的伸出去的手僵在仍存淡寒的风中。
“纪姜。”
纪姜站住脚步,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春鸟携雏儿越过榕树巨大的冠顶, 柔软的新羽与落花一道轻柔地飘下,垂落她的肩头。风里浓烈的春华之香和令人作呕的血腥之味残酷融合。万物的梵意与男人的肆意共显于世。人在世上行走,真是一步一割裂啊。
纪姜抬手, 解下宋简的那件袍衫,覆于陈锦莲赤裸的身子上。
“你就算这样打死她,我的孩子也回不来了。”
她回过身,站在陈锦莲的身边望向阶上宋简。“宋简, 过错是我们的啊……”
纪姜声音凄怆。
宋简哑然。她的话没有说错啊,是他不肯彻底放下仇恨去拥抱她,是他把她丢在陆庄, 也是他,甚至扬言待她产子之后就要了结他的性命。也是他, 明知自己的妹妹对她仇恨滔天的,却还是晚来了一步。
“纪姜, 是我的过错。你信我啊,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再有了……”
女人含泪,“也许……我这样的人, 真的不配与你有一个孩子。”
说着,她再也没有看宋简,转身往院中角门行去。
“纪姜,你去什么地方!”
纪姜没有回头,人往门外一转就不见了身影,只剩春裳的一角的,拂过门框,继而也消失不见了。
天光黯淡下来,陈锦莲口中堵的帕子终于被一阵嗽喘咳了出来。
她浑身颤抖着望向陆以芳和陈锦莲,孱弱地喘息道:“小姐……夫人,救救我的命,救救我的命啊……”
宋意然紧紧地闭着眼睛,她不敢看宋简,也不敢看陈锦莲。
她原本以为,当自己用一生的清白和幸福,换回兄长的一双腿之后,无论她做什么,宋简都会撑着她。直到宋简要将陈锦莲打死,并要自己亲眼看着陈锦莲死,她才终于感到恐惧和胆怯。
宋意然无法回应陈锦莲。
陆以芳的背脊上却被一阵黏腻的汗水润湿了。
至始至终,那个原本卑微的女人都没有侧头看过她一眼。比起怨怼,更可怕的是漠视。谋划,猜度人心,利用痴傻的人,甚至利用宋意然的恨,以及宋简的亲情,她这可“玲珑”的心,无论如何也该值得她的眼泪和愤怒吧。
然而没有。
也是,公主对待一个奴婢,要么杀,要么赦,而在纪姜眼中,她陆以芳似乎连一个奴婢都不是。对于陈锦莲,她都肯舍出怜悯,却全然漠视了她。
而因她的漠视,宋简问责她的意思,也一道沉入眼前那汪寂寞幽深的水里。
陆以芳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意义何在呢。宋府几年,夫妻几年,她究竟是谁啊。
“夫人……您求求爷,奴婢……奴婢错了……奴婢愿受杖责,只求爷奴婢留条贱命,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侍奉临川公主,奴婢……”
人之所求,真的全然不一样的。
人的命数也全然不同,当年青州府衙前,即使怀着滔天的仇恨,宋简也没有杀纪姜,然而,今日在陆庄,陈锦莲这个人女人,却连宋简一分一毫的怜惜都得不到。
陆以芳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沿着石阶走上去,静静地行到宋简身旁。她屈膝跪下来,弯腰将身子深深地伏下去。“爷,您给她一个痛快吧。”
宋简目光定在幽花满地的门口。
她与纪姜之间,原本就有很多不为人识的默契,以至于她不需过多的说什么,他也能感受到纪姜刻意的疏离。宋简平生第一回 在女人身上感受到无解的惶恐。若她是宋意然,陆以芳之流,也许罪人的性命刻意弥补她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