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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以芳见他乏,便让陈锦莲扶着他去西桐堂小歇,其间,宋简做了一个极其混乱的梦。
梦里,纪姜浑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她似乎张嘴在说什么,他却听不见声音。
背景是一片混沌的黑色,她身着白衣,耀眼地立在那片茫茫的虚空之中。然后从头至脚,一点一点被吞噬。她的面孔也变得有些扭曲,唇瓣张合之间,好像再向他呼救,可是究竟呼喊的是什么,却还是听不清楚。
他猛然地睁开眼睛。
身旁却是陈锦莲那张脂粉厚重的脸。像曾经在西桐堂的纪姜一样,趴在他的榻前,呼吸匀净。
宋简匀平呼吸,仰头望着淡青色的床帐。
所以,他真的想见到那个女人下场惨烈吗?
“张乾。”
他朝外唤了一声,猛地惊醒了靠在榻前相陪的陈锦莲。
“爷要什么,妾去替你取。”
宋简摁着头坐起身来,太阳穴一阵钝痛。在他的印象里,他很少醉成这个样子。“什么时辰了。”
陈锦莲看了一眼外面,“快掌灯了,前面兴许都散了。听说今儿小姐害喜厉害,爷回来以后,杨大人没喝几杯,也去了。”
第35章 金缮
竟已快掌灯了。
宋简仍觉头发沉得好厉害, 他咳嗽了一声, 对陈锦莲道:“去端水来漱口。”
“是。”
陈锦莲应声站起身,弯腰整了整膝裙上的褶皱, 往门前走去。还不及推门,门却从外面猛地推开,张乾慌慌张张地撞进来, “爷, 府牢出事了!”
宋简抬起头,“说清楚。”
张乾看了一眼门前直给他使眼色的陈锦莲,倒也顾不上得不得罪谁, 促声道:“晋王府的人去府牢了。这会儿要拿我们小姐去问话呢。”
宋简一怔。“意然在府牢?”
话一问出口,他一下明白过来,陆以芳借宋意然,劝他做了这个闭门的生日, 又将他灌醉,无非是要让府牢的消息送不进来,给宋意然留出这个下手的空档。对于宋意然要杀纪姜这件事, 宋简并无十分的意外,只是, 为什么晋王府的人会在这个时候插进来?
“牢里的人呢?”
张乾道:“还不知道,府牢前都是晋王府的人, 来报信的人这会儿也进不去了。”
宋简想起之前那个梦,不由得背脊隐隐发冷。
“去青州府牢!”
他正要起身,却被陈锦莲拽住了衣袖。那女人扑跪在他脚边, “爷,您别走,夫人说了,爷今儿醉得沉,若妾未好好伺候,要对妾动家法的。”
宋简心中正有焦怒,不得往陆以芳身上倾泻,被她这样一拉扯,又提的是陆以芳的名字,一下子如一根芒刺,刺到了他的背脊上,对陈锦莲宋简从来不谈尊重,美丽的肉体,听话就对了,如若不然,甚至不如窗外一株斜枝旁生的矮树。
“放手。”
“爷……”
陈锦莲那双眼睛里蓄了晶莹的泪,抬起头望着他:“您心疼妾吧……”
宋简一把将袖口从她手中扯了出来,纤长的指甲与柔软的寝衣一阵划拉,撕开一条口子来。宋简抬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袍。
“家法是吗?不用你们夫人,来人,拖出去打。”
张乾见宋简动了怒,忙跟过去替他更衣,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喊之声,却愣是一句都不敢劝。慌乱中,连革带都系错了一次。
不多时,外面的哭喊声停下来,转而城了一阵悲哀的啜泣。
下人们传话,“爷,车备好了。”
张乾替他推开门,自个先一步跨了出去,却见青廊上,陆以芳交叠的着一双手,端端地立在门旁。
“爷……这……”
宋简理着袖口从里面跨出来,却见顾陈锦莲瑟瑟地跪在陆以芳身后,满脸泪痕,妆脂也被冲散了,身上被剥得只剩一件单衣,外头罩着陆以芳褙子。她见了门口的迈出的靴子,还不及分辨是谁,就忙伏身下去,“爷,妾错了,妾错了,您饶了妾吧……”
陆以芳低头望向陈锦莲,“爷要责罚的人妾。她是个糊涂可怜人。”
宋简也往向地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可怜过她这个糊涂人。”
说完,抬脚下了石头阶。
“爷!”
后面追来一句:“意然也是为您好。妾也是为了阖府之幸,你若真把临川当成是个奴婢,喜则宠之,不喜则撵之也就罢了,妾也不会为难她。可您一而再再二三的护她保她,阖府众人,如何能心平,如何能安宁啊!”
宋简顿住脚步,陆以芳往前追了几步。
“意然说过,您与她都是天地间浮絮,再无所依,但妾,陈氏,还有宋府的这些人,都仪仗着您在人世间活着,我们是宋府的人啊……可是,临川是什么,她是宋家的劫!你不能对她再留情了。”
宋简仰起头,天已极暗,四处的下人正在点灯。
春夜有其柔情万种的模样。
正如他披挂在身,慎重的保护着伤口的皮。
可是,陆以芳,陈锦莲,还有那些温柔美丽的女人撑给他的那张俗世温热皮,仍然与他龃龉。而青州府牢里那个被皇族抛舍出来,孤零零地立在苍茫人世间的女人,明明给予的他的是一半滚烫,一半冰冷的东西啊。
宋简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独自往前,出府而去。
车行至青州府牢前,却见王府的府兵在门前把守。
宋简下车,正见前前面迎面跑来来宋府报信的狱卒,“先生,王妃来了,里面现在进不去。”
宋简侧头往前面看了一眼,“小姐呢?”
“宋意然在里面。”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宋简回过头,背后的阴道上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顾有悔。
“宋简,宋意然迟早害死你。”
说着,他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来,将一块梅花金缮的碎瓷片举到火把下面。
“宋意然今日拿这样瓷盏装毒酒过来,要毒死纪姜。还好我见她独自来府牢不放心,一路跟来了。”
“临川呢。”
“临川,那个糊涂公主,你不让她死,她自己敢死吗?”
他说完这话,又朝旁啐了一口,“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样东西,整一件碎在牢里了,余龄弱进去的及时,我不能全带出来,纪姜说,这个东西若是落在余龄弱手里会出大事,究竟是什么。”
宋简接过他手上的碎瓷。不禁一怔。
这是去年他亲手修缮了一套瓷杯,烧金为液,顺着的瓷杯的裂黏画梅花。后来,陆以芳说喜欢,他也就给了她。怎么会到宋意然手中,宋意然为什么又会用这个东西来盛毒酒呢。
来不及理清所有。但他也看明白了一点,有人利用宋意然杀纪姜,将灭口的罪名引到自自己身上。
想着,宋简将碎瓷扣入袖中,越过顾有悔往府牢门前走去。
“你去哪里?”
宋简没有应他,转而道:“我问你,她喝了毒酒吗?”
顾有悔垂下头,目光有一丝闪烁。“喝了,但那毒……不致命。”
“不致命?”
顾有啧了一声,“哎,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
宋简不再追问。眼看着已经要走到到府牢门口,宋简顿住脚步,回头道:“余龄弱不认识你,你跟我一道进去。”
此时府牢中烧亮几十把火把。
纪姜的牢室前,余龄弱立在宋意然面前,宋意然已经站不住了,靠坐在一张椅子上,额头上隐隐地渗着冷汗。余龄弱是突然进来的,她还没来得及走出牢中正堂,就与她撞了个正面。
这边,杜和茹将替纪姜诊过脉,一路皱着眉出来。
余龄弱的目光没有从宋意然身上移开:“怎么样了,杜太医。”
杜和茹齿缝里吸进一口气,“这……娘娘,犯人虽有呕血之状,诊脉却诊不出什么什么毒啊,牢中也没有看到有什染毒的东西。”
宋意然松了一口气,抬头道:“娘娘,您把奴婢等人也过了一遍身了,也是什么都没有寻到,奴婢说了,奴婢只是来看看她。绝非要灭口。我们大人,等着奴婢回去呢。娘娘还是放奴婢出去吧。”
余龄弱皱了皱眉,“你住口。”
而后对左右道:“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出来吗?”
“娘娘,搜过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话音刚落,有人来回报:“娘娘,宋府的人来了,说是要接宋家的小姐。”
“打走!”
“这……娘娘,是宋先生亲自来了。娘娘见吗?”
余龄弱正烦没个应正,听他还敢亲自来,心里气儿不打一处来。“让他进来,本妃正愁问不清楚呢!”
宋简穿过正堂,转进阴长的甬道,走近灯火圈子里,隔着牢门,看见了蜷缩在地上的纪姜。她背脊狰狞地弯曲着,顺着沉重的呼吸,肩膀一阵耸,一阵颤。
重逢不过三月有余,凌辱,责罚,牢狱,大齐的明珠,几乎被碾作粉尘,这残而寂美的一幕落在他的眼中,像立春前的那长大雪,一片令人心疼的孤冷洁白。
宋意然见他过来,挣扎着站起身:“哥……”
宋简伸手将她护入怀中。“娘娘,意然有何处冒犯,还望娘娘念在她年幼无见识,宽恕其过错。”
余龄弱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抬手指了指牢室中的人。
“宋先生,你与本妃装糊涂么,这个人,入了青州的府牢,你们一不许我王府过刑讯之事,二不呈报审问结果,如今更要杀人灭口!”
她看向宋意然:“还好本妃来得及时,人才不至于被你们毒死,但她已然中毒,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下毒。”
宋简握住宋意然的手,“可又人看到意然下毒。”
牢中的狱卒忙道:“小姐是来探看人犯的,并没有……并没有下毒之举啊。”
“是啊是啊,我们大人说了,他是朝廷的钦犯,要我们严加看守,外面的东西,但凡带进来,我都是要搜的,宋小姐进来的时候,什么都么有带啊!”
余龄弱被这杨庆怀的应声虫气的憋闷。
“那她是凭空中毒了么!”
宋简扶着宋意然重新坐下,侧头对狱卒道:“搜过了吗?”
“搜过了,牢室里里外外,包括宋小姐……身上都翻了一遍。”
宋简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查过,则必另有蹊跷,意然身子重,受不得惊吓,还请娘娘仁慈,放她回去。宋简留下,听娘娘问话。”
正说着,杨庆怀也赶来了。
他在宋府吃了酒,这会儿醒了一大半,走路还有几分踉跄。
“娘娘,是下官管制不善,惊了娘娘亲自过来过问,这……”
“杨大人,你是我青州的父母官,百姓皆仰仗你的明断,你青州府牢就是这样管制,一个民妇都可以随意进出吗?”
“是是是……”
杨庆怀拱手挪到宋意然身边,“是下官糊涂,下官有负王爷与王妃信任,还请娘娘,给下官一些时间,下官查明原委,一定回报娘娘。”
杨庆怀为政,最大的一个拖,余龄弱听多了这样的鬼话,这会让只觉得无力又恶心。想着邓瞬宜还未入王府就被人劫走,这个女人又险些被灭口,自己得了消息,赶来是赶来了,又偏偏拿不住实证,心里懊恼。
宋简看了一眼杨庆怀,杨庆怀会过意来,忙开口垒台阶。
“娘娘,您看,这会儿也寒起来了,牢里湿得很,娘娘这样的千金之躯,怎么受得住呢,下官陪您出去吧。”
余龄弱无法,正要转身走。
却听宋简道:“娘娘留步,宋简有一事不明,娘娘今日,为何会来府牢之中。”
余龄弱闻话手指一握,递消息进王府的人并未露面。宋简这么陡然一问起,她竟不好答了。
“宋简劝娘娘一句,宋简与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娘娘,不要听信谗言,抹杀宋简一片赤忱。”
反将一军,偏生说得又在情在理,余龄弱心里的气焰全然被压了下去。
她咳了一声,顶直自己的脊背,“宋先生的话,本妃明白了,宋小姐今日受了惊吓,本妃心有不忍,日后令有赏赐相慰,望宋小姐身安,也望宋先生,与王府同心同德。”
说完,甩袖去了。
府牢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下火把噼啪作响的声音。
宋意然走到宋简面前,垂头道:“哥,我……”
“你也知道怕啊。”
杨庆怀忙道:“宋简,今日的事,真的是我疏忽了。我早该想到意然有这个心思,宋简,这是我的过错,她有身孕在,你千万别怪她。”
宋简看了一眼纪姜,又看向眼中含泪的宋意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抬手将宋已然被冷汗润湿的一缕额发挽向耳后。
“回吧。好生歇息,杨庆怀,找大夫好生看看。”
杨庆怀听他这样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忙伸手扶住她,将人圈入自个的怀中,连声道:
“诶诶,我懂我懂。”
说着,圈着她往外走去,宋意然一面走一面回过头,看向牢室之中蜷缩的纪姜。经历了将才的一幕,她终于稍稍明白了些什么,想起纪姜的话,她有些后怕。纯粹的家仇与复杂的政局叠加在一起,她太年轻,但还是隐隐有了畏惧。
牢中的人都退尽。
只余下宋简,顾有悔与纪姜三人。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寒气从缝隙里渗出来。纪姜嗽了好几声。顾有悔正要解下自己的外袍与她,却见宋简已经走了进去。
纪姜抬起头,火把的影子跳跃,也将他的轮廓烧出了毛边儿。
“爷……扶我一把……”
她的声音很孱弱,宋简却立着没有动,顾有悔“哎”了一声,一步上前扶住她的背。
“你明知他这个混蛋的血是冷的,使他做什么,你……”
话还未说完,却吓了一大跳。
她腰下压着的,是一摊碎掉的瓷片,有些割破了她的皮肤,沾着鲜红的血。
“天啊,你把这些东西藏在自己身下……”
宋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与刚才顾有悔交给他的那片一样是梅花样的金缮瓷。他低头望向靠在墙上的纪姜。
“临川,何必呢。”
纪姜脸色苍白,“把这些东西,收好带出去,还有……爷,宋意然身边,有……”
“顾有悔,去把狱医找来。”
顾有悔站起身,“我看不用找狱医了,我回一趟小镜湖把师兄找来,刚好,我也有话要问他。”
说完,她松开纪姜的背,又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来,折垫在她背后。
“宋简,她中了毒,身上又有外伤,定然有寒,我知道你恨她,但看在她为你和你妹妹受罪的份上,你留点人情吧。”
顾有悔走后,宋简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个梦。
同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她有一身伤,靠在黑青色的墙壁上,跳跃的灯火切割着她的影子。她话至一半,却因难受,而不得全述出口。
宋简走到她身旁,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久了,他的脖子有些发僵,索性靠着她,撑腿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那瓷盏是我的东西。”
纪姜咳笑了一声:“看得出来。”
说着,她闭上眼睛,“你从前画梅花的时候,喜欢画斜枝,这很奇怪,都说梅花高洁有品,你却觉得,干弱枝蜿,才有风流之美。”
说着,她顿了顿,侧头望向他,“我记得,你以金缮残瓷之时,常掺以青金石石粉,缮处有石脂,见火则有星点之光。”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如同春墙之后漏出的细风,徐徐地铺展开金玉满堂的过去。
离开她以后,宋简已经很少再鉴金石,缮残瓷了。一是青州军政之事繁忙,这些东西在手边,总像是鸡肋,二是没有人明白,这些清冷高傲的艺术背后,他隐秘的表达欲望。陆以芳看不懂,宋意然也不能理解,陈锦莲之流就更不用说了。
“爷,您在想什么。”
她的话,将宋简的思绪拽回。他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没想什么。”
他侧过头来,鼻息就在她耳侧。
“你帮了意然,这份恩,我记,但……”
“你想说,恩仇不相抵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鼻尖也红了。
“没事,我对你,对意然,都无所求。”
“纪姜。”
他突然唤了她名讳。
“你懂人在逆流中,不进则将卷入旋涡的道理吧。”
纪姜没有说话,良久才“嗯”了一声。
宋简望着对面的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烧在他的瞳孔之中。“你不让我入帝京,帝京的人却入了青州,你逼我放邓瞬宜,你坐在龙椅上的弟弟,放过我了吗?”
说完,他声音寒淡下来,“意然身边的人,不管是梁有善的人,还是朝廷的人,目的都是要离间我与晋王府的关系。若他们得逞,然后呢?”
他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临川长公主,还要再赦宋简第二次吗?”
他望向他,目光中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疼。“纪姜,我不会再纵你赢第二次了。”
一声落地,身旁的人,却流出了眼泪。
她蜷缩起双腿,将脸埋在膝间。宋简看向她的手腕,原本光洁的皮肤被镣铐摩擦得满是伤处。她好像真的很冷,事实上,自从来到青州,她从来没有周身温暖过哪怕一日。
宋简沉默地望着她良久。
直至她拼命忍回所有的眼泪。他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的领扣,从自己身上褪了下来,转而覆在她的肩背之上。他犹豫了一阵,终还是将她揽入怀中。
“我不喜欢女人哭。”
他未必明白,究竟是什么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以至于纪姜会在自己眼前落泪。
可当他真正拥住她的柔软的身体时,所有的猜忌,困惑都消散了。
眼前只有一团火把烧出的火焰。还好,她没有如梦中那样被吞噬掉,否则,这个广袤的人世间,他无尽的恨意,快意,情意,寻谁清偿啊。
第36章 寒食
宋简从府牢回来时, 陆以芳仍然立在青廊上等他。
她亲手提着灯, 暖黄色的灯光被摇晃的叶影拨如粼粼之水,温柔地从阶上倾泻到宋简的脚边。
“有话要说?”
宋简走上台阶, 深夜仍不减春寒,他不着外袍,轻薄的青罗衫随风扬起一角, 搅颤着阶旁应季而生的翠微。
“妾不该说那样的话。”
宋简伸手握住她的下巴, 轻轻抬起。年过三十的人,就算保养得再好,眉目间总有那么些浅浅的肤纹。
这也算是一种肌肤之亲吧。尽管久违, 却还是能点沸一时凉冷的热情。
然而,就在她尽力仰起脖子回应他手上的力道,以至于脖颈上的血管都因吞咽而颤抖时,他却突然开口道:“意园的人大多是你挑的, 你亲手来杀吧。”
“杀……”
她猛然睁开眼睛:“您说什么。”
宋简松开她的下颚,“动手就好。”
说完,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往西桐堂内走去。
背儿高的香烛烧成了一滩软泥,幔帐深垂。
宋简疯狂地在陆以芳身上要了一回。对于陆以芳来说, 那毫章法的冲撞和揉捏仅仅带来了疼痛,吮吸她情和欲的疼痛。宋简似乎急只是急于证明什么, 将她的身子几乎当成一块毫无知觉的肉。她起初还能那么喊两声,后来甚至连嘴都被堵了。
黑夜里,宋简没有看见陆以芳的眼泪。发泄过后, 除了身旁滚烫的身体之外,他竟然从这件人间第一大乐事上感受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疲倦。
三更天。
外面起了大风,穿过青墙,走廊,把万物摇出了鬼魅般的笑声。窗外的金竹其叶如雨如针,顺着裹挟生灵的风,卑微地扑打在无名的素窗上。
陆以芳赤、裸着身体,从榻上爬起来。
她狭小心地避过宋简的身体,轻轻下了床,弯腰穿好鞋袜,又从满地的凌乱中捡起自己的亵衣,接着窗外悬灯光,在镜前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而后将外面的银绣如意纹褙子披在肩上,一个人推开西桐堂的门走出来。
外面答应的人是迎绣,听到声响忙跑过来。
“夫人,您怎么这会儿出来了。风太大了,您不歇了吗?”
陆以芳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迎着风迈了出来。
她抬起头,往幽暗的庭中望去,根雕石架上放着嶙峋不知其名的怪石,春梅长出了叶子,干遒枝斜,宛如风流的鬼影。
梁有善的那一句话,剖白了她的整段婚姻。
白日是热闹的表面,夜里才是孤独的里子。
她享阖府认同,享清州满城尊敬。但他不曾舍与红尘里零星半点的恩情。
所以,意义又何在呢。
夜风凌冽地吹起她的衣裙,一只惊鸟穿过广大的凤凰树树冠,冲入寒空去了。
陆以芳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沉默的西桐堂。
“迎绣,去备水,我想沐浴。”
***
四月。寒食节。青州城所有的酒馆都闭门谢客,雨水的季节来临,青檐上滴水如帘,过了午时,路上无行人,也没有烹调油烟的气味,所有的草木都干干净净地浸在朦朦胧胧的烟雨中。
杨庆怀坐在府堂上,手扣着一本公文。
“宋简,朝廷的回文下来了,要青州府衙押送行刺晋王的人犯进京议罪。你怎么说。”
宋简立在府堂门前,抬头看着头顶如珠帘一般垂挂的檐上雨流。
“这是你青州府衙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
杨庆怀往太师椅背上靠去。“除了刑部的公文,还有一道圣旨。许太后大寿,召各地藩王入京朝贺。宋简,这一道公文一道圣旨,一齐在这个时候下来,我摸不准啊。”
宋简依旧没有回头。“朝廷要试地方的忠心。”
杨庆怀望着他的背影:“依你看,晋王应该去吗?”
宋简笑了一声,“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圣旨下了就要接,否则就以兵抵紫荆关来抗旨。”
杨庆怀差点没重太师椅上跳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又要逼着我反朝廷了……”
他一下子拉跨了眼睛:“宋简啊,你给我和你妹妹几日安宁吧,她才有了身子。”
宋简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杀伐局。”
“什么意思。”
“这道圣旨有意思得很,召众位藩王入帝京,但凡有人不至,则立时把不臣之心,在自己的兄弟叔伯面前摊出来了,你觉得朝廷的下一道旨会怎么下?”
杨庆怀掐着手上的一只青瓷杯,到真是认真凝神想了想。
“借力打力,集其他藩地之军力攻不臣之人。”
宋简嗯了一声,“对。”
说完,又添道“这些藩王在地方上,不一定受朝廷节制,但人在帝京,相互之间,却天然有掣肘和制约。彼此监察猜忌下来,最后没有人敢不出兵。”
杨庆怀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晋王必须去了。这……”
“你怕什么。”
杨庆怀坐直身,正色道:“怕这道圣旨分明就是针对青州下的。晋王是个痴儿,余龄弱吧,虽说有那么几分魄力,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帝京有顾仲濂,王正来那么些人,哪里是对手。”
说完,他不由得呛了一声:忙追道“你不会要随晋王一道入京吧。”
宋简没有立即回答他。
漫天的雨声大起来。
杨庆怀从案后走出来,走到他背后。
“对了,宋意然身边的人,查出来是谁的人了吗?”
宋简笑了笑:“牢里的人喝了毒酒,却没有死,还有什么好查的,顾仲濂利用临川,恨不得把她的骨头都榨出汁水。”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画面感,杨庆怀觉得自己背脊有些发痒。
犹豫了一时,还是问道:“你让那个顾家的小子去给她治病,当真不怕他劫走她啊。我要给刑部复公函了,到时候,交不出人犯,你得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