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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她像一只巨大的蝴蝶, 撑开斑斓炫目的翅膀,而翅膀之下, 酣睡梦呓的是她这一生唯一苍白的指望。蝶翼有多薄呢?恰如她肩上不知何时被枝丫勾破的披帛。
但她就是那么护短,容不得别人半分侵害到这个痴人的性命。因若他垮了, 她余龄弱现在走的路才真的是不归路。
“好。”
沉默良久,余龄弱终于吐出了这个字,她扶着晋王站起来, “本妃和王爷就等你杨大人问案的结果。”
杨庆怀应下,转对旁侧道:“去府衙传人过来,把人犯人锁走。”
这边的乱正稍平,那边杜和茹被人连拎带推地拽了过来,他原本就是跟着晋王一路从帝京过来的,对晋王很是尽心,见他受伤,慌得就要上去查看。余龄弱扬声道:“王爷是皮外伤,先看看这个人,千万不能叫他死了。”
“是是是。”
杜和茹蹲下身,地上的血已经有些凝固了,空气里的腥味惹得众人发晕。杜和茹是太医,寻常很少见这样大的伤口,一时下手有些困难。查人面色的时候,却猛地愣住了,口舌也开始结巴。
“啊……,这不……不是……是平西后府的小侯爷嘛,这怎么……”
余弱龄闻话一怔,她虽不甚明白帝京的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知道,东厂的人找这个小侯爷已经找疯了。此人怎么会来了青州,还在宋简的府上。听他的意思,像是知道宋简要对晋王不利。
她生怕人死了问不出那句“宋简要杀……”的后半句话,忙促道:“他是王爷的救命恩人,您先不管别的,就说有没有性命之忧。”
杜和茹挽起袖子,剪开邓瞬宜的衣服。见伤口虽是血流不止,却不见得有多深,且也不在要害之处,忙回头道:“回娘娘,没在要害上,人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但当务之急是找个干净的地方止血。”
陆以芳道:“扶人去厢房吧,奴婢叫人收拾出来。”
余龄弱却一句堵了回去,“何敢再这里再呆下去,怕是有人一计不成,还要再坑害王爷和小侯爷的性命。把小侯爷给我带回王府。”
她这样说了,就再也没有拦的道理。
陆以芳看向宋简。
下人们点了十几盏灯过来,将原本暗沉的内园小亭照得透亮,连最细小的尘埃,都在人脸上沉沉浮浮。
宋简仍与纪姜跪在一处,挡住纪姜面前所有的光,他阻隔灯火而落下的阴影沉默地将身旁的女人包裹了起来。
“宋简恭送王爷娘娘。”
他松口了,余龄弱也松下一口气,这也算他宋简表面上还认王府这个主,余弱龄明白,至此不该再纠缠,留下一句,“杨知府审出结果再来回话。”后,命人将邓瞬宜架起,出府登车去了。
王府的人也如群游的鱼一般退了出去。
宋意然忙走上亭去,扶住宋简的手臂,“哥,你快起来。”
宋简没有借她的力,一手撑着染血的地面,缓缓地站起来。杨庆怀衙门上的人也到了,杨庆怀先摆手让他们先侯在下面,抬头对宋简道:“人我是必须要拿走,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宋简低头望了纪姜一眼,喉中气灼黏。
“没有。”
杨庆怀有些不忍,“宋简,你是知道的,过堂不脱一层皮,是说不过去的。”
宋简闻话,却嗤笑,“堂上你有什么好问的,她已全招了,无非因青州谋逆,害其被贬庶人而生恨行刺。你往朝廷写折子,等刑部的意思吧。”
说完,他低头沉默地再次看向她。看向她虎口的伤处,她的双手是被反绑在身后的,血把褐色的绳子都染红了。
宋简抬手,松解开自己束发的绸带,弯腰,一手抬起纪姜的手腕,寻到伤口处,他一圈一圈缠地不急不慢,脸就在纪姜的肩处,咫尺之距,心跳都渐渐相并。他手上的力道柔和,呼吸温暖。
“你赢了。”
血腥之浓已经快被夜来的风吹散了。他将最后一截绸带扎紧,直起身来。
“带人走吧。”
说着,他望着她的耳侧。
“我就不送你了。”
天光大亮。
宋府惊心动魄的那一夜后,青州府无论官民,都在议论晋王在宋府遭遇刺客一事,然而,晋王毕竟只是受了轻伤,所以这件事仍就是街头巷尾的闲谈之资。
“听说刺客是个女人啊。”
“什么女人,是那个被贬废的长公主。”
“哦,说起来也是惨淡,好好的一个公主,成了朝廷和青州一战的牺牲品。难怪她要杀晋王。”
“谁说不是呢,听说宋府已经把他交给知府衙门了。这可怎么判啊……”
市井还是市井,人们用一种看似讳莫如深的口吻,将晋王与其年轻的老师之间的关系,杜撰出了五花八门的说法。
近三月,青州的整个阳春彻底热闹起来。无边的仙客来染红了所有歌馆楼台的墙。
升仙楼上,李旭林掐断一朵翠微的花茎。
“你的意思是,督主今年春天,都看不到邓瞬宜这个人了。”
淡绿色的茎枝汁水渗进他的指甲缝里,李旭林一时有些厌恶,招手要了一张帕子。一面擦,一面续道:“宋简啊,人都已经在你的府中,怎么还能逃出去。邓瞬宜那软脚虫子,凭空长翅膀了吗?”
宋简背对着他立在窗前。
下面是喧闹的春市,青州的春极短,因此不论是从女人春裳上明艳的绣纹,还是盆中忍了一个冬天的花卉根茎,都要竭尽全力地延伸。广袤的人世间,岁月是唯一仓皇的东西,其余再孱弱卑微的生命,都仰着头,蓬勃地向高处,远处涌动。
他无端想起纪姜。
距她入狱,已经近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中,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但他想起很多过去自己在狱中的事,那种阴冷和潮湿,至今都还回旋在他的膝盖之上。
好似真的有些冷,宋简端起一杯升仙楼新沏的碧落春,吹开热烟,喝了一口。
“我不想看女人以命相搏。”
李旭林不解,“什么意思。哪个女人?”
“临川。”
李旭林直起背,“怎么以命相搏了?难道以死相逼,逼你放了邓瞬宜?”
宋简不禁一笑。也许很多人仍然觉得,被朝廷抛弃的公主,身为下贱的奴仆之后,除了一条贱命之外,不会再有任何的筹码。这无可厚非,但她毕竟是纪姜,是那个亲手断送宋简一生的纪姜。
宋简不觉得有必要和李旭林去解释。
他将茶杯放在窗沿上,指腹顺着杯沿划了一个圈。转道:“让你们梁督主放心,老侯爷留给邓瞬宜的那样东西,已经在我手上了。”
“什么!”
李旭林跳起来一步跨宋简身后,“他怎么可能把那东西带在身上。你怎么问出来的,难道你宋府,还私设了刑堂啊。”
宋简没有回头,手指沿着杯沿儿又划了一圈,“邓瞬宜是软骨头,痴情种。”
他淡笑了笑,带有一丝鄙夷,“你们东厂该学,让鞭子和板子去攻心。”
“诶……”
李旭林语窒,东厂撬人嘴的手段,已经是登峰造极,被他这么一揶揄,却还真分辨不得。
宋简抬手放下窗帘子,外面的热闹一下子被阻隔。
他转过身,走回桌前从新坐下。
“东西我看过了,是可以呈上文化殿杀阉狗的刀。”
“你……”
他说得直白,却又云淡风轻,丝毫没有要谄媚之意。
“李旭林,地方上的官吏,是因为见不到皇帝的面,才把梁有善当成皇帝模偶来拜,但说白了,他就是狗皮蒙的模子。内阁的人,或者累世读书科举的江南浙党,背后都抬着狗头铡,除了我这个青州的孤鬼,他敢握谁伸出来的手。”
李旭林沉默了一阵,道:“督公何尝看不清局面。”
宋简淡看他一眼,而后将张乾唤了进来。
“把东西给李千户。”
李旭林接过张乾呈上的东西,却见是一本册子。
“我已经看过了,今年初春,江南借蝗灾之后,杭州知府革职,顾仲濂亲下南方,提用了一个浙党的新人,此人自杭州府起,清了一轮田,目的是要退田与民,结果翻出了梁有善的私产。一个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侵吞的土地,几乎是四分之一个杭州府。”
他抬手拍掌,“过犹不及。若不是西平侯看不惯顾仲濂独揽内阁,不肯与内阁共通,这份册子,还真就有可能见天日。”
李旭林压根不敢去翻那本册子。忙用油布包好,藏入怀中。
宋简伸手续茶,“你回去告诉梁有善,邓瞬宜的口,灭不了就算了。江南的私田,如今该散出去就散出去,天道轮回,不能光杀人不积福报。”
说完,他站起身来。张乾替他移开面前的屏风,随在他身旁道:“时辰还早,爷不用了膳再走吗?”
宋简顿足脚步,“也好,让厨房做一小席,我带去府牢。”
***
纪姜终于明白,当年她在刑部大牢见到宋简时,他为什么不能完全睁开眼睛。
牢狱之中,是分不清白日还是黑日的,一柄染着黑油的油头布火把日夜不停的烧在她的眼前,暗了又被换掉,而后,又慢慢再一次黯淡下去。很多无名的虫子轻轻松松的爬进她身上单薄的囚衣之中,她又起身把他们一点一点地抖出来,细辨之后,发觉那是春蚁的幼虫,原来惊蛰过了。
在这之前,她并不完全理解,牢狱与刑罚给宋简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然而牢中的一月,她终于见到了宫廷永远都不会想让她看见的东西。牢中犯了法的女人,被带上重枷锁,丧失所有的尊严,甚至贞洁,狱卒牢头为了谋取钱财,拿着女犯的身体做起了勾栏的皮肉买卖,女犯虽生不如死,却又不能如男人那样忍得自断舌脉的疼痛。久而久之莫名地就顺服了,她亲眼看过女人的衣衫被剥剪干净,露出雪白的皮肤,他们扯破喉咙地喊叫被厚长的牢墙吞没,那种恐惧之中又混杂着淫迷的呼喊,令她一宿一宿,噩梦连连。
男人则被逼作劳逸,动则遭受重刑,那些原本胫骨强劲的胳臂,被麻绳,铁链来回的交缠,有些甚至清晰见骨。他们甚至不能呼痛。因为他们不是女人,痛呼引不起牢头狱卒观感的快感。
人沦落至此,活着,真的比死需要勇气。
然而,没有人敢动纪姜。
她像一个旁观者,被放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可是她观得了世上之音,却没有菩萨那三千法相,得以普度众生。
纪姜发觉,原来公主是稳坐莲台的金身偶像,是朝廷,捧到百姓面前,光滑流转,悲天悯人的虚妄而已。而刑律从不同情任何一个落入其中的人,不问缘由,只是吸饱血,无线撑大震慑臣民的阴影。
所以,刑部大牢的那段时光,宋子鸣和宋简,这些世代读书的举世清流,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呢。
她记得,宋子鸣的牢室里,放着一本翻了烂的《菜根谭》,而宋简的牢室之中,那面青白色的墙上,满却是他用尖石刻下的“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那时王守仁在狱中所作的《不寐》,宋简用曾经交给她的字体,写百遍之多。
不同年岁父子,彼此有不同年岁的认知。
他在公主府中隐下的躯体中年轻的光芒,在酷刑一下子撕开锦衣玉服之后,终于破裂而出。
纪姜不禁捡地上的一块石头,抬手扼腕。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她用了一种极其古老的宫中调,吟起此句。
回忆着宋简教她写字时候的要领,用尽全身力气,写完了这十个字。
牢门上的锁链窸窸窣窣地作响,纪姜回过头来,狱卒正在开牢门。他到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头,为什么知府大人亲自吩咐不许任何动她。又见她着实漂亮,自以为猜到了几分大人的心思。因此对纪姜格外客气。
“临川姑娘,走,过堂了。”
“为什么要过堂,该招的,我都招了。”
狱卒道:“姑娘莫怕,不是我们衙门的公堂,我们大人有几句话,想在前面单独问问姑娘。姑娘只实话实说,不会受皮肉之苦的。”
说着就要去解她手上的镣铐,一面道:“大人心疼姑娘,姑娘该懂事的。”
镣铐应声落地,狱卒弯腰捡起来,随手搭在肩上,“走吧姑娘。”
她被带到了刑房,却没有闻见腥酸之气。四周的人都被清干净了,除了墙上挂着的刑具入目生寒之外,她没有感觉到一丝平时的戾气。
刑房安着一方木案,案后是一把圈椅。
木案上点着一盏豆大灯,灯下的男人口中正吟着她将才吟唱的那句诗。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同样的十个字,同样的宫廷古调,带着几分世人无法欣赏的孤傲,优雅地从他的口中吐出。他身上似乎带着些外面阳春盛放的凤仙花香气,她太熟悉这个气息,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每到这个时节,她都会带着李娥和弟弟去采撷凤仙,碾碎了,蒸成花泥,调成胭脂。
“进去吧。”
狱卒轻轻推了他一把。
她挪开步子,慢慢地走进去。这样的相见,让纪姜隐隐有时光倒流之感。
她去牢中见他的时节,没有如今这般好,以至于她带到他身边的,出了凌冽的雪气之外,再别的一丝暖和香。
她闭上眼睛,将过去的影像从眼前清走,走到他的案前,缓缓地屈膝跪下来。
“您要审我。”
吟唱休止。宋简低头望向她。
“对。”
纪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松力跪坐下来。
“您问吧。”
宋靠向椅背,灯影柔柔地在墙壁上拉扯着。他语声平和。
“邓瞬宜在晋王回府的路人被人劫走了。劫走他的人,是顾有悔吧。”
纪姜点了点头,“是。”
“如今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杭州府,临川,果然厉害。你设计行刺晋王,又让邓瞬宜替晋王挡了那一刀,借晋王妃对我怀疑,让她误以为,邓瞬宜知道我的某逆之计。借她的手,救邓瞬宜出府。这些我明白,但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知道我会要他的命吗?”
纪姜摇头,“你不会要的他的命,但是,你会把他交给梁有善。他是西平侯府一案的漏网之鱼,一旦落入梁有善手中,一定是个死。”
案前的人沉默,
“你怎么知道,我要把他交给梁有善。”
纪姜轻轻的咳了一声,“你人在青州,原本不需要插手西平侯府的事,但你却让楼鼎显把他带回了青州,目的只有一个,拿他的命和老侯爷留给他的东西,去与梁有善做交易。司礼监是我弟弟身旁最亲近的屏障,我绝不能,让你的手,伸到司礼监去。”
宋简瞬着他的话,一下一下点着头,“所以,你要救他,也要拆这笔交易。”
说着,他抬眼,“临川,人沦落至此,还有这样的计谋和眼界,呵,大齐公主啊,宋简佩服。”
他唤她公主了,他不再从身份上辱没她,可这一声公主,却当真是说者有恨,听者有伤。
他缓缓地从案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既然能让顾有悔把邓瞬宜带到晋王面前,那一刀,为什么不让他来刺。”
纪姜轻轻地闭上眼睛,她不是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已然问出来,像一把双刃的刀,一半割在柔情上,一半割在理智上。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想听你亲口说。”
纪姜将手抵在喉处,尽力放平声音。
“好,若是如此,你怎么能得出一个‘失察’之过。”
说着,她抬头望着他,“顾有悔行刺之后逃脱,宋简,你怎么跟王府交代?怎么跟青州的百姓交代。”
牢狱中没有风,灯火的影子安宁的定在墙上,她蜷缩的身子像一只孱弱的猫,静静地伏在他的脚边。
“只有我,只有临川长公主纪姜,只有我这个被朝廷贬废,流落青州为奴的女人,才会利用你去谋杀晋王!只有我才……”
话音还未落,纪姜的咽喉却一把被他扼住,双膝离地,被人往上提拽而起。
与此同时,她看见宋简那双阴郁的眼睛,他根本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
“所以,你要宋简大义凛然把你交给衙门法办,最好坐在法场下面,看你被判凌迟,千刀万剐是吗?临川,他邓瞬宜他算个屁啊!”
纪姜站不直身子。一阵窒息之感,令她的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宋简……我曾为了皇家的权力,断送你们宋家一生。我愿用我余下……的残生来赔偿你,可我不能捧出大齐的江山来偿你,宋简,我……我……不信,不能两全!”
第33章 凤仙
至于此时, 宋简觉得“两全”仍然是一个虚妄无边的话题。
她人就在眼前, 魂却在苍穹之上那个混沌无解,又宏大浩瀚的意义里。无力之感侵袭而来, 他掐住她咽喉的手松了力。手掌张开,纪姜随之像一堆苍白柔软的布,堆叠到他的脚边。
她用手摁住被宋简掐出指印的喉咙, 呛咳了好一阵, 终于缓出一口气来。
“爷,您放心,这世上, 除了宋家的人,没有人能拿走的我的性命。”
宋简退到案后坐下来的,仰起头,望向被火油熏得乌黑的刑房顶。
“对, 对。”
他连吐了两个字,而后双手交握,抵撑在鼻梁上, 袖口滑落至臂弯,露出他腕上缠的沉香珠串。
“除了我宋家, 你已然对得起天下人。天下人,都该谢你的恩德, 敬你的无畏。”
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你也算到了,这件事, 只要移到青州府衙,最后移送刑部判罪,朝廷就一定会保下你。”
灯火一晃,他唇边的笑瞬时看起来有些残酷。
“慧极啊。”
话的尾声牵长,他沉默了一阵,“可是临川,我宋家的仇,你一个人还不完。”
***
午时过了,陆以芳歇午却睡不实在,翻来覆去一阵,受了风,到隐隐有些咳嗽。
辛奴听到声音进来,忙倒了一盏茶与她,“夫人怎么了,奴婢去与您添床毯子。”
她手上还拿着礼单册子,怕被茶沾染,倒茶时就放在了陆也芳的腿边。
陆以芳一手接茶,一手拿起礼单册子来看。“都挑定了。”
辛奴弯腰道:“挑定了,按照夫人的意思,都是咱们府上最好的东西。”
说着,接过陆以芳的礼单册子翻与她看,一面翻一面道:“奴婢不太明白,说白了,青州是我们家爷的天下,我们合该有些主人气质,就算是府上出了行刺的事,爷把该交的人都交出去了,夫人何必还要备上这些东西,去给王妃请罪呢。”
陆以芳看完最后一行字,示意她合起册子,慢慢的吞下一口茶。
“不这样又如何,当真一刀杀了那个痴人?”
她撑开手臂,舒了舒肩膀,“咱们爷和楼鼎显手上的军队,可是晋王的王军啊,其中很多将领,都是当年拼死护着这个傻瓜王爷来到青州的。他们认的主是青州王府。”
她语声清淡,说得却是坚硬的事实。
“兵权王府不敢收,是因为余龄弱再怎么强势,也不过是个女人,兵符收回来,她一个人捏不住。青州民政上的这些管理,以杨庆怀为首,她一个人,也弹压不住。因此,她不想与我们宋府彻底闹僵。但我们爷,也不能真的凌驾到晋王之上。这就是青州的政坛。剑拔弩张,四处牵制。”
辛奴很少听说起内院之外的话题。
“夫人……很难得与奴婢说这些。”
陆以芳笑了笑,她示意扶她起来,二人一道往妆镜前走去。
“我能看到的,也就这一亩三分地了,能做的,也不过是与王府走动地勤快一些,咱们爷是做大事的,顾不上余龄弱那个女人敏感的心思,那成,我们来顾就好了。”
辛奴轻道:“您待爷,可真是好。只是我们爷……”
陆以芳听完这句话,描眉的手却怔了怔。她待宋简真的好吗?在外人看起来似乎是的。放眼整个大齐,可能真的再也找不出一个人如她这般贤惠的妻子,娇妾美婢全部大度地畜给宋简,这些年,她花了很多心思撑起宋府的热闹,也撑起自己的‘热闹’。那是因为她不甘心,自己在宫中修炼多年的那颗玲珑心,在市井的生活里被湮灭,但正如梁有善在临别之时与她说的那句话一样。
“即便你出了这个樊笼,你还是和我一样,无论身在何处,哪怕周遭热闹,子孙绕膝,本质,还是各孤独人。”
眉画了一半,她有些画不下去了,她实在讨厌一个阉人,如此知心知肺来剖白她。
“辛奴姐姐。”
迎绣在窗外往里唤了一声。
辛奴打起帘道:“什么事,直回吧。夫人已经醒了。”
迎绣道:“咱们小姐回来了。请夫人去呢。”
陆以芳看了一眼天时,“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外面风大吗?杨大人在吗?”
“今儿风不小,小姐是自己的来的,杨老爷不在。”
陆以芳看回镜中,妆才一半,且有些黯淡出老。
“请她到花厅等着,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正欲重新续上眉妆,下手之时却觉得手指有些发僵。
她松了手臂,转而将眉笔递给辛奴,“罢了,你来吧。”
从内院至花厅,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辰。
自从纪姜入狱,宋意然也没有来过的宋简的府上,如今她怀着近四个月身孕,虽是在阳春三月,仍然穿着夹绒的袄子,粉黛未施,眉目却不画自青,脸却并没有因为不加粉脂而寡淡,反而显出一段病弱的风流。
陆以芳看着她的模样,心头不禁想着,这红尘中受尽折磨苦楚的两兄弟,还真是像,连周身的气质都一模一样。
“大风天,怎么自己来了,也不见杨大人陪着。”
她扶着要起来见礼的她坐下,“你如今虽然过了头三个月,但也得仔细养着,杜太医说,你的身子太弱了,这一胎,是受不得一点点波折的。”
宋意然欠身算是与她见过礼:“嫂子待我好,我却不能轻狂。我今儿来,既是有事要求嫂子,礼数不能废。”
陆以芳笑了笑,怕她冷,又让迎绣见厅堂的前门合上。命人去煮了一盏红枣茶。
“你兄长前日得了一盒极好的顾渚紫笋茶,你有身子,我就不请你饮了,过会儿,你一道带回去,请杨大人品品。”
说完,亲自与她递茶,“下回,你再有什么事,使你园中的管事过来与嫂子说一声,我替你办就好了,不必这么来回跑地折腾。你看,今儿就不巧,你兄长出去了。”
宋意然脱掉袖笼子,接过茶暖于手中道:“这事,别人来说,我不放心,定要亲自过来和嫂子商定。”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正是兄长不在,我才开得了口。”
陆以芳收回手看向她,“什么事,这么正式的。”
宋意然道:“三月十八,是兄长的生辰,嫂子打算怎么与他办的。”
她无端问起这件事,陆以芳道有些疑惑。宋简这个人似乎像见不得什么团聚一堂,其乐融融景象一般,不说生日了,连年节都不操不办,府中的各房若遇正日子,也都是由她做主,拿出钱去办的,宋简几乎不过问。
“哟,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兄长不喜欢铺张。前年生辰怎么过的……诶,辛奴,前年咱们爷生辰是怎么过的来着。”
辛奴在旁道:“前年像是没过,不过爷陪着陈姨娘去慈云寺烧了一回香。”
陆以芳点点头,“你瞧,他这些日子都过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