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简曾经是琴,是鹤,也是梅花,如今,他是焚琴煮鹤的火焰,也是碾碎梅花的那一只手。轮转之后,他在高处,纪姜在低处,他是想她把自己经历的痛全部经历一遍的,可人和人,如何能重叠彼此的人生呢?
他并不十分开怀啊。
“好了。”
他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酒杯,“顾有悔,你坐,咱们把这一巡酒干了。”
顾有悔坐不下来。
“顾小爷,你坐吧。”
她换了一个称谓。
顾有悔一下子莫名地松开了捏地发白的拳头。
他颓然地坐回凳子上。宋简已经举起了酒杯。“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师兄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顾有悔没有端酒,也没有开口。
宋简没有在意,他仰头独自饮尽一杯,“没事,你什么时候说,她就什么时候起来。”
顾有悔呛笑了一声,他抬手指向宋简的额心。
“你利用她来逼我啊,宋简,你可真卑鄙,她做错什么了!”
“她利用我,灭我满门的时候,比我如今到是要磊落得多。但我宋家到底做错什么!”
这话像是在回答顾有悔,却明明是说给纪姜听的。
纪姜心里一阵软疼,她伸手悄悄抬起手,捏住了他膝上的衣料。
“别说了。”
她声音很细,几乎融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中。宋简的眼睛莫名一阵发红,他仰起头来,望了一眼头顶的油布棚子,沾在上面的油花子已经发黑了,星星点点,一路蔓延至她背后,她就跪在这脏污的地方,不反抗,也不责怪,一身高贵的骨头像是被汤水煮软了一样,而他这因为煮骨而竭力沸腾的水却疲倦了下来。
“顾有悔,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情,你插不了手。”
“顾小爷,你走吧。”她也在刻意疏离。
顾有悔吐出一口气。他真的搞不懂女人,尤其搞不懂这种嫁过一次人的女人。她若肯走,他死也要带她走。可若她不肯走,这个地方,就真如宋简所说,没有他擦手的余地了。
男人之间有很多事,可以放上台面来解决,用刀剑来解决。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真的太复杂,顾有悔里内翻江倒海,寻不到一个输出口,于是他索性实言。
“公主,我心里有很多话,但这个混蛋在这里,我说不出来。”
说着,他站起身,“若公主又有一日,被他伤透了心,但愿公主记得江湖大得很,还有我顾有悔,是公主的人。”
一面说,一面低手拿过伞旁的剑,翻身上马。即要扬鞭,他又顿住,转头对宋简道:“宋简,我知道你身负灭门之痛,但我还是那句话,公主她有勇气真情,而你,就是个混蛋!”
说完,马头调转,他奔入了雨中。
暖锅摊子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水冲着油花子从纪姜的膝边淌过。
“起来。”
纪姜抬起头,宋简靠在椅背上,面前的酒还没有凉,冒着细弱的白气儿,也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因为疲倦,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你自己起吧。”他伸手握过杯子。
“喝了两巡酒了,临川,我没力气拽你。”
纪姜站起身。
宋简看了一眼她膝上的污印,转而举起酒杯,仰头喝尽残酒。
“我知道,你来青州有你的目的,不管是为了白水退兵之约,还是你想做顾仲濂的眼睛……”
他咳了一声,笑道:“我都无所谓。”
他似乎有些醉,鼻音渐浓重。
“我愿意和你再斗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吃被你蒙蔽的亏。”
说着,他仰头看了她一眼,“但在这之前,说句实在的,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你。”
“你对我很好了。”
她将手握着在袖中,低头凝着他深凝的眉心。
宋简笑了:“呵,你是真蠢,还是麻木。”
纪姜摇了摇头,“我想,你会把我交给宋意然。但你没有,你一直都把我放在你的眼前。爷,你没想过要放过我,但你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我吧。”
她似乎一语点醒了他。也点到了他的痛处。
但他们彼此只能坦诚到这一步,再深一点,就要触及到黑色的底牌了。
“跟我回去。”
***
那日以后,宋简生了一场不重不轻的病。
原本就是在春冬相交的时节,时气不好。杜和茹来看过之后,又说是饮酒和遭了雨,寒热相冲,才导致病势凶猛。但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的腿疾,又被这场病给催发了,哪怕已经过了二月,仍半刻离不得火炉子。
这一病,连晋王都惊动了。传了话,说择日要亲自来探望。
虽说宋简一手总览青州军政民政,但百姓和官员们,明面儿上拜的,还是晋王。晋王这么些年很少出王府,几乎都是窝在美人窝里享乐。也从没有亲自驾临过宋府,因此,接待晋王,这对陆以芳来说,到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内院的事情很细,也很繁琐,平日里,散给几房妾室,活着辛奴等人去办就是了,但这件事是需要她总领起头的事,饮宴如何,娱兴如何,都有千头万绪。
她不觉得烦,反而享受其中。加上宋简病后,除了每日有更文递进递出,几乎不多什么事,身边只留着张乾答应,又让纪姜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美其名曰是“责罚”,府中众人看破不说破,各怀个的心思。陆以芳眼清心明,于是,只偶尔去西桐堂回几句话,略坐一坐,也就出来了。
这日,天大晴。宋简在榻上看书。没有使唤,纪姜就伏在他的榻边小睡。
屋子在焚炭,她又太疲倦,鼻息渐重也浑然不知。
宋简在看《菜根谭》,这是宋家下狱后,宋子鸣在狱中读的一本书。如今宋简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其中修养,人生,处世,出世,字字如有血泪,是专权一生的父亲,想参透却不曾参透的东西。
他翻至第三卷 ,其中道:“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祸胎。只有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召和平。”他正闭目细品其中意思。伏在身旁的纪姜却突然嗽了几声。
宋简睁开眼睛。
“临川。”
纪姜肩头一颤,忙撑起身来。
宋简矮了矮书,“起来,去把陈锦莲唤来。”
纪姜揉了揉眼睛,“我吵着爷了吗?”她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替宋家收拾遗物的时候,她曾在宋子鸣的遗物里看到过。
她像怕他又记起什么似的,忙跟了一句道“爷,奴婢不累。”
她这样说了,他能说什么呢。离了公主府后,他很少享受这种家中闲散的生活,在宋府中,他偶尔让陈锦莲做个陪,也很少和她说话。这几日,他拿着顾有悔的事做借口,名曰责罚,实际上把她圈在了西桐堂里。
纪姜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不能对她好,但是,他要把她放在眼前。
然而,当她在眼前的时候,怎么说呢?
他回忆起了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她无聊时站在他的根雕架前,把他收藏的奇石一一讲谈出处,甚至谈及取石处的地理,水文,细评石上经络纹路时,宋简回忆起了,公主府中,编修《窥金记》的时光。那些冰冷的石头,那些无用的文华,是他跳脱尘世生活,自我内心修养的途径。陆以芳看不懂,陈锦莲之流更不能明白,因此放眼整个天下,能懂他心头所好,能与他博弈匹敌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第28章 瞬宜
“爷,楼将军来了。还……”
外面天气晴好,张乾一挑起遮帘,西桐堂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见纪姜也在里面,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宋简放下书,“邓瞬宜来了?”
张乾见他没有避纪姜的意思,忙续道:“对,楼将他们刚回到青州,一入城就到我们府上来了,这会儿在后院子里等着。”
“嗯,请他们进来。”
纪姜蹲在他的腿边添炭,听到宋简让他们进来的时候,炭火夹子噼啪一声落在炭盆上,她刚要用手去捡。却被宋简拿书背啪地打开。
“张乾。”
张乾忙让小厮进来,把炭火夹子捡了出去。
纪姜捏着被宋简打红的手背,悄悄地呵了一口气。
宋简看了一眼她的手,丢了书在旁,重新靠下,“你是不是不想在我这里见邓瞬宜,如果不想见,就去屏风后面候着。”
纪姜站起身,“爷为什么不让奴婢出去。”
“知道你想听。听吧。”说着,他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手段不如你的脏,不需要避着你。再有,你前夫是冲着你来的,你若可怜他,适时,也可以见一见,”
纪姜偏头,眉眼间含着柔和的笑,“爷,您不曾写过休书给奴婢,奴婢哪里来的前夫。”
宋简一窒,唇边的茶溢出一点,落在他膝上的容大绒毯子上,纪姜掏出自己绢帕子,走过去弯腰替他擦拭,她一夜没有合眼,鬓发有些散乱,一弯碎发散在她修长白皙的脖子后面,贵族的优雅和女子的柔两相交映。
“爷,奴婢也不用避他。”
绢帕温柔地在他腿上来摸抹擦,甚至细致地避开了他的膝盖处。她低垂着眼目,一半的身子在门外透进的和煦阳光里。
“贬废的旨意已经传达天下,奴籍也附在了宋府,他都知道的,奴婢避了,反而怯得很,没有这个必要。”
大绒毯子上的水擦拭干净了,她才直起身。
“奴婢出去煮一壶青柑桔梗茶进来。”
说完,蹲了蹲身子,打起门帘出去了。
青柑桔梗茶,确切的说,只有她才把那东西叫桔梗茶。
宋简以前在福州为官的时候,下田埂子时累下的一个毛病,每到春节,就犯喉痒,但只是痒,不大咳嗽。他就不在意,也没请医好生治过,当地人说桔梗泡水来喝能缓解,他就真把这个东西当成了个方子。
公主府中时,他不大爱使唤人,得了空,都自个拿来冲水喝。后来,宋意然也偶尔替他煮来喝过,但也没给它安个什么名字。纪姜用了一种宫廷里的法子,将桔梗与杭菊填入半熟的青柑子中,放在翁里慢慢烘干,泡得时候,拆一只,柑橘的香气压过了桔梗的苦味,杭菊又调和了柑橘的涩味。揭盖时,黑色的茶汤之下隐隐可见青柑的影子。她偶尔还折一两朵晚开的梅,沉浮其间。
人之精致美好,把心思从光芒万丈的地方收入生活的琐碎之上,也是有光的。
“爷,人来了。”
其声刚落,先跨进来的是楼鼎显。他风尘仆仆,可见是半分都没有耽搁,就来府上了。这几日宋简在养病,到底不大方便出去,楼鼎显以前却是很少来宋简府上见她,他是个胫骨强大,精神薄弱的粗人,就后院里那些个古木精石的造像,就已经让他有些怯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邓瞬宜比他更怂,一走到宋简的府中,就三步一游疑,五步一退的。全然没有当时拿着刀逼顾有悔放他走的那个魄力。
“小侯爷,进来啊。”
楼鼎显把人往里面让,自己就退到了门旁。门前露出了邓瞬宜的半个身子。他穿着一身白底祥云纹的袍子,袖口染着些不知名的脏污,左边肩膀上一道刀剑划伤的伤口,如今已经结痂。楼鼎显是军营出身的人,自然不知道去体谅他一个侯门贵族的体面。
“张乾,去给小侯爷取身干净的衣服来。”
邓瞬宜是帝京出了名的良善人,宋简从前与他的交际却不算多。他的父亲是实干一派,大刀阔斧地在朝廷上施展拳脚,而邓瞬宜的父亲却是袭爵至祖上。文华世家。他们祖上是杭州人,后来虽然是在西北建的功,但家族庞大,大部分的族人都在江南一代,后来族人陆续续做官做上来,累世累代的,自称一党,并且越发壮大,被称为浙党。
一人独大的权臣,和聚集成党官吏,本来就不对付,下一代之间的交流也因此很受局限。宋简原本根本记不起邓瞬宜这么个人,直到他在嘉峪时,听说,许皇后给纪姜定下了西平侯这门亲。邓瞬宜这个名字,才重新回到他的脑中。
“小侯爷,宋简病中,礼数不周,还请小侯爷恕罪。”他在榻上拱了拱手。
邓瞬宜还不肯进来,楼鼎显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把他拽了进去。邓瞬宜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在屏风前。
“楼鼎显,不得无礼。”
楼鼎显歪嘴道:“不是末将无礼,是他实在太磨叽了……”
邓瞬宜站直身,拍了拍被楼鼎显抓起褶皱的肩处。“我要见临川公主。”
宋简让张乾搬了一张圈椅过来。
“临川在这里,不过,她不是公主,是我府上的奴婢。你要见她可以,一会儿,叫她给端茶。”
邓瞬宜肩膀起伏着,像是打起全身的力气在顶直背脊。
“你让她做奴婢!你……”
“你气什么。”
邓瞬宜一把拍在圈椅的扶手上。“她是我的妻子!”
楼鼎显只当他是个富贵软蛋,当真听不下去他在宋简面前放这些无意义的话。
屈膝在他腰上使力一顶,邓瞬宜本来就立得不稳,一下子扑到宋简的床榻边。
“我说小侯爷,老侯爷都死了,先生叫你一声小侯爷是抬举你,你在这里扬什么威风啊。”
正说着,门帘被挑起。纪姜端着一壶茶,从外面进来了。青色的裙摆浮过云母屏风的一角,看见邓瞬宜的那一刹那,她的步子也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是那一瞬,她又扶稳了手中的茶壶。
邓瞬宜看见她,连忙想从地上爬起来,脚上却发软,一时竟站不起来。
纪姜看向宋简,宋简扬了扬下巴,“去,扶小侯爷一把。”
纪姜应了声“是”,放下手中的茶水,蹲身弯腰扶住邓瞬宜的手臂。她使了很大的力去撑扶他,直到撑着他立直身子,方松开手,退到宋简身旁。
“公主……”
纪姜蹲了蹲身,抬头坦然相对,“小侯爷,唤奴婢临川。”
邓瞬宜实在无法说出,听到她口中吐出“奴婢”这两个字后的感受,至于“临川”这两个字,他以前是从来不敢吐出口的。
人在顺畅的人生中活得太久了,真的很难接受破碎于面前的美。
不知道为什么,邓瞬宜不敢看纪姜的眼睛。那个被视为可望而不可得的瑰宝一般的女人,如今卸去钗环,青衣素妆地向他行礼,他心痛难当,但他已经没有资格,像当时帝京临时那样说出“接她走”这样的话了。
“小侯爷,既然逃出来了,就别丧气。”
纪姜将一杯桔梗茶送到宋简手边,又回身倒了一杯端到他的手中。
“您请。
邓瞬宜接那杯茶的手微微发颤。
宋简咳了一声。“小侯爷,人我已经让你见了,你若有话单独与她说,宋简也大可给你们时间。现在,我要问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事。”
邓瞬宜灌了两三口茶,喘平气息。
“你一个乱臣贼子,你以为我会轻易告诉你?东厂的人要杀我灭口,顾仲濂的人要利用我去扯东厂的皮,保我的,杀我的,我都还算看得清楚。宋简,你拿我,是为了做什么?”
宋简曲臂撑颚,茶在手边,冷峻梅花香气被滚水的热气冲入鼻腔。
“拿你入局。”
“什么……”
宋简笑了笑,“梁有善是我父亲的旧识,早年,我在地方上做官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他是一个一步都不会漏的人。朝廷如今这个局面,面对你父亲他大可退一步,但他迫不及待地下了这个杀手,你父亲手上,一定捏着足以翻他天的东西。所以,他的刀才这样快。”
说着,他收住笑容,“邓瞬宜,听你刚才说话,你也算头脑清楚,东厂拿住你,会杀你灭口,顾仲濂找到你,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宋简两样都不做,宋简只要你父亲手上的东西。”
邓瞬宜肩头颤抖,他情不自禁地往后仰,试图和送件之间拉开距离。
“我不明白,宋简,你在青州已然站稳脚跟,青州政坛为你是从,你为什么非要淌朝廷的浑水呢。”
宋简松开抵在下颚上的手,宽松的寝衣袖铺于他膝上的大绒毯上。
一室梅花,桔梗,青柑的雅香,烘人病体孱弱之态,然他自有历经坎坷而不曲的一身骨。
“我父亲死在文华殿上。”
他侧头望向纪姜,“但宋简还没有亲眼看过文华殿的喜怒哀乐。”


第29章 柔意
邓瞬宜的手抓在圈椅的椅背上,椅背上雕的是喜鹊,每一根羽毛的都棱角分明,像一把一把的刀,在他的手掌上龃龉。
“你让公主出去,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宋简点头。“临川,先下去。”
纪姜看向邓瞬宜,邓瞬宜刻意垂下了头,不肯与她对视。与此同时,腹中传来一阵搅泄的声音。
“哦,小侯爷还没用饭。”
宋简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邓瞬宜却一下涨红了脸,衣食无忧,金银富贵的体面,真的会因为一顿饭食彻底地被打碎。
宋简笑了笑,偏头对已经走到的门口的纪姜道添道“去备。”
纪姜推开西桐堂的门,料峭的冷风与午时温暖的光一道铺面而来。她仰起头,一口一口地吐纳心中压抑的情绪。
迎绣在廊下的炉子上煮药,见她立在门口沉默,开口唤道:“怎么了。里面不让人伺候了吗?”
纪姜低下头,向她所在的地方走过去,一面走,一面道:“嗯,爷有正事要说,打发我去厨房那边。怎么院里只有你一个人。”
迎绣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药灰。“哦,后日晋王不是要来我们府上吗?几房的姨娘们都去夫人房中研究宴食的单子,辛奴姐姐说,爷这里要你伺候,也用不上闲人,就叫他们也到那边听差去了。”
纪姜蹲下身子,替过她鼓炉扇的手。
“定了是后日吗?”
迎绣见她接手,自己也起来松松腰肢,便走到廊上坐下,一面用手锤着后背,一面道:“嗯,你这几日都困在西桐堂里,大概是不知道,我刚在前院见那里正搭戏台子呢。”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手,从怀中取出一盒糕饼来。
“对了,你这几日累坏了吧,我昨儿跟张管事出去采买,得了这盒糕饼,给你吧。上回你和那个顾小爷的事,我……”
纪姜笑了笑,伸一只手接过来。“没事,我知道,爷要问,你总不能瞎说。这一两个月,我要谢你的地方多。”
迎绣道“我以前,和你一样,也都是从外地逃荒流落过来的,被官卖到宋府。我明白你的苦,只不过,我们都是卑微的奴婢,夫人面前,我不敢说话,爷面前,我就更不敢说话了。”
纪姜打开那盒糕饼,递到她眼前。
“我明白,来。”
迎绣忙往后退,“不吃不吃,说好给你的,算我赔罪。”
“你闻了一下午苦药味了,吃一块吧,我一会儿要去厨房,哪能没有吃的。”
迎绣裂嘴笑开:“那我不跟你客气了。”
说完,她吹了吹手指上的灰,拈了一块送入嘴中,囫囵道:“临川,我们爷也许是真看上你了。不过,夫人那关你很难过的,爷的那几房姨娘,虽说家世不像夫人那样高贵,但也都是好人家出身的姑娘,我们夫人,最看重就是出身了。诶,你以前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做什么营生的吗?
她笑了笑,将扇子搭在自己的膝上,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嗯……父兄在京城做买卖,后来底下的掌柜把公帐走成了私帐,因此吃了官司,却没想到,搞得家破人亡了。后来,掌柜的儿子报复,要杀我兄长,母亲害怕,就把我卖给了那掌柜的儿子,再后来……”
她也拈了一块糕:“我逃出来,来了青州。”
她又把宋简拿出来瞎编了一通,一半真一半假。说完之后,竟然令她自己都心惊。
他与宋简多年的纠葛,放到民间,竟然是如此不起眼小事。
迎绣哦了一声,“你也是苦命人。”
纪姜吞咽下那块甜的腻人的糕饼,侧向迎绣,“你为什么不说,掌柜一家也是苦命人。”
迎绣怔了怔,低头搅缠着帕子默想了一会儿,“掌柜的一家……也苦,罪不至死吧,搞到家破人亡……可是,官府不都是这样的吗,他们只管条例,不管人情。这年头,穷人顾自己命,官家顾自己的前途,哎……”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不是要去厨房吗?尽早去吧,今儿厨房怕是不得什么空帮衬你。这药又不能离人,我也走不开。”
纪姜站起身,将手中炉扇递给她。
“好,我这就过去。”
谁知她刚刚要走,西桐堂内突然传来“咚咚”几声。
迎绣虽然不知道其间情形,却也听出来,那时额头磕到地上的声音。她疑惑地看向纪姜。“里面是怎么了?”
纪姜僵在那里,背脊如同被一条冰冷的锁链子猛地抽了一下。
她猜到了,可是,要让她怎么说呢。
***
夜沉下来的时候,西桐堂的门才再一次被推开,邓瞬宜颓然地垮过乌木门槛。楼鼎显走在他身后,冷道:“先生让你见临川,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可不要不知事的动什么歪脑子,先生是读书人,见男人哭还有三分心软,我楼鼎显是个粗人,见不得。”
说着,推了他一把。“她在小厨房,你自己去吧。”
邓瞬宜扯了扯肩上松垮的衣服,沿着走廊,慢慢的往院外面走去。
小厨房里已经没有其他的奴仆了。昏黄的灯下,纪姜坐厨房院前的一颗柳树下掐着葱尖上的枯头。她有两日不及梳洗,鬓发散乱,于是她索性把头发散下来,而后用一根银簪子挽在肩上。
袖口挽起,露出一段纤白的手腕。灯光不明,却把她的脸上的轮廓包裹得柔和。邓瞬宜想起她的那句:“小侯爷,既然逃出来了,就不要丧气。”不觉鼻息发热。
“公主……”他立在院门前唤她。
月色下,她抬起头来。冲邓瞬宜温柔地漾出一个笑容。手中的葱结子放到了膝上。
“小侯爷,委屈你了。”
邓瞬宜的胸口突然涌出一股恼人的浊气,三步两步上去,一把抓起她手上正掐扯的葱结扔在地上,发了疯似的去踩。
“你是公主啊!你是公主啊!究竟委屈谁了!”
他胡乱地重复着这句话,直至地上的葱结被踩成了丑陋的绿泥巴。
纪姜没有沉默地看着他的模样,直到他泄劲儿跌坐在地上。
邓瞬宜仰着头,眼泪即要夺眶,他不想让纪姜看到自己的眼睛。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软弱。
纪姜却蹲下身子,抬头望向他的脸。
“你是不是求他放我走了。”
邓瞬宜一怔,连忙用袖子去挡自己的额头。纪姜抓着他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扳了下来。额头上鲜红的血印子触目惊心,邓瞬宜试图躲,却发现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眼前的女人,竟没有一个庇护自尊心的地方。
他求宋简了,求宋简放纪姜回帝京。
他们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是,他想她好的那颗心,是实在的。
“你真的不应该来青州。”她沉默了一阵,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
说完,回身走到厨房里,将帕子沾了水回来,重新在他身旁蹲下,抬手沿着额头淤青的边沿替他擦拭。
邓瞬宜挡开她的手。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很难受。”
纪姜看着他几乎埋进衣襟里去的那张脸,将那方替他擦拭伤口的帕拧干,紧紧地握入手中。
“想办法走吧。”
邓瞬宜松下全身力气,瘫坐在阶前,竭力抑住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的哭腔,“我走不了,宋简不会放过我,再说,就算走了,我一个人能去什么地方。我想见你,你是我的……”
牙齿几乎咬住舌头,他说不口,或者他怕他一说出口,她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