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听了沉吟一瞬,道:“兴许……这便是所谓的意外之喜了?”
衡玉遂狐疑地看向他:“萧景时,你该不是存心在使苦肉计吧?”
萧牧眼底含笑看向前方,不置可否:“兵家之计中,我最不擅长的便是此道了。”
“可我瞧你使得倒是得心应手啊。”衡玉抬手揪了揪他耳朵。
萧牧轻“嘶”一声,转头提醒她:“这可是在你家中,当心我唤了祖母和阿兄来——”
“如今你就仗着他们疼惜你是吧?”
萧牧负手,语气怡然:“非是如今,往后也打算以此作为依仗了。”
“你好歹也是个人物,怎竟将这争宠的手段使到我家中来了——”
“你早将我母亲那一整颗心都争走了,我深受此害已久,又何曾说过什么了?”
月明如镜,二人低低的说笑声逐渐远去。
另一边,吉南弦回到居院卧房中,妻子仍未寝。
“怎么才回来?说了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抓心挠肺多时的喻氏朝丈夫问道,并屏退了所有下人。
吉南弦垂着眼睛来到床榻边坐下,喻氏这才瞧见丈夫一双眼睛红透,不由一愣:“……你哭过了?这还不到出嫁时呢,是不是哭早了些?”
“不是因为这个。”吉南弦双手扶膝叹了口气,声音微哑。


第218章 朕要他亲口说(补更)
“那是因为什么?”喻氏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别磨磨蹭蹭地叫我猜,倒是快给我说明白了!”
“萧节使他……”吉南弦说着,声音忽地哽咽。
喻氏眼角微抽,略嫌弃地看着他:“……你还能不能行了?”
下一刻,便见丈夫趴伏在了她肩头,抱住了她,声音哑极:“阿瑶……你说这世上,一个人活着,究竟能苦到何种地步?”
喻氏听得一愣,不觉放缓了语气:“到底怎么了?”
“而令我如此的,并不全是因他所遭遇的苦楚……而是苦到这般地步之人,却仍能倾力守得这江山,以天下黎民为先……”
“阿翁从前说得对,你我做不到之事,却不能断言世上就无此等人……”
喻氏半知半解,却已隐约听出了异样来,拍了拍丈夫的背,道:“你慢慢说来。”
便听丈夫动容道:“人皆向往神明,倾慕真正心志坚定的强者……眼下莫说是同意阿衡相嫁了,便是我若生作女子,也是愿嫁萧节使的。”
刚进了些状态的喻氏猛地推开丈夫:“……你发的什么疯!”
“就是打个比方,以表钦佩。”吉南弦擦去眼角泪光,缓缓吐了口气平复心情:“阿瑶,你待听我说罢前因后果,便可知我何出此言了……”
喻氏皱着眉看着丈夫,为了听八卦,强忍着没将人踹下床去。
然而这八卦听着听着,着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于是,次日晨早,女使和婆子大惊失色。
“娘子可是哭过了?”
“月子里可是不能掉眼泪的呀!”
“郎君昨夜回来的那般晚,作甚还要惹得娘子哭成这般模样?”
另一名女使轻轻扯了扯婆子的衣袖,低声道:“刘嬷嬷,莫要说了……方才郎君出去前我瞧了瞧,一双眼睛肿得可是比娘子还要厉害。”
娘子的瞧着尚且只是哭过,郎君那模样已像是被人揍过了。
婆子不由一噎。
那郎君若去了东宫,还不得叫太子殿下觉着他家娘子欺人太甚?
的确,吉南弦于东宫内,上至太子,下至宫人,承包了一整日的异样目光。
午后衡玉这厢课毕,离开书堂出东宫的路上,恰遇得自家阿兄在安排宫人巡逻事宜,在旁静候了片刻,待兄长处理罢正事,才走了过去。
“……你的眼睛怎好好的?”吉南弦对此颇觉不平衡:“好一个铁石心肠。”
“我早早哭过了,你们这都是后来者。”
兄妹二人单独说着话,衡玉低声问:“方才我远远瞧见太子殿下急匆匆地往前面去了,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如今这般关头,朝堂上的任何风吹草动于她而言都不能称之为闲事。
“南边有战报入京,南诏趁诸侯入京为圣人庆千秋节之际,忽然举兵侵犯姚州,形势有些危急……”吉南弦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遂召了中书省官员,与萧节使等人共商应敌之策。”
衡玉闻言有些不安。
此等关头南边出事,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只是南诏还且罢了……”她忧心道:“近年来据闻南诏与吐蕃暗中往来密切,若是二者联手作乱……”
“吐蕃此番派遣了二王子为使者,如今就在京中,暂无异动……”吉南弦道:“你且安心,有萧节使他们在,定能商议出周全之策。”
衡玉唯有点头。
待出宫上了马车,她方才收回神思,交待程平:“平叔,去姜府。”
她答应了姜家姐姐,近来要多去姜府看看。
如今她在东宫授课,上半日总不得闲,是以便也不拘于提早递帖子晨早登门拜访这些礼节了,只由姜家门人通传一声后,便被引去了姜雪昔院中说话。
衡玉到时,严明也在。
姜雪昔正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晒太阳,严明在旁扶着秋千绳,听得衡玉到了,二人齐齐看了过来,面上都挂着笑意。
姜府如今已在准备亲事,严明为“冲喜赘婿”,情况特殊,便也未遵从俗礼,白日里多是寸步不离陪在姜雪昔身侧。
姜家族人来闹过几次,均被姜正辅不留情面地挡了回去。
“姜姐姐这两日身子可还好?”衡玉走过去,含笑问。
“甚好。”姜雪昔笑着道:“只觉得身子从未如此轻快过。”
一旁的严明闻言笑意微淡,握着秋千绳的手指紧了紧。
衡玉亦心知肚明。
白爷爷给的药,服下之后,可极大程度地减轻身体上的痛楚——
她未多提那些不合时宜之言,只笑着问:“婚期定在了哪日?到时我可要来讨杯喜酒喝的。”
姜雪昔抬头看向严明,抿嘴一笑,道:“就在五日后,很快了。”
夏日将至,晚霞便也日渐绯丽浓烈,为暮时与夜色相接之际平添了绵长缱绻。
“让他们都来见朕……”
“如此紧要之事,为何不来朕面前禀明商议?朕只是病了,不是死了!”
“……”
皇帝于寝殿中大发雷霆,掌事太监唯有奉命传召太子与萧牧,及姜正辅前来面圣。
“昶儿,如今连你也要背弃朕这个父皇了吗?”
“正辅……朕一直将你视作最值得信任的良臣挚友,你如今为何也频频违逆朕?”
太子行礼赔罪:“儿臣绝无此意,只是医官再三叮嘱,父皇如今须得静心休养,不可费神,儿臣这才自作主张召了诸位大人于明德殿相商。”
姜正辅则行礼沉默着。
圣人一日日肉眼可见地神思混沌了,许多话已是说罢既忘,时常前后言辞混乱。
皇帝倚在龙榻上,青黑的眼底一派阴郁之色:“……这皇位迟早是你的,你何至于如此心急?若南境出了差池,你可担待得起吗?”
“朕记得,当年他与永阳出军南境,因妇人之仁而只降不杀,南诏不过递了张求和文书,他便劝朕答应议和……若当年他能斩草除根,又岂会有今日祸患!”
“他是存心的……朕早该看出来他有异心了!”
太子几人不语,谁都没有接话。
那些看似早已落幕的旧事,已成帝王心魔,越是病虚之际,越易遭其侵蚀。
“朕知道,这朝堂之上,民间百姓之间……都在暗中议论朕,所有的人都在骂朕不仁不义,诬陷冤枉了他!”皇帝又激动起来,紧紧盯着太子与姜正辅:“你们说,朕要你们说……朕当真是冤枉了他吗?”
太子眉心隆起:“父皇,您……”
“不!朕要他亲口说!”皇帝的视线一转,落在了那道挺拔的身影上,眼神浑浊不明:“你说,到底是不是朕错怪了你?”
太子与姜正辅闻言怔住,皆转头看过去。
那是站在一旁,始终未曾开口的定北侯萧牧。


第219章 皆是巧合吗?
萧牧微抬眼,未语。
“朕在问你!朕有没有冤枉你!”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无力靠坐在龙榻上的皇帝浑身一僵,眼睛因过分睁大而泛红:“你为何不回答朕?……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怪朕?”
萧牧静静地看着那病入膏肓,神思错乱之人。
片刻后,平静道:“河东王一案,真相已明,真凶已惩,陛下已还臣清白,又何谈冤枉二字。”
太子看着那反应过于冷静的青年。
“河东王……”皇帝的眼神困惑变幻了一瞬,而后猛地回神一般,喃喃道:“你是说……李闻?”
姜正辅垂眸之际,闭了闭眼睛。
一旁的内侍低着头,也于心底无奈叹气。
李闻是已故老河东王,萧节使方才所言,分明是其子李瑾……圣人这般状态,已不仅仅只是糊涂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皇帝喃喃着道:“李闻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弟……朕知道,他素来与你不对付,他的儿子李瑾也自幼便与你那独子敬之百般针对,横竖看不对眼……”
听得自皇帝口中而出的“敬之”二字,萧牧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但每每李闻为难你,皆是朕从中化解!”因激动,皇帝的声音从低低喃喃逐渐高了起来:“朕还记得,有一回敬之动手打伤了李瑾,也是朕压下了此事,护着敬之,才未有闹大!朕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甚至待你胜过血亲手足!”
“是,朕尚为皇子,储君之位未稳时,是你在朕身边护着朕……高贵妃设计刺杀那次,是你替朕挡下了毒箭。朕初登皇位时,永阳卸甲婚配,仍是你在外征战替朕扫平异族,稳固江山民心……这一切,朕从未否认过!然平心而论,朕亦真心待你,欠你的……也早还清了!”
皇帝说着,有浊泪从眼角滑下,他张了张干涸的嘴,痛心疾首地颤颤抬手指向萧牧——
“反倒是你,辜负了朕的信任……是你先背叛了朕,朕才不得不杀你!”
“你若果真是冤枉的,当初入天牢之后,朕分明留给了你三日的时间,可那三日里,你为何从不曾提过要见朕?为何不与朕解释?”
“因为你心虚……你根本不敢见朕!”
萧牧淡然地垂下视线。
是那人心虚吗?
还是那人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再有转圜的余地,再多的所谓解释都只会是徒劳,再多的真相都敌不过——有人欲臣死,而君亦要臣死。
“你活着时,不肯与朕解释半句……你死了,这些年来每每出现在朕的梦中,也从来不肯与朕说一个字!”
皇帝眼睛红极,目光如刀,钉在萧牧脸上:“朕今日一定要你回答,要你亲口回答!”
萧牧:“陛下认错人了。”
“不……朕不会认错!你纵是化成灰,朕也认得出你!”
“萧节使——”太子看向萧牧,眼中有着提醒与歉色。
萧牧会意,抬手作礼:“臣告退。”
“休走!”
皇帝猛地直起身,厉色道:“时敏晖……朕不准你走!”
见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后退着,他近乎失控地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挣扎着要追上去,因动作过急,身体不受控制,失去平衡之际从龙榻上摔落下来。
“陛下!”
“父皇!”
萧牧驻足看过去。
太子和姜正辅等人已围了上去,皇帝面色惨白瞪大着眼睛,浑身抽搐着。
姜正辅肃容道:“速传医官!”
皇帝如今这般模样,医官已不离寝殿,于侧殿内随时相候,闻召很快便提着药箱奔入内殿。
一番令人紧张惊心的忙乱后,为首的医官面如土色:“幸得救治及时……陛下性命无虞。”
太子看向于龙榻上瞪大眼睛费力挣扎着,试图坐起身却不能如愿,甚至半边嘴角歪斜流涎的皇帝:“父皇他……”
“陛下肝风内动之下……乃致中风。”医官躬身跪下,叩首颤声答道。
太子眼神一震。
姜正辅立时问:“能否医治?”
“凡中风者,起病急骤……只能以针刺缓之……然而陛下如今龙体过于亏虚,恐难有痊愈之日。”医官相对委婉地道。
萧牧看向龙榻上那已近动弹不得之人,仍见对方一双凹陷的眼睛透过众人死死锁着自己。
“当用尽一切可行之法,尽力相治。”太子语气沉甸甸地交待道:“从今日起,有劳诸位轮值随侍父皇左右,以免再生差池……”
数名医官齐声应“是”。
安排好一切后,太子脚步发沉地离开了此处。
“父皇中风之事……依老师与萧节使之见,对外当如何言说?”出了皇帝寝殿,太子驻足,转过身对身后二人询问道。
姜正辅未急着开口,微抬眼看向萧牧。
“臣以为,或当暂时瞒下此事,不宜着急对外明言。”萧牧道:“如今如今诸侯与别国使臣皆在京中,南境又初生战事,若此时陛下中风的消息传扬出去,必生诸多弊端。”
太子思索着点头,看向姜正辅:“不知老师是何看法?”
他近年来虽与这位老师政见多有相左,但此等对外大事上,仍应、亦需要考虑对方的意见。
姜正辅看向萧牧:“臣之所见,与萧节使近似。”
正如对方所言,而今各国使臣与诸侯皆齐聚京中……而诸侯之列,本又数此人威胁最大。
对方此时率先有此言,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一句话,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世上多得是擅于伪装工于心计之人。
姜正辅不欲卸下戒心,而脑海中却又响起方才皇帝那一番混乱的言辞——
随后,闪现在脑中的是那日于大理寺天牢内,刺杀河东王的真凶、时家军旧部顾长武自尽身亡时的神态情形。
皆是巧合吗?
姜正辅心底有一道声音在问。
同样的疑问,亦在太子心头升起。
“吾在想,父皇虽日渐分不清幻想与真实,可为何……偏偏将萧节使认作了舒国公?”
时至深夜,处理完一切事宜的太子躺在床榻上歇息之际,声音低低地说着。
身侧与他共枕的太子妃轻声道:“许是萧节使与舒国公一样,皆为武将,同是常年征战沙场之人,气势上免不得有些相似之处……再加之二人又都为父皇所忌惮……诸多重叠之下,才叫父皇生出了如此错觉来。”
太子默然片刻后,道:“或许是如此。”
“殿下……可是又想起旧事了吗。”太子妃侧身,轻轻靠在夫君肩侧。
太子未答,只拥着她,陷入了久久的静默中。
皇帝中风致瘫的消息虽被封锁在了寝殿之内,外面不曾察觉到风吹草动,但衡玉仍是很快知晓了此事。
这一日出宫后,她与萧牧又一次约在了燕春楼相见——
而相较于皇帝中风这个谈不上是好是坏的消息,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此事之上:“你是说……圣人当着太子殿下与姜正辅的面,将你认作了时伯父?”
萧牧点头。
衡玉有些不安:“那他们二人会不会起疑?”
虽说皇帝糊涂疯癫,傻子也知道萧牧断不可能是时敏晖,但太子与姜正辅皆是心细擅察之人,会不会因此存下疑心,当真不好说。
“我猜会。”萧牧道:“虽说一时未必猜得到‘时敬之’身上,但必会多一重思量。”
“一旦存下猜疑,必会加倍留意你的言行举止……”衡玉正色道:“你与太子殿下自幼相识,他待你必然了解颇多,姜正辅又是看着你长大……在全部的真相明朗之前,你定要小心应对。”
“你放心,我会当心的。”
“对了,南境那边,战况究竟如何,是否可控?”
当下局面牵一发而动全身,衡玉深知此理。
萧牧便也将此中影响,一点点地剖开了说与她听。
二人于二楼房内长谈,守在外头的顾听南靠在围栏边,正欣赏着楼下堂中伴琵琶声而舞的貌美花娘。
“想必这便是阿衡所说,自天竺传来的飞天舞了吧?”她兴致勃勃,催促着一旁的人一起看:“快看快看,真跟画儿似得!”
王敬勇恍若未闻,目不斜视。
“娘子长得也跟画儿里的人似得……不如随我去房中吃杯酒如何啊?”一名醉了酒的男子脚步略踉跄地朝顾听南扑去。
顾听南靠着围栏一转身,动作灵敏地躲开,正要说话时,那男人又不由分说地笑着扑过来。
然而这次伸出去的手却非扑空,而是被人攥住了手腕。
手腕处传来的疼痛让男子顿时清醒了几分,忐忑地看着那张面无表情、却显然不好招惹的年轻面孔:“你,你这是作何?”
王敬勇冷冷地道:“眼睛不想要可以挖了,她非是楼中之人,拿开你的脏手——”
“是……是在下眼拙了。”
男人的手一经被松开,便连连赔了不是,很快离去了。
“往后少来此地。”
听得此言,顾听南看向那脸色颇臭之人,笑着道:“怕什么,反正每回我来,你也都在。”
王敬勇脸色几变:“……我又不是你的护卫!”
“我倒也请不起这般威风凛凛门神一般的护卫。”
王敬勇斜睨着那打趣他的人,只见女子双手随意地扶搭在围栏上,笑盈盈地望着他,四下流光落在她身上,与那枫红裙衫相衬之下,愈显肤色白皙,玉颈如脂,整个人好似都在发光。
楼下的琵琶声骤然紧密起来,声声砸得人心迷意乱。
王敬勇抬手解开了披风,朝她丢了过去。
顾听南接住,抱在身前看着他。
“穿上……就不招眼了。”他声线有几分僵硬地道,并不再看她。
自此句后,王副将便不曾再开口。
直到自家将军出来后,他跟随其后出了燕春楼,晚春的风一吹,凉意袭身。
王副将猛地回神——他怎将披风给了那姓顾的?
且对方怎都没提要还给他!
回头看向那烟花之处,不禁皱眉——这鬼地方,又是挂灯,又是奏曲演舞,胭脂酒气熏天,置身其中,脑子都乱了!
果然是传闻中那销魂蚀骨,吃人不吐骨头之处!
两日后的京师,落了场濛濛细雨。
称病未去中书省,在家中休养的姜正辅由仆从撑着伞,冒着细雨来到了姜雪昔的居院前。
仆从在院外止步,姜正辅接过伞,缓步走进院中,便听得廊下传来轻笑声。
抬眼看去,只见一双人影立在廊下,系着披风身姿过于柔弱的女子正将手伸出廊外接着雨水。
见她面上带笑,姜正辅冷肃的面孔上也难得现出一丝淡淡笑意。
他于原处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严明的视线望过来,与他四目相接。
二人静静对视了片刻,眼底却已无对峙之色。
“父亲!”
姜雪昔顺着严明的视线看了过来,不禁露出笑意。
顺着这声唤,姜正辅压下眼底涩然,面色慈和地走了过去。
严明抬手施礼后,暂时退去了别处,将长廊留给了父女二人。
“近日乍暖还寒,父亲要好生照料自个儿的身子才是。”姜雪昔笑着道:“女儿让厨房熬了药膳,是容济专给您开的调理方子。”
姜正辅笑着点头,抬手轻抚了抚女儿的发髻:“昔儿近日精神很好。”
“是。”姜雪昔看着他,轻声道:“阿爹,谢谢您。”
姜正辅抚着女儿发髻的大手微颤,强压着眼眶中冲起的酸涩,温声问:“这场雨不会太大,雨停后,昔儿可想出府走走吗?”
姜雪昔展颜点头:“女儿还想去一趟城外庄子,上次回来的急,有些东西未能带回来。”
“好。”姜正辅笑着点头:“那便去……今日去,明日返,勿要耽搁了后日拜堂。”
说着,望向方才严明离开的方向,道:“让他……让容济陪着你一起吧。”
姜雪昔应下,轻轻挽住父亲一只手臂,靠在他身侧,认真道:“阿爹,女儿从前不知可有同您说过没有……您当真是世上最好的阿爹了。”
姜正辅轻轻拍了拍女儿削薄的背,动作轻柔慈爱。
“我们昔儿,也是世上,最好的昔儿。”
风过,云散,雨休。


第220章 沉眠
当日,严明陪着姜雪昔离开姜府,去了城外庄子上。
不足两个时辰的路程,已叫姜雪昔疲惫到了极点。待到了庄子上,勉强用了些吃食后,便睡下了。
这般一昏睡,再睁开眼时,她只见窗外青黑一片,已不知是什么时辰。
室内留了一盏灯,她转了转头,只见床边有人在守着自己,他就这样坐在床边,头靠在床柱上,睡了过去。
姜雪昔伸出手去,手指轻触了触他满是倦色的眉心。
这轻之又轻的动作,却也叫他立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四目相触,他眼中不见丝毫初醒的朦胧,只有无尽温柔:“醒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姜雪昔嘴角有淡淡笑意:“现下什么时辰了?”
见她要坐起身来,严明遂将人扶起,边道:“再有一个时辰,快要天明了。”
姜雪昔看向窗外,兴致颇佳地道:“那咱们去后山看日出可好?这么多年,我再未曾看过日出了。”
严明不多说,只点头应“好。”
女使青衿闻声走了进来,眼底虽是红彤彤的,却先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婢子侍奉姑娘洗漱穿衣。”
姜雪昔点头。
青衿绕去屏风后,片刻后,捧着一套做工繁琐的青色深衣走了出来,笑问道:“姑娘可想试一试礼衣吗?”
所谓礼衣,便是喜服。
“怎么……还带上了礼衣?”姜雪昔颇觉意外。
“是我让青衿带上的。”严明笑着道:“正巧试一试,若有不合身之处,便还有一日修改的时间。”
青衿捧上前来:“姑娘试一试吧?”
姜雪昔抬手轻抚了抚那样式繁琐而精致的罗纱细绸青绿喜服,轻轻点了头。
青衿便将人扶去屏风后,为自家女郎里里外外、一层层仔仔细细地穿上。
待姜雪昔被扶着自屏风后而出——
“好看吗?”
“好看吗?”
她与严明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姜雪昔看着也已换上了绛红喜袍的严明,笑着点头:“好看。”
他笑望着她,也点头:“好看。”
他走过去,朝她伸出了手。
姜雪昔将手递上,交由他握住的一瞬,被他弯身轻轻打横托抱而起。
严明将她抱到了房外备好的黄梨木四轮车椅上,蹲身替她悉心整理好裙裾广袖,复才推着人缓缓往后山而去。
待来至后山前,天光已经透亮,提灯在旁的青衿未再跟上去。
“容济,咱们还去那儿坐着吧?”姜雪昔伸手指向河边那块昔年巨石。
严明便将她抱过去,二人同坐,望向河那边的低矮青山——那里是朝阳即将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