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扫了眼书架,点头应道:“是。许多年前的东西了,上面有灰,你小心呛着。”
王言卿取下最边缘的一本书,上面并没有多少灰尘,但书页上难免泛着阴潮味。王言卿心想难怪陆珩一眼就能认出梁榕的书籍,他自己看的书也天南海北,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涉猎。
黄帝内经、仵作验尸、山川地理、兵法筹略,甚至还有天文历法。王言卿翻了几本,确定每一本都是看过的,并不是放在这里充门面。王言卿问:“哥哥,你是锦衣卫,怎么还看仵作的书?”
“仵作水平良莠不齐,与其跟他们浪费时间,不如我自己看。”陆珩走到她身边,说,“要想破解犯罪,首先就要了解如何犯罪。”
破案其实是一个熟练活,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才能看出来不合常理的地方。陆珩年纪轻,阅历不够,就只能靠看书来补足。
王言卿点点头,指着剩下的书问:“那这些呢,也是为了破案吗?”
“不完全是。”陆珩说,“好些是皇上看了,我跟着了解一二。”
陆珩早年是皇帝的伴读,皇帝在宗室里是出了名的好学,当年杨廷就是因为皇帝好读书,所以才立他为新皇。即便现在皇帝政务缠身也没有丢开书籍,好些内阁大学士都没读过的书,皇帝读过,大礼议时不知多少老臣栽在皇帝身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帝爱看书,陆珩也跟着学习了不少。王言卿扫过面前这些密密麻麻的书籍,由衷叹道:“你们两人,还真是相互成就。”
难怪孟母要三迁,同伴的影响太大了。
刚才一直走动,现在停下来不免有些热。王言卿将书放回书架,用手在领口边扇风。陆珩扫了眼她厚实、不透光的衣袖,了然地笑了笑:“卿卿,不热吗?”
王言卿前两天穿的是薄纱素罗,最近忽然换成锦缎,就算她天生体寒也受不了。王言卿的意图被看穿,脸腾地红了,强撑着面子说:“不热。”
陆珩轻笑,不紧不慢问:“真不热?安陆不比京城,闷热要持续许久,你可别把自己闷中暑了。”
王言卿其实有点后悔。承天府多湖泊,气候温润潮湿,而锦缎又重又不透气,她里里外外穿着好几层,在这种天气里简直是活受罪。穿罗纱确实轻便透气,但陆珩看过来时,王言卿总疑心自己没穿衣服。她为了防陆珩才换了厚衣服,若是再换回去,岂不是显得她欲擒故纵。
王言卿不肯承认,陆珩也不逼迫。他等王言卿热散得差不多了,才说:“该摆饭了,别让长辈久等,我们去给母亲请安吧。”
王言卿点头,跟着陆珩往正厅走去。范氏和楚氏早就听下人说陆珩回来了,陆珩派人来传话,说他先回院子里休整,等收拾好后再来见礼。陆玟知道陆珩回来,今日也早早散了衙,他们正说着话,突然听外面喊“二爷来了”,齐齐停下。
满屋子的人除了范氏,其余人都站起来。陆珩停在门边,等王言卿跟上来了才掀帘进门。王言卿有些紧张,陆珩察觉到,暗暗握紧她的手。
王言卿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是她相处了许多年的亲人,没什么可紧张的。她抬头,鼓足勇气看向前方。
陆家的人不算多,一个白净秀美的中年妇人坐在上首,她应当就是陆珩的母亲,但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长着鹅蛋脸、柳叶眉,都这把年纪了皮肤依然白皙紧致。尤其出色的是那双眼睛,内勾外翘,眼下略带粉晕,眼珠水汪汪的,不笑时都自带三分笑意,看起来十分可亲。
王言卿一看范氏就明白,陆珩的眼睛应当是像了母亲。王言卿见了范氏才知什么叫岁月不败美人,范氏眼角已经爬上皱纹,但并不影响那双眼睛勾魂摄魄,一看面相就知她生活顺遂、性情温和,所以脸上才没有任何岁月沧桑。
范氏下手坐着一对夫妻,男子个子高、骨架宽,五官偏冷硬,比陆珩看起来更像军人,但是鼻子、嘴唇还能看出和陆珩相似的痕迹,显而易见是陆珩的兄长——陆玟。旁边那位女子娇小纤瘦,细鼻小口,是很平和、淡雅的长相,应当就是陆玟的妻子楚氏了。
楚氏身后,奶妈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眼睛宛如葡萄,巴巴望着他们。不用想,这便是陆珩的侄儿陆湛。王言卿在心里给这些人一一对上号,跟着陆珩行礼。
王言卿打量陆家人时,范氏等人也在打量王言卿。楚氏下午时就听婆婆说过,陆珩带了位女子回来,因为守丧不方便公布,便以妹妹的名义带在身边。范氏还说这位女子不小心伤了头,过去的事一概忘了,特意叮嘱楚氏不要刺激到她。
陆家有一位极出挑的二少爷并不是秘密,安陆所有人都知道陆珩在京城平步青云,权势滔天,在承天府报出“陆”这个姓,没有人敢得罪。楚氏和小叔并不熟,但是听闻小叔许多年没有成亲,她娘家有意动,暗暗托她打听。楚氏之前试探过婆母,只不过公爹的孝期未过,此事不了了之。没想到今日,突然听说陆珩要带着女人回来。
楚氏心中不无疑窦,如今见了真人,她大吃一惊,终于明白久旷多年的小叔为什么突然要娶妻了。
陆家女眷都是偏淡颜的荆楚美人,而这位王姑娘却是冷艳挂的,身材高挑,骨相纤薄,脸上折线尖而锐,五官明艳,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是狐狸精一类的长相,但是她神情冷淡,皮肤雪白,像是在艳中掺了冰,一下子变得可远观不可亵玩。
当真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楚氏注意到进门前陆珩握了握王言卿的手,如此品貌,再加上陆珩这般上心,多半这就是她的弟媳了。楚氏也是知分寸的人,给陆珩说亲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再不提及。
范氏今日听陆珩说时,心里已经准备好照顾一位幼儿心智的儿媳,没想到王言卿冰姿玉骨,进退有度,完全看不出来和常人有异。范氏大喜过望,对王言卿一百个满意。
双方见礼,次第落座。陆珩官职比陆玟高,但他推拒了上位,带着王言卿在右首坐下。范氏见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儿子和儿媳,内心十分满足,高兴道:“今日家里人终于齐了,可惜你们父亲无缘看到。”
陆珩一听要露馅,赶紧岔开话题:“母亲,大好的日子,不要再伤怀过去的事了。今日我回来得迟了,劳烦母亲和兄长、嫂嫂久等,是我不孝。”
这话楚氏哪敢应承,连忙说:“我们全天都在家,等一会没什么,圣前的事才是要紧。”
陆玟也说:“是啊,听闻现在锦衣卫里的事都归你管,要多小心正事,回家的事不急。”
楚氏眨了眨眼,没跟上来,陆珩和皇帝、内阁那群妖精勾心斗角惯了,只一眼就明白了楚氏的想法。陆珩浅笑着解释:“前几日我升为都指挥同知,暂代都指挥使掌管锦衣卫事务。”
楚氏细微地嘶了一声,又升官了,楚氏做梦都不敢想这么快的升迁速度。
陆珩开了这个头后,陆玟自然问起锦衣卫内的事务,陆珩也挑着这段时间京师的人事变动说。话题岔到朝堂,没人再关心范氏刚才的话。王言卿发现陆家的人见了她无动于衷,不打听也不询问,像是早就认识一样。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也敛起心思听陆珩说话。
官场的事一旦开头就打不住,眼看到了用饭的点,一群人移步饭厅。落座时,楚氏终于找到机会,把陆湛推出来说:“你不是成天问在京城的二叔吗,二叔回来了,快去给二叔、小姑姑问好。”
王言卿的身份虽然大家心照不宣,但陆珩都说了认为妹妹,楚氏当然要给陆珩这个面子。陆湛被母亲推了一把,懵懵懂懂走到陆珩、王言卿的座位边。他才三岁,都不及桌子高,王言卿看到一个小孩子靠近,有些惊喜又有些慌张。
而陆珩却相反,虽然笑着,眼底却隐含紧绷。小孩子没有完整的思维逻辑,是陆珩完全没办法控制的变数。陆湛看了看面前这两人,转头去拉乳娘的衣袖:“为什么要叫小姑姑,不是要叫婶婶吗?”
饭桌上安静了片刻,楚氏忙把儿子拉过来,嗔道:“别乱说。”
陆珩心想果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这种做了缺德事的,时刻都提心吊胆,不得安宁。陆珩对侄儿温和地笑了笑,说:“现在还不到时候,要先叫小姑姑。”
饭桌上的人霎间了然,内外响起善意的笑声,王言卿脸变红,不好意思再抬头看。
陆珩这话说的含糊,王言卿听后自然认为她现在还是陆家的养女,所以要叫小姑姑,而范氏等人听了会想陆珩守孝还没过,要先用姑姑之名掩人耳目。
双方都觉得很合理。范氏见王言卿害羞,不欲多为难,便说道开饭。陆珩给王言卿夹了道菜,低声说:“他还小,不记事,你别往心里去。”
这又是一句怎么理解都可以的话,王言卿想到陆湛今年三岁,离京时刚满两岁,不记得她很正常。
但为什么不记得她却记得陆珩呢?王言卿转而想到陆珩在京城做官,陆家内外肯定不断有人和陆湛提起他出众的二叔,而王言卿是内宅女眷,存在感远不及陆珩强烈,陆湛知道陆珩却忘了她也不意外。
王言卿想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微微摇头,对陆珩说:“我明白。”
饭桌一共就这么大,他们两人的互动被众人尽收眼底。范氏脸上的笑越发和煦,已经琢磨起未来孙子孙女取名字的问题。陆玟装作没看见,楚氏低头喂儿子,心里都在想,看来这位女子十分得陆珩喜爱。
陆珩果然并没有避讳的意思,他当众屋内或明或暗打量的目光,坦然地给王言卿舀了碗鱼汤,对范氏说:“母亲,我们从京城出发时不方便带太多辎重,她的衣服都是在京城做的,并没有合适楚地气候的衣料。明日劳烦母亲、长嫂带着她订做几身衣裳。正好我许久不见侄儿,给湛儿也添几套金锁。”
陆珩但凡开口,所有花销就由他包了。楚氏微怔,忙道:“二叔客气了,姑娘缺衣服,我这个做嫂子的义不容辞。但其他就不必了,陆湛长命锁打了好几把,其他的还戴不完呢……”
陆珩说:“这些是我对侄儿的心意,如果戴不完,放着就是了。反倒是我久在京城,无法尽孝,这些年多亏兄长和嫂嫂照料家业,孝敬母亲。卿卿没来过安陆,什么都不认识,明日还有劳长嫂给卿卿带路。母亲、长嫂若有什么喜欢的,一并买下,算是我的赔罪礼。”
陆珩很会说话,这些话看似是给楚氏、陆湛送礼,其实是送给陆玟的。幼强长弱,锦衣卫的职位还越过陆玟传给了陆珩,虽然陆珩后续帮陆玟找了更好的官职,也终究是兄弟间的心结。钱财对陆珩已经失去意义,如果能用金银拉拢住大哥,保证陆家安稳,那可太值得了。
陆珩一席话同时照顾到王言卿、范氏、陆玟和楚氏,楚氏见丈夫没有反对,便笑着应下。她不动声色往席对面扫了一眼,心想陆珩一个执掌锦衣卫、内外望而生畏的人物,竟然当众唤王言卿“卿卿”,真是肉麻。
又令人艳羡。
王言卿再一次感受到陆珩高超的说话技巧。她多少有些尴尬,陆珩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嫌弃王言卿的衣服。王言卿低头看了一眼,好吧,和屋中众人比起来,她穿的确实不像是同一个季节。
陆珩找了一个很体面的借口让她换衣服,王言卿能自己挑布料,尽可选择清爽又不暴露的。王言卿将他夹过来的鱼含入口中,默默承了他的好意。
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饭后,陆珩带着王言卿告辞,其他人自然不会不长眼地挽留。楚地天高水阔,晚风吹在人身上非常舒服。陆珩自然而然挽住王言卿的手,王言卿沉浸在美丽静谧的夜色中,没有挣扎。
陆珩在饭桌上注意到王言卿食量比平常大,她应当没起疑,但稳妥为上,陆珩还是试探问:“卿卿,突然回家,还习惯吗?”
王言卿点头:“伯母和嫂夫人都很和善,湛儿也很可爱,没什么不习惯。”
陆珩暗暗松一口气,说:“你喜欢就好。你不必有压力,以前的事若实在记不起来,无须强求,就当你和母亲、长嫂刚刚认识,重新再培养感情就好了。”
王言卿不疑有他,感动地点头:“好。”
陆珩继续说:“明日我要陪着皇上去看显陵,接下来几日可能没时间陪你。傅霆州那个贼子还虎视眈眈,你这几日跟着母亲、长嫂行动,不要单独出门,明白吗?”
王言卿点头,一一应下。
陆珩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安顿完,思绪不知怎么飘到陆湛身上。陆珩问:“你觉得陆湛怎么样?”
王言卿觉得他这话奇怪:“很好啊。他容貌不太像大哥,更像嫂嫂,长得冰雪可爱,以后一定是个聪明孩子。”
陆珩颔首:“我也这么觉得。有你在,我们以后的孩子肯定更好看。”
王言卿微顿了片刻,悠悠说:“你未免想的太远了吧。”
陆珩轻笑,道:“这是圣人之言。”
王言卿心里翻白眼,哪家的圣人教他这么占女方便宜?王言卿故意问:“哪位圣人说的?”
“孔圣人。”陆珩不紧不慢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依圣人之言行事,有错吗?”
王言卿再次沉默片刻,由衷说:“没错。”
是她错了,这个人最会的就是蹬鼻子上脸,她就不应该搭理陆珩。
作者有话说:
陆珩:刺激的一天


第76章 患得
兴王府,树木掩映,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将午后拉得悠长。张继后热得睡不着,倚在美人榻上怔神,宫女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给张继后打扇。
一个嬷嬷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门口宫女见了她,低眉顺眼地掀开竹帘。嬷嬷见了里间的张继后,行礼道:“娘娘,冰酪来了,您爽爽口。”
现在是八月,在京城该是秋风渐起、红叶满天的季节了,但是在承天府,依然闷热难当。张继后怯热,受不了这种气候,每天连觉都睡不好,唯独吃冰饮能稍微松快些。
张继后连忙让人呈上来,她舀了一勺,含入口中,终于觉得沉闷的躯体活过来了。嬷嬷站在旁边看着,说:“这种小玩意虽好,却不能经常吃。要是有冰就好了,镇在屋子里,里外都清清爽爽的,娘娘也能好好睡一觉。”
张继后动作微顿,垂眸说:“承天府不比京城,冰先紧着皇上用,本宫这里没妨碍。”
紫禁城有专人制冰藏冰,大内有好几个冰窖,但承天府的配置完全没法和北京比,官窖里的冰先给皇帝用,随后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权贵,比如陆珩、张首辅之流,再然后赏赐给近身伺候皇帝的人,最后,才能轮到张继后。
冰的分配,完全就是皇帝心中各人的份量。张继后一个无子无宠的皇后,甚至要排在张佐这些太监之后。
嬷嬷努努嘴,嗤道:“奴婢自然不敢和万岁、陆大人争,但端嫔算什么东西,敢排在娘娘前面。论入宫时间她比娘娘晚;论份位娘娘是皇后,而她不过一个嫔;论体面,您可是章圣太后钦点的儿媳。娘娘,奴婢听说,昨夜端嫔嫌热,要了两匣子冰,今日还缠着皇上要一起去游湖呢。”
皇帝共有两次选秀,第一次是嘉靖元年,章圣蒋太后亲自替皇帝挑了数位妃嫔,元后陈氏、继后张氏都在其中。但一过十年,皇帝久久无嗣,臣子看不过去,嘉靖十年首辅亲自请旨,请求皇帝填充后宫。皇帝允,从民间选了九位美女入宫,全部册封为嫔,端嫔曹氏便是这九嫔之一。
虽然说后宫中都是美人,但皇帝又不是只看脸,更多在乎精神契合。众美中,皇帝最宠爱这位曹端嫔,连南巡皇帝也惦记着她,前两天登山看显陵不方便带女人,后面在承天府游玩,皇帝每次都将端嫔带在身边。
张继后心里很明白,哪里是曹端嫔歪缠,分明是皇帝愿意。她们这位皇帝聪明而冷酷,要不是他乐意,敢和他得寸进尺的人早埋土里了。
但坤宁宫里的人不愿意承认,仿佛只要将错误推到其他女人身上,就能掩盖她们不愿意看到的真相——不是皇帝的错也不是自身的错,都怪其他狐狸精。
张继后甘心吗?当然不甘心,可是,除了忍着,她还能怎么办?皇帝可不吃作天作地、欲擒故纵这一套,张继后至今清晰记着,她前面那位元后陈氏就是怀孕期间看到皇帝打量妃子的手,当场吃醋发作,站起来用力摔了个杯子。
皇帝是什么人,哪容女人这样拿捏,当即也大怒。陈皇后惊惧交加,生生吓得流产,没多久病死了。陈皇后死后,皇帝听从蒋太后的建议,立顺妃张氏为继后。
陈皇后摔杯子那天,张继后也在现场,她亲眼看到陈皇后如何从一国之后跌落尘埃。张继后被吓到了,登上凤位后战战兢兢,丝毫不敢管皇帝的事情。
然而这种事情管的多了是错,不管也是错,蒋太后对张继后颇有微词,皇帝也不喜张继后迂腐无趣,对她毫无情意。
她这个皇后除了一个名头,其实什么都没有。
嬷嬷见张继后神情落寞,挥手把宫女都打发走。嬷嬷接过团扇,坐到榻脚轻轻给张继后扇风:“娘娘,您不能再忍让了。不说曹端嫔受宠,宫里那位丽嫔为什么没来,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等回去后,估计那位肚子也大了,万一生下来一位皇子,您以后可怎么办?”
这次南巡,原本定下来的伴驾人选是张继后、方德嫔、阎丽嫔,但是出行前,阎丽嫔被悄悄换下去了,改成了端嫔曹氏。皇帝想带哪个妃子就带哪个,外人不知其中门道,张继后却是知道的。
阎丽嫔被从南巡名单中剔除,并非惹了圣厌,而是怀孕了。皇帝登基十二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孩子,他怕出什么问题,悄悄瞒下此事。等南巡回去,阎丽嫔腹中胎儿平安落地后,再行宣布。
除了多年前陈皇后流产,这是后宫女子第一次传来喜信。而且四月份皇帝就发现阎丽嫔怀孕了,一直瞒着,要不是张继后主管后宫,她还不知道此事。
算算时间,这个月阎丽嫔的肚子就该满八个月了。皇帝派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太监保护丽嫔,务必保证胎儿平安。说不定等南巡回去,宫里就要迎接新生命了。
张继后身上像压着一块石头,四肢沉甸甸的没有力气,她叹气:“本宫能怎么办呢?五年了,本宫喝了多少秘方补药,可皇帝压根不来这里,本宫如何生出一个皇子?罢了,兴许是本宫没有儿女缘吧,丽嫔哪怕生下一个皇子,总归要叫本宫母亲。”
嬷嬷一听皱眉,忙道:“娘娘,您可不能这么不当回事。子嗣现在是前朝后宫最大的事情,皇上若真得了皇子,为了日后方便立太子,肯定会想办法让皇子变成嫡出。您没有儿女傍身,就算您愿意养,丽嫔也未必肯让啊。”
张继后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嬷嬷的话:“你是说……”
嬷嬷对着张继后的眼睛点头,剩下的话尽在不言中。张继后想到历届无子皇后的下场,忽然冷汗涔涔。
洪武皇帝有诏,本朝太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不过庶长子名声到底不好听,皇帝要真想给皇子铺路,肯定会让儿子变成嫡长子。
由庶变嫡有两种办法,一是让皇后收养皇子,二是让皇子的生母变成正妻。毕竟小皇子的生母没法变,皇后却随时可以换人。
张继后既没宠爱又无家世,她被废除不会有任何人替她说话。被废还是好的,万一,皇帝不想担无故废后的名声,想让她“病逝”呢?
张继后背上衣衫被汗湿,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热。嬷嬷见张继后已经明白过来,放下扇子,轻手轻脚给张继后捏腿:“皇后娘娘,前有丽嫔,后有端嫔,您得赶快替自己筹谋,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在这后宫中,没有靠山寸步难行,您得找个帮衬。”
张继后愤愤地摔帕子,道:“本宫如何不想找个帮手。但后宫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势利,找一个忠心的谈何容易。”
张继后无宠,皇帝也很少在坤宁宫过夜,张继后显而易见没什么前程,后宫中人放着更年轻更得宠的妃子不选,为什么要押宝张继后呢?嬷嬷见时机差不多了,趁隙说道:“小人都是墙头草,大人物才能一诺千金。娘娘何不往东边看看呢?”
张继后愣住,想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张太后?”
“正是。”嬷嬷见张继后上道,为了自己那二十两黄金,越发卖力地劝,“张太后可了不得,她在紫禁城当了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哪怕如今不及原先风光,在宫中的势力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如今章圣太后殁了,张太后就是唯一的皇太后,朝堂内外多少会给张太后些颜面。若是张太后愿意保您,说不定皇上就会改变主意,将丽嫔的皇子抱到您跟前来,当您自己的儿子养。”
张继后深深皱着眉,面有犹豫:“可是,皇上和张太后并不亲厚……”
“那是以前。”嬷嬷苦口婆心道,“曾经有亲娘在,皇上当然向着蒋家,如今章圣太后下葬,皇帝和张家的心结慢慢就解开了。张太后是皇太后,最有权力处置皇子龙孙的事了,她若发话,皇上总不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这是最后能帮您的人了,您可要把握机会啊。”
张继后慢慢被说服了,是啊,张太后终究是皇太后,她要是发话让继后抚养皇子,就算皇帝不听,外面的臣子也会闹的。张继后紧紧握住最后一根稻草,完全无暇考虑这根稻草能不能救命:“本宫和张太后素无往来,这无头无脑的,如何让张太后帮忙?”
嬷嬷斜眼一笑,知道此事成了,昌国公送来的那些黄金都归她了:“娘娘,这还不简单。张太后的两个弟弟如今还在南京受苦呢,您若是在圣前替张家兄弟美言一二,张太后怎能不记您的恩德?”
陆家。
陆珩这几日果然很忙,王言卿除了第一天出去购置衣服,其余时间再没有出门。傅霆州还在城内,防范得再严密也不如从根源掐灭隐患,所以王言卿选择不出去。
陆家的生活很安静,王言卿早上去给范氏请安,有时碰上楚氏,她会留下逗弄一会陆湛。中午陆玟不回来吃饭,往往都是她们三人带着孩子吃,到了晚上,才能见到陆珩、陆玟。
陆玟每天准时散衙回家,但陆珩就难见多了,有时候连晚饭也赶不回来。王言卿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性格,除了一日三餐,她就待在陆珩屋里看他以前的书。偶尔陆湛会跑过来,扑闪着眼睛看王言卿。
王言卿也不懂怎么哄小孩子,只能放下书,给他编一些蝴蝶、络子之类的小玩意。一般要不了多久,楚氏就会赶紧过来,不好意思地说给王言卿添麻烦了。
除了不知道怎么哄小孩这个烦恼,其余时间王言卿都过得很怡然。一眨眼她就在陆家住了七天,南巡队伍也渐渐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但是在最后几天,王府内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王言卿正在帮陆珩打陆湛同款蝴蝶挂件,听到陆珩的话大吃一惊,险些把线挑错:“你说,张皇后给张鹤龄、张延龄兄弟求情?”
陆珩点头:“我刚听到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后宫的事,皇帝让东厂去查了,不过听太监透露,应当是张鹤龄给张皇后身边的人送了好处,请托张皇后给他们兄弟说话。”
东厂的事,陆珩倒知道的一清二楚。以前东西厂因为身份便利,往往凌驾于锦衣卫之上,到了陆珩这里却反过来了,东西二厂都小心讨好着锦衣卫。
王言卿手指灵巧收线,问:“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能怎么说?”陆珩好笑地摇摇头,“皇上气的不轻,当场就要写废后诏书。首辅好说歹说才拦住皇上,等回京后再从长计议。不过,我看张皇后悬了。”
皇帝这两天亲登纯德山祭告山川社稷,视察显陵,后面接见了武当山的道士,又游览了承天府名胜古迹,心情正好着呢。忽然张继后跑过来替张太后的弟弟求情,可不是差点把皇帝气死。
张继后还是当初蒋太后一力推荐才当上的皇后,现在却替蒋太后的仇家求情,落在皇帝眼里,简直是恨上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