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娘看到这位仙女一样的女子没嫌弃她们粗俗,还温温柔柔和她们说话,哪好意思应承:“这有什么,我们平时下地,总得戌时才能吃上饭,有时候田里没忙完,亥时吃饭也是常事。如今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连饭都要劳烦你们送来,我们才该说对不住。”
王言卿笑笑,说:“二位不怪我就好。菜估计要过一会才来呢,你们快坐下说话。”
王言卿这样说,其实她心里知道,饭菜是不会来的。她偷偷混进来,肯定不能留下痕迹,这顿饭注定吃不成。等王言卿走后,真正的宫女太监才会过来送饭。
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刘氏婆媳看到王言卿和气地招呼她们坐,就当真坐下了。王言卿装作对田园好奇的样子,主动问怎么种地。
原本王言卿是宫里的贵人,在刘家婆媳心里遥远又畏惧,现在她请教问题,地位一下子降低了。刘大娘没想到宫里的人竟然还有不如她的地方,内心膨胀,立即喋喋不休谈论起来。
王言卿双眸认真地注视着刘大娘,时不时微笑点头,几句话的功夫,她就把刘大娘的家庭情况、籍贯年龄套出来了。刘媳妇看着婆母侃侃而谈,有些尴尬,悄悄拉刘大娘的袖子:“娘,这位姑娘说不定都没碰过土,你说这些,人家怎么耐烦听?”
“哪里。”王言卿笑道,“我其实也是村里长大的。小时候祖母去种田,我便在田埂上等着,怎么会没见过土地?”
其实王言卿不记得这些事情,她都是听陆珩和她说的。王言卿心里不无遗憾,她家破人亡,七岁就失去了双亲、祖母,而她现在连祖母的脸都想不起来。如果她祖母尚在人世,应当也是面前这位老婆婆一样饱含风霜又坚韧不屈的模样吧。
王言卿暗暗叹了一声,她已经取得了刘家婆媳的信任,慢慢开始触碰案件:“大娘,我听说您是来鸣冤的,这是怎么回事?”
刘大娘听到这些,飞扬的眉毛耷拉下来,沉沉叹了口气:“是啊,我那老头子和儿子,现在还不知道死活呢。”
王言卿问:“为何?”
“他们四月的时候被朝廷召去修建行宫,六月时邻村的壮丁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就他们没音信。我一直等一直等,眼看都七月了,还是没有消息。我跑去县衙问,最开始县衙的人不说,直接把我们轰走。后来我叫上村里的人一起去,官差不出来,我们就坐在门外面等。县太爷见赶不走我们,才说河谷村的男人在去劳役的路上碰到发大水,被洪水冲走了。”
刘大娘说这些话时眼神无光,嘴角的褶子重重坠落下来,是一种麻木的平静。王言卿想了想,问:“他们在去的路上就被洪水冲走了,朝廷征丁在四月,为何县衙七月才告诉你们?”
“我就是想不懂这件事,才觉得他们不是被水冲走了。”刘大娘说,“后来里正挨家挨户上门,说县里给发丧费,每家出一个人去县堂取,领了钱后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不信我儿子就这样死了,没有去拿。”
王言卿问:“村里其他人都领了吗?”
“对啊。”刘大娘沉沉叹气,“日子总要往前过,人都没了,还揪着不放做什么?他们都说我魔怔了,可是我每天晚上一闭眼就能看到我儿在受苦。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刚给他娶了媳妇,哪能这样稀里糊涂地送他走?就算真是遇到了山洪,也总该有尸体吧。”
刘家媳妇沉默,低着头坐在婆婆身边。屋外光线一层层暗下去,她们坐在空落落的木桌旁,像是社庙里的雕像,沉默而斑驳。王言卿思忖片刻,问:“每个村子都要招劳役吗?”
“对。”
“除了河谷村,还有其他地方的人遇到这种事吗?”
“没听说过。”刘大娘沉重道,“他们的人早早就回来了,我们村一直没动静,我这才觉得奇怪。我去县衙鸣冤,县令骂我疯子,后来都不让我进门。我们家的鱼鹰飞回来,我终于有了证据,但没法进县衙。我以前听村口唱戏,说有人受了冤案,县令不管,他上京告状成功了。我不知道京城在哪里,就试着来找知府。但我在卫辉人生地不熟,我在外面守了三天,连知府的门都进不去。”
刘媳妇听到这里,补充道:“娘为了给公爹和夫婿鸣冤,真的受了不少苦。她去县衙告状的时候,县老爷差点动刑,我好说歹说才让县太爷高抬贵手,把娘拉了出来。之后我们就不敢去县衙了,所以才来了卫辉。但知府忙着接驾,连府衙的门都不让我们靠近,我们在卫辉府住了三天,眼看盘缠花完了,娘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所以豁出命,来行宫碰运气。”
说不清是好运还是厄运,皇帝真的听到了。王言卿心里替这对苦命的婆媳叹息,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抬头,眼睛霎间迸出精光:“你们说你们先是去县衙鸣冤,后来才见到鱼鹰。无凭无据,你们为什么觉得他们不是意外?”
王言卿此刻的眼神和刚才温柔良善的宫女判若两人,刘大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感觉到异常。刘大娘舔了舔嘴唇,挣扎片刻,压低声音说:“其实,不只是这次发大水,在征丁之前,其他人也有出门一趟,莫名其妙就没了的。而且,前段时间夜里,山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其他人说是地动,但我们家老头说不是,要真是地动,河里的鱼肯定会跑。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谁能知道没过多久县衙的人来征壮丁,一个村的人都没回来。我越想越不对劲,这怎么能叫天灾,肯定有人搞鬼!”
刘大娘透露出来的消息非常有用,王言卿正要再问,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灵犀的声音从门板外响起,略有紧绷:“时候到了,我们该走了。”
刘家婆媳这才知道外面竟然还有一个宫女,她们手足无措地起身,连连赔礼。王言卿知道事情有变,她拦住刘家婆媳,说:“都怪我,一说话就忘了时间。我们有宫规,得赶紧回去了。二位留步,不用送了。”
刘大娘一听,不敢再拦,王言卿提着食盒出来。灵犀见了她,压低声音说:“姑娘,一会不要说话,顺着没光的地方走。”
王言卿点头表示明白。灵犀和王言卿出门,守在外面的官兵看到她们出来,皱着眉问:“怎么进去这么久?”
灵犀低眉顺目说:“姑姑管得紧,我们得等她们吃完,将食盒取回来。”
官兵不懂宫里的规矩,一时听不出什么毛病,就放她们过去了。王言卿低着头快步离开,前方就是拐角了,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灵犀心中一紧,赶紧换到王言卿身后,挡住王言卿身形。
两人有惊无险转过墙角,灵犀也拿不准暴露了没有,只能催促王言卿快点走。王言卿没有二话,唯独说了一句:“一会不要忘了给她们送饭。”
灵犀点头:“指挥使会安排的。”
傅霆州总觉得陆珩不会这么安生,果然,天色将暝未暝时他听到人传话,说几个锦衣卫在门口挑事。傅霆州亲自前来查看,他靠近时,隐约扫到两个女子从墙角掠过。
哪怕那个女子的身形只露出一瞬,傅霆州还是认出来,那是卿卿。
傅霆州没做声,他出现后,闹事的锦衣卫很快就散了。傅霆州推门进来,刘大娘看到是他,慌忙拉着儿媳跪下。
“草民拜见侯爷。”
她们跪在地上,行着并不正确的礼节。傅霆州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对婆媳身上,他负手而立,捕捉到一丝还没散去的馨香。
这阵幽香他太熟悉了,因为早有预感,傅霆州甚至不觉得意外。傅霆州问地上那对婆媳:“刚才谁来过?”
刘大娘瑟瑟发抖道:“一位……不对,两位送饭的宫女。”
“她长什么模样?”
这话把刘大娘问住了,她皱着脸道:“个子挺高,人又白又瘦,长得特别标志。”
傅霆州淡淡点了点头,问:“她和你们说了什么?”
“就问了白天的事……”刘大娘紧张起来,“难道,那不是宫女?”
如果只是陆珩搞事,傅霆州一定不会留情。但里面还牵扯了卿卿,他不愿意暴露卿卿,便不动声色道:“是宫女。没什么事,我只是来核查一下。”
刘大娘哦了一声,面皮放松下来。傅霆州最后扫了她们一眼,转身出去了。关门后,他吩咐看守的官兵:“看好了,不要再让人靠近。”
官兵肃然应是。他说完后,镇远侯并不动弹,官兵紧张起来,莫非,刚才他出什么差错了?
正在官兵吓得冒冷汗时,傅霆州开口:“下次那两个宫女再来送饭……”
他说到一半停住,最后摇了摇头:“她不会再来了。罢了,好好执勤吧。”
镇远侯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莫名其妙不说了。官兵不解其意,诧异地称诺。
傅霆州踏着夜色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七月的天气宛如蒸笼,地上弥漫着尘土的热气。傅霆州走在守卫明显混乱许多的行宫,心里模模糊糊生出一个念头。
他大概,知道怎么救卿卿回来了。
第57章 默契
哪怕王言卿尽量加快询问速度,但停留时间还是超出了她们的预期。她们出门时遇到了意外,王言卿当时急着离开,并没有回头看来人是谁。对方也没有追上来,想来,是没露馅了。
王言卿暗暗松口气,她悄悄回到陆珩的行院,陆珩听到外面脚步响动,头也没抬,说:“门没关,直接进来吧。”
王言卿开门,旋身进入。陆珩正在灯下翻看卷宗,他手边堆着厚厚的资料,其中有几卷被他抽出来,单独放置。陆珩合上手里的卷册,问:“怎么样,路上顺利吗?”
王言卿还穿着宫女的衣服,她不欲让陆珩担心,就说:“有惊无险,还算顺利。”
陆珩起身给她倒了盏茶,放到她手边,道:“先润润喉。不急,慢慢说。”
王言卿奔波了一晚上,确实口干了。她端起茶盏,里面的水温刚刚好,王言卿仅是抿了一口,缓解了喉咙里的涸意后,就放下道:“二哥,河谷村可能另有蹊跷。”
她嘴唇上沾了茶水,在灯光下莹润生泽,宛如涂了层上好的釉光。陆珩看得心痒,他伸手按住王言卿唇角,抚拭着上面并不存在的水珠,不甚走心地问:“怎么说?”
王言卿心思全在刚打听出来的案情上,哪怕陆珩的手在她脸上作乱,她也好脾气地忍下不理,一心一意汇报自己的发现:“我进入屋子后,借机打翻了她们的食盒。刘家婆媳对饭菜的反应十分真实,神态动作也符合庄户人家,不像是训练过。后来我慢慢问起失踪的事,她们语气中有怨怼,对县令甚至知府颇有微词,所以今日傍晚在程知府面前回话时,她们才吞吞吐吐,颇多遮掩。”
陆珩对此并不意外,以程攸海庸聩逢迎的劲,治下百姓对他不满再正常不过。陆珩反而好奇另一件事:“你打翻了她们的饭,她们还愿意和你说实话?”
“对啊。”王言卿理所应当说,“我是故意打翻的,就是想创造机会让她们帮我。”
陆珩挑了缕王言卿的头发摆弄,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眼神明确显示了他的想法。
为什么?
每当他露出这种眼神时,就意味着他认真了。王言卿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问:“二哥,如果你刚认识两个人,一个曾经帮助过你,一个人你曾经帮过对方,你会对哪一个人更有好感?”
陆珩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帮我的人。”
“不是。”王言卿摇头,“其实,你会倾向向你求助的人。”
这句话乍一听很奇怪,但是仔细想下来,竟然确实如此。陆珩难得好奇地问:“为什么?”
王言卿摊摊手,说:“我也不知道。可能,这就是人性本贱吧。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珍惜,自己主动给出去的,倒十分在意。”
陆珩听到这话忍俊不禁。他抵着眉心,肩膀都笑的细微抖动。
“你说得对。”
陆珩因为总带着假笑,私下被人称为笑面虎。他难得真心发笑,但最近仅有的几次真笑,都是和王言卿有关。
他笑够了,眼睛深处慢慢笼上来一层寒光。王言卿的话十分准确地概括了陆珩的心理,施恩于他的人,陆珩依然会防备对方;但如果是他领回来亲自照顾,不断倾注时间和精力的人,他对这个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对方会以一种可怖的速度侵入他的生活。
现成的例子就在眼前。
王言卿说完,发现陆珩良久沉默,不由问:“二哥,你怎么了?”
陆珩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需要当事人提醒他出了大问题。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王言卿的态度变得如此危险?
陆珩收敛起心绪,半真半假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听卿卿这一席话,让我很有危机感。”
王言卿摸不着头脑,诧异问:“为何?”
“你这么敏锐,只要你愿意,其实很容易得到男人的好感。”
他的眼睛笑盈盈的,里面盛满碎光,像是在星河中鞠了一捧水。王言卿有些难为情,细微地哼了一声,气恼道:“二哥,哪有你这样说妹妹的?我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用心。”
“别生气。”陆珩忙哄道,“我只是怕有人太喜欢你,害得你被他骗。”
“不会。”王言卿矢口否决,不屑一顾中还带着些骄傲自信,“男人所思所想就那几件事,他们的谎言太低劣了,我才不会被骗。”
“那可太好了。”陆珩说完,像模像样叹了一声,“但我反而更担心了。”
王言卿似乎感觉到什么,脸色微微僵住:“为什么?”
陆珩却看着她笑笑,并不说话。他问:“你略施小计,打探到什么了?”
他主动岔开话题,代表着就此打住,不能再谈了。王言卿依言转换了话题,说:“她们抱怨了县令和知府,要不是这些人怠政,她们也不至于被逼到闯御驾。还有,她们说,在朝廷召集劳役之前就有人莫名失踪。而且有一天晚上,她们听到了大山里面有响动,动静类似地震。”
陆珩眼神微振,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信息,陆珩问:“是她们村子的人失踪吗?”
“听她们的话音,似乎不止。”
陆珩去桌边拿卷宗,傍晚锦衣卫提来了卫辉府所有相关卷宗,王言卿回来之前,陆珩就在看往年的失踪案。但相关记录太多了,他漫无目的地翻找,进展非常缓慢。
可是现在,王言卿提供给他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点,劳役前。
王言卿也帮着陆珩一起找。王言卿找了半天,并没有发现符合条件的案件,她探身看向陆珩:“二哥,你那边有收获吗?”
陆珩不言语,他将卷轴扔在桌案上,唇边没什么真心地牵出一个笑。
他也没找到可疑的失踪案,这反而是最大的疑点。
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卫辉府再没有悬而未破的失踪案。这里的治安,竟已好到这种程度了吗?
陆珩没有告诉王言卿,他将卷宗合上,说:“既然找不到就算了。你累了一天了,快回去睡吧。”
王言卿犹豫:“可是只有三天……”
“来得及。”陆珩伸手,捏了捏王言卿下巴,说,“对你哥哥有点信心。我既然敢应承,就有把握全身而退。”
王言卿立刻安下心,她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陆珩,而每次的结果也证明,他值得信任。王言卿犹豫,问:“那你也要睡了吗?”
陆珩点头,悠悠说:“深夜美人询问这种问题,我怎么舍得拒绝。”
王言卿脸红,乜了他一眼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明日你要去河谷村吗?”
陆珩依然点头,王言卿立刻说:“我也去。”
陆珩叹气:“河谷村建在山里,会很累。你大概再过两天就要来月信了,这种时候不宜颠簸。”
王言卿瞳孔放大,委实震惊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关系。我想帮你。”
她说完,实在没忍住,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问:“你怎么知道?”
王言卿的月信并不规律,这半年在医药的调养下渐渐好多了,但前后时间依然会推动。王言卿自己都拿不准她什么时候来,陆珩怎么知道的?
陆珩脸上表情很平淡,仿佛在谈明日太阳什么时候升起一样,平平无奇开口:“我记住了你这半年每次来月信的日子,由此推算一下,并不算难。”
王言卿脸上表情已经完全僵住了,她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忙不迭起身开门:“二哥,我先回去了。明日等我,你可不要自己悄悄出门。”
陆珩无奈,她把他当什么,贼吗?
“我知道。”陆珩应道,“既然你不愿意听我说,那就自己注意些。现在在外面,不方便煎药,你自己千万小心,不要再引起疼来。”
王言卿去年来月信时还疼得晕厥,经过这半年喝药,症状大大缓解。虽然那几天小腹依然会坠痛,但和最初比起来,这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王言卿点头,逃也似的从陆珩屋子里跑开。陆珩站在门口,注视着她进入自己屋子,才平静地关上门。
陆珩没有敷衍王言卿,他确实打算睡了。这些卷宗查不出什么了,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不如养精蓄锐,明日去见见那位管辖河谷村的县令。
陆珩现在很感兴趣,这些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所有人都知道陆珩接了新案子,陆珩毫不客气将宿卫行宫的任务甩给陈寅,自己带着人,大摇大摆离开了。
他现在可是奉旨查案,阻碍他就是阻碍皇命。其他人看着扎眼,却没人敢说什么。
王言卿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跟着陆珩一起出发。河谷村村如其名,在一处四面环山的低谷里,一条大河从村子不远处流过。村中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但是出入村都要经过山路,非常不好走。
队伍中都是男子,王言卿不方便骑马,便换成乘轿。幸好程知府也靠轿子代步,王言卿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淇县县令早早就等在村口,他看到路上一队人马徐徐靠近,不敢怠慢,赶紧上来迎接:“下官拜见陆指挥使、拜见程知府。”
脚夫落轿,程知府从轿子中钻出来。他看着四周群山,哪怕并不用他赶路,他也累得不轻。
陆珩翻身下马,身姿简单利索,没有一个多余动作,和旁边身材臃肿的程知府形成鲜明对比。程知府走过来,奉承道:“陆大人真是身轻如燕,矫健非凡,下官佩服。”
陆珩瞥了程攸海一眼,懒得搭理。他视线扫过面前乌泱泱一帮人,说:“何人是河谷村里正?”
一个保养良好的老人迎上来,颤颤巍巍拱手:“在下李林,参见指挥使。”
里正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腰也有些伛偻了。但是和他同年龄的老人比起来,他无病无灾,面色红润,已经算非常健康。
陆珩问:“刘山、刘守福一家,可在你们村?”
里正忙点头:“正在。”
刘山是刘大娘丈夫的名字,刘守福是他们的儿子。陆珩说:“前方带路,我要去他们家里看看。”
里正哪敢推辞,连忙引着陆珩、程知府和县令陶一鸣往刘大娘家里走去。众人视线重心都在陆珩身上,没人留意到另一座轿子走出来一个女子。她等知府等人走远后,才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悄悄跟上去。
刘大娘还被关在行宫,现在家里无人。里正打开院门,弯腰对陆珩说:“陆大人,这就是刘山一家的住处。”
陆珩踏入柴门,无声扫过四周。院子虽然不大,但整理得很干净,墙角堆着锄头、镰刀等农具,另一面墙上挂着渔网。陆珩注意到墙壁是新的,问:“他们翻修过这里?”
“是。”里正回道,“以前刘山家里特别穷,后来娶了一房能干的媳妇,刘山自己也勤快,没农活就去河上打渔,贴补家用,所以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前些年他们攒下一笔银子,翻修了围墙。后来他们给儿子娶媳妇,掏空了家底,他们想再攒几年,把房子也重盖一遍。”
陆珩没说话,往屋里走去。刘大娘婆媳出门前并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房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里正尴尬,搓手说:“大人息怒,老叟没有他们家的钥匙,这锁老叟打不开。”
陆珩拿起锁眼看了看,一脸平静地扔开,示意身后人开锁。锦衣卫上前,从衣袖里拿出一根铁丝,在锁眼里钻了钻,铜锁就弹开了。
里正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而锦衣卫已经推开门,陆珩从容地拍了拍袖子,迈入门槛。
这种锁实在太简单了,他看着都觉得无趣。陆珩缓慢从屋中走过,他走到哪里,后面乌泱泱的人群就跟到哪里。程知府不知道陆珩在看什么,小心陪着,说:“陆大人,这就是一个简陋的民居,让您待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了您。您看要不要去县里置办一桌酒席……”
陆珩淡淡打断他的话:“这种简陋的民居,不正是程大人治下的吗?”
程知府霎间卡住,哑口无言。陆珩扫过四周墙壁,穿过堂屋时,十分无意地在桌子上拂了一下。
桌子上顿时出现一道灰痕,程知府尴尬,忙呵道:“没看到陆大人手脏了吗,还不快给大人端热水来……”
陆珩取出帕子,将手指擦干净,说:“程知府,我不至于这么娇贵,不必麻烦了。除了刘山、刘守福父子,还有哪些人遇难?”
程知府茫然,看向淇县县令,县令又看向里正。里正战战兢兢上前,僵笑道:“村中五十二户人家,每户出两个男丁,共一百零二人被洪水冲走。”
陆珩立刻问:“还有两个人呢?”
里正尴尬地笑着:“老叟儿子考中秀才,在县学里进学。”
考中秀才就是有了功名,哪怕不能做官,也足以给家里免除徭役、赋税了。陆珩轻轻点了点下巴:“原来如此。他们出事地在哪里,带我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陆珩也不急,就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耐心十足地等。最终是程知府面子上过不去了,呵斥道:“没听到陆大人说什么吗,出事地在哪里?”
县令陶一鸣上前,拱手道:“回禀指挥使,河谷村劳役队伍在去州府的路上全军覆没,并没人知道他们在何处遇难。”
“哦?”陆珩问,“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被洪水冲走的呢?”
屋中哑然。陆珩看向程知府,慢悠悠催促:“程知府,你说呢?”
程知府一脸尴尬:“淇县是这样上报的,下官也没有多想……陶一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一鸣低垂着视线,停了一会说:“是下官失职。州府并未接到河谷村村民到达的消息,那段时间山中又多有洪水,下官便觉得,他们应当是被洪水冲走了。”
陆珩淡淡瞥了眼里正:“你们这里多山洪?”
里正讷讷应了一声,小幅点头。陆珩紧接着说:“既然你们这里常发山洪,想必里正非常熟悉了。有劳里正带路,我要看看这一带最常出现水患的地方。”
程知府犹豫:“陆大人,山路艰险……”
陆珩淡淡打断程知府的话:“知府若是嫌累,在这里留着便是。”
程知府剩下半截话顿时憋死腹中。陆珩官职比他们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还掌握着锦衣卫,对他们这些地方文官来说,陆珩无异于握着生杀予夺大权,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们丢官或者升迁。官员们不敢再废话了,赶紧出去安排。
围在院外看热闹的村民只见那几位大人进屋里说了一会话,出来后,衙役们牵马的牵马,抬轿的抬轿,似乎又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