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渺自是应了,待他们走后,室内只剩她跟崔慕礼时,神情却异常凝重。
她静了会,欲言又止地问:“这位邹夫人的丈夫……”
崔慕礼道:“是宁德将军,邹远道。”
谢渺久久没有回神。
红河谷灾银案的罪魁祸首,害死同行七百多名精兵的凶手,宁德将军邹远道。
前世她只在红河谷灾银案真相大白后才了解此人事迹,据说出事前,他是定远侯的左膀右臂,平定北疆的功臣之一。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利益熏心,为灾银而害死七百余名护银精兵……
世人痛恨恶人,更痛恨两面三刀的恶人。真相曝光后,邹远道被死死钉在耻辱柱上,如秦桧一般遗臭万载。
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
重活一世的她知道,红河谷灾银案是张贤宗扳倒定远侯府的一步棋,那身为棋子的邹远道呢,证据确凿下,是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前世的定远侯府翻了案,邹远道没有,他以死谢罪,妻儿也在逃亡中死去。
方才她见到了邹夫人与齐儿,邹夫人心善可亲,齐儿灵巧聪明,这般鲜活的两个人,很快将与邹远道一起,遭万人唾骂,化为一抔黄土。
崔慕礼适时地出声,“表妹在想什么?”
“没。”谢渺敛眸,平静如常,“我累了,想回府休息。”
崔慕礼看出她的异样,却未追根究底。
她既然知晓邹远道是红河谷灾银案的罪魁祸首,便能猜到案情水落石出后,邹夫人与齐儿定无法躲过牵连。
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是闺中少女,向来心善,此番与他们偶然碰面,难免会感到无所适从。
过了会,又听谢渺问:“表哥,你说眼睛看到的东西,便一定都是真的吗?”
崔慕礼道:“不尽然。”
他办过许多案子,善人非善,恶人非恶,有时候,真相并不能完全公诸于世。它们在黑暗中慢慢朽败,随着死亡而被永久埋葬。
贪嗔痴恨爱恶欲,到最后,不过是虚妄一场。
*
谢渺心事重重地回了府,板凳还没坐热,又被嫣紫请到谢氏屋里。
谢氏大腹便便,要靠在榻上才舒服些,“来了?”
谢渺坐到榻边的椅子上,“嗯,弟弟今日可有顽皮?”
谢氏牵着她的手放到腹部,眼里俱是笑意,“你正巧赶上了。”
掌心下,丝滑的绸缎被拱得微微凸起,一条小生命在无声地宣告蓬勃活力。
谢渺又惊又喜,“弟弟真有劲。”
谢氏的脸略显丰腴,少了往日的精明,添了几分慈爱,埋怨道:“日日踢,踢得我肚皮都快破了。”
谢渺忙捂住她的嘴,“姑母多大的人了,还口无遮拦,快呸呸呸!”
谢氏哭笑不得地照做,从一旁的迎枕下取出红色请柬,“你打开看看。”
谢渺接过,笑意渐散,“定远侯夫人邀我后日游湖?”
谢氏手执团扇,慢悠悠地摇着,“明明白白写着呢,只邀请你一个人。”
谢渺轻咬下唇,“姑母……”
花朝宴一事,旁人不清不楚,谢氏却明白是其中细节。她与崔慕礼的想法无二,不认为崔夕珺和周念南是良配,这才花功夫摁住流言,保全崔夕珺的名声。
至于崔慕礼和谢渺……
以往崔慕礼对谢渺无感时,谢氏努力将他们凑作一堆。眼下有了苗头,谢氏反倒不再着急。
种子发了芽,假以时日,便能长成参天大树,若再贸然插手,反倒是拔苗助长。
谢氏道:“说说吧,怎么一回事。”
谢渺心知瞒不过去,便撇去周念南的刻薄话,将他求娶的事情如实说了。
谢氏听后沉默少焉,道:“你做的很好,不管怎样,定远侯府都不适合你。”
周三少爷求娶谢渺,为的是谢家无权无势,不会为侯府带来忧患。侯府乃贵戚权门,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门户,但谢氏疼爱侄女,不愿她嫁入高门忍气吞声。
崔慕礼与周念南都是出色非凡的男儿郎,让她选,她选崔慕礼。
谢渺道:“那我去信回绝侯夫人。”
“不可。”谢氏道:“侯夫人的地位摆在那里,你一个小辈,拒绝邀约显得失礼。后日你应邀前往,看看她的态度再做打算。”顿了顿又问:“阿渺,你当真不动心吗?”
谢渺斩钉截铁,“我无意嫁入高门。”
谢氏心神微定,完全没想到,谢渺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她不仅无意高门,还想遁入空门嘞


第55章
两日后, 虹岚奉命在西边码头等候谢渺,辰时末,谢渺如约出现。
虹岚上前朝她行礼, 笑道:“谢小姐。”
谢渺回礼:“天气炎热,劳虹岚姑姑久等。”
虹岚连忙虚扶,“谢小姐不必多礼,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夫人已在舫内坐候, 请跟奴婢来。”
码头停靠着一艘华丽的双层画舫,谢渺略略打量,并未多看。
虹岚领她上二楼,飞檐翘角的舫亭内, 定远侯夫人倚阑干而坐。身后的无垠碧水为她渡上一层浅淡柔光, 飘渺静谧,美得不似真人。
“谢小姐。”定远侯夫人先开了口。
谢渺往前走几步, 侧身行礼,“夫人安好。”
定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姿态仍高,却多了几分亲和, “快来坐下, 陪我喝茶。”
桌案上摆着一套天青色汝窑瓷釉蝉翼纹茶具,莹润光洁,如眼前的妇人一般,处处彰显精致贵气。
虹岚已悄然退下,谢渺起身,一手执壶, 一手轻摁壶盖, 细臂微倾, 茶水涓涓落入杯中。
她双手托杯,送到定远侯夫人面前,“夫人,请喝茶。”
定远侯夫人接过,闻了道茶香,“好茶。”
洞庭湖产的君山银叶贡尖,只取刚抽出尚未张开的茶树嫩芽制作,每年产量尔尔,名贵非常。
谢渺低头一看,泡开的芽尖在杯中根根直立,如同刀山剑硭,宣告着对方的来势汹汹。
她道:“确是好茶。”
定远侯夫人察觉到她恭敬下若有似无的戒备,无声一笑,望向湖面,“你瞧这景色如何?”
湖面如镜,倒影碧峰,画舫此时正在峰中畅游。
谢渺赞叹:“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东阳湖色自是姝丽无双。”
定远侯夫人顺势道:“你若喜欢,以后便常陪我一道来看。”
谢渺笑容一凝,万万没想到,定远侯夫人会是这般态度。仅有的几次见面里,这位侯夫人客套中带着上位者的疏傲,并非平易近人的性格。
来之前,她已做好被刁难挖苦的准备,但听定远侯夫人的意思,竟是对此乐见其成?
又或者,是对方以进为退地假意试探?
她左思右想,斟酌着道:“夫人,我……”
“先听我说。”定远侯夫人柔和中带点强势,“谢小姐,我很欣赏你,小小年纪便心性沉稳,遇事不骄不躁,实属大家风范。”
不,她不小,加起来活了将近三十年,其中还当了几年的右相夫人。
谢渺微赧,“您过誉了。”
定远侯夫人打趣道:“瞧瞧,又多了一样优点,谦虚。”
谢渺:“……”她还是别说话最好。
定远侯夫人啜饮茶水,姿态优雅,“好了,不逗你了。我约你没别的用意,是想替我那蠢儿向你赔不是。他自小便是个混不吝,做事说话没谱,以往有得罪你的地方,望你能够宽恕。”
长辈代为道歉,谢渺哪有拒绝的道理?
她豁达一笑,“不过是些口舌之争,吵完便忘,还要劳您跑一趟,真是惭愧。”
定远侯夫人道:“你若觉得惭愧,下回便换你来约我。”
谢渺:“……”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位夫人的对手。
定远侯夫人仿佛瞧不见她的尴尬,慢悠悠地品茶,别有深意地道:“谢小姐是崔二公子的表妹,往日年纪小,言行亲密倒也情有可原,但年岁渐长,还是得多加注意。”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谢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正待说些什么,便见定远侯夫人话语一转,笑吟吟地道:“往事莫提,今日便当全新的开始,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不如何!
定远侯夫人的态度很明显,她知道自己与崔慕礼间有过什么,碍于某种原因,她选择既往不咎。
干嘛不咎,她得咎,认真的咎啊!
谢渺的指尖攀在案沿,微侧着首,问道:“夫人不觉得我轻浮吗?”
定远侯夫人眼中闪过讶异,失笑道:“知慕少艾而已,谈何轻浮?”她轻抚袖口上的银线纹,美眸轻阖,“莫非我像不通情理之人?”
谢渺想好的说辞又被打乱,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应。
定远侯夫人微叹,直白道:“谢小姐,我儿喜欢你,我便也喜欢你。”
谢渺下意识地否认:“不,您误会了,他讨厌我。”
定远侯夫人按按额穴,朝对面的厢亭瞥了一眼。瞧瞧她儿做的好事,人家姑娘不仅没感觉到喜欢,竟然还觉得他厌恶自己。
她没好气地道:“混账东西,听清楚了吗?还不快出来向谢小姐道歉!”
话音刚落,对面有人掀帘走出,日光洒落,将他俊容上的局促焦躁照得清晰。
“谢渺——”
谢渺扭头看向湖面。
周念南朝定远侯夫人使眼色,“母亲。”您可以走了。
这过河拆桥的小混蛋。
定远侯夫人暗啐,视线在他们间来回徘徊一阵,对谢渺道:“谢小姐,你们好好聊。”
待定远侯夫人离开,周念南迫不及待地走近,双手撑着桌案,满脸不敢置信,“谢渺,我三番两次地求娶你,你却觉得我讨厌你?”
“哦?”谢渺平静地讽刺:“周三公子的喜欢当真是与众不同。”
周念南下意识地想斗嘴,忆起母亲叮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坐到对面,想了想,先替谢渺续了杯茶。
谢渺一愣:这是……干嘛?
周念南再替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盏,敛容正色道:“谢渺,以往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谢渺抿唇,没做声。
周念南道:“是我自视甚高,德行浅薄,口无遮拦,有眼无珠,为富不仁,饱汉不知饿汉饥——”
“……”
谢渺:饱汉不知饿汉饥是这样用的吗?
对面又洒洒洋洋说了许多词不达意的成语,末了豪气道:“歉意都在茶里,我干掉,你随意!”
“等——”
谢渺来不及阻拦,便见他牛饮完茶水,随即面容涨红,想吐却顾虑形象,只得硬生生咽下茶水,挤出一抹扭曲的微笑。
“……”谢渺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喝酒喝傻了吗?茶水也敢一口闷!”
周念南本被烫得龇牙咧嘴,见她不再崩着脸后,顿时觉得遭点罪也无妨。
他趁胜追击,大着舌头道:“谢、谢渺,你笑了,便是原谅我了。”
谢渺飞快地冷下脸,“哼。”
此计不成,周念南还有妙计。他从袖里变出一根戒尺,推到谢渺面前,再乖乖摊开掌心。
“学堂里,学生犯了错,夫子便用戒尺打掌心,叫他下回好长记性。”他认真道:“我犯了错,你也当与夫子一般,狠狠责罚与我。”
谢渺以为他是故作姿态,谁料他道:“从前我轻视你,诋毁你,三番两次取笑你,殊不知,与你父亲这样的英雄相比,我才是真正的井蛙醯鸡。”
谢渺微顿,沉声问:“周念南,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小姑奶奶,你连狼都敢杀,更何况是打我?”周念南坦荡中带丝无奈,“你过往打得还少吗?!”
谢渺无话可说,干脆拿起戒尺,用力抽向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掌。
她使足了力气,发泄心中的闷屈,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直到掌心微肿,周念南都一声不吭。
谢渺咬了咬唇,忽然扔开戒尺,“手酸,打不动了。”
周念南收回手,边揉边道:“行,那留着下回再打。”
谢渺道:“还下回?美得你!”
周念南一听,惊喜地站起身,“谢渺,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了?”
谢渺撒完气,渐渐找回理智,道:“周念南,我——”
周念南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嘴皮子动得飞快,“咱们说好了,从今往后,谁再提那些破事,谁就是王八蛋。”
谢渺:……那杯茶水怎么没把他给烫哑?
周念南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锦盒,递到她眼下,猛献殷勤,“谢渺,这是我给你挑的耳坠,东珠与红宝石镶嵌得坠子,正好配你今日的衣裳。”
岂知谢渺看也不看。
“周念南。”她整理好心情,道:“往事能一笔勾销,但我与你绝无可能,你别再白费功夫。”
周念南眸光一凝,很快又如常笑道:“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
谢渺毫不迟疑地道:“没有这么一天。”
周念南却道:“夸父能逐日,我周念南亦能逐你谢渺,谁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心。”
谢渺知晓他最是冥顽不灵,冷不丁想起一个人来,“周念南,想想你皇后姑母。”
周念南心绪跌宕。
谢渺说得没错,他虽然说服了母亲,但姑母那边执意让他求娶庆阳,为此事,还与母亲起了争执。
他不能越过姑母去向圣上求旨赐婚,除非他建功立业,得圣上亲口许诺……
周念南暗下决心,嘴里却说起另件事,“庆阳的事,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谢渺道:“不用,她已经登门向我道过歉。”
“那是——”那是崔二折腾的,跟他不算一份!
“那是什么?”
“没什么。”周念南不想提崔二,以免破坏难得的独处时光,“你就别管了,我会处理好此事。”
谢渺道:“你消停些吧,别刚当上羽林卫就到处捅娄子。”
周念南的眼睛亮灵灵,“谢渺,你在担心我?”
“……”
周念南点点头,煞有其事地道:“你担心的没错,庆阳被圣上和太后宠得太过,性格娇蛮专横,看中一样东西便要费劲手段抢过去,若我是平常人家的公子,说不定她早就将我绑回府里日夜蹂躏。”
“呃……”蹂躏,这词用得真到位。
“可惜我周念南绝非任人揉搓的性子,她想嫁,我偏偏不娶,不仅如此,我还要她主动离开京城。”
谢渺想说,不必大费周章,再过不久,瑞王妃病逝,庆阳郡主便会启程回燕都,为其母守孝三年。
前世的庆阳郡主守完孝,仍对周念南念念不忘。彼时周念南刚洗刷侯府冤屈,另立门户,庆阳郡主费劲手段想嫁给他,甚至在酒中下药,想霸王硬上弓——咳咳,最终却睡了另一名公子,还被人当场撞破,二人草草完婚。
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啊!
细雨如丝,轻柔地碾碎湖面平静。稀薄的水雾徐徐弥漫,将湖光山色笼在微茫之中。
周念南从内室取来一只玉箫,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花式,“谢渺,我吹箫给你听。”
不等谢渺回答,萧已贴上薄唇,悠扬婉转的萧声响起。先时缓,呜呜然如独舟飘摇,随着繁音渐增,萧声如驰骋在牧野的骏马追逐辽阔;又似节节攀高的海浪潇洒不羁;更像一柄利剑,劈开混沌,驱逐阴影,将光明归于天地。
他眉眼乌灵,意气焕发,山河被他踩在脚下,没有谁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天之骄子,本该如此。
缭绕在他周遭的雾气倏忽生变,凝聚成他的另一副模样。
定远侯府被满门问斩,无一生还。崔慕礼煞费苦心,从死牢偷龙转凤,将周念南藏到崔府暗道之中。岂料周念南不甘苟活,趁着侍卫交班时出逃,想要亲自面圣为父亲兄长伸冤。
谢渺清楚地记得,那夜暴雨倾盆,雷声隆隆。
青年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被人当成疯子丢弃在小巷之中。他仰躺在污水坑里,黝黑的眼眸了无生气,像一具破败的尸体,在阴暗里无声息地等待,等待腐朽溃烂。
他的傲骨被折,风华遭摧,亲人蒙冤惨死,活着不再是馈赠,反而是羞辱。
忍垢偷生是耻,他宁可随着定远侯府一同死去。
隔着雨幕,她撑伞出现。
油纸伞替他遮出一方安宁,她伸手去拉他,拉不动。
伤口上的脓血与泥污混到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他浑不觉痛,朝她露出一抹讥笑:谢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半边身子已经被打湿,她干脆甩开伞,跪到他身旁,如野蛮的村妇般,单手捉住他的衣襟,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再一个耳光。
她骂道:周念南,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蒙冤惨死,你却只想着一死了之。你的父亲兄长都是英雄,而你却是个懦弱的废物。你今日死在这里,我保证没有人会为你哭泣收尸。明天,我会如你的仇人般放鞭庆祝,庆祝你亲手斩断了侯府的希望!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对准他的心脏,告诉他:只要用力戳下去,一切都会了结。
他握紧匕首往胸口送,不过几厘,却见到她苍白的手在不住颤抖,眼底是浓到化不开的凄怆。
不,她撒谎,她会为他而哭泣。
他扔开匕首,猛地将她拉到怀里,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雨声哗啦,哭声争鸣,她用力地回抱,一遍遍地重复:周念南,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
今生便这样吧。
情愿他是不知疾苦的傲岸,而非跌落污泥时的狼狈不堪。


第56章
几曲作歇, 谢渺提出要走。周念南虽不舍,见她不愿也没再勉强。
母亲说了,要尊重谢渺,尊重。
他在前头走着, 侧首跟她聊闲话, “原先我进宫少, 只听闻圣上佳丽三千, 后宫妃子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厉害。等我进了羽林卫才知道,何止妃子们,连那些宫女、侍卫、阉人都是两面三派的人精, 哈,恐怕连宫里的蟋蟀,出来都能以一敌百,称霸天下。”
他一心两用,边说话边下楼梯,左脚不留神踏空, 整个身子失重往前倾倒。按他的功夫, 当然能轻而易举地站稳, 但他心念微动,非但没有收势, 反而低呼出声——
谢渺忙捞住他的胳膊,拉他回身站好, 速即甩开了手。
周念南假装心有余悸, 拍拍胸口, 道:“谢渺, 你又救了我一回。”
她没看出他的作怪, 脸上写着一言难尽,“多大的人了,走路不带眼睛?”
周念南暗自偷乐,挠挠额角道:“谢渺,你真好。”
谢渺没有感动,甚至还挑起眉,准备刺他几句。
他早有预料,抢在她前面开了口:“是我太蠢,从前只会惹你生气,我错了,我当真知错了。”
谢渺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地道:“同样的话,你要说上几遍才够?”
“这是最后一遍,从今往后,你便改听另一句。”他仰起脸,黑眸盛着细碎的光芒,仿佛伸出手,便能掬起漫天星辰,“谢渺,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
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意气用事,他那样真心实意地说着喜欢她。
谢渺没有回应。
喜欢又如何呢?这世上的喜欢,并非都能得到回应。
*
谁都没有想到,隔着茫茫湖面,有人正在窥视他们。
温如彬三番两次地邀请苏盼雁游湖,苏盼雁推了几次,实在推不过去才勉强答应。
温如彬不是没有察觉她这两年的冷淡,他以为是姑娘家长大后的羞怯,并没往心里去。他从小身体不好,旁人都怕他传染病气,唯有苏盼雁不嫌弃,总会带好吃好玩的与他分享。他们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再过一年便会成亲,他愿意永远宠着惯着她。
温如彬将新得来的玩意递给她,“菀菀,这是西洋千里镜,据说能视远为近,看到十丈开外的东西。”
苏盼雁感到新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真有那么神奇?”
温如彬笑道:“你试试便知。”
苏盼雁握住嵌螺钿细柄,两只眼睛对准镜筒,随意往外一望,果真发现远景变得无比清晰。
她惊喜不已,脱口而出道:“温哥哥,这东西真有意思,你从哪里得来的?我想送夕珺一个!”
温如彬一愣,为难地道:“它是我用宝石,从一名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那商人早已离开京城……”
苏盼雁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愧疚地垂眼,“抱歉,温哥哥,是我不好。”
温如彬轻抚她的头,“傻姑娘,跟我道什么歉。”
温如彬越好,苏盼雁便越是难安。她并非不喜欢温如彬,与他在一起是日积月累的习惯,他待她温柔体贴,几乎有应必求。而崔慕礼——她与他因书结缘,从开始的讨厌到被他深深吸引,即便他如今高傲疏冷,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也想靠近,想碰触,想永远地依偎在他身旁。
假设她没有与温如彬定亲——
苏盼雁不止千百遍地设想,最终只能红着眼眶作罢。她缺乏勇气违抗父命,更缺乏勇气去面对温如彬的心碎。她是这世上数不清的闺阁少女中,最寻常而怯弱的其中之一。
她劝自己放手,但另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接近崔夕珺,想着离他近些也是好的,若他能给予回应,她兴许便能滋生出勇气去反抗婚约。
但他没有,甚至在花朝宴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走了谢渺。
他喜欢上谢渺了吗?因为他们在崔府朝夕相处,近水楼台?
苏盼雁暗暗垂泪,彻夜难眠,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破解的法子。从前崔慕礼待她有好感,也仅仅是态度稍缓,从未有过逾越的言行,但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牵起谢渺。
苏盼雁一时恍惚,又一时妄想:或许还来得及?趁他还未与谢渺进一步……
“咦?”温如彬皱着眉道。
苏盼雁回了神,不自在地抿起唇角,“怎,怎么了?”
温如彬放下千里镜,摇头道:“兴许是我眼花看错。”
苏盼雁松了口气,顺势下问:“你看到了什么?”
温如彬思忖片刻,“你还记得花朝宴上,崔三小姐带来的那名表姐吗?”
崔三小姐的表姐?
苏盼雁道:“你是指谢渺,谢小姐?”
温如彬沉默着颔首,将西洋千里镜递给她。
苏盼雁略带疑惑地眺望,紧跟着,她缓缓瞠圆了眼,心脏砰砰砰地加速跳动。
她看到了什么?是周三公子和谢渺,他们竟然在一起游湖?
小小的镜筒映出二人身影,他们坐在舫亭赏景。周念南举萧吹奏,谢渺单手支颚,静静地聆听。
忽略身份,当真是养眼而融洽的一幕。
苏盼脑中闪过许多画面,知味楼时,周三公子与谢渺斗嘴;马场时,周三公子选中谢渺喂马;花朝宴时,周三公子偶然投来的眼神……
莫非?!
她心乱如麻,忐忑揣测:“他们、他们这是在私会?”
温如彬满脸不敢苟同,“我没记错的话,崔二公子在花朝宴时牵过她的手。”
他看似温和没脾气,实则内心尤重礼教。在他眼里,女子便当三从四德,规行矩步,恪守女儿家的本分。
便拿花朝宴上的女子来举例,无论是口没遮拦的崔三小姐,亦或是骄横跋扈的庆阳郡主,以及那位口若悬河,却当众与崔二公子举止亲密的谢家小姐——
都不如他可爱且知礼的菀菀来得好。
温如彬暗暗想道:竟然与两位男子纠缠,这位谢小姐未免太不自爱。
殊不知,此时他的菀菀心中,念念不忘的尽是另一位男子。
*
温如彬送苏盼雁回到苏府,转过头,苏盼雁换了辆马车,往刑部而去。
她在车里忐忑地绞着帕子,告诉自己:她是好心,见不得谢渺三心两意,欺骗崔慕礼的感情,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