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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尾坡的十万血债只有五万是真,可那五万将士却并非是死于堂堂正正与北魏蛮夷的拼杀,而是谢敏朝与裴寄清的合谋。
这才是北魏密探殷氏兄弟来南黎探查出的最大的秘密,这是贵妃吴氏也不知道的机密,却被殷氏兄弟掌握,这只能说明,谢敏朝的身边有人与殷氏兄弟有所勾结。
此事虽是谢敏朝与裴寄清的合谋,但如今谢敏朝病重不起,晋王已经入城将整个皇宫都围得水泄不通,他完全可以将此事扣在裴寄清一个人的头上。
晋王的目的,是想让裴寄清交出涤神乡,让他放弃谢缈。
一旦裴寄清转变立场,那么朝中一向与裴寄清为伍的官员便会跟随他做出选择。
裴寄清深知晋王是真有胆子将凤尾坡一役的真相公之于众,可一旦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在壁上的徐天吉与他手底下的兵又会如何想?
南黎的百姓又会如何想?
晋王相信强权之下,万民莫敢生乱,但裴寄清却清楚,民心,军心,实乃一国之本。
他受此要挟,却又实在不肯因此而偏向晋王,所以摆在他面前的路,便只剩下一条。
他一死,晋王的算计自然落空。
谢缈一言不发,冷风吹得他衣袖微荡,他那双眼睛里竟映不出烛火的一点儿光亮,有些空洞洞的。
他捏着白玉剑柄的手指蜷缩着,指节近乎泛白。
他好像变得有些恍惚,头脑的疼痛来得很突然,神思不清的一瞬,他踉跄退了几步,踢倒了烧纸的铜盆,顿时火星子与扬尘四散。
“殿下!”
徐允嘉连忙跑上前去扶他,却被他狠狠挥开手。
钩霜的剑刃抽出,剑锋抵在地砖的缝隙里,他勉强站定,浅发被风吹得凌乱,他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要听不清:
“他留了什么话?”
“都在那上面刻着。”
裴湘满眼是泪,她轻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指向那棺木上镶嵌的金箔。
白烛的火光摇曳着,映照着那金箔之上,镂刻的一行遒劲有力的字痕,那是裴寄清对自己这一生唯一的注解: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104章
昨夜家宴过后,裴寄清将裴湘叫到书房里说话。
或因多饮了几杯酒,老人家满是沧桑褶皱的面容有些泛红,他将自己此番入大理寺受审的缘由全都说给了她听,凤尾坡表面十万,实则五万血债的真相,他也向她和盘托出。
“湘湘,你父亲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纵然此事他亦被蒙在鼓里,但他还是承受不了心内对凤尾坡惨死的五万将士的愧疚,所以他才会选择这样一条死路。”
裴寄清从抽屉里取出一直被他仔细收藏的血书,颤颤巍巍地递到她手里,“他是个好将军,可终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害得他陷入两难,痛苦难当。”
“为什么?”
裴湘几乎被那血书上的字痕刺得眼睛生疼,她本能地不愿相信这一切,可裴寄清望向她的神情几乎要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位好官,我一直以为我们裴家不一样!”
她眼眶发红,“祖父,他是您的亲生骨肉!是我的父亲!”
即便送去战场的那封信是谢敏朝以裴寄清的名义送到裴南亭手里的,可终归,也是裴寄清默许的。
“若非如此,南黎到如今还打不了壁上的仗,荣禄小皇帝和张太后只会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他们母子守不住我大黎仅剩的半壁江山。”
裴寄清坐在书案后,仿佛无论任何时候,他的姿仪都是如此端正,“值此多事之秋,唯有心怀不屈之战意,雷霆之手段者,才有可能挽救南黎这座将倾的大厦。”
“你是说当今圣上吗?他有什么手段?小叔叔是他的亲生骨肉,可在他眼里,他何时有待他像待晋王那般好过?他让小叔叔去迎九龙国柱,不就是要他去死吗?!”裴湘眼眶里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他已经是昌宗皇帝最优秀的儿子了,早年间,也唯有他一位亲王数次上战场抗击北魏蛮夷,他灭北魏之心,数十年如一日。”
裴寄清显得很平静,但从大理寺出来后的他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添老态,他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她,说,“但我也不仅是因此而选择助他登位,更为重要的,是因为他是繁青的父亲。”
“湘湘,当今的陛下早年便在频繁的战事里落下了沉疴旧疾,但他做了帝王,繁青就是储君。”
谢敏朝能否在有生之年收复失地,其实当初的裴寄清并没有多少把握,他所思所想,不过是为谢缈铺路。
助他成为太子,要他往后走的每一步,都可以名正言顺。
“湘湘,我不是南亭的好父亲,也许也不是你的好祖父,我这一生都在为了一件事而争斗筹谋,我忽略了你们父女两个太多,这是我欠你们的,但只怕这辈子,是还不了了。”
裴寄清轻轻的叹息碾入初冬的冷风里,裴湘紧紧地捏着满是血字的布帛,问他,“您就没有后悔过吗?”
“我不能后悔。”
他的回答几乎毫不犹豫,随即竟还朝她笑了一下,花白的长须微动,“湘湘,你还在,裴家就在。”
可惜裴湘神思混沌,她陷在父亲之死的真相里,此时还不能够原谅这位为国而弃家的“狠心”祖父,她根本没在意他最后说了什么,负气之下,转身便走。
可是她却不知,
她迈出那道门槛,此生,便是阴阳两隔。
再见祖父,他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仍坐在书房的木案后,靠在太师椅上坐得端正,一身绛紫官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木案上一张洒金宣纸,墨色铺陈纸上,只孤零零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便已足够囊括他的一生。
裴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她的父亲死于凤尾坡的数万血债,最终,她的祖父也是因这血债而亡。
“殿下,晋王的人正朝裴府来,只怕您一入城,他就得了消息。”
程寺云才听了一名归乡人传来的话,便连忙拱手上前说道。
“小叔叔,您今夜不该来。”
裴湘擦去眼泪,“您若是落到他手里,我们就没有胜算了。”
一身的素服显得她更加弱柳扶风,她身姿挺拔,“小叔叔放心,我再也不会冲动行事。”
她的目光落在黑沉沉的棺木上,“我绝不会让祖父的心血白费。”
“殿下,快走。”
徐允嘉一时再顾不上其他,上前扶住谢缈便带着他往外走。
几乎是在徐允嘉等人带着谢缈离开裴府的下一刻,晋王派来的几百精兵便将裴府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漆黑的长巷里没有点灯,唯有夜幕之间一轮圆月的清辉散落满地,犹如银霜一般冷淡生寒。
回月童的这一路上时有殷氏兄弟不死心的刺杀,谢缈一身伤在颠簸风尘中始终未愈,可紧赶慢赶,还是差一天。
就差一天。
毫无预兆的,谢缈吐了血。
“殿下……”徐允嘉立即扶住他。
凛冽的夜风吹着少年的衣袂,他唇畔染血,一双眼睛半睁着,纤长的睫羽几乎将神光掩埋大半,他始终一言不发。
像是陷在了某种梦魇之中一般,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钩霜。
“繁青,在北魏要好好活下去,将来终有一日,舅舅会接你回来。”
他忽然想起,离开南黎那年,只有裴寄清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苍白的指节被剑柄之下锋利的薄刃割破,殷红的血液沾了他满手,他的眼底是一片阴戾空洞。
——
半夜忽然来袭的暴雨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与窗棂,雷声在天边炸响的刹那,闪电短暂将寂静室内照亮。
戚寸心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
“姑娘?”
子意一向最为警醒,她只在断断续续的闪电亮光里隐约瞧见对面床榻上戚寸心的身影,便匆匆起身披了件衣裳点上灯。
子茹也醒来了,揉着眼睛抬起头。
“姑娘怎么哭了?”
子意拿着烛台走近,那烛火便照见了戚寸心满眼的泪花。
眼泪滑下脸颊,戚寸心有点愣愣的,她的声音带了几分茫然,“子意。”
“我在呢,姑娘。”
子意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子茹也下了床走了过来,“姑娘,您可是做噩梦了?”
“我梦见缈缈了。”
盛大的雨声令她心中慌乱,手指不自觉地揪紧衣襟,“他流了好多血……”
子茹摸到她的手是冰凉的,便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将戚寸心裹在里面。
“姑娘,梦都是反的。”
子意安抚她道。
小黑猫正窝在靠墙的床榻里侧,它懵懂地睁着一双圆眼望着她们三人,干脆舔起了自己的爪子。
戚寸心之前常随身带着的忍冬花布兜自她中了蛊毒后就再没碰过,他们上迦蒙山时,还是子茹替她拿着的。
这段日子,她几乎都忘了它。
直至此时,子茹将被子扯来裹到她身上时,她才见床榻里侧的被单底下露出来的一截青色带子。
子茹将它藏在了那儿。
戚寸心只伸手将被单扯开些,便见布兜上的扣子却是开的。
“姑娘,这是有人动过了?”
子意的脸色变了。
戚寸心将布兜拿过来,将里头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她的一袋碎银子,几盒香膏,一些零散的首饰都在里面,一样没少。
鲛珠步摇她一向是贴身放的,并没在这里头。
“有人怀疑我们的身份了。”
她笃定地说。
紧接着,她的手触摸到布兜的底部,总觉得有些硬硬的,内衬的布料有些薄,早前就破了个小洞,戚寸心还没来得及缝补。
她的双指探进去摸索着,抽出来一张又一张整齐迭好的银票。
转眼便是厚厚的一沓。
“这些银票……”子茹一下愣住了。
戚寸心的手指探到最里面,触摸到有别于银票的单薄柔韧的纸张。
她取出来,借着子意拿近的烛火,将那张纸展开来。
纸上描摹地形的墨迹明显有些陈旧,右上方则有一行小字透露地图最中央标注出的那座凌空的险山名唤“星危”。
而星危山的主人正是谢缈的母亲——裴柔康。
一瞬之间,戚寸心忽然想起还在月童皇宫时的某个春夜,少年乖巧顺从地陪着她看一本《恶鬼集》时,她谈及自己小时候被邻居的小孩儿装鬼捉弄,每到七月十五的鬼节,她都会怕得不敢睡觉。
然后她的母亲每年七月十五都会给她买辟邪的糯米糕吃。
可她问及他的母亲,他却认真地想了很久,才说,“她只给过我一样东西。”
那时她不忍再问。
今夜却在这张地图上找到了答案。
他作为郡王时没有封地,然而却有“星危”二字作封号,原来这两字也不是空穴来风。
星危山在两百年前是精通机关术的巧匠李蔚然为逃避被当时的帝王几次三番招入皇城服役建造禁宫的旨意而在彤海附近所择出的一座巍峨险峻的荒山。
李蔚然不愿自己的子女与几百学徒被当时的旧朝帝王一道圣旨招入宫中世世代代为官奴,所以便与他们藏在彤海荒山世代百年,将当初的荒山上下改造成内藏万种机关的奇山。
山上有一座最高的山峰直插云端,仿佛连接天河云海一般,夜里总有星辰闪烁,远看便如悬于山巅,摇摇欲坠一般。
故,荒山得名——“星危”。
谁也不知星危山以山石草木为壁垒,封存了其背后怎样的一番天地。
李氏耗时百年建造的“桃源”,原来不是一个荒诞的传说,两百年后,它成了裴柔康留给谢缈唯一的遗物。
或许是乱世之下,她也曾隐约窥见几分谢缈将要经历的血雨腥风,所以星危山,是她留给他的退路。
可如今,这地图却在戚寸心的手里。
泛黄的纸上有一处的墨迹是新的,她认得他的字迹,一笔一划骨肉清峻:
“若等不到,便不必等。”
“这世上是有一个桃源的,戚寸心,我把它送给你。”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遇水也难湿的春膏笺上,窗棂外雷声滚滚,她捧着这张薄如蝉翼的纸,眼睛几乎看不清他的字痕。
她想起他离开前的那个雨夜,少年依依不舍的声音仿佛又落在她的耳畔:“娘子,我会很想你的。”
她再也压制不住,失声痛哭。
他那么倔强,一身的傲骨从不允许他在待他不公的这个乱世里回头去看他的母亲留给他的退路。
他要在那样的泥沼旋涡里,哪怕是死。
“姑娘……”子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戚寸心挣开子茹裹在她身上的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她脑海里全是梦里那少年身上殷红的血,她哭得声音近乎嘶哑:
“我要快点回月童,我不能再等了……”
第105章
后半夜发了高烧,戚寸心的风寒加重,天不亮时萧瑜便请了寨子里的大夫来为她瞧病开药。
子茹将三碗水煎作一碗药时天色已经明亮许多,她望了一眼院门,神情再不像平日那般明快。
子意走下阶来要接过她手中的药碗,却见她摇头,“我来吧姐,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服侍姑娘了。”
“子茹……”
子意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眼眶憋得有些泛红,“你……真要那么做?”
“姐,你也看到了,姑娘夜夜做噩梦,这几个月来为了他们的引水渠昼夜颠倒,都瘦成什么样了?萧家寨和丰家寨如今是对我们改观了,可还有个岑家寨呢?”药碗里浮出的热烟都是苦的,子茹垂下眼睛,“我不想姑娘的努力功亏一篑,也不想北魏的奸计得逞。”
“姐,既然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那么我为什么不利用?”
青灰色的天光里,子茹轻抬下颌,神情很淡,“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等今日岑家寨的婚书送过来后,再告诉姑娘。”
她说罢,端着药碗绕过子意便往屋里去了。
戚寸心半睡半醒被子茹扶着坐起身来,才喝了几口药,她好像被这苦涩的味道刺激得清醒了些。
但外头忽然有了急促的脚步声,踩着院子里未干的雨水,很快便来到门前。
是萧桑阮。
她走上阶来便道:“郑姑娘,出事了。”
“你表兄和岑家寨的岑乌珺在阳尘道打起来了。”
“什么?”
戚寸心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子茹一声问,随即端起药碗便站了起来。
“子茹姑娘,岑乌珺那样的块头,那把子力气,在我们圣山上都是数一数二的,那位徐公子为了抢他手上的婚书就敢答应跟他比试,也真是勇气可嘉。”萧桑阮双手抱臂,靠在门框上,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子茹,语气莫名带刺。
“什么婚书?”
戚寸心敏锐地抓住其中的字眼。
“郑姑娘竟不知道?”萧桑阮有些诧异,但见戚寸心一副茫然的神情,她便皱了一下眉,“那姑娘可真该好好问问你这婢女,我不记得你们汉人的奴婢,可以不经主人的同意,便私下婚配。”
忽的,子茹摘下银蛇弯钩迅速抛出去,萧桑阮的脸色一变,当即后退躲闪,那锋利的钩刃下一刻便嵌入门框之中。
萧桑阮险些摔倒,勉强稳住身形之后,抬眼便望见子茹那双带着冰冷杀意的眼睛,她心下凛然,面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但到底还是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子茹,什么婚书?你要嫁给谁?”戚寸心坐直身体,她想起萧桑阮方才说过的话,便又问,“岑家寨的岑乌珺?”
岑乌珺是岑家寨族长岑琦松的次子。
“姑娘……”子茹动了动嘴唇。
“岑乌珺跟随他父亲来瞧萧、丰两寨的引水渠时,他瞧上了子茹,便……遣人来问过她的意思。”
子意跪下去,“姑娘,子茹她是想……”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戚寸心打断:“是想与岑家寨结这门亲,好方便我上天烛峰见大司命?”
“不,姑娘。”
子茹也跪下来,“这只是其一。”
戚寸心看着她,泛白的唇微动,“那你告诉我,其二是什么?”
子茹迎上她的目光,又忽然躬身垂首,字字清晰,“奴婢与岑乌珺两情相悦,望姑娘……成全。”
戚寸心才要说话,却又是一阵咳嗽,子意忙起身倒了一杯水要递给她,却被她伸手挡开。
“子茹,这话你不要跟我说,你去跟徐二公子说。”
乍听戚寸心谈及徐山霁,子茹神情微滞,但也只是片刻,她抿紧唇,一言不发。
“你不喜欢岑乌珺,就不要做这样的糊涂事,若他们不愿让我见大司命,不让我借兵,即便你嫁给岑乌珺,也于事无补。”
戚寸心撑着床沿站起身来,“快,去阳尘道。”
阳尘道是迦蒙山上两片密林间唯一一道泄露天光的缝隙,没有参天的树木遮挡,若是日头好些,连漂浮的尘埃都能照得粒粒分明。
但昨夜才下过一场暴雨,今日山上各处都是湿润的,天色也仍是阴沉的。
戚寸心三人去到阳尘道时,便见不远处围得水泄不通的热闹人群间,有些南疆人正往两侧退开些,于是人群破开一条口子来,那青年在泥水里滚了几圈,吐了血。
他鼻青脸肿的,下意识用手去擦唇角却将泥水抹到了脸上,他呸了一声,牵扯着脸上的伤口,痛得他眼睛泛红。
湿润的雾气还未散尽,那名身上挂着不少银饰的年轻男人极为魁梧健硕,五官轮廓也十分深邃,此时正站在那儿,冷眼看着那不经打的汉人青年在泥水里滚过。
那南疆男人沾了泥水的脸上是烦躁复杂的神情。
天边闷雷炸响,眼看一场雨又要来临,青年挣扎着在一片唏嘘嘲讽的声音里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血迹,在细小的雨丝轻压眼睫的刹那,他回头望见立在戚寸心身边的子茹。
向来收拾得精细齐整的青年此时满身狼狈,那一张原本俊秀的面庞此时也满是伤,一只眼睛还有点睁不开了,嘴边全是血。
子茹愣愣地望着他。
当他迈着艰难的步履一瘸一拐地朝她而来,她的眼眶里不受控制地积蓄起湿润的泪花,喉咙干涩得厉害。
她看见他一边走,一边将攥在手里的那封殷红的婚书撕了个粉碎,碎纸片被他随手抛出去,被半空的雨水浸润着压入泥泞里。
“子茹姑娘,这家伙属狗的,打不过就咬人,还玩阴的,他始终不肯认输,我又不想将人打死。”岑乌珺憋了一肚子气,他手指节上沾的血几乎全是徐山霁的,手臂上的伤口也是徐山霁咬的。
“子茹姑娘,请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岑乌珺走近,指着徐山霁,问她。
事实上,岑乌珺还没见过徐山霁这样的,明知打不过,他还要应下来,哪怕岑乌珺要将他打死,他也死不认输。
“如果他是,你又为什么要应下与我的这桩婚事?”
岑乌珺沉声道。
“那是因为他们四人另有所图!”
忽的,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传来。
戚寸心转身,正见一大群人正朝他们走来,走在最前面的除了丰家的族长丰骜与岑家族长岑琦松外,还有一个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的老妪。
那老妪生得一双吊梢眼,不论那眼睛盯住谁都带有几分莫名的阴冷锐利,此时她的目光停在戚寸心身上,“郑姑娘,你说是吗?”
“老夫人这是何意?”
戚寸心见过她两面,她便是萧瑜口中祖父的养女——萧媞。
“郑姑娘不妨先说说,你如何会有月童皇宫里的稀罕玩意儿?”
萧媞嘴边浮起一个笑,将小巧的瓷盒盛放的那一点儿青玉色的香膏展露在众人眼前,“这东西我已找人去外头问过了,这可是你们汉人普通人家一辈子都难得的东西。”
“好歹七八十岁了,做起偷盗之事如此娴熟,真是老不羞!”子茹将摇摇欲坠的徐山霁扶住,回头便骂了一声。
“姑娘是宫里的贵人,又如何会与我的侄女儿萧瑜相识?你来我南疆费心费力为我们修渠引水,到底为的什么?”萧媞根本不理会子茹,只是紧盯着戚寸心,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戚寸心昨夜便已经发现自己的布兜被人动过,此时这老妪拿着香膏来逼问,她也不见丝毫慌乱。
披风的狐狸毛领被风吹得微拂脖颈,有点痒,她迎着萧媞的目光,却是反问,“萧老夫人觉得我是什么目的?”
“姑娘在此收服人心,只我们萧家寨和丰家寨还不够,如今还要自己的丫鬟勾引岑族长的小儿子……还想见大司命,只怕姑娘想做的事,并不小啊。”
萧媞冷笑一声,“你当我们南疆人是傻的?我侄女萧瑜会受你蒙骗,可老身不会!”
“郑姑娘,你到底是不是南黎皇宫里的人啊?你既是那儿的人,又到我们南疆来做什么?”
丰骜事实上还是很感激她,这引水渠一建成,不但解决了他们吃水的问题,也解决了他们就近取水种稻的问题。
可偏偏萧媞拿着那贡品香膏来,说这郑姑娘是南黎宫里的人。
“老夫人,皇宫里的香膏也未必没有渠道流出,也不是什么天下罕见的奇物,难为您一把年纪行窃,却只堪堪抓住了我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所谓把柄。”
戚寸心朝她笑了一下,“您既从未出过南疆,又如何能知月童皇城的境况?您怎么就如此笃定我一定是宫里的人?”
“这……”
萧媞一时语塞。
“是啊媞婆,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汉人皇帝也不会那么小气只准宫里人用吧?”丰骜偏头看向她。
“媞婆!”
淅沥的雨声里,萧瑜肃冷的声音忽然而至。
所有人转头,便见萧瑜提着一把苗刀,身边还跟着萧桑阮和几十名提刀的年轻南疆女子。
萧媞的一双眼睛微眯起来,盯住萧桑阮。
萧桑阮一时不由垂下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众人让开一条道来,萧瑜走到萧媞的面前,“趁着我不在,您这是做什么?”
她伸手指向戚寸心,“她是我请来的客人,如今又是帮我们引水上山的恩人,您故意为难她,是要过河拆桥?这种没脸的事您也敢做?”
“萧瑜,你这是什么话!”萧媞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她是什么人你真的清楚吗?你贸然带她上山来,可有问过我!”
“我为何要问你?我是萧家的族长,而你不是。”
萧瑜冷笑。
这话显然戳到了萧媞的痛处,她松弛的眼皮微微颤动,一双眼睛变得更加森冷。
细密的雨丝落在人的面颊上很轻,飞鸟扇翅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有些突兀,戚寸心抬头,瞧见那只银霜鸟的尾羽。
“我是周靖丰的学生,南黎的太子妃戚寸心。”
她忽然开口。
萧瑜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她,或许是没料到她会在此时突然亲口向众人透露身份。
雨声沙沙的,带着潮湿的气息。
阳尘道上鸦雀无声。
戚寸心从怀里取出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紫垣玉符,展露在众人的眼前。
周靖丰。
紫垣玉符。
所有的南疆人都听过周靖丰这个名字,也知道他是汉人里,唯一高悬的明月。
便是萧媞,即便她一直觉得戚寸心不是个普通的汉人,她也实在没有料到,这位“郑姑娘”竟然就是九重楼的少主,南黎的太子妃。
“我见大司命,是为借兵。”
戚寸心终于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又一记惊雷砸下,在场的所有南疆人无不面露惊诧。
“太子妃既是为借兵而来,为何不一开始就说明来意?”岑琦松是见过紫垣玉符的,当年他也有幸见过周靖丰,他一观这玉符,便知其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