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也就没有动。
好半响,她才听见,他终于又用那种低低的、熟悉的语气,唤她:
“林师妹…”
是祁山常年伴着凛冽罡风的剑影、桃林漫天潋滟的霞光,是笑、是皱眉,偶尔并肩走过的竹林石阶,偶然擦肩回眸时对视,身边是许许多多眉飞色舞的年轻的脸。
那是最皎皎干净的一段记忆,最柔软的一剪时光。
林然心中涌说不出的情绪,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面前光彩大盛,已经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眨眼就消失在原地。
青年维持着抬手的姿势,静静站在那里,只有修长的手指不自觉轻蜷了下,像是本能地想抓住什么。
那光影如雾蔓延,在接触到青年的瞬间分崩离析,扭曲的时空重新化为平坦的通道,无数的通道,通向四面八方,所有的径路,尽数向他毫无保留地袒露。
晏凌安静地站了会儿,垂眸,劲瘦的手腕系着一串藻绿色的手串,一颗颗剔透的种子分明,手串在黑暗中发出清幽的荧光,如细烟指向一个方向。
他神色清泠,重戟倏然发出一声沉沉的轰鸣,四周虚幻的时空轰然碎裂,所有声音伴随着光影寂灭,只余下唯一一条长长的路无声蔓到他脚下。
重戟迅速缩小,重新悬回他颈项,晏凌漠然抬腿,大步沿着向路的尽头而去。
……
林然睁开眼,手臂就是一沉,她懵懵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木质食盒,样式竟然挺精致,但很破,像是用了很久,食盒表面木皮甚至都开了裂。
她头顶传来个颐指气使的尖细女声:
“今天翠玉姐姐有事,你去给西苑那边送饭,快去!送完了赶快回来干活!”
作者有话要说:见过师兄了,马要见到很多故人,终于能搞大事啦!


第134章
“矶——”
“叽—叽——”
尖锐的厉鸣撕裂天幕,从厚重云层冲出的一群巨鸟挥动着长满森白骨刺的巨翼翱翔过天空,它们翅膀张开交织的阴影如阴云笼罩过下方磅礴辉煌的宫殿群,遥遥掀起宫阙楼阁间一阵劲风。
“叮叮叮——”
远近楼台翘角飞檐悬着的金玉铃串串作响,那急促而尖脆的声音听得人莫名心慌,长长而缦回的木质廊腰间,林然停下脚步,侧首望去,透过弧弯廊檐和重重楼阁间的一线天际,遥遥望见那一片黑压压阴云般的鸟群猖狂飞过,转瞬重新隐没于厚重的云层。
林然忍不住驻足:“那不是…普通的鸟吧?”
“有隐约的妖气。”天一肯定说:“那是妖兽。”
果然。
林然望着周围金碧辉煌的宫室,时不时有成队的宫女太监含胸低头步履匆匆地走过,持兵戴甲的侍卫来来往往,乍一看就是个正常普通的封建朝代宫廷。
但这个世界有妖兽!而且看起来并不少,至少已经平常到能在白天公然出现,而所有人都见怪不怪的地步。
林然这样想着,再看那些戎装的禁卫,就发现他们的守卫过分森严了,而且个个身竟然都带着些修为,实力倒不算强,但身的气息不似是纯粹的灵气,更像是混杂着些微妖气,事实连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淡淡的妖气,实在是古怪。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是哪里的?停在哪做什么?!”
林然正发着呆,忽然听见不远处森厉的训斥,回过神就看见对面一队侍卫停下步子冷冷指着自己,眼看要往她这边来,她赶紧低下头,端着托盘做出惶恐的样子匆匆离开。
她刚穿越过来不到一个时辰,刚来的时候一脸懵逼,手就被塞了个托盘,一个宫女趾高气昂地让她去西苑给什么人送饭,然后扭头就走了,连个让林然尔康手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鬼知道西苑是哪里,林然只好凭直觉自力更生,端着托盘一阵乱窜——效果很好,要不是天一及时叫停,林然刚才已经成功把饭送进太极宫了。
嗯,当场狗带,非常优秀。
天一差点没打爆她的狗头。
林然认真照着天一的地图颠颠走,一会儿就绕过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禁卫,然后宫女太监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静、周围景物越来越荒僻……
呃……
林然迟疑看了看脚下被杂草顶裂的地砖,又看了看前面杂草枝杈丛生的路,听着不远处此起彼伏狂躁可怖的兽吼声,感觉哪里不太对。
这……是个正经有人需要吃饭的亚子吗?
想了想,她一只手撑着托盘,另只手小心推开食盒盖子,从侧面往里瞅了瞅。
黑漆漆的食盒里,只空荡放着两个碗,她隐约看见其中一个里放着个馒头,长满绿黑色的斑点,看发霉的程度可以直接拿去做化学实验了。
林然陷入了沉思。
这是给人吃的?让她千里迢迢送这么份饭来?
“这边可能是兽苑。”天一脑洞大开:“皇宫不是有冷宫什么的地方吗,是不是就建在这里,你是给某某废妃什么的送饭,比如某嬛传?霸道皇帝的冷宫弃妃?七岁穿越狂傲小兽妃?”
林然:“……”
竟然还有那么些道理?!
那她的剧本是什么?帮弃妃宫斗逆袭还是辅佐未来女帝朝堂争霸?
不会还走玄幻路线吧?可她现在这具身体就是个普通人啊,就一丢丢灵气,连斗气化翼都不行,要打架只能抡一抡风竹剑勉力维持生活的亚子。
林然摸了摸藏在胸口的风竹剑,仰头明媚地忧伤一会儿,把食盒盖重新推好,慢吞吞踩着一地杂草往前走。
走在近人高的杂草丛中,周围兽吼声突然消失了,空气一片死寂,只有她踩在杂草悉悉索索的声音,林然却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仿佛被无数双阴暗角落贪婪食欲的眼睛死死窥视着。
“快点走。”
天一语气急促了一点:“这附近藏着很多妖兽!很多!”
……所以林然真是不懂兽苑里为什么会养妖兽,还是放养?是人做腻了,急着当死鬼吗?!
林然快步往前冲,空出一只手按住胸口剑柄,周围的躁动越来越明显,那种夹杂着垂涎的兽类喘息伴随着迅速逼近的步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背后扑来——
林然握紧剑柄,就在要拔剑转向反击的那一刻,面前豁然开朗,荒草间出现一座破败的宫室。
身后的兽喘低吼戛然而止,那种被杀意食欲笼罩的恐怖如退潮潮水泄去。
林然看了看面前半掩的破败红门,门板的丹漆兽面衔环已经掉了一半,顺着坍塌的石阶往两边延伸红墙覆满了浓重的深绿色青苔。
嗯,确实很冷宫。
林然扭过头,身后草丛重新恢复死寂,那些垂涎的目光仍流连在她身,却不敢再前进一步。
林然收回握住剑柄的手,轻轻叩了叩大门,没有一点声音。
“……我—咳,奴婢来给您送饭。”
林然说一声,又叩了两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应。
林然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入眼就是一个小院子,和外面一样荒凉,遍地杂草得有小腿那么高,左边斜倒着张石桌并几把碎裂的石椅,正对面的屋子的屋檐都塌了,生生把半边屋子遮住,地到处是碎裂的琉璃瓦。
林然冒汗,这弃妃比她想象得还惨啊,这金碧辉煌的皇宫能找出个这么凄惨的地方也是不容易了。
不过林然有点奇怪,这院子里没有一点人生活的痕迹,毕竟人每天进进出出的,至少也该把这杂草踩出一道印子吧。
林然带着些许疑惑走进院子,走到紧闭的薄木门前叩了叩,一如既往的没有回应,她推开门,探头走进去。
外面阳光明媚,可一进屋子,阳光就像被一层厚重的帘子挡住,屋内很暗,不知是不是久不通风,空气透着一股森凉的阴气。
林然一进去是正堂,空荡荡的连张桌椅都没有,转身走过一段狭长的甬道,眼前出现几张悬起来的粗麻,应该是当初做成正堂与寝室的隔断。
粗麻已经烂透了,悬之又悬地垂在那里,隔着烂出的大大小小的空隙,林然看见里面一张很大的石床,一个身披黑袍的瘦小孩子背对着她坐在那里。
林然愣了下。
不是女人,是个小孩子?
难道是弃妃的孩子?某位小殿下?皇帝的沧海遗珠什么的?
林然咳了声,试探说:“殿…殿下?”
那孩子不说话,连发丝都没动一下,仿佛一个假人。
林然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出事了?
她顾不得其他,直接冲进去,绕过那大得不正常的石床跑到那孩子旁边:“殿下!”
是个小男孩,坐得一动不动,眼睛阖着,她下意识伸手去探他鼻息,还没碰到,小男孩儿睁开眼,淡淡看她一眼。
他有一双红瞳,猩红似血,森凉、寡淡、剔透又诡艳,不像是人的眼睛,倒像是一双兽瞳。
林然手顿在那儿,没有对他明显异于常人的眼瞳颜色发出任何异样的反应,只是愣了一下,手就很自然地收回来,咳两声有点尴尬道:“对不起啊,我…奴婢还以为您……”
小男孩儿看了她两秒,不置可否又闭眼,全当没她这个人的样子。
林然摸了摸鼻子,莫名觉得他这个欠揍的吊样哪里似曾相识。
大概天选弃妃的神童儿子都是这样吧,里都是这么写的。
她想起自己的任务,抬起手中的食盒:“奴婢是来给您送饭的,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小男孩儿没有反应,林然小心把食盒放在他旁边,一打开,里面的东西果然没让她失望——一个碗装着俩青黑色的馒头,一个碗装着清得见底的汤,旁边并一碟黑黑黄黄的看着就不可描述的腌小菜。
这是要吃死人的节奏啊。
林然瞅了瞅坐在床瘦得麻杆似的小男孩儿,默默把食盒推边,从衣领里掏出两小袋压缩饼干——个幻境里晏凌给她的,又掏出自己的水壶。
纤长的阴影笼罩过来,挟着一缕隐隐约约的清甜的血香。
小男孩儿漠然掀起一点眼皮,女人弯着腰,低等粗使宫女素淡粗陋的襦裙都遮不住弯折时纤瘦的腰线,不施粉黛的脸庞秀气,乌黑长发盘成一个小髻,做着怜悯的事时,眼神和神态却不如何怜悯,没有帮人的热情,也就没有热情中隐含的居高临下,就是自自然然的态度,平等得像在与路人说话,眼眸清冽干净得一如既往。
“水壶里的水是新装的。”她把饼干放在他手背,小声说:“饭不太好了,您先就着吃这个吧。”
他连余光都没垂一下,看也不看那两块压缩饼干,任由它们顺着他枯瘦的手背滑落石床,只用森凉而寡淡的目光望着她。
林然对他的眼眸,慢慢皱起眉。
他平静望着她,薄薄的淡色的嘴唇忽而弯了弯,却不带任何笑意,古怪得森然,有着不置可否的嘲弄和冷漠。
这种笑——
林然呆呆盯着他两秒,瞳孔骤缩,下意识摸向胸口的剑。
妖主!


第135章
林然下意识后退几步,眼睛紧紧盯着坐在床头的小男孩儿。
红瞳她见得不少,许多妖魔鬼怪都生而一副红瞳,所以她一见到这小男孩儿时并不如何惊奇,只当他是某个有特殊身世的妖魔之子。
但是这种冷漠森凉的笑,她只在一个人身见过。
林然仔细打量他,头皮渐渐发麻。
小男孩儿穿着不合身的破烂黑袍,像是从某个大人身扒下来的,宽大垂落的布料遮住细瘦的胳膊和腿。
他很瘦,细长的脖颈,脸很小,但是因为年纪幼,到底不像印象中骷髅架子般的削瘦吓人,而是脸颊挂了层薄薄的婴儿肥,鸦羽般浓密睫毛垂着,此时平静端坐在半昏半暗的屋内,像是身处因阴与阳的交界,半张脸沿着鼻梁打下小小的阴影,稚嫩的面庞,垂眼安静时甚至真给人一种孩童般天真又纯粹的错觉。
但他抬起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细长眼眸中赤红的瞳孔如某种冷血兽类缓缓睁开,瞬间所有错觉的天真稚嫩都被打破,仿佛一只黑色利爪破血肉而出,满地四溅的鲜血,淌满了残狞又冰冷的暴虐。
这气质,和未来的大变态一个模子,她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来?!
林然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夭寿啊,想破脑袋她也想不到妖主会变成小孩儿,还是这么销魂的长相!
林然手按住胸口的剑柄,不进反退,脚步缓缓后撤,若无其事道:“啊…原来是妖主陛下,真…真巧哈…”
妖主看着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是要把她活剥了。
林然可太懂这些神经病了,被看到黑历史,就他们那针尖大的小心眼,九成九是要被搞死。
所以林然第一时间就退到麻帘旁,全身紧绷保持着随时撒丫子能跑的姿势,警惕盯着他。
妖主冷眼看着她一系列动作,唇角一掀,像是一声嗤笑。
啊,好气。
林然小声说:“我真想狠狠地揍他。”
天一中肯说:“你狠狠地打不过他。”
林然:“…哼!”
林然气得扭头就跑。
妖主出乎意料地没有拦她。
林然很不可思议,一气儿跑到门口的时候,往后瞅了瞅:“他真的没拦嗳,我还以为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拉过去吸干血。”
天一也很怀疑:“是啊,为什么?总不会是他转性了?!”
林然站在那儿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她扭头又跑回去,隔着麻帘,看见妖主又闭眼,一动不动坐在床头。
林然顿时激动了,看来真是她想的那样。
她咳了两声,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床头:“妖主陛下,我要走了,您怎么不来追我呀,你不是最稀罕人家的血了嘛~”
妖主闭目不语。
“让我猜一猜。”林然心花怒放:“是不是因为您现在的身体太小了,还没有修炼,根本抓不到我呀。”
“哇~”天一感慨:“你可真是狠狠地欠揍了。”
妖主睁开眼,林然才发现他眼睫毛又翘又长,在小孩子软嘟嘟的脸蛋,居然还有那么点可爱——如果他眼神没有那么残暴的话。
但林然不怕了,他连修为都没有,瘦得麻杆样儿,她好歹还有个风竹剑呢,她怕个锤子啊,一手一个小朋友好不好。
妖主看着她,眼神冰冷得像看个不停蹦跶的蚂蚁。
林然再也忍不住了,当着他的面,仰头“哈哈哈”叉腰大笑,开心得像个二百斤的傻子。
让你牛,让你牛逼,你大爷的,可算落她手里了吧!
林然抄起旁边那个青黑色馒头,掰下来一大块,笑容温柔说:“小殿下,您是不是饿了,快让奴婢喂您吃饭饭吧~~”
天一恶寒:“卧槽,你做个人吧!”
林然才不管它,一步一步逼到床头,脸挂着容嬷嬷同款邪恶笑容,举着馒头块往他嘴里塞:“来啊,小殿下,别客气啊,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啦,超好吃的啦~~”
妖主面无表情,赤红的眼睛在一瞬的翻涌后,反而重新归于平静,他也不躲,就那么冷冷看着她逼到自己面前,那块长满青黑霉斑的馒头块越来越近,直到他唇边,停下了。
林然弯着腰,脸庞距他咫尺,清凌凌的眼眸清晰倒映着他冰冷的面庞。
他漠然盯着她。
四目相对。
好半响,她眨了下眼。
“切~”
那根几乎碰到他唇边的纤白指尖收了回去,她无聊地掰了两下馒头,把那些青黑馒头碎随手扔进汤碗,溅起一小片水渍。
“唉。”林然拍了拍手的碎屑,叹气:“谁叫我是个好人呢。”
妖主核善盯着她。
林然若无其事吹了两声口哨,把碗里东西都倒在窗外,把空碗放回食盒里,然后转身弯下腰,从地捡起之前掉在地的压缩饼干,掸了掸灰。
“你现在没有修为,凡人之躯,不能不吃不喝。”
林然把擦干净的饼干放在他手边,把歪倒的水壶放正:“水壶我留给你,我看你院子里的井都干了,你先喝这个,凑合吃点饼干,别出去,外面有妖兽,你晚睡觉把门窗关好,谁敲门都别开。”
林然没在屋里看见任何女人的东西,看来这里没有冷宫弃妃,只有冷宫弃妃的病弱小儿子。
林然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个小孩子,虽然估计他怎么着也会有点自保的底牌,但那张软嘟嘟的包子脸太有迷惑性了,她还是忍不住念叨:“别出去啊,外面那些妖兽特别躁动,一定很乐意吃了你大补的。”
妖主又闭眼,根本不搭理她。
林然:……好气,就不该心软,就该把那块馒头硬塞他嘴里。
林然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和大佬搞好关系,否则等出去了妖主实力恢复,一定恨死她,和她不死不休。
她一把老胳膊老腿可不想和神经病干架,怎么算都是她亏。
林然悄咪瞪他一眼,哼唧唧拎着食盒掀开帘子走了。
脚步声渐远,妖主掀了眼皮,如血红瞳透过破出孔洞的窗棱,看见女人纤瘦如莺鸟的背影走出破败的红门,踏出的瞬间越过一重无形的波纹结界,妖兽凶戾垂涎的低吼声愈烈。
女人停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嘟囔了两声什么,就把托盘放到旁边一块大石头,原地转悠了两圈,从交叉衣领里斜着拔出青色的细长的剑,甩了甩手腕,剑刃迎着夕阳闪出一线锋光,她垂下腕子,握剑径自朝着妖兽最密集的丛林大步走去。
妖主冷眼如同在看一出闹剧,红瞳如镜平淡倒映着骤然惊鸿的剑影和淋漓四溅的鲜血,直到许久女人再次从丛林中走出来,神色平静,依旧是那身灰扑扑的宫女服,只有溅满血衣角红到发黑。
她抬起手,用手背蹭一下发痒的脸,鲜艳的红在细嫩雪白的皮肉刮成细长一道,像猩色的胭脂,黏腻腻地淌。
抹了把脸,女人低头在隐蔽处找了块干净的布料撕下来,细细擦干净剑的血,慢吞吞把剑塞回胸前,又把染血的衣角掖进布料里面……确定没有疏漏的地方了,她才随意拢了拢松敞的衣领,抬头看了眼天色,往院子这边望了一眼,重新拿起腿边的托盘,转身快步走了。
院里院外重新恢复了平静,只隐约有远处低伏高起的兽吼。
破败昏暗的危房里,年幼的孩子盘膝坐在床头,眸子半睁半阖,像是睡着了。
缓缓地,幼童稚嫩苍白的脸庞一点点浮现出细密蛛网般的血丝,从眼角蔓延至整张脸。
远近不甘血腥的兽吼戛然而止,空气窒息般死寂。
妖力突然狂暴地搅动。
刚被风竹剑屠戮过一圈的妖兽如同秋收的麦子大片大片倒下,那些残暴可怖的妖兽像被狼群追逐的羊疯了似争先恐后往远处奔逃,死亡和鲜血碾成猩红的血雾旋涡蜂拥向那床头的幼童扑来,幼童苍白嶙峋的体表浮现出血一样细密繁复的纹路,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直到溢出赤红的血,顺着他细瘦的腿大滴大滴坠落在他脚下,溢成一汪血泊。
没有人看见,那曾经妖兽横行的兽苑,此刻小山般的尸骨此起彼伏,宛若魍魉地狱、尸山血海。
妖主睁开眼,眸色恹恹,没什么情绪地望了眼窗外,又重新闭眼。
……
林然回去之后,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让你送个菜送到天黑!好你个小贱皮子,你也会偷懒了是不是?!看我告诉刘姑姑打断你的腿!”
林然看着面前这个面庞青涩神态却已经油滑狰恶的年轻女人,微微后撤一步避开她试图过来掐她脸的尖长指甲,冷静说:“送饭本来是你那个翠玉姐姐的活儿,我出了差错,如果告诉你说的刘姑姑,她也逃不掉。”
小宫女没想到她敢回嘴,瞪大眼睛,尖声叫:“好啊你个贱人!还敢顶嘴!看我打烂你的嘴——”
女人又伸手过来,这次指甲竟是直直奔着林然的眼睛来,竟是隐隐有要划瞎她的意思。
林然都不知道自己这身体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是挠脸又是划眼睛,这是要犯罪啊。
林然动也不动,淡定地抬起手,她一般是不打女孩子的,但教导青少年做人她义不容辞——别问,问就是雷锋。
“吵什么!”
手刚抬到一半,斥责的女声从后面传来,小宫女狰狞嫉妒的神情僵在脸,愣了两秒,转瞬变成惊恐讨好,唯唯诺诺说:“刘姑姑不是…我们…我们闹着玩呢……”
林然不动声色收回手,低头也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余光瞥见一个三四十岁着暗红锦缎裙裾梳马髻的中年女人带着一队宫女往这边走,应该是个职位颇高的管事姑姑。
“在宫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让主子看见了,把你们拖下去打死都不为过!”
刘姑姑走到她们面前厉声喝,她面容瘦削,颧骨高高凸起,衬得人刻薄而凶厉,吓得刚才嚣张的小宫女抖如筛糠,满目惊恐地求饶:“雀儿知道错了,求姑姑息怒!姑姑息怒!”
“……”林然只好跟着道:“知道错了,姑姑息怒。”
刘姑姑严厉的眼神扫过叫雀儿的宫女,落在无情的复读工具林身。
林然:“……”看我干啥,难道我求饶得还不够诚恳吗?!
林然眼观鼻鼻观心,感觉到刘姑姑的目光在她手拎着的食盒转了圈:“西苑的饭送了,都吃了?”
雀儿表情更惊恐:“姑姑……”
“住口!我让你开口了?!”刘姑姑厉声说:“你们这些小蹄子几斤几两,还敢瞒我!闹不清龙王庙朝哪边开?!”
雀儿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林然有点摸不清状况,斟酌谨慎地回答:“送了,都吃干净了,空碗拿回来的。”
“吃了…”刘姑姑露出古怪的表情,像是厌恶至极又像是嘲笑不屑:“野狗似的东西,竟还活着,果然是妖怪的杂种……”
林然垂着眼。
刘姑姑自顾自说完,又打量回她,林然感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脸徘徊,像打量一只鸡几斤几两够不够肥。
半响,刘姑姑才挑剔地收回目光,用命令的语气说:“你明日起不必做御膳房的活儿了,改为华阳宫听差。”
华阳宫?那又是哪儿?!
林然一脸懵逼,余光瞥见雀儿震惊又嫉妒的神色,不好多问,嘴诺诺道:“是。”
见她乖顺,刘姑姑满意地点头,又让身后一个宫女端着托盘给她,林然低头接过来,刘姑姑着重强调让她把自己打理干净,才带着一群宫女浩浩荡荡走了。
刘姑姑走后,林然站起来,看了看手里的托盘,里面叠着一套崭新的宫装,绸缎的料子,绣着艳丽的花纹,和她身灰扑扑的低级宫女衣服天差地别。
所以她这是……升官了?
林然很茫然,送一次饭就升官,难道她的优秀已经这么喷薄而出无处可藏了吗?
天一:我呸!
雀儿这才心有余悸爬起来,望着刘姑姑的背影,转身指着林然,又妒又恨咬牙切齿:“到底让你攀高枝了,但你别得意,荣王殿下宫里美人绝色多得是,绝显不出你来,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头!”
林然回过神来,用关爱智障的慈祥眼神看她,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华阳宫在哪?她得先去查个地图。


第136章
深夜,月静梢头,林然从床上爬起来,无声无息绕过旁边熟睡的宫女,推开门,身形如燕羽轻巧地消失。
白天不好打草惊蛇,她打算晚上出宫看看,最好能赶紧摸清这个世界的情况。
不时有深夜巡视的禁卫沿着宫道执戟列队而过,越往外廷走,巡视的禁卫身上的气息越强大,但空气中蔓延的不是人修世界的灵气,而更近于妖气。
林然若有所思。
她悄悄走到内外廷交界,隐在角亭的阴影处,透过宽宏绵长的甬道,遥望见一重重封禁的阙门。
宫门城墙上燃着连绵的火把,照出一架架高巨的弓弩,箭矢反射出黑亮的森寒之光,那光后无数人影憧憧,甲胄声磕撞声隐约传来,显然是重兵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