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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侍女忙抬头,看见一张柔弱姣好的面容。
小侍女愣了一愣,才嗫嚅说:“小月姐姐。”
“什么姐姐,不过是个不男不女的贱人。”
旁边一个侍女毫不客气地冷哼,小侍女听她这么说有点慌,毕竟以前小月是楼里最受宠的姑娘,高高在上,路过她们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的。
小月垂下头,什么也没说,像一株盛放又枯萎了的白花,脆弱又可怜,却更让人想恶毒地狠狠碾碎。
另个侍女狠狠推她一下:“你去,小丫摔伤了,你去把汤药送上去。”
小侍女刚出了声“不…”,小月已经默默端着汤药上去了。
“这不太好吧,毕竟是小月姐姐…”
小侍女有点不安,旁边人扶起她,嗤笑:“你还当它是夫人身边的红人啊,早不是了,它早被夫人厌弃了,留她一条命苟活不过是让她再长长肉,我都听管事的说了,等接下来再抓人就把她抓过去,它活不了多久了。”
“可不是,正好让它去,顶层关着的那位毕竟是夫人的情郎,你忘了之前那个小红死得多惨,咱们还是能离远就离远些,这种活儿就叫它干去,也叫它死得有价值点
小侍女本有些犹豫,但想到之前小红多看一眼幽冥公子就被夫人活活抽筋扒皮的场面,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什么,侍女们见状齐齐笑起来。
小月听着身后恶毒的冷嘲热讽声,垂着眼,一步步走上楼梯,直走到顶层。
顶层被设了层结界,宛若一道禁闭的大门,与走廊间只留着一重小窗。
小月把托盘放到小窗,轻轻叩窗,声音怯软:“公子,奴婢来送汤药。”
很久没有动静,好半响小窗才被拉开,伸出一只半透明的男人手臂,端进去汤药,只听见咕嘟嘟的声音,碗被甩出来,男人阴戾含怒的声音:“滚!”
外面有一瞬安静,没有取碗声和脚步声。
幽冥转身要往回走,就看见窗边竟被推进来一叠点心,伴随着怯怯含羞的声线:“公子,这药闻着实在苦,吃块糕点解解苦吧。”
幽冥顿住。
之前他有心拉个女人纾解,不过刚看了一眼,罗三娘就活扒了那人的皮,现在他被囚禁,竟然还有女人敢主动勾引他?
幽冥心思流转,眯了眯眼,重新往外望。
女人怯生生立着,微微垂首,容貌不算绝美,却也是柔弱娇羞,脸颊泛着一点红晕,柔软绒毛的兔耳弯折,身段纤细,胸口若有一点弧度又似没有,雌雄莫辨,有一种乍似清纯圣洁实则糜烂至极的美。
幽冥看了看它,倒升起几分兴味。
“你叫什么?”
“奴婢小月。”
幽冥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手,触手细腻如脂,小月脸上羞意更浓,柔顺地垂首,含唇不语。
幽冥把玩着它小手,有些满意:“以后多来伺候。”
小月眼底浮动过幽光,怯怯说:“…是。”
第102章
天渐渐黑了,外面反而更热闹起来,嘈杂的欢笑叫卖声隔着窗户都透进来。
林然往外望了望,街上已经走满了人,树上挂满的花灯逐次点亮,火树银花,沿着瑶湖岸畔蜿蜒成一条绚烂的彩龙。
“今天是上元节。”
奚夫人心情很好:“好热闹啊。”
奚夫人今天气色格外的好,今早甚至自己起来去院子晒太阳,还与隔壁来看望的婶子一起聊天摘了菜。
现在她又对林然和奚辛说:“晚饭吃过了,你们快也出去玩,今晚的花灯很好看。”
林然不想动:“在这儿也能看。”
奚夫人:“上元节都是年轻人定情的日子,你们要在我这个娘亲面前定情吗?”
林然:“…”
“那就是拜高堂了。”奚夫人可自然说:“阿然已经想好要给我做儿媳妇了?”
“…不不——”林然“噌”站起来,满脸惊恐下意识摆手,然后就在奚辛越来越阴森的目光中僵住了后背。
“唉,我就知道。”奚夫人叹口气:“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姑娘,那就出去吧。”
“哦”林然呆呆站起来要往外走,走到门边才终于回过味儿来,不是,上元节不是元宵节吗?哪儿就跟拜高堂扯上关系了?!
“不是…”
林然扭头想走回来,奚辛已经站起来,奚夫人笑眯眯合掌:“去玩吧,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精力这么旺盛,不玩到天亮不许回来哦。”
林然:“…”
林然怀疑奚夫人在开车,但是她不敢说。
奚辛嫌奚夫人废话太多,不耐烦个脸走到林然旁边握住她的手;“烦死了,快走了。”
林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理所当然握住的手,一时斟酌他到底是不是在借机占自己便宜?
她挣扎着想抽出手,奚辛一下子特别紧地攥住,竖着漂亮眉毛凶她:“磨磨唧唧什么?快走啊!再烦我让你知道厉害!”
林然一口老血堵在胸口,能给她噎死。
成成成,走走走。
“伯母有什么东西需要带吗?”
“不用,家里什么都不缺。”
“那我们出去啦。”
“去吧去吧,要多猜几盏花灯放。”
林然牵着奚牌猫大爷往外走,没走几步,手臂传来一点拉力。
林然回头,看见奚辛定在那里,回头朝屋里说:“我给你带盏花灯。”
奚夫人愣了愣。
“你得等着我的灯。”
奚夫人看着那俊秀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看着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黑葡萄般的眼睛,沉默一下,开心又温柔地笑起来:“好啊!小辛送给娘的花灯,娘一定等着!”
奚辛像审视犯人有没有撒谎的法官一样仔细巡视她表情,见奚夫人满脸期待和认真,没有敷衍的样子,他才矜傲地点点头,才抿着嘴巴,眼角眉梢忍不住露出欢快的表情,转身快步牵着林然走了。
奚夫人还能听见她们说话声,一个习惯性的温软老实好脾气,一个尖尖漂亮的趾高气昂。
“…那个小辛啊,手能不能松开…”
“不许叫我小辛!”
“好好,那奚前辈——”
“也不许叫我前辈。”
“…那叫什么?”
“叫奚大哥。”
“……”
趾高气昂的声音一下子扬起来:“说话!你敢突然不说话?!”
“…我收回开头的话。”老实的少女沉默了一下,义正辞严说:“我想了想,这样攥着手也挺好的。”
“…哼!”
奚夫人听得可太好玩了,她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就嗓子发痒咳起来。
摸出手帕捂着嘴咳,等那一劲儿痒劲儿过了,她拿下帕子,帕子已经被血染红。
她把血帕子扔到床边的火炉里,又摸出张新帕子擦嘴边的血,还低头瞧了瞧衣领有没有染脏——她今天换了身新衣服,可不能弄脏了。
衣服好好的,奚夫人放心地枕回后面的软靠,翘首望着窗边,像个期盼着情郎悄悄翻墙来相会的小娘子。
天彻底黑了。
终于,奚夫人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忍不住笑,眉眼欢快地舒展,流露出少女般明媚甜蜜的欢喜。
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进院子,屋门突然被推开,男人的身影伴随繁华的喧闹声,合着清新柔和的晚风一起涌进来。
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微微佝偻,那张清俊无瑕的面庞也因为重伤变得苍白,眉宇间的意气风流被晦暗的阴霾取代,但他仍坚持高雅得体的装扮,头发梳得黑如墨绸,宽大白袍一尘不染,腰间还别着纸扇和玉笛。
可他脚踝分明还栓着陨铸的玄色镣铐。
这就是奚柏远,一辈子都在用力地一丝不苟地风华绝代着,不许任何人比他强大、比他有能力、比他好看,一个连对自己弟子和亲儿子都会忍不住嫉妒、受了欺负就会怨天尤人、像任性的小孩子一生气就恨得要迁怒所有人包括自己妻子的冷酷自私又偏执虚伪的混蛋。
奚夫人又想笑了,要是往日她会忍住、等不会触动男人那针尖似的小心眼的时候才悄悄笑,但是今天她才不忍,她就要开开心心笑出来。
她也果然就笑出来。
奚柏远是不想再见苏慧兰的,因为恨。
曾经有多少爱有多少真心现在就有多少恨,就因为这个女人、就因为他爱上这个女人,他才无声无息落入天道的陷阱。
他知道她是无辜的,但这没有意义,她的存在本身,对于他就是最大的羞辱,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自己被肆意践踏摆布的命运。
奚柏远是恨她的,他知道自己这种恨卑劣又自私,但这并不影响他做这个选择——一如当年的奚辛。
那个他亲生的儿子、他也曾经慈爱地盼着的孩子,生而一身剑骨,将他所有的努力和期望都付之一炬,于是那种不甘和恨意让他断然把那份对儿女的殷切慈爱收回,哪怕那是流着他血脉的小小无辜的孩童,在他眼里也是仇敌,生来带着原罪,他会一辈子冷眼相待。
他就是迁怒,他就是恨,他连对自己亲生儿子都敢,又怎么不敢对一个凡人女人?
他当然敢。
所以他不会来看她,他会和她一刀两断,他从来最下得了狠心,哪怕是心爱的女人说舍弃也能干脆利落,既然下定决心摆脱宿命就该从摆脱她开始。
然后就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月圆团圆、阖家欢乐的日子,是向来青水镇最热闹的节日。
奚柏远不想来。
但是他的心跳得太厉害,他稳不下来。
他在房间背着手急躁地踱步,踱了一天,然后天就黑了,月亮高高挂着。
奚柏远望着月亮,心里突然发空。
既然安不下来,就去见最后一面,正好死了心。
他冷冷地想着,猛地撞开门,对两个看守他的剑阁禁卫说:“我要出去。”
剑阁禁卫受命软禁他,但他毕竟曾是无情剑主,实力和身份特殊,所以只是软禁而不是彻底的关押,他们照常给他戴上陨拷,奚柏远冷着脸出门。
长巷里没有人,街坊们都去街上看花灯了,柔润的月色踏在他脚下,映亮了青石板,渗出清凉的寒意。
奚柏远跨进院子,小四院两边黑着,只有主屋亮着灯,映出隐约的人影。
奚柏远滞了滞,他站在门前,有一瞬间,心中升起自己不敢承认的情绪,他不想进去,他想掉头就走。
但是他的脚被什么东西死死钉在那儿走。
你在犹豫什么?你有什么不敢的?
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怒吼;
进去!坦坦荡荡地进去!和她说会儿话,了断这场因果,断得干脆利落!
奚柏远深深吸一口气,克制着用冷静的力道推开门。
门被缓缓推开,奚柏远跨过门槛的同时咽下喉间那口气,抬起头正要说出自己早已精心打好的腹稿,就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她坐在床边,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手扶在膝盖,笑着,静静看着他,像个刚嫁的新娘子、坐在洞房喜床掀开盖头望着她心爱的情郎。
那一瞬间,奚柏远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霎时天塌地陷。
他心中生出无比的说不清楚的恨,在恐慌和惶恐中生出可怕的暴虐,有种东西在他胸口沸腾,他想咆哮,想怒吼想宣泄想把周围所有的东西砸了。
他真的好恨。
可是他的喉咙为什么蔓延苦涩,他的眼眶发酸,他甚至想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一场。
苏慧兰!苏慧兰!
你怎么这样啊?啊?你怎么能这样啊!!
“我就说,你今晚怎么也该来了,为了等你来,我都把孩子们轰出去了。”
苏慧兰坐在床边,对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样自然地抱怨着:“你来得这么晚,我都坐麻了,快来扶我一下,我早想去院子里看月亮…”
“对了。”
她轻快说:“把我的摇椅也搬上。”
……
林然走上街,才发现比自己想象得还热闹。
整个一条东西向的大街摆满了卖灯的摊位,街边的树丛都挂满了各种花灯,造型颜色繁多,林然只认得出一种走马灯,烛火打在旋转的灯纸透出鲜活的光影,映在来来往往的游人笑脸上,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街上挤满了人,奚辛更理直气壮拽着林然走,不过他不高兴别人碰他,人太多了挤到他,他走几步就不情愿走了。
林然无语,但她看出奚辛挺喜欢这热闹的,她就在两人身边覆上一层薄薄的灵气结界,然后自己牵着他的手往边上走。
这次奚大爷终于愿意走了,贴着她走。
林然感觉自己牵了只喵喵牌巨婴。
上元节当然是吃元宵了,她买了两碗彩色小元宵,她和奚辛一人一碗边走边端着吃,奚辛很嫌弃,说颜色太花哨他才不想吃,林然装没听见,自顾自叉一个塞嘴里。
味道果然没有样子好看,巨甜,林然吃了两个就吃不了,一扭头,奚辛已经一脸挑剔地吃完了。
林然:“…”
奚辛察觉到,瞪她:“看什么?!”
林然摇摇头,拿着手里基本没动的元宵有点犹豫,处于想浪费又觉得不太好之间,就被奚辛接过去,她惊讶看他,他偏过头去舀了一颗塞嘴里,腮帮子鼓起来地哼:“我不嫌弃你。”
林然被可爱暴击到了,一时脑子发热,竟然狗胆包天去揉他脑袋,被奚大爷当场炸毛凶了个彻底。
街上有舞龙舞狮,踩高跷,还有猜灯谜,各种彩灯磊成一个金字塔状,猜中哪个就可以把灯带走。
那些灯都是专门的商会准备的,或是彩绘或是书画题词,远比普通摊位上卖的漂亮,所以大家参与热情很高昂。
林然挤进去凑了热闹,猜中了一个兔子的一个猫咪的,她把那个猫咪的递给奚辛。
奚辛嫌弃地瞅一眼,勉强接过来,盯着那人潮汹涌的灯谜摊位半响,闷不吭声钻进去。
林然惊讶望着他背影,奚大爷居然去猜灯谜?
脸边突然飘下来东西,林然眨一下眼,才看清是悬空符坠着的两盏花灯:
一盏是水墨画,画着一丛隽秀挺拔的青竹;
另一盏上面则干脆画着把青剑,笔锋疏狂凌厉,寥寥几笔透着股漫洋洋的劲儿。
林然抬起头,看见对面月下高楼飞檐坐着的元景烁和云长青,云长清放下唇边的笛子向她莞尔挥手。
元景烁屈着长腿倚坐着青瓦斜脊,枕着刀拎着个酒壶仰头喝,感受到她的注视,对她懒洋洋举了举酒壶。
林然忍不住笑,用力挥挥手,比了个“比心”的手势,兴高采烈把两盏花灯和自己的小兔子花灯并在一起。
人群突然传出一声哗然,随即是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林然好奇地探头看,密密麻麻人头挤着看不清发生什么,没一会儿奚辛终于出来,手上除了那盏她送的猫咪灯,还拎着两盏新花灯,是两盏特别漂亮的桃花灯,他把其中一盏塞她手里。
林然认了认,惊了:“这不是塔尖的那个桃花灯吗。”
这可是把所有灯谜都猜对才能拿到,原来刚才那阵哗然是因为他啊。
林然好奇:“不过你怎么有两盏?”
“赢了两座塔,就有了两盏。”奚辛矜抬下巴,斜她一眼:“不像有些人,就只能猜个狸奴。”
林然摸了摸鼻子,猫咪怎么了,猫咪才可爱,可爱得喵喵叫。
奚辛正洋洋得意,看见她手里多的两盏灯,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这哪来的?”
他要往四周张望,林然一看情况不好,赶紧把他拉走:“走了走了,不是还要去放烟花嘛!别耽误了时辰。”
林然真怕奚辛和元景烁他们打起来,一气儿把他拉到城墙。
这是青水镇最高的地方,往年奚柏远和奚夫人这个时候都会站在这儿,等到零点的时辰,奚柏远会降下甘霖术,那时无数灵光伴随着烟花划落,又壮观又漂亮。
奚辛还在生气,阴着个脸架烟花,不像是放烟花,倒像是炸城墙。
林然有点担忧地问他:“你会甘霖术吗?”她才想起来这可是佛修的高等法术,也不知道奚柏远从哪儿学的,但林然估计奚辛才不会去学这些东西。
奚辛果然说;“不会。”
林然:“那怎么办?不是还要给伯母惊喜吗?”
奚辛直接掏了一把把灵光闪闪的东西塞进炮仗里,然后又注入剑气,然后把炮仗一个个摆好,炮筒对阵天空。
林然小尾巴似的跟他后面,好奇:“你塞的什么?”
奚辛说:“极品元石。”
“…哦,极品元石。”林然点点头,悚然惊声:“什么?!”
“轰——”
炮仗冲向天空轰然炸裂,被剑气瞬间碾碎的极品灵石化为无数富含灵气的液滴,如泼天大雨倏然漫天坠落,璀璨的烟花五光十色照亮整座城池。
林然都看傻了。
江无涯用灵髓晶钓鱼。奚辛用极品元石炸雨,兄弟,这妥妥的亲兄弟!
然后她就被拽过去,奚辛问她:“好看吗?”
少年凤眸艳丽,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幼猫圆睁的瞳,倒映着漫天烟火,流转着道不出的纯粹又潋滟光彩。
林然被他看得心一下软了,竟有点明白昏君为美人烽火戏君侯的感受。
她点头:“好看。”
奚辛笑得更艳了,咬着嘴唇:“喜欢吗?”
林然小鸡点头:“喜欢。”
奚辛:“那亲亲我。”
林然:“…??”
“算了。”奚辛突然踮脚在她脸上亲一口:“还是我来亲亲你吧。”
林然捂脸黑线:“你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占我点便宜。”
奚辛就看着她笑,笑得像是花妖精。
你个小傻子。
还是我来喜欢你吧。
第103章
奚夫人伸出手。
奚柏远僵硬站在那里,离她很远,活似她是洪水猛兽。
奚夫人就叹气:“你来都来了,还犹豫什么。”
奚柏远咬牙,他紧紧攥了下发颤的手,等平静下来,走过去扶住奚夫人的手,把她抱起来。
奚夫人靠在他胸膛,不忘提醒:“我的摇椅。”
奚柏远一顿,指尖一点,那摇椅猛地浮起来甩出屋子,落到小院里。
奚夫人被奚柏远抱出去,盈盈月华泼落一地,高高挂在清透无垠的夜空,远处大街喧嚣的人声若隐若现,反倒显得院子格外清寂。
奚夫人身子一沉,已经被放到摇椅上,摇椅很大,她瘦弱的身子躺在里面,只占了一小半。
因为这摇椅本就不是给她一个人躺的。
奚柏远眼神晦暗收回手,奚夫人却他拍了拍旁边:“来一起躺。”
奚柏远有些冷漠又警告地说:“苏慧兰,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
奚夫人慢悠悠:“朋友分别都得一起吃个饭,这么多年夫妻你就陪我看最后一场月亮怎么了。”
奚柏远脸色变了变。
“你想和我断得干干净净,用你们修士的话说,就是了断因果呗。”
奚夫人有点狡黠说:“你想断干净,是不是也得我主动支持才效果最好啊。”
奚柏远阴沉盯着她。
他就只敢这么阴飕飕瞪她,在别人面前怎么也得披层漂亮的皮,到她这儿连皮都披了,坏得坦坦荡荡。
就是给他惯的。
奚夫人才不怕他,她又拍了拍旁边:“奚尊者,来吧。”
奚柏远脸色特别难看,突然深吸一口气说:“慧兰,其实这样没意思,我心意已决、如磐石不可逆转,但既然你想,那我成全你。”
奚夫人只听自己想听的,点头:“行,来成全我吧。”
奚柏远看她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就坐到摇椅上,奚夫人往边上让了让给他空出位置,一个人宽松的摇椅躺两个人就挤了,奚夫人突然往他怀里伏一伏,脸贴他胸口,这样就刚刚好。
奚柏远微不可察僵硬,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还主动伸臂过来半搂住她,像是一种刻意又居高临下的安慰,亲热的动作中带着凉薄鲜明的无情。
他最擅长这种手段。
奚夫人任由他做作,只枕着他胸口,又去握他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背看着光滑,可摸上去,已经有浅浅的细纹。
奚夫人突然叹一声:“柏远,你也老了。”
奚柏远搂着她的手笔顿时一紧。
“本来就老了,还不许人说。”
奚夫人突发奇想:“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那时候你多年轻啊。”
奚柏远听她笑:“那时我在李家阿叔阿婆那里帮忙,你来镇上,正好来李家酒馆喝酒。”
奚柏远一时恍惚。
那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还记得,那是个盛春的日子,他与万净禅刹伏稷佛尊促膝论道,他们对坐了十日十夜,对弈、品茶、对辩,十日之后,伏稷佛尊寿元终尽,坐化于普陀山巅,坐化之前,笑着他摇头:“奚施主心境未满,还差一场红尘,渡过,方得心平长久。”
奚柏远那时只觉好笑,他不足半百之龄就下山游历,四海九州千绝万险走过大半,如今更是已然元婴巅峰、九州之巅,如果这还不叫渡红尘,那什么才叫红尘?
他有些不以为然,只是论道十日穷极天地大理,又眼看与他同一境界的伏稷佛尊坐化,不免让他心境有所颤动,依照伏稷佛尊生前意思处理后事后,他望着天高地大,一时意兴阑珊。
弟子江无涯已经出去游历,他不想回剑阁又寂寥寥一个人,干脆四下随意走走。
穿过普陀山不远就是一座凡人城镇,民风宁静质朴,尤其镇上种了许多桃花,正是桃花纷飞的时候,桃花瓣此起彼伏拂在他肩膀,让他莫名烦闷,他沿着小桥慢慢走,正好路过一间小小的酒家门脸,忽然就想大醉一场。
他进去,点了一壶清酒。
酒家客人不多,除了酒家老夫妻俩招待,还有一个少女,秀眉清目,气质温婉安静,轻手轻脚做着擦桌清扫的活儿。
奚夫人像是知道他想什么,悠悠地说:“你一进去就给李叔吓得够呛,不知自家破落小摊怎么就招来了你这样的人物,亲自过去战战兢兢给你上酒。”
奚柏远脑中记忆浮动,恍惚真看见那时自己笑着摆摆手,提起酒壶倒了半杯,自酌自饮。
他其实喝不了酒,但他有一个极会喝酒又喝得极风流漂亮的弟子,他这个当师尊的当然不能落于人后。
“你那样子看着多潇洒啊,可我分明瞧着,一杯下去你脸就红了。”
【他喝酒,粗糙的酒液滚入喉头,火烧火燎的灼气上涌,他脑子立时就有些晕了。
他撑着额,恍惚面前人影晃动走过,然后他桌上多了一壶水,一碟花生米】
“我看你醉得厉害,好心给你送水送小菜,结果你还嫌弃。”
【他愣了一下,笑:“酒家上错了,我没点小菜。”
对面擦桌的少女回头,说:“是送给客人的。”
他失笑,自然看不上这凡人小馆的小菜,尝尝凡人的酒只当品个野趣就算了…事实上就连那酒他喝一口也不想再喝第二口。
但他也不会说出来叫人难堪就是了。
他笑道一声谢,起身想走,外面竟下起小雨,春天难得见雾蒙蒙的天气,雨水滴滴答答打落枝头桃花,比起常见的桃花烂漫的场面,竟别有一番意趣。
他生出些趣味,又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喝那口酒,想伏稷佛尊那一句“心境未满”
他已经半步化神,伏稷佛尊却说他仍心境未满。
那心境圆满,岂不是就能问鼎化神?
他心绪不免涌动。
大道三千,他已经走到能走的尽头,他不想像伏稷佛尊那样憾然坐化,若能有机会再进一步,展望更辽阔的风景,他当然愿意付诸努力,只是机缘难求,他不知破道的机遇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