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奚柏远也没有疯到底,还记得自己是剑阁人,没有把他们逼到不得不动手的地步,一切都有周旋的余地。
人不会死,气氛顿时松缓下来,阙道子左右望了望,故意脆亮说:“师父!万一奚师叔今日一朝成了化神,比您厉害得多了,您还能罚他不?”
阙道子本想开个玩笑,可此言一出,苍通之与石长老叶长老却露出复杂的神色。
石长老苦笑:“傻孩子,他成不了化神。”
“…为什么?”
阙道子一愣:“不是说化神劫有九十九道雷,如今都过大半这阵法还能撑住,照这样下去,奚师叔足有半数的可能渡得过,到时候不就能…”
“你以为化神的劫只是天雷吗?”
苍通之缓缓说,说不上是自嘲还是苍凉:“如今天地灵气衰竭,天道不许化神,是天道不许啊!”
天道不许化神,所以任你是天之骄子、任你是九州第一人,任你做足了千般万般准备,眼看成功近在眼前,你也别想化神。
所以这雷劫在所有人眼中骇然生威,在所有人眼中奚柏远离化神只一步之遥,苍通之也不动如山,因为他知道,这一步奚柏远永远跨不过去。
苍通之不拦奚柏远,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拦,更是想让他死心。
苍通之太了解自己这个师弟的偏执,为了认定的目标能不顾一切,偏执到不择手段,今日就算能拦下他,来日他找到机会更会变本加厉地去尝试,倒不如今日让他彻彻底底去撞南墙,撞得头皮血流了,自然就死心了,日后也不至于再酿出乱子。
而事实也正如苍通之所预料的那样。
惊雷一道比一道恢弘凶烈,狠狠砸在大阵上,妖丹从外围往中央一颗颗炸裂为湮粉,阵法渐渐摇晃龟裂,当中央四颗镇住阵法四方的妖丹中西边那颗玄龟妖丹轰然碎裂时,阵法穹光忽然裂开道巨大的缝隙,一道惊雷趁势砸下,直直劈向苏慧兰。
“慧兰!”
奚柏远猛地睁开眼,毫不犹豫扑过去,把苏慧兰抱在怀里,用自己后背挡住那道巨雷。
“柏远!”
“别怕别怕,还有三道,还有三道!”
奚柏远死死搂住她,把她的脸按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刹那裸出森森白骨的后背:“三道——”
“轰!”
“…咳…两道!”
“柏远!!”
“没事,我真没事,咳咳…马上了,劫雷之后天地之力…”
奚柏远吞下嗓子里涌出的内脏碎片,淌满血的手不动声色从破败的身体中掏出自己龟裂面露痛苦的小小元婴,用力地笑着:“…咳,天地之力就会降临,到时候我就能…就能带你重塑身体了——”
苏慧兰全身涌动着妖气,她被强按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凄婉地望着他,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轰!”
四方阵眼毁了三个,只剩下最后一个阵眼、最后一道雷。
“别怕,慧兰,别怕。”
奚柏远用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血泪,缓缓露出个虚弱而欢喜的笑来:“慧兰,要来了,我们一起,准备好了吗。”
苏慧兰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头,又哭又笑望着他。
奚柏远露出个大大的笑来,他颤抖着低下头,在她唇落下轻轻一个带血的吻。
最后一方阵眼的鸾凤头骨被最后一道雷湮没为尘埃,那一瞬,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怖力量从穹顶缓缓降下。
苏慧兰突然感觉身体很轻,有缥缈的风从头顶笼罩,罩住她、和紧紧把她搂在怀里的人。
苏慧兰脑子一片空白,又好像瞬间被灌入很多很多光怪陆离的扭曲的画面。
她不知道那些画面是什么,她感到茫然、甚至恐惧,头很痛,像是一枚小小的樱桃被强行塞进西瓜那么多东西,整个人快要裂开的疼。
有什么液体从唇边涌出,她感受不到味道、她甚至没什么确切的感觉,但是她却又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像个破烂的纸娃娃,千疮百孔。
果然还是…失败了。
苏慧兰在心里叹一声,并不如何失望,只是很难过,难过得她想哭。
她要死了,柏远怎么办啊。
她的柏远得多难过,他得多伤心?以后谁能照顾他,以后谁能陪着他,以后谁能让他开心、让他能轻松快活地做他自己?!
“柏远…”
她从嗓子里挤出很低微的嘶哑的声音,她握住他的手,轻颤着想攥紧,想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交互能支撑彼此的温柔与力量。
可是那只手抽开了。
苏慧兰愣了愣,好半响,脑子才转过这个意识——他抽开了他的手。
他从她手里,抽开了他的手。
苏慧兰的心停跳了两拍。
那一瞬,没有任何缘由的,她心底突然升起无穷的恐慌,像是有什么被突然夺走。
苏慧兰猛地抬起头,用尽所有的力量,死死望向他:“柏远…”
她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熟悉是因为,还是那个人,还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
陌生是因为,那双眼睛望着她,眼神充斥着前所未有震惊、陌生、复杂,甚至有一瞬的…厌恶与怨恨。
苏慧兰怔怔看着他,四肢百骸的血一瞬间凉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变了。


第95章
“柏远…”
苏慧兰轻轻唤他,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光,渴望、惶恐,像块脆弱的琉璃,也许他一句话,就足以彻底将那光击溃。
他应该安慰她,应该紧紧握住她的手、吻她的额角、让她别这么不安。
奚柏远却看着她,眼神沉沉,漠然得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他…
“你疯够了?!”
苍通之苍老威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苏慧兰再忍不住,一口血涌上来,从唇角滑落,却不及她眼角的眼泪鲜红。
奚柏远!
他怎么突然变成…变成这样啊?!
苏慧兰怀着无解的绝望,痛苦地闭上眼,昏了过去。
奚柏远看着苏慧兰昏过去,瞳孔微微一震,脸上漠然的表情不受控制地龟裂,但下一瞬,他已经被狠狠按住肩膀强行压跪在地上。
“那他带过来。”
苍通之冷冷望一眼被禁卫按在地上、了无动静的奚柏远,缓和了口吻对江无涯说:“你找人安置了你师娘,也过来。”
奚柏远被押着踉跄站起来,散乱的头发遮住脸,衣衫破碎狼狈不堪。
他没有看江无涯、没有看苍通之,也没有看任何人。
江无涯沉默着抱起师娘,转过身,就对上奚辛泠泠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来的,衣袍华丽宽大,衬得纤瘦的身子,伶仃站在门边,像一株艳丽而枯败的桃枝。
苍通之一众人看见他,都是一愣,随即眼神化为怜悯、无奈。
苍通之缓声道:“孩子,这与你无关,去照顾你娘吧。”
奚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奚柏远,没什么表情地错开两步,让苍通之他们离开。
自始至终,即使擦肩而过时,奚柏远没有看他一眼。
奚辛也没有看他第二眼。
奚辛走进屋子,与江无涯面对面。
“这就是你们想瞒我的事?”
“不是想瞒你。”
江无涯嗓音沙哑:“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奚辛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像是讥讽,又像是嗤笑。
林然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
奚辛接过母亲,转身进了里屋。
江无涯在那里站了小会儿,才抬头看向林然。
林然走过去,轻声说:“您去吧,我在这里。”
江无涯望着她,低低嗯一声,揉了揉她头发,转身离开。
林然望着他的背影。
他还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应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可他的背影,已经染上了比日暮更落寞的苍寥。
有些事不能想,不能想。
林然转身走进里屋,奚夫人已经被安置在床上,奚辛站在旁边,抬头望来,冷笑:“让你在船上等着,你就是不会安分。”
林然不理他,只挽起袖子:“有水吗,我给夫人擦擦身吧。”
奚辛抿了抿唇,绕过她走出去,片刻后端着盆热水进来、又留了一瓶丹药,就走到屏风后,隐约可见那边有个圆桌、他背对着她们坐下。
林然先喂了奚夫人一颗丹药,她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缓缓愈合,但是速度很慢。
林然又喂了一颗,就不敢再多喂,奚夫人只是凡人,林然怕她承受不了药力。
林然拧了帕子,轻轻给奚夫人擦拭,瞬间帕子吸满了血,浸在水里染红了大片。
她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深处可见骨,浅处也是一道道狭长的撕痕,那些妖气无孔不入地往她伤口里钻,宛若虫子蠕动,狰狞吓人,吸食着她的生气、更是阻碍着伤口愈合。
林然擦拭奚夫人脸颊的血痂,摸到灰白的发丝。
林然愣住。
她迟疑一下,握住她手腕,渡入的元气在她经脉里游走,女人瘦弱的身体里血流粘稠滞涩、经脉跳动薄弱,连五脏六腑都渐渐萎缩。
元气可以疗伤,但救不了命。
她的面貌在苍老,哪怕曾经吃过无数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哪怕有一位至强者不择手段想留住她,她的身体却终于抵抗不住岁月的侵蚀,渐渐走向衰老和死亡。
奚夫人,她的寿元快到了。
这大概就是奚长老不顾一切想执行那个计划的原因吧。
林然等着她身体伤势愈合,才松开手,翻了一身自己的干净衣服给她换号,又掀开被子给她盖好,等一切收拾好了,才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出里屋。
梅竹屏风后,是一张精巧的雕花圆桌,奚辛坐最里面的小圆凳,低头捏着一只茶杯不停地转。
他手边是一扇小窗、细细的支竿撑起窗户,漏进几许光,映在他冶丽的侧脸,有种说不出的安静。
林然走到他旁边,轻声说:“已经收拾好了,你要去看看她吗?”
奚辛自顾自地转茶杯,像是没听见。
一会儿,林然听见他说:“你觉得她快活吗?”
林然看向他。
“我觉得她快活。”
奚辛不看她,只垂眼盯着茶杯:“她爱奚柏远,能为她的爱情赴汤蹈火,不管结局怎么样,她是快活的。”
“所以别觉得她可怜,我不觉得,你也别觉得。”
奚辛对她说:“她不可怜,也不需要怜悯。”
林然对上他黑凉的眸子,看着里面某些冷粹而执拗的东西,喉头像是哽着什么。
她用力点头:“好。”
林然突然觉得,江无涯小看奚辛了。
江无涯、奚夫妇、剑阁众人、包括她,她们所有人都小看奚辛了。
这个阴沉孤僻的少年,这个桀骜、偏执、疯戾骄纵的少年,也许一直比谁都清醒、都看得分明,也比谁都更坚强。
林然对他张开手臂:“要抱抱吗?”
奚辛斜眼睨她:“你哄小孩子吗?”
“不是。”
林然说:“是我心里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她从来没有这样主动对他要抱,简直是撒娇,奚辛表情肉眼可见地呆了呆,一时整个人都有点无措,眼神飘忽不敢看她。
“你多大了,当自己是小孩儿吗还要…”
奚辛凶巴巴说,林然当没听见,走过去抱住他、
奚辛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比她矮两个头,骨架都是纤细的,她抱着他,甚至能清晰摸到他后背凸起的瘦弱背脊。
他还是个孩子。
他只是个无辜的、已经受了太多太多委屈的孩子啊。
可即使这样,老天也不放过他,他没有苦尽甘来的未来,他没有明媚光辉的未来——他的未来只有更惨烈更彻底的绝望!
“小辛!”
林然突然觉得无法忍受,她张嘴想告诉他真相、想让他立刻走,可是这些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塞住,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林然!”天一惊怒:“别冲动!你他妈别冲动!”
喉咙升起窒息感,伴随着火烧火燎的剧痛,林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胸中有一股意气,比那痛苦烧得她更窒息,她拽住奚辛的手,想把他拉出去、让他离得远远的。
奚辛被她拽起来一言不合就往外拉着走,皱起眉:“干什么?”
身体周围的挤压越来越明显,林然咬牙往外走,走到门前,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她面前,让她再不能往前一步。
林然伸出手,触手是一瞬扭曲的空间,瞬间将她的手割得皮开肉绽。
“你会死的,我们都会死。”
天一声音突然冷静下来,冷静到残酷:“我再告诉你一次,没有用,他只是假的,你死也救不了他——死得没有一点意义。”
林然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身体就被拽回去。
奚辛皱眉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又去看那个门,他快步走过去,轻而易举穿过那扇门,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站在院子里,回头抿着嘴巴看她,又走回来,语气不好:“你到底怎么回事!”
林然看着他,突然蹲下来,咬住自己的手掌。
奚辛呆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她没有哭,甚至眼眶都没有红,她只是蹲在那里,垂着头,直直盯着那门槛,用力咬住自己的血肉模糊的手掌。
奚辛低头望着她,望着她纤瘦的背脊,柔软的青丝披散,她眼眸垂着,秀美的面庞淡然平静如初。
她像是一座美玉雕塑,一尊金身的菩萨,她普渡众生、她代表无私与正理,她永远温柔克制、不会犯错,也完美无瑕。
可是奚辛看着她,却好像第一次透过她那层柔软而淡漠的壳,看见那颗鲜红流血的心。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江无涯那么肆无忌惮地宠她、纵容她,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总带着哀伤的爱怜。
因为她多可怜。
奚辛想,她连哭都不会了。
我们有爱、有恨,有嫉有怨有占有欲,有渴望的东西有追逐的梦想,我们鲜活地活着。
可是她连哭都不会了。
奚辛也蹲下去,抱住她。
原来到头来,最可怜的其实是你。
“林然。”
奚辛下巴搭在她颈窝,低声说:“你真是个傻子。”
……
“看看你的样子!”
禁卫松开手,奚柏远跌坐在书房。
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根骨寸断,元婴还被握在手掌,已经龟裂出无数碎痕,有如婴儿般低微地蜷缩成一团,灵光黯淡。
苍通之指着他,声线颤抖:“奚柏远,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膝盖磕在木地板的声音很沉,奚柏远踉跄一下,缓了好会儿,才慢慢扶着墙站起来,走到书桌后面的椅子。
堂堂九州第一人变成这么个落魄样子,让人看得心里难受,石长老和叶长老对视一眼,默默和禁卫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奚柏远和苍通之,万仞剑阁的无情剑主和掌门。
“当年你说你爱上凡女,我们没拦你;你为她离开剑阁久居这里,我们没拦你;你为她擅动无数人的命线,生生为这一座城的凡人添寿百年,前无古人后不会有来者,煌煌闹得满城风雨,我们也没有强拦你,我们甚至将这座城从青州疆域图中抹去,只为不让世人非议,给足你要的清净。”
苍通之字字含怒:“你是无情剑主,你是剑阁的肱骨之柱,我们需要你!我们亏欠你!所以我们给了你超过所有人的特权和自由!可是你是怎么做的?擅闯妖域杀妖族君侯、偷盗妖丹妖骨,违背禁令推演祭阵、还试图逆天改命——”
“奚柏远,我只问你。”
苍通之震怒一拍桌子:“你在做这些混事的时候,还记不记得你是剑阁长老,是万仞剑阁的无情剑主!!”
奚柏远终于走到椅子边,他握着扶手缓缓坐下。
血淌过椅背,滴滴答答坠在地板,奚柏远仰起头,望着屋顶,木然地发神。
苍通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没兴趣知道。
奚柏远化神失败、身负重伤,未来百年怕是都修复不了元气。
妖域损失不小,剑阁要想方设法补偿妖域的损失堵住它们的嘴,更要严密封闭消息、震慑可能的动荡…
这一场闹剧,闹到最后,没有谁占到半点好处。
罢了,罢了,苍通之想,就当让奚柏远死心,以后安安生生待在剑阁,也算是寥寥一点慰藉了。
“一会儿你就跟我回去。”
苍通之深吸口气,平复下怒意:“你妻子可以一起带走,但是你必须走!以后必须在剑阁眼皮子底下!无情峰一直给你们留着,你好好养伤,二百打魂鞭我给你记着,等你伤势稍好,立刻——”
“师兄。”
苍通之听见奚柏远喃喃的声音:“你说我这一辈子,像不像一场笑话。”
“你说什么?”苍通之皱眉,终于注意到奚柏远身上隐隐的异样感:“你到底怎么了?”
奚柏远又不说话。
“掌门师叔。”
江无涯低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苍通之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叹气,又更生怒意,指着奚柏远怒喝:“但凡你在那个女人之外,能有半分顾念剑阁、顾念你儿子顾念你这个嫡亲的弟子,你都不会无所顾忌干出这样的事!”
奚柏远终于有了反应。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门外的方向,忽然道:“师兄,我有话想与他说。”
苍通之冷冷:“你想与他说什么?你还有脸与他说什么?”
奚柏远却笑了,那笑容有道不清的古怪。
“师兄,他是我的弟子,你说我想与他说什么。”
奚柏远哂笑:“即使你要抓我回去,总不能让我们师徒说一场话都不行。”
苍通之看着他,站起来往外走,顿住脚:“柏远,我不能不让你说话,但是我要你记住,你沦落至此,是你自己造的孽、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他的错!
“即使真要掰开了论,也是你这个做师父的先抛弃他在先!”
苍通之说:“他站在剑阁这边是为公正、是为大义,是对的事!他自己也有满腹苦楚,他憋着不说,是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是他要自己扛,却不代表他不苦。”
“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
奚柏远说:“我真的没怪他,也不会迁怒他,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如此最好。”
苍通之看了看他,忽而叹气:“柏远,无涯是个好孩子,他无比的出色、他比你更出色,剑阁的未来要由他来撑!我不怕告诉你,他现在比你更重要,该怎么做该说什么…你好自为之。”
奚柏远看着苍通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听见院落里低低的短暂交谈声,片刻后,门再次被推开。
袍角跨过门槛,清癯挺拔的青年缓缓走进来,白衣胜雪,风姿卓绝,那柄枯木般的太上忘川静静悬在他腰侧,有着它的主人一样清朗沉渊的风华。
奚柏远怔怔望着他,有那么一瞬,恍惚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冷峻的面庞,那双眼眸漆黑,有着剑芒无匹的锋利与明亮、又有着大地般沉毅的厚重。
江无涯静静望着奚柏远,慢慢屈膝,正对着桌案的方向,跪下。
“师尊。”


第96章
奚柏远像是第一次见到江无涯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你起来。”
江无涯站起来,看向他。
奚柏远才恍惚突然意识到,他已经长这么高了。
他身姿挺拔,肩膀宽厚,腰悬着那柄赫赫盛名的神剑,望来的目光清明而平静。
当年那个备受排挤、命在旦夕的凡人少年,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成熟的,足以肩负起责任的青年了
——长成个让连他的师兄、剑阁掌门都寄予昭昭厚望、不惜为此指着他鼻子警告的天之骄子、剑阁肱骨了。
“无涯。”
奚柏远笑:“我们师徒俩,是不是许久好一起正经说过话了?”
江无涯看着他,哑声:“是。”
“我记得也是…来。”
奚柏远拿出一壶酒,对他招招手,笑得竟然有几分轻松:“今天,我们师徒俩好好说说话,只有我们俩。”
江无涯顿了顿,向他走去。
奚柏远摆出两个小瓷杯,慢悠悠往两个杯子里倒上酒。
“来。”
江无涯什么也没说,只在他倒完酒后,又提起旁边的水壶,默不作声往两个半满的杯子里倒满水。
奚柏远手一僵,心里突然酸得发疼。
江无涯很会喝酒,可他却不能喝。
但是他好脸面,他想让自己什么都厉害、都完美无瑕,他宁愿悄悄往酒里掺水也要做出千杯不倒的风流做派,全他风雅清绝的剑仙名声。
江无涯是他的弟子,当然都知道;江无涯不说什么,却每次都默默往酒里添水,两杯都添水,和他一起喝掺水的清酒,不叫他丢一点脸面。
所以他怎么能不疼他。
奚柏远想。
他的心凉薄,比石头还冷硬,可有的时候,也是肉长的。
他内心深处藏着许多不可说的阴暗,他羡慕、甚至嫉妒这个孩子,可他的疼爱也不是假的——这是他的弟子,他这么多年唯一的、倾心培养的弟子,是他心里比亲儿子还亲的半个儿子。
“我还记得,当年初见你的时候。”
奚柏远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回忆着:“那还是在凡人界,乱糟糟的军营里,你站在校场练剑,一把沉重粗糙的铁剑,你一招一式地练…我那时就在想,好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一身昭昭的势,怎么剑舞得这样刻板,活像个糟老头子。”
江无涯道:“在师尊面前耍剑,是弟子献丑了。”
“不。”
奚柏远笑:“如果你是献丑,我又怎么会看中你。”
“你的剑法,不风流、不花哨,却是一把杀人的剑。”
奚柏远望着他那柄太上忘川之剑,轻声说:“当你抬起头来,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江无涯看着他。
“无涯,你记得,那时我问你既然志不在名利,何不早日抽身而退。”
奚柏远慢慢地回忆:“你回答我,说那是你的责任,你应下了、就会竭尽全力去做,不成事不退却、不至死不终结。”
江无涯:“师尊还记得。”
”当然记得。”
奚柏远轻轻合掌,眼神感慨:“说得多好啊…”
“我收下你为弟子,就为这一句。”
“那时我只觉得,你的剑法、你的心性,都是无情剑最好的继承人,你可以传承我的衣钵,接过我手中的责任。”
奚柏远复杂看着他,喃喃:“就像,当年我的师尊收我为徒。”
江无涯望着他。
奚柏远咳嗽,慢慢从宽袖拿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灰色的小石头,小巧、莹润,是很寻常的好看,就像路边一块随意捡的鹅卵石。
奚柏远:“你知道它是什么?”
江无涯看了看那颗灰石头,低声:“是剑阁烽火台下的狼烟石。”
“不。”奚柏远:“它不是。”
江无涯皱眉,听见奚柏远轻轻道:“它是栓着我们的枷锁,是我们的归宿,是我们一代代无情剑主用自己鲜活的人生和性命去填的无底洞。”
“从小,我的师尊就告诉我,我要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新的‘无情剑主’,住在无情峰上,守着那座烽火台、守着那座高悬祁山之上的穹顶天牢,守着剑阁、守着正道九州…”
江无涯瞳孔微微一缩。
“…然后,等我老了,等我守不住了,我也要收一个弟子,我要接着从小告诉他,他要学无情剑,他要成为新的‘无情剑主’,住在无情峰上,握着这块石头,像我、像你的师祖师太祖,像守着陵墓的守陵人,一辈子守在那里。”
奚柏远笑:“多可悲的轮回,是不是?”
江无涯很久没有说话。
“…所以您才想离开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