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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夫人被逗得咯咯笑:“许多年未见,云公子还是这样风度翩…呀,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罗夫人看见靠着元景烁的林然,一愣,再一看,顿时莞尔笑了:“姑娘是醉过去了。”
云长清望着林然,眼神渐渐柔和,笑:“她酒力不好,一杯就倒了,我们出来没带侍女,还得劳烦夫人照顾她醒一醒。”
“这哪还用云公子吩咐。”
罗夫人爽快说,回身招了招扇子,竟立刻有身高体健的仆从扛着软塌、梳妆台等女儿家的物事进来,在房间一角一一摆上,又折上一扇绣花屏风,眨眼功夫竟凭空收拾了个女儿家的闺房。
这时罗夫人身后跟着的其中两个侍女低着头小步过去,柔顺地跪到元景烁旁边。
元景烁顿了一下,才松开手,她们立刻轻手轻脚把已经醉迷糊的林然扶起来,罗夫人特意嘱咐:“轻一些,好生服侍姑娘醒酒。”
“是。”
她又偏头吩咐:“再端几碗甜汤来客人们润润喉。”
“是。”另两个侍女福身,正面后退到门边才转身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只如行云流水,规矩得根本不像是在青楼楚馆风月之地,倒像是氏族家正正经经养出来的。
做完了这些,罗夫人回过头来,才笑问云长清:“我听孩子们说,公子捡了个从我小楼西走丢的姑娘?”
云长清抬了抬手:“是,这位小月姑娘说是来自小楼西。”
罗夫人含笑望去,不知何时已经重新跪坐回元景烁身后的小月,全身瑟缩了一下,才柔顺俯身:“小月见过夫人。”
罗夫人看见小月,神色闪过惊讶,随即迟疑:“这位姑娘…”
林然半睡半醒间觉得嘴里被轻柔喂进什么酸酸的东西,一入喉冰冰的凉意直蹿脑袋顶,林然一个激灵,迷糊的醉意瞬间飞了,她睁开眼,面前是两个很漂亮的姑娘,对着她盈盈福身:“姑娘醒了。”
林然恍惚仿佛自己穿到古代闺秀小姐。
一个姑娘给她递了清茶漱口,另一个姑娘用软帕沾水细致为她擦脸擦手,问她要不要小憩一会儿?要不要换身衣服梳妆打扮?林然忙不迭摇头,她们就把端来的簪钗绫罗拿回去,最后端着甜汤要喂她…是的,喂她。
林然穿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从没享过这种待遇,整个人都有点麻爪,赶紧接过来自己喝,边喝心里边在想,不愧是销金窟温柔乡,别说男人了,她都要不行了——这也太幸福了。
喝完甜汤,两个漂亮小姐姐又最后像打扮洋娃娃给她细致整理了一遍全身的衣服,才撤开屏风。
林然走出去,一扭头,几个仆从不知何时进来,扛着软塌屏风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走了。
林然:“…”
屋里几个人说着话,却不约而同分了神往角落。
隔着屏风能隐约瞧见少女纤瘦的身影,坐起来乖乖净了脸,自己端着喝了汤,由着侍女给打理了衣服…
罗夫人注意着云长清与元景烁的神情,眼波不动声色轻闪。
林然这才走出来。
元景烁喝着酒,瞥见她直愣愣站在那儿,心里莫名有股火顶着,语气不大好:“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林然并不在意他又莫名其妙发脾气,反正他一个月总有三十二天不高兴;她哒哒小跑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悄咪咬耳朵:“你看到了吗?好有排面。”
“这就是有排面。”元景烁冷哼,睨她:“能不能有点出息。”
林然睁大眼睛正要说话,元景烁盯着她,突然用力揉她头发。
不是师父那种特别温柔特别宠爱的摸头顶,他这手法粗糙得像直男撸猫,林然怀疑自己头发都要被揉成毛团了。
“!”动什么都不能动她的发际线,林然怒了,一巴掌拍下他的手,忽而旁边轻笑声,林然扭头,才注意到屋里多了位容貌慵艳的紫衣美妇,美妇人望着她,关切道:“姑娘醒了,哪里还有不舒服吗?”
林然听她口吻便知是云长清提到的小楼西主人罗夫人,笑着摇摇头:“没事了,谢谢夫人照顾。”
罗夫人笑:“不用谢,姑娘在我小楼西醉的,便是奴家分内之事。”
林然拱了拱手,罗夫人说回之前的话题,略显迟疑:“说来不好意思,这位小月姑娘,其实奴家没什么印象。”
林然望去,小月柔顺跪坐在元景烁身后,帷帽遮住头顶,露出俏生生的小脸,垂着头,也不出声。
“小楼西的姑娘太多了,又时常有够赎身钱的姑娘赎身离开,奴家不是每个姑娘都认清。”
罗夫人说着,门外又进来几位管事,躬身要行礼,罗夫人摆摆扇子:“免了,你们来看看,这位小月姑娘可是谁手下的?”
那几位管事抬头看来,其中一个管事嗳一声。
小月轻颤。
“夫人,这是我手下的小月姑娘。”
那管事道:“您还记得小半年前小的与您禀报过的,在浅凝姑娘春宴上逃走的姑娘。”
“…你这样说,我似有了些印象。”
罗夫人想了想:“我记得是个半妖小姑娘。”
“就是她!”
管事望着小月,仍是余气未消,怒声:“你这小兔妖,幼时流落在外快病死了,可是夫人给你领回来才有你一条命活,小楼西这么多年供你吃穿护你周全,我们也不是那等迫害人的下贱地方,你若不愿卖身也可以做个清倌弹弹曲跳跳舞,等过些年攒够了赎身钱自然放你自由,结果一溜眼你跑个没影…就是养条狗也比你有良心!”
罗夫人蹙眉,有些无奈说:“好了。”
“夫人,我就是有气!”
管事生气:“夫人宽宥,可这兔妖着实没良心!”
小月再也忍不住,哭着跪倒在地上:“小月错了,是小月昏了头!我那时害怕,我想出去,看见客人多没人注意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就…但我没想不认账,我想以后攒了钱再给您寄回来,我想有本事了再回来报答您的恩情…”
她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可我出去了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好多人都想害我,我才知道夫人和管事大人这些年对我有多好,有一次我险些就死了,是元大哥和然姐姐救了我,我那时就在想,若是能活着,那我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感谢您……夫人都是小月的错,小月对不住您,但小月不是没良心,您的大恩大德小月记一辈子的!”说着,她用力在地上磕起头来。
罗夫人被说得动容,眼眶渐渐红了,半响,似是苦笑似是自嘲轻轻一声:“是啊,若能走,谁想留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呢。”
周围的侍女都悄悄抹起了眼睛,管事不忍:“夫人…”
林然觉得自己不对劲。
这种动人的场面,她竟然没办法一起被感动。
传音容易被偷听,她放在桌下的手碰了碰元景烁,贴着他的手背,手指不动声色地写:小月被救下来的第一件事,也没说要回家啊…不是颠颠就要跟你走吗?
元景烁面无表情。
林然继续写:这就是爱吗?!!
还有两个感叹号。
元景烁脖颈青筋抽了一下,一把薅住她爪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林然呲了下牙,把手抽回来,扭头继续看坏兔兔梨花带雨骗人。
“好了孩子,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罗夫人用帕子拭了拭湿润的眼角:“你也不容易,回家来就是了。”
小月却不动,仍然伏趴在地上,只有越来越大的哭声:“夫人…小月对不起您,但小月不想、不想…”
罗夫人渐渐意识到什么:“你不想回来?”
“是元大哥救了小月。”
小月像是突然鼓起勇气,抬起头,含泪的眼睛决然望着元景烁:“小月想报答元大哥,小月愿意为奴为婢伺候元大哥,请夫人成全!”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然总觉得罗夫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若有若无地转,直到小月说完,才移到元景烁身上。
罗夫人看着元景烁,眼中渐渐浮出异彩。
“这位便是元公子?”罗夫人道:“刚才一见,便瞧着这位公子器宇轩昂,只是公子总冷着脸,让奴家都不敢开口讨嫌。”
云长清收回望着林然的目光,笑:“这是我的义弟,性子是冷些,却是个极重情重义的好儿郎,正是他们救了小月姑娘一路带回来。”
“顺手的事。”
元景烁面色淡淡,对小月说:“我不需要人伺候,送你回来算是践了诺言,我们就此别过。”
小月脸瞬间惨白。
“我知道,元大哥一直不想留下我…也好,也好,反正我也只会拖元大哥后腿。”
她望着元景烁,颓然跌坐地上,嘴唇哆嗦着,两行清泪坠下,倏然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只是元大哥不要我…那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话似喃喃自语,分明已有心如死灰的决然。
全场没有人说话。
林然猜这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大家都被她出色的演技震撼了。
一个无可置疑的恋爱脑,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种奥斯卡级别的演技,自己都快信了,对方也必须觉得自己信了。
林然赶紧调整自己的表情,适时表现出动容怜惜不忍等等一个路人甲随剧情发展应该表现的机械情绪。
罗夫人望了望,见云长清面露惊讶,那青衫少女不忍地偏过头去,那个卓尔俊美的少年郎望着垂泪的兔妖,浓眉越拧越紧。
罗夫人心思流转,有了决定。
众人只听罗夫人忽而叹一口气:“我不想你这样刚烈…罢了,我还你自由,你便留在元公子身边。”
“夫人!”小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喜,元景烁皱眉:“罗夫人,我不需要——”
“元公子,便当奴家厚着脸,求您一求。”
罗夫人露出自嘲地苦笑:“外人看我们小楼西如何如何好,姑娘们个个当小姐般养大,可只是我们自己人知道自己的苦,再多钱财再多追捧又如何,在这风月之地,仍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儿,就如刚才你们从夏侯家少爷手中救下的浅凝姑娘,浅凝姑娘已经贵为我们家的花魁,仍免不了要受人摆弄欺负…”
她又折起帕子轻轻擦拭一下眼角,一双美眸含泪望向抿着唇的元景烁:“小月能遇上你们,是她的福分,她很勇敢,就凭她的勇敢,我就愿意放她自由,可是她一个半妖,还没结丹的修为,在外面一个人如何能活?只有你们,只有你们能收留她、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奴家舍下脸,为她求一求你。”说着,她竟折身盈盈一拜:“元公子,您便留下她吧,给她一条活路吧!”
“夫人!”
“罗夫人!”
林然吸了吸鼻子,扯扯元景烁衣角,小声助攻:“要不我们留下她吧。”
云长清也站起来,叹一口气:“元弟,不说当婢女,平日里添茶倒个水总是可以的…便是你不用,林师妹也是需要个女孩子照顾才方便。”
元景烁沉默不语,几人连番苦劝,他才终于松口:“你想留就留吧。”
众人顿时都笑起来。
“这真是皆大欢喜!”罗夫人擦去眼泪,欢喜抚掌,赶紧吩咐管事:“快去把小月姑娘的身契与一并物事取来。”
管事赶紧取来,罗夫人拿起那张蘸着小月血誓的身契书,当着所有人的面烧得一干二净。
小月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又重重向罗夫人磕头,哭着说:“夫人!小月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唉,也是个倔强孩子。”
罗夫人叹一口气,亲自弯下腰把小月扶起来,用帕子温柔擦她脸颊交错的泪痕,似是欣慰又似是别有意味:“小月,你比我有福气…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福气,别让我失望,知道吗?”
小月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怨恨、恐惧、杀意…所有黑暗的情绪如恶鬼冲撞着咆哮着,她全身都在轻颤,流着泪,破涕为笑:“是!夫人!小月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罗夫人高兴地笑:“真是好孩子。”
罗夫人亲自送他们离开,回去隔窗望着云家的兽车走远,脸上的笑意都没放下来。
管事悄声过来,狗一样跪在地上:“恭喜夫人,小月姑娘寻了个好人家。”
“确实是个好儿郎。”
团扇轻轻掩唇,罗夫人轻叹:“一对少年儿女都是龙凤,那青衫姑娘也让我喜欢…不过小月既然心仪那少年,看来还是小郎君更胜一筹。”
管事笑:“小月姑娘是女儿家,自然心仪元公子。”
“女儿家…”
罗夫人轻轻一声,也听不出是什么意味,管事额角冒出冷汗,忙不迭低头不敢言语。
“夫人。”
后面又有另一位管事过来,低声道:“浅凝姑娘说,今天遇见的那位元公子,她很欢喜。”
“她也看上了?”
罗夫人微讶,随即笑:“这一个个的,都眼尖得很…告诉她,让她好生准备着吧,那小郎君不声不响、可是块冷心冷肺的硬骨头,小月若是啃不下,便让她试试。”
管事恭声:“是。”
罗夫人缓缓走出,靡靡丝竹嬉笑声不绝,她倚着栏杆,俯瞰这纸醉金迷的温柔冢,掩唇慢慢笑了。
……
云长清把他们送回了宅院,云长清对元景烁道:“之后我有些事要查,怕是没空关照你们,你自己小心,若有险情就报我云家的名字,再不济直接上府里找我。”说着拿了块云家客卿令牌给他。
元景烁没有推辞,接过来点点头,云长清这才笑了,走时深深望了望林然,道别转身离开。
他们望着云长清乘上兽车离开,车队刚才消失在巷尾,林然旁边一闪,一个人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那气势,林然乍一下还以为是元景烁,然后就看到娇艳的粉裙。
林然:“…?”
“不是。”
林然扬起声音:“你的痴情人设呢?你的楚楚可怜人设呢?都不再撑一会儿的吗?”
小月一顿,回过头无比阴冷望了她一眼,倏而嫣然一笑:“然姐姐,你是喜欢我这样吗?”
林然:“…”
林然望了望她娇怯甜美的神色和恨不得生扒了自己皮的残暴眼神,默了默:“算了,当我没说。”
小月骤然收敛表情,冷冷盯她一会儿,转身进屋去了。
林然砸吧一下嘴,问元景烁:“你觉不觉她脾气越来越大了?”
她本来是想寻求同盟,结果元景烁冷脸给她一句:“你很闲吗,总管她做什么。”
林然:“…”呔,这一个脾气更大!
林然睁圆眼睛:“你今天怎么这么暴躁,好好说话不行吗?”
“好好说话。”
元景烁被气笑:“你不会喝酒,在外面逞什么能?醉成那样…”她水亮亮望来的模样猝不及防闪现,元景烁声音戛然,嘴唇动了动,生生转了口风:“——当醉倒了很好看吗?!”
“我没想到那个酒那么烈嘛,其实不那么烈的话我是可以喝一些…”林然顿时有点心虚,她平时超克制的,谁知道就今天馋了那么一小下,就栽坑里了:“而且我酒品很好的,不发酒疯也不说胡话,就算稍微喝醉一点,也会很快缓解过来的。”
元景烁听她狡辩,怒极反笑:“你还挺有经验!你——”
他突然想到什么,脑中轰一声响,眼中涌起风暴般的怒意:“你还在谁面前醉过?!”
林然不满:“你怎么说得我像个酒鬼一样?”
元景烁眼中风暴更甚、甚至隐泛金痕,一字一句:“说——”
“没啦。”
林然悻悻说:“我就在宗门里的时候偷喝过一次,被师父发现了,被收拾得很惨,以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喝酒。”其实不是师父收拾她,是奚辛给她收拾得够呛;师父正相反,没舍得骂她,只不过以后林然再也没从师父那里摸到一根酒毛…唉,一时竟不知道这两种哪个更狠。
听见只有师父,元景烁脸色稍缓,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师父都是白胡子飘飘的老头,那已经不用算是男人了。
元景烁望着林然仿佛被浇秃了绒毛的悻悻表情,几乎能想象到她是怎么蹲在墙角委屈巴巴望着她师父求求人家不要生气的。
那是她的过去,快乐的,鲜活的,可爱的…
那是林然的世界。
元景烁从来没有试图去打探去了解林然的世界,正如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过往,就像他从一开始就给彼此定下的无言默契——不过问彼此的私事,结伴前行,合适的时候各自分道扬镳,不过同行一场。
可是他现在突然的,突然的就升起某种不可抑止的念头。
元景烁脑中划过很多念头,好半响,突然抿了抿唇。
“你还没有与我说过你的师父。”
林然抬起头,元景烁凝望着她,低低道:“你的师父、你的宗门…是什么样子?”
林然一愣,也没有想太多,只当他是好奇。
“那说得可太多了,我的师父呀…”
林然想了想,忽然笑弯了眼睛:“我的师父,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
无边风雪呼啸,万里皑皑中,血色妖气倏然席卷。
瘦长的人影如鬼魅浮现,化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漫天妖气化为血河柔顺流淌在他脚边,猩黑袍尾擦过洁白的雪层,所过之处都仿佛被拂上一层不详血色。
“陛下没错了,就是这附近了!”
喜弥勒圆滚滚一坨凑到他旁边,边追着走边殷切说:“以陛下的实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很快找到那狗东西,到时候说扒皮不带挖心说抽魂不带毁元婴……”
妖主没有给他一个眼神,苍白的赤足踏空而行,血河覆盖地表蜿蜒出万千猩浓的分支,正要一举将整片连绵雪山熔空,就听远山轰然一声巨响。
喜弥勒的谄媚声戛然而止,骇然望向远方,在震天动地的巨响中,眼睁睁望着天边一座高耸入云的恢弘雪山轰然坍塌湮没。
滚滚雪潮崩坍,暴虐骇戾的剑气冲天而起,咆哮着几欲撕裂苍穹,又被一柄横出凛冽白芒悍然压下,两把巨剑虚影在半空狠狠相撞,罡风震荡开可怖洪流,一瞬几乎将时空都扭曲——
妖主缓缓转过身,血凝瞳孔中冷冷倒映着那两把巨剑法相。
磅礴威压生生碾下,喜弥勒全身止不住地颤栗,声音打哆嗦:“这剑、剑不是——”
“江、无、涯。”
暴戾阴骘的少年音色自半空尖锐横出,喜弥勒两耳瞬间爆出血花,最后听见的声音,只有少年碾血般的一字一句:“你阻我,是想死吗?!”
第63章
元景烁披上外裳,握着刀往外走。
天还没完全亮起,元景烁跨过门槛,就见小月站在院子里打水。
她拎着水桶,伶仃仃地站在水井边,乍一看让人莫名觉得可怜。
元景烁却发现,她动作漫不经心,一桶水打得摇摇晃晃,眼神一直在往一个方向瞟。
元景烁循着望去,正看见隔壁房间,那里一片安静,只是房门半开着——可能是主人睡前没卡紧门、被晚风吹开了。
元景烁走过去,透过门缝能看见里面的床,床上被子鼓鼓囊囊卷成一坨,仿佛一只圆滚滚的大型蚕宝宝,只露出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他,显然不是彻夜辛苦打坐修炼的样子。
元景烁扶着门框,揉了揉额角,到底扶着门沿无声无息关上,由着她继续呼呼大睡。
关上门,他转过身,径自走向小月。
小月已经收回窥视的目光,状似认认真真地打水,但元景烁并不会忘记她刚才那种眼神。
贪婪的,粘稠的,恶臭的,像泥潭投出来的一双腐烂的眼睛,没有一点可以被视为阳光的东西。
一只手突然拉住水桶,小月仿佛被吓了一跳,怯生生抬起头:“…元大哥。”
“我只再说一次。”
元景烁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离她远点,明白吗。”
小月一怔,咬住唇,眼眶里转着泪水:“元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对然姐姐…”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有眼睛,看得清楚。”
元景烁眼神冰冷如刀:“小月,别再让我看见你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她,我现在不杀你,不是不能杀你,明白吗。”
小月看清他眼底暗金的流纹,是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杀意。
是啊,谁都能杀它,谁都敢威胁它,谁都能践踏它。
因为它只是一个半妖,是一条被养出来钓鱼的虫子,是卑贱的蝼蚁,所以它就活该一辈子被践踏?活该像灰尘一样碾碎在鞋底?!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这就是它的命?!
小月浑身一震,似是恐惧地低下头,没有任何人看见它眼底狰狞蔓延的恨意与不甘。
是,你们都高高在上,你们都翻云覆雨,都玩弄它,都践踏它。
早晚有一天,一定有一天!它可以——它可以——
元景烁看它低头讷讷不语,眼中冰冷的金痕隐去,把水桶扔回水井,转身大步离开。
水桶掉进水井里,溅起的水花打在小月脸上,它低着头,好半响,再抬起来时,眼底已经布满诡异的紫色纹路,但只是一瞬,就重新湮没。
手背缓缓抹去脸上的水痕,小月望向空荡荡的门槛,脸上浮现奇异的笑容,哼起轻快的小调,转身继续提起水桶。
元景烁牵着疾风马走上大街。
燕州有禁空令,禁止普通修士飞行,金都空中只允许元婴修士和拥有家徽的大氏族嫡系车队行驶,其他人只能步行、或者乘着异兽在地上走。
元景烁按着疾风马后背注入一些灵气,疾风马顿时美得蹄子刨地,元景烁面无表情把撒欢的傻马拉过来,翻身上马,它屁颠屁颠就往前跑。
跑了两个时辰,面前霍然开朗,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被开阔的空地取代,空地中间赫然伫立着一座漆黑的黑塔。
元景烁勒马停下,仰头望向那座高耸的黑塔。
淬心塔,金都第一炼境。
一重一淬心,每过一重,闯塔者的名字就会在黑塔那一重亮起。
元景烁从下往上望,底层第一重名字最多,密密麻麻如无数萤火微光闪烁,越往上名字越少,名字越大、也越来越亮,如同被簇拥的星辰。
他的目光一重重扫过,最后顺着黑塔高耸的塔尖没入云端,顿了会儿,反身下马。
黑塔周围人头攒动,都是各地来闯淬心塔的历练者,黑塔前面排着一条挺长的队伍,不远处搭着一片凉棚,里面停着各式各样的坐骑,都是练气筑基期的异兽;旁边还连着一片装饰更华丽的平顶建筑,里面划分成大块大块舒适的毯区停靠着一架架竖着族徽的华丽的兽车,有专人给那些更珍贵强大的金丹异兽喂食。
元景烁牵着疾风马走到凉棚,排了一会儿队排到他,递过去准备好的灵石,管事头也没抬,一手夺过灵石一手甩给他一个粗糙的木牌,也没说往那边走,极不耐烦挥挥手:“下一个。”
元景烁没说什么,接过木牌,按照最前面几个隔断的数字编号顺着找到了位置,是很靠后的位置,隔断很是局促,疾风马站进去几乎不能转身。
疾风马站在狭窄隔断里,睁着大眼睛瞅他,可委屈地哼唧两声。
元景烁抿唇,手拍了拍马脖。
恰在这时,对面泛起一股异香,疾风马瞬间躁动,嘶鸣着亢奋探着脖子去看。
元景烁看去,才发现这位置恰好是凉棚边缘,对面正连着平顶建筑,半人高的厚墙对面,就是一大片开阔的铺满绒毯的隔间,一只似狮似兔两耳尖长,头顶披着一头孔雀尾羽似艳色披羽的异兽趴在那里,浑身散发着属于金丹中期异兽的浑厚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