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人回应。
那道清挺背影只略一扬手,银制火机被勾在空中,甩出咔哒一声轻响。
……
宋晚栀匆匆走出去几十米后,惊慌的心跳才平息下来。背后再感受不到那束目光炽烈的存在感,她滞涩的脚步也略微放缓。
“栀栀,”王意萱犹豫,“你和江肆学长认识吗?”
宋晚栀迟疑着轻声:“昨天的年级会上,见过。”
“噢对,他那会好像注意到你腿上有伤,还特意把你留下了,”王意萱恍然,随即又疑惑起来,“可是听江肆学长刚刚那个语气,怎么好像已经跟你很熟了?”
宋晚栀眼睫轻颤了颤,垂下:“他和谁说话都是那样的吧。”
“咦?是吗?”
宋晚栀垂着眼想。
是啊。
总是笑着的,站在炽烈灼目的阳光下,对什么都漫不经心而又恣意妄为的,生来就天之骄子一样的少年哪里会去斟酌一句玩笑的捉弄话。
所以他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换了其他人也一样。就不要幻想,不要有任何期望。比起黑暗里的无望,虚妄的希望才更折磨。
她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
宋晚栀蓦地一滞。
在那个念头划过去的同时,像幻觉又无比真实的痛楚从左脚脚踝的疤痕上发散开,疼得她脸色一白,几乎弯下身去。
王意萱并未察觉,还在半自言自语地往前走:“不过跟江肆学长打好关系肯定没错。昨晚栀栀你也见到了吧?他竟然是副院长的得意门生,简直不可思议!”
宋晚栀咬着泛白的唇,慢慢跟上去:“什么不可思议。”
“还能什么呀,S大就算普通教授那都是心高气傲,很少愿意带本科生,更别说论文等身的余副院长了。好些研究生挤破了脑袋想进他门下都不成,就算进了,又有哪个敢跟江肆似的在他面前那么随便啊?”
“…嗯。”
“听说江肆学长大一破格拔进无人系统研究中心后,自动化系每届都有了两个名额,不过达不到考核标准他们就一个不要……所以要是和江肆学长熟了,说不定以后进无人中心的概率都更大了哎!到时候运气好再跟个课题,哪怕只是打打下手——”
“抱歉,”宋晚栀难得打断,声音低轻,“我身体不太舒服,要先回去了。”
“哎?”王意萱意外地停下,转身,“栀栀你哪里不舒服?我陪你去校医院看看吧?”
“不用,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啊。”
“嗯。”
“……”
回到宿舍后,宋晚栀难得奢侈地睡了一个短暂的午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琐碎的梦,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在梦的前半截,她回到了外婆家。拦在她面前的是农村里低矮的石头垒起的墙,墙那头住着另一户人家。那家房子一年到头多数时间都是空置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住墙那头的老太太才有可能回到村里,而更更偶然的次数里,老太太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小孙子也会跟着一起回去。
低矮的墙拦着纤瘦的女孩,拦不住墙那头的声音。那个低低的好听的少年嗓音在风里笑,说话,张扬且肆意。于是再后来的每次回去,女孩就总是假装无意地站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晒乌云,然后翘着耳朵听,听那面墙后会不会再奇迹似的响起某个人的声音。
或者,只是和他有关也可以。
在梦里她也那样安静地等着,等过无数个安静的晌午中的一个去。
又像那无数个晌午,等了一场空寂。
然后在梦的后半截,小院的天空慢慢黯下去。
某一秒她脚底一空,失重感将她包裹,她的整个身体向着她看不到的地方跌落下去——头顶的天空被破旧的楼房割成不规则的方块,她的视线里只有那只推出窗外的黝黑的手。
她在梦里向下落去。
惊恐的失重感挤压着她的心脏,她只能在熟悉的绝望里等待最后重重的落地。
呼——
风声忽止。
像万籁俱寂。
这个重复过无数遍的梦境突然变了,她看见自己的胳膊被拉向上,她抬头望去。
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臂。
“别放…开。”
那个陌生的声线竭力到颤抖。
宋晚栀在梦里一抖,仰头。
她看见了一张模糊的、稚嫩而狰狞的孩子的脸。
她情不自禁张口。
“江……肆。”
刷——
名字出口的那一瞬,她骤然惊醒。
晚夏的蝉在窗外叫得歇斯底里,寝室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在。宋晚栀身上起了薄薄的虚汗,不知道是梦里吓得还是热得,她苍白着脸,但只是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放在床头架上的手机。
2:17。
又是周六。离着下午3点的那场赴约,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第9章 银河落了吗
宋晚栀有点倦,但还是撑着身体下床,去洗漱、换衣服,准备出门。
她穿过半个校园的树荫和蝉鸣,终于在2:50前到达学校外面的那个咖啡厅。开学后的周六下午,咖啡厅里的人多了很多,半数是S大的学生。
宋晚栀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
她停在进门的地方,眼神有些抗拒地望着不远处的窗旁——提前订好的桌位里侧,此时已经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裁剪得体的西装衬得他背影笔挺,领带、衬衣、袖扣、裤脚,每一寸走线都一丝不苟,透出精致昂贵的疏离感。
静谧的下午,缱绻的提琴曲,暖融的阳光,小资情调的咖啡屋,可宋晚栀看着这个无论见多少面她也只觉得陌生的男人的背影,叠到眼前的却是很多年前的另一幅画面:
吵闹的傍晚,嘈杂的叫骂声,逼仄的昏暗,破旧拥挤的居民楼下立着一口生着水锈的压水井,在一个个被衣物塞满的水盆旁,女人弯着细瘦佝偻的侧影,揉搓那双被冷水泡得红肿的生着冻疮的手。
也对。
就算女人长了张妩媚好看的脸,那样的生活又怎么可能留得下满是野心与自私的男人?
宋晚栀没什么情绪地垂下眼睫,拎着背包慢慢过去。
她无声地在他对面坐下。咖啡厅的服务员送上来提前点好的咖啡,宋晚栀很轻地点头道谢,却没有和对面的男人搭哪怕一个字的话。
宋昱杰习以为常,神色间甚至看不出丝毫被冒犯的不悦情绪。
他只合上平板盖放到一旁,一边搅动咖啡匙,一边不疾不徐地问:“你们开始上课了?”
“没有。”
“一周还没有开始,是开学活动很多吗?”
“嗯。”
“比起我们当年,果然还是现在的大学生活更精彩啊。”
“……”
感慨不必回答,宋晚栀无声地从背包里拿出书本,一一展开,铺好。
从第一次和宋昱杰在这里见面她就这样做了。反正他只是要求见面和对话,反正她从小跟着卢雅奔波在外早就养成了在任何吵闹环境下也可以学习的定力,反正他也没资格不满。
最后两个月而已,等领完成年前的抚养金,以后就再也不会见了。
“你是开始预习了吗?”
“复习。”
“微积分下册,应该是大一下学期的内容吧。你提前自学了?”
“嗯。”
女孩在回答的时间里,已经铺好纸本,对着翻旧的书内习题在本子上慢慢写起来。光闯过落地窗,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沁出透明的玉一样的质地。
而她乌黑的眼睫安静垂着,只在字末换行时才会轻轻一颤,像画里的蝴蝶轻抖薄翼,随时要飞离。
宋昱杰无声看着,直等到她第一题将要解完。
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从笔尖下匀速地不疾不徐地淌出,让人只看着也格外心静。
“我听你妈妈说过,你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宋昱杰抿了一口咖啡,温声道,“但是知道你来了P市、上了S大,我还是很意外。”
笔尖蓦然止住。
宋晚栀从坐下以后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她微蹙着眉直起视线,浅茶色的眸子里凉意如雨:“意外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想来P市,更不会想报考我的母校。”
女孩在光下的侧脸仿佛镀上一层浅淡的苍白。
几秒后她垂回眼,淡色的唇很轻地弯了一下,是难得的嘲弄:“你想多了。”
“是吗?”
“我选S大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这样,那F大同是最高学府,为什么不选它呢?”
“我说了,”宋晚栀攥紧了笔,“与你无关。”
“……”
在宋昱杰单方面不知是妥协还是让步的沉默里,紧绷的气氛重新松弛。
第二道大题需要演算,宋晚栀轻呼出气后,就侧身去拿背包里备好的演算纸,只是纸还没完全摸到,她却先意外地触到了包底一根圆滚滚凉冰冰的金属物体。
宋晚栀怔了下,手指轻轻勾动,把它拿出来。
于是神秘棍状物见了光——
一支非常陌生可又有点眼熟的,黑金色钢笔。
等回忆起这支钢笔是在什么时候被她匆忙慌乱地塞回包里、又是归属于谁时,宋晚栀雪白的脸颊以极其明显的速度漫染上一层赧然自恼的红晕。
她怎么会…忘了还给江肆?
在“江肆是不是也忘了”和“江肆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两个念头的更迭间,宋晚栀脸上的艳色越来越浓。
她羞耻得想找条缝隙钻进去,最好藏一辈子都别出来了。
也省得面对眼前这“罪证”。
头一回见女孩在自己面前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宋昱杰想不察觉都难,他视线在那支钢笔上扫过:“别人送你的?”
“不是…我拿错了。”宋晚栀声音都慌得轻了。
“能有办法还回去吗?”
宋晚栀想了想,点头:“可以。”
“那怕什么,还回去,然后赔礼道歉就好了。”
“我……”
宋晚栀想反驳宋昱杰,因为这是他说的,再有道理她也不想听。
可也因为是他说的,她又忍下了反驳他的话头——她不想和他多一句交流,一个字都不要。他配不上。
宋晚栀不准备给宋昱杰任何趁虚而入的情绪机会,于是她放下钢笔,扶桌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不等那人回应,她离开桌旁。
宋昱杰靠在咖啡厅的长沙发椅里,打量着放在他对面的书本和笔,最后落在那支钢笔上。
停了几秒,宋昱杰向前轻俯,把笔拿起来,在眼前旋过一圈。
万宝龙家的经典款墨水笔,一支就要四位数的价格,能借出这样的钢笔、被误拿走也没追究,显然不是普通家境的学生。
而且他记得,这支是那个系列里的男款。
也就是说,男生给的?
宋昱杰眼尾微微一紧。
慢转着手里的笔,他神色难得绷起来。
钢笔上淌过一截晃眼的光,折去落地窗外的路旁。
“咦,这不是高明建设的副总吗?”踏上路基石的元浩一驻,愣望着咖啡厅的玻璃内,“他怎么跑咱们学校这边来了?”
走过他身旁,低扣着顶黑底银纹棒球帽的男生抬了抬眼,懒侧回身:“谁。”
“高明建设那个上门女婿啊,前些年在P市风头劲升,也算半个传奇人物了,你不知道他?”元浩回过头,想起什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哦,差点忘了你中学那会‘流放’在外七八年,错过京城中多少风起云涌啊大少爷?”
江肆懒着神色笑:“什么大少爷,会所挂牌那种吗?”
“哎,也行啊,”元浩乐了,“你们老江家要是将来破产了,你就去会所挂牌,估计不用一个月,就能把东山再起的本钱挣回来了。”
“?”
江肆眼尾轻拽起,刚要解嘲一句,浸了点散漫笑意的眸子却停在了某个方向。
走出去几步的元浩察觉,回身:“看什么呢?”
“…墨水笔,”江肆停着,屈指顶起帽舌,露出黑漆漆的眸子,他目不瞬地望着两三米外的玻璃内,“万宝龙的一支经典款。”
元浩听得茫然:“额,你很喜欢?”
“我刚‘丢’了支。”短暂的沉默里,江肆喉结轻滚,然后不轻不慢地啧了声,“本来以为不喜欢,现在发现…半天没见,还挺想再看一眼。”
“那简单,再买支呗。”
“……”
江肆没说话,懒回过眸,垂手摸出口袋里的烟盒。
烟盒扣在金属锻纱火机边沿,停了几秒,他轻弹出根香烟来,耷着眼随手拿起就抿进唇间。
元浩看得直皱眉:“你们最近那个无人机项目进展不顺利吗,我怎么觉得你这段时间的烟瘾比去年还重?”
“还好。”江肆拨开金属火机的指节一停,又缓压回去。最后火机塞回口袋,他懒洋洋地叼着那根没点起的香烟,沿着长窗往前走去,“…你说,喝茶能戒烟么。”
元浩被问得一懵:“喝茶?能、能吧?”
“那晚上去买,”江肆低着眼,慢条斯理地咬过烟头,“花茶吧。”
“??”
江肆眼角余光里,一点错觉似的白从他身侧的玻璃内掠过去。
被咬住的烟头蓦地一顿,江肆本想停身确认,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江肆止了心思,边走边拿出手机。
是条新短信,第一行还自带标题——
《安乔中学P市校友聚会邀请》。
“……”薄唇间香烟轻轻一挑,“?”
同一秒,隔着半块玻璃,咖啡厅里与他擦肩而过的少女低垂着眼,安静地点开手机里内容相同的邀请短信。
像察觉什么,女孩读完信息时,下意识地抬眸望向玻璃外——
青石阶前阳光如洒,空无一人。
宋晚栀茫然几秒,视线又落回手机屏幕上。
在“能够到场回复Y,无法到场回复N”的末尾句后,她犹豫了会儿,慢慢按下一个Y,发了出去。


第10章 银河落了吗
宋晚栀的心被那条校友会的邀请短信带去了天边。回到桌旁后,她越发有点心不在焉的,连回答宋昱杰的问题时都要慢上半拍。
或许是宋昱杰察觉了,说好每次两小时的见面,在四点刚过时就被他叫停。
末尾,同样的牛皮纸信封推过桌前。
宋晚栀没什么情绪地接过,只是捏起信封后,她微微蹙眉:“多了?”
“新生开学,用到钱的地方很多。”宋昱杰说,“上次问你妈妈能不能去学校看你,我知道你拒绝了,那不能买给你的东西,你就自己备全吧。”
宋晚栀安静听完,却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到:“多了一倍,下周你不要给了。”
宋昱杰叹气:“晚栀,你没有必要和爸爸这样斤斤计较。”
像被那个称呼蛰了一下,女孩的脸色蓦地一白。
桌旁空气寂静数秒,她才终于慢慢松开捏紧的手指,轻声道:“我没有和你斤斤计较。”
“那就把钱收下吧。”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和你计较的从来不是数量或多少。”宋晚栀收好背包,拉上束带,慢慢起身,那双浅茶色的眼瞳背着光,眼底揉碎了柔软的冷淡,“按照协议补给我的抚养金,那是我理所应得,而不是你的施舍,所以我从没有拒绝。而剩下的……”
宋昱杰靠在沙发椅里,手搭在膝上微仰头看她。
就算被说出这样的话,这个男人眼角的笑意和皱纹一样是温和如慈父的。
这却更叫宋晚栀觉得像吞了一大口冰,直落胃腑,透心地凉。
她落开眼:“剩下的,多一分我也不会要。”
平静的话声落地,被她一字一字踩过去。
脚踝的痛感从今天中午就加重了很多,宋晚栀走得比平常还要慢一些。
宋昱杰沉默过后,侧过头:“脚还疼吗?”
桌外的宋晚栀一停。
“多的钱你不接受没关系,就按你说的办,但治病的事关系到你一生,你不要意气用事。”宋昱杰的视线落到她藏在长裙下的脚踝,“我找几位骨科的医生朋友诊看过你之前拍的片子,他们的意见基本统一,你的骨关节恢复得很好,现在还……应该主要是心理创伤方面的问题。”
宋晚栀捏着背包带的手指轻轻扣紧:“所以呢。”她轻声问。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带你去我朋友那边面诊,”宋昱杰顿了顿,补充,“虽然这件事不是我直接造成,但如果当初我没离开,你妈妈也不会和那种败类在一起。你的伤我也有责任,你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
长而寂静的沉默后。
宋晚栀不知道从什么样的记忆里沉湎回神,她很轻地弯了下唇,笑意却没能浸入那双茶色的眼眸。
“你和那种败类,有多少区别。”
声音温软带笑地说完,女孩冷漠地,跛着足却挺着单薄纤瘦的腰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上的风铃摇出清脆的声响。
白色的长裙掠进门后,风铃声一远,变作环绕的钢琴音——
再跨出被拉开的金边玻璃门的,已然是两条修长纤细的裹着水洗蓝牛仔九分裤的腿。
今晚是周日的夜。
女孩驻足,身后高大的玻璃门外车水马龙,夜色里灯火流绚。
“欢迎光临。”
拉开门的侍应生站在铺着云纹大理石的大堂内,朝进来的女孩微微躬身。
“您好,”宋晚栀迟疑了下,将手机触屏点开,亮出里面的电子邀请函,“请问……”
“您是要参加今天预订包厢的安乔中学同学聚会吧?”侍应生只快速扫过一眼,就朝宋晚栀微笑直身,“这边右转是电梯间,您同学订好的VIP包间在19层。”
宋晚栀在心底松了口气,轻轻点头:“谢谢。”
“不客气,您慢走。”
话是习惯性的礼貌用语。
但当侍应生看到女孩明显滞涩有碍的背影后,他还是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但很快他就调整表情,将身体转正回来。
空荡的电梯梯厢漆成暗金色的表里。
梯门和梯壁在顶灯的照耀下,光可鉴人,宋晚栀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上面的身影。
她没想到安乔中学的校友聚会会是在这样看起来就消费很高的地方,即便想到了也没什么可以用做准备的衣服——于是镜面里的女孩仍是非常朴素的,一件薄款的白色纱织上衣,半截细瘦的腰身收进水洗蓝九分长裤下,另外半截衣摆则打了个简单的蝴蝶结,勾在腰间微微偏左的位置,勒起线条美好的腰肢。
再往上些,乌黑柔软的长发被轻束起来,垂在身后,露出雪白凹陷的锁骨和天鹅颈。光滑细腻的弧线一直延伸过女孩的下颌及至耳廓。只是那双最干净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瞳子,却被一副黑框眼镜遮住了。
宋晚栀的整个高中时代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可以藏在镜片和三好生的循规蹈矩后,远离一切和学习无关的、会让她分心的事情,她算不得真的三好生,因为她算不得真的喜欢学习。她将自己除了那点少女心事以外的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只有一个原因:对她来说,学习是她能接触到的,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交换。
某个人的名字在心底在深夜在舌尖呢喃过一百遍,也换不来什么,他依然与她陌路无关。
可同一个公式或知识点写下一百遍,她就不会再忘了。
只有它们会铺成她往更高处走的石阶。
如果说宋昱杰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有什么帮助,那最大的就是教给她一个道理:爱从不可信,不能并行者终将被抛弃。
至于江肆……
宋晚栀垂了眸,无意识地望向影子左侧的脚踝。
在她被迫提前懂事、听话、循规蹈矩的安静得苍白又无趣的人生里,江肆大概是她唯一一点,能被记作青春的秘密了吧。
那样张扬桀骜又恣肆妄为的少年时的少年,是她的触不可及,于是无法忘记,于是悄然成了她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情不自禁。
轿厢缓停。
分不清失重感是来自电梯还是某个人的名,宋晚栀只觉得心口轻轻一坠。
“叮咚。”
梯门打开。
门内的女孩眼睫轻掀起,刚迈出轿厢一步,她就陡然怔在了梯门间。
电梯正对的墙壁是一整块抛光处理过的山水纹云石,而一道停在电梯间正中的身影,将墙面劈作两截。
但任谁也不会觉得碍眼——他顶着张清峻凌厉的侧颜和人言笑,漆黑长睫随意耷着也能低出几分慵感,今天是件纯黑针织薄衫,松松垮垮,砌出一身修长挺拔的骨架,从颈侧探出一尾的红荆绽在冷白皮上,就更艳得刺眼又蛊人。
宋晚栀没想过前一秒还在脑海里的人影下一刻竟然就这么拓到面前了。
受惊过度下她呆立原地,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地望着那人。
直到那人微微扬起的眼尾勾着不在意的视线,掠过她,然后停了一两秒,黑漆漆的眸子又落回来。
四目相对。
“宋,”江肆散漫地停顿,似乎回忆过后,他却哑声笑了,“宋栀子?”
“……”
被江肆极具侵略性的黑眸噙住,宋晚栀最后一点沉湎消散干净。
她还没来得及对他明显的捉弄作反应,那人突然长腿一跨,半步就近了眼前。
江肆过来得太突然。
宋晚栀毫无防备地懵了,她下意识地低头把眼睛一闭,只听到耳旁“砰”的一声,清冽的薄荷混着烟草的气息将她扑了满怀。
闭眼的昏暗里宋晚栀反应过来什么,她微微侧抬起头瞄向身边——
被江肆侧身拦住而没能关合的电梯门,不满地哼哼着退了回去。
江肆方才差点让她撞进怀里,此时也就堪堪停在她身前。他没急着开口,而是扣着梯门低了低头,视线压迫到她迈在梯门轨道间的脚踝上。
“…腿不想要了可以送我,碰瓷电梯干什么。”江肆退了半步,眸子低俯着,难得透出迫人的冷感。他没表情地握住女孩的手腕,把人拽进电梯间,“电梯的感应点原理都搞不明白,你拿什么勇气报的S大自动化系?”
“……”宋晚栀从没见他凶过人,呆了两秒才回神,她红着脸低头,“对不起。”
藏在镜片后,那双漂亮细白的眼尾沮丧懊恼地泛着红垂下来——这个毫无脾气的认错出乎了某人意料。
江肆就忘了松开她手腕。
“江肆啊,大三了怎么还这个脾气,小姑娘看你看愣神儿了那不是正常反应吗,你个罪魁祸首有什么好凶的?”之前和江肆说话的人站在旁边,玩笑地打破那点微妙的寂静,“就算你将功补过,也不兴抓着人小姑娘的手占便宜吧。”
“!”
宋晚栀蓦然回神,低头,她慌乱地将手腕从江肆手里抽出来。
然后攥着像是被他的触碰烫到了似的手腕,宋晚栀红着脸又退后两步,把两人间距拉得更开。
掌心被女孩细腻光滑的指尖擦过,空了。
江肆慢慢回了神,似乎随意地将手插回口袋:“您看她这个被我碰一下恨不得回去洗三百遍的模样,像是看我看愣神的么。”
“嗯?”中年男人从这语气里听出什么,意外地问,“你们挺熟?”
“同系,今年新进S大的小朋友。”江肆懒洋洋地哼了声笑,“见我一次躲我一次。”
“躲你?那这么难得的小姑娘可不多了。”
江肆没答,眸子放肆地睨过女孩雪白透红的面颊,又恶意地往前了一步,他低头问:“你刚刚是想下电梯?”
宋晚栀下意识摇头:“我按错了。”
“嗯?”
“我本来想,”宋晚栀心虚得更轻声,“想去楼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