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他朗声曼吟着,带着一缕刻骨铭心的相思,和一声无比惆怅的叹息,他走了过去,但是他已习惯了那种将往事都埋藏起来的痛苦——此刻在他英俊又冷削的面孔上,却像是没有什么激动。
于是他所有的往事,都在他这冷若坚冰似的面孔后面,凝结成一小块像钻石般的东西,隐藏在他脑海深处,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无法探测出这份宝藏,而对萧凌的怀念,却只不过仅是他脑海中这块钻石上新近才添上去的一块冰角罢了。
棋儿暗暗叹息着,像想说什么话,却又止住了,等到古浊飘英挺潇洒的背影被那玲珑剔透的假山完全掩住,他又从侧门里走了出去。
他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走得却极快,他那样机警俏皮、天真活泼的面孔上,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走了半晌,到了一个气派甚大的宅子门口,这正是玉剑萧凌在此宿过一晚的地方,像以前一样,这房子此刻仍然重门深锁,门前竟蒙上了灰,像是很久以来,这房子都没有人进出过。
棋儿用力拍着门环。
又等了一会儿,那两扇厚重的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线,开门的还是那曾为玉剑萧凌开过两次门的老头子,低沉地问道:“谁呀?来干什么——”
但等到他那生满白发的头,从那两扇沉重的木板门里伸出半个,看清了叫门的人是谁的时候,他那干枯的脸上,才出现笑容,道:“原来是你,快进来,外面冷得很。”右手毫不费事地就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但他为什么用一只手来开门呢?原来他左肩以下,就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左臂竟齐肩断去了,他慈详而亲切地抚着棋儿的头,道:“你怎么好久没有来看你爷爷了,这儿天气冷,你可要小心呀!别受了凉,唉——”
这独臂的老人长叹了一声,道:“你要知道,我们夏家就只靠你传宗接代了——”他又长叹着,拍着棋儿的头道:“公子呢?这些日子来可好?”
棋儿眼眶红红的,随着这老人走到屋子里,屋子里生着大火炉,暖和得很,然而棋儿却更难受了,因为他爷爷从来冬天不烧火炉的,此刻烧起火炉来,显然不就是他老人家的身体更坏了些?”
他依偎在这老人身侧,半晌,才说道:“爷爷,公子叫我来告诉你老人家一声,说是今天晚上请您老人家到他那里去一趟。”
老人“哦”了一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眼中突然露出光彩,像是自语般说道:“好了,好了,我老头子总算有了替公子效力的机会,那么,纵然我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他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爱孙身上,缓缓道:“孩子,你可不要忘记,我们两人这条命,都是公子救回来的,若没有公子,不但我们这一老一少早就骨头都凉透了,你爹爹、你妈妈的大仇,又叫谁替我们报去?唉,爷爷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事还好像就在眼前。”
他感慨地一顿,又抚着棋儿的头,说道:“孩子,你真要好好地用功,公子那一身功夫你只要学上一成,就可终生受用不尽了,我们的仇人虽已被公子杀了,仇也替我们报了,但爷爷总想你将来能强爷胜祖,在武林中替姓夏的露露脸。”
棋儿靠在他爷爷的怀里,两年多以前那一段血淋淋的往事,也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留下一个极其深刻而鲜明的印象。
他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就在那天,他们本来安适、温暖的家,被拆散了,他的爹爹和妈妈都丧命在仇人的手里。
那天晚上,天上有许多星星,天气又热,他们全家都坐在院子里,爷爷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棋儿,哪里是南箕,哪里是北斗,走江湖的人,一定要认识这些星星,因为靠着这些,夜晚才能辨得出方向,棋儿记住了,爷爷笑了。
然而爷爷的笑声还没有完,墙上、屋顶上,突然出现了十几条黑影,爹爹、妈妈和爷爷全都跳了起来,厉声叱问着。
原来这些黑影都是大强盗,因爷爷、爹爹以前保镖的时候,得罪了他们,他们就趁爷爷和爹爹退隐的时候,来报仇了。
这些黑影手里都拿着兵刃跳了下来,就和爷爷、爹爹动上了手,他们虽然也被爷爷、爹爹、妈妈杀了三四个,但是他们人那么多,爷爷、爹爹他们手里又都没有拿着兵刃。
棋儿站在屋檐下面,希望爷爷能把他们打跑,但是一会儿不到,爹爹和妈妈竟同时被强盗杀了,爷爷的左臂也被强盗砍断,但仍然强自支持着和他们动着手。
棋儿急得快发昏了,大叫着跑了出去,却被一个强盗回身一脚,将棋儿踢了个滚,一直快滚到墙边上。
那强盗提着刀,又赶了上来,一脸的狞笑,棋儿知道这是强盗斩草除根要杀自己,只得闭上眼睛,心想:“我死了能上天去找爹爹、妈妈去,你要是死了,一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哪知却听得惨叫一声,棋儿没死,要杀棋儿的人却突然死了。棋儿睁开眼睛来,四下一看,才知道院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长袍,袍子飘飘的,棋儿眼睛只花了几花,那些大强盗们竟全都被这穿着长袍的人用重手法劈死了——棋儿想到这里,眼睛已完全湿了,大而晶莹的泪珠,沿着他那小而可爱的面颊流了下来,他感激地轻轻叫了声:“公子”。
因为他那救命的恩人,就是古浊飘。古浊飘不但救了他、救了他爷爷,还替他们报了仇,这已是够使他感激终生了。
那独臂老人也沉思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回头道:“孩子,你也跟着来吧。”
棋儿立刻跟着走了进去,那老人家走到他自己所住的那间屋子里,又低下头,站在床旁边思忖了牛晌,然后说道:“孩子,你把墙上挂着的那把刀拿下来。”
棋儿目光四转,墙角上果然挂着一把黄皮刀鞘,紫铜吞口的朴刀。
虽然他在惊异着爷爷的用意,但他仍然轻灵地一纵身,掠到那边,将高高挂在墙上的刀拿了下来。
老人严峻的脸上,此刻为了他爱孙的轻功而微笑了一下,等到那孩子拿着刀走到他面前,他才缓缓伸出右掌,坚定地说:“快把爷爷的大拇指和中指削下来。”
棋儿面色骤变,吃惊后退了一步,老人却又厉声喝叱道:“你听到没有,爷爷的话你敢不听吗?”
然而他看到那孩子面上的表情,又不禁长叹一声,放缓了声调,缓缓地说道:“孩子,我问你,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跟着公子,他可好吗?”
棋儿面颊上的泪珠,本未干透,此刻重又湿润了。
他垂下了头,可怜而委屈地说:“公子这些日子来,总是成天叹着气,脾气也更坏了,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又微笑着,抬头望着天,想着心事。”
他抬起头,望着他爷爷,又道:“公子的心里烦,棋儿也知道,可是爷爷……爷爷你……”
他抽泣着,竟说不下去了,老人两道几乎已全白的眉毛,此时已皱到一处,叹着气道:“我们一家身受公子的大恩,怎么报得清!”他眼中突然又现出夺人的神采,“大丈夫立身于世,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不报,固然不好,但身受人家的大恩而不报,也就是个小人了,孩子,你愿不愿意你爷爷做个小人呢?”
棋儿摇了摇头,老人重新伸出右掌,坚定而沉重地说:“那么,孩子,听爷爷的话。”
棋儿再抬起头,望着他爷爷那已干枯得不成人形的脸,但这一瞬间,他却觉得他爷爷的脸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因为这正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脸,这张脸并没有因为苍老、干枯而衰退,反却更值得受人崇敬了。
于是他缓缓地,颤抖着,抽出了那柄刀,刀光一闪,使得这祖孙两人蒙上了一层无比神圣的光荣。
为着别人的事而残伤自己的肢体,纵然是报恩,这种人也值得受人崇敬的。
第九回 苍穹黯
孙清羽、唐氏兄妹、展一帆等人目送古浊飘的背影消失,各个心里不禁都起了一阵心事,默默地转身走出巷去。
展一帆不自觉地将身后的长剑摸了一下,目光瞬处却见自己乘来的那两辆马车前面,倚着车厢竟站着一人,眼睛也正望着这边,似乎他站在那里,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候。
这人影一入展一帆的眼帘,他面容不禁骤然而变,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朝那人厉声道:“好朋友,又来了。”
他冷然一笑:“朋友如果有事想指教我姓展的,不妨光明正大地吆喝出来,何必这样藏身露尾,见不得人似的,朋友又不是见不得天光的鼠辈。”
展一帆身形一动,众人的目光不禁都跟着他落到倚在车前的那人身上,也都不禁惊唤了一声,像是也出乎意料之外的样子。
倚在车前的那人,原来竟是那行踪诡异,让人摸不清来路的青衫少年文士,此刻他懒洋洋地站正了身子,仍是笑嘻嘻地道:“奇了,奇了,难道阁下能来的地方,小生就来不得吗?真凶,真凶,小生虽然不敢当‘鼠辈’二字,阁下却有些像多管闲事的野狗哩。”
此人在骂人时,竟也是嘻皮笑脸的,不动怒色。
展一帆脸上的颜色,却是难看已极。一出四川,他就遇着这人,那时他正坐在酒楼里,酒后大概很说了几句狂话。
自此之后,展一帆一路上暗中吃了这人不少苦头,若不是老于城府的唐化龙拦着,展一帆恨不得将这人戳个透明窟窿才对心思。
他盛怒之下,连连道:“好,好,我是野狗,我是野狗,今天我这只野狗,却要领教阁下的高招,我倒要看看阁下究竟是什么变的。”
他大怒之中,一连两句“我是野狗”,那少年噗哧一声,掩口笑了起来,道:“原来阁下是条野狗,那么请恕敝人失陪了,小生虽然不才,却还没有荒唐到和狗对吠的程度,告辞了,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展一帆不擅于言词,此刻被这少年骂得狗血淋头,见他要走,如何放得 过?左腿一迈,向前又跨了一大步,厉叱道:“好朋友要逃,可没这么容易,不露上两招绝艺出来,叫我姓展的口服心服,朋友今天就不要打算走回去了。”
那少年果然止了步,回过身来,仍然嘻皮笑脸的,摇头说道:“想不到,想不到,阁下竟是位骚人,要和在下联联“绝句”,只是不知道阁下是喜欢“五言绝句”呢?还是“七言绝句”?依小生的意思嘛,还是律诗远较绝句严谨得多,才显得出功力来。”
他摇头晃脑地说了这一大套,旁观的人险些为之笑出声来。此刻孙清羽眉头微皱,原来他也和唐化龙一样,看出这个佯狂的青衫少年,必定大有来头,甚至还是难得的内家高手。
展一帆没等他说完,却已气得面皮发紫,厉喝道:“好小人,你还骂我是‘骚人’,我看你才‘骚不唧唧’的,像个骚婆子。”
他盛怒之下,连“土白”都说了出来,然而这青衫少年却更笑得前仰后合,连孙清羽等都宛然失笑。
原来他自幼刻苦练武,读书不甚多,竟将“骚人墨客”的“骚人”,认做是和“骚婆子”同样意思的两个字了。
大家这一笑,展一帆脸上更是挂不住了,再而本有积怨,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他大喝一声,身形一动,嗖的一拳,朝那少年打去。
他“文才”虽不高,武功却真正不弱,这一动手,出拳如风,虽在恼怒之下,却仍然劲力内蕴,其中还另藏煞手。
那少年惊呼一声,像是已被吓得立足不稳,歪歪斜斜地向后面倒去,然却巧妙地躲开此招,让展一帆的下一招都无从施起。
天灵星孙清羽和笑面追魂几乎是同时抢上前来,大声劝道:“展老弟,今晚还有大事,现在何必生这闲气,快些住手。”
但展一帆此时却已气红了眼,这句话再也听不入耳,一面喝道:“两位莫管小可的事,今天就是搬出天王老子来,我也要和这个见不得人的鼠辈斗上一斗。”
说着,他抢步又要打上去,那青衣少年作出惊吓的样子,叫着说:“不得了,不得了,要打死人啦。”脚下东倒西歪,那展一帆快如飘风的两拳,却又被他这种东倒西歪的步法巧妙地闪了开去。
孙清羽、唐化龙空白焦急,却也拿这点苍派的高弟无可如何,他们此时当然更看出这佯狂的青衣少年必定身怀绝技。
正自不可开交间,突然远远奔过两个人来,大声喝道:“是什么人敢在相府前面喧哗生事!敢情是身子发痒,想好好地挨上一顿板子吗?”
孙清羽回眼去望,见这两人穿着织锦的武士衣,知道是相门家丁来了。
此时正值太平盛世,这般武林豪士暗中虽不把官府看在眼里,但明处却也不敢得罪官面上的人,更何况来自相府。
他连忙大声去喝止展一帆,一面赶上去和那两个相府家丁说着赔礼的话,连连赔着不是。
展一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得悻悻地住了手,但两只眼睛仍然瞪在那青衫少年的身上,像是生怕他会乘机溜走似的。
哪知人家却仍笑嘻嘻地站着不动,那两个相府卫土虽然满口官话,两眼翻天,可也全是眼睛里不揉一粒沙子的光棍,见了这批人物的形状打扮,心里还不全都有了数,知道全不是好惹的人物。
须知不是老官面,怎做得了相府的家丁,这两人心下一琢磨,全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打算,何况生事的两人,此刻又全都住了手,于是也见机收篷,打着官话说道:“朋友们也都是老江湖了,北京城那么大,哪里不好解决,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相府门前动手呢?万一惊动了相爷,有谁担当得起?兄弟们的饭碗,不也要因为朋友打破了吗?”
天灵星孙清羽眼珠一转,赔笑道:“两位大爷多包涵包涵,小的们也不是故意在这里生事,而是刚刚访过古公子之后,才和这位朋友发生了点小误会。”
这两个公差一听“古公子”,收篷自然收得更快,忙道:“既然这样,各位就请快些回去,免得我们干差事的人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