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的末梢,是两个模样甚是老实的中年客商,守着两只大箱子,那些脚夫自是也走到那两人面前,要替他们搬那两只箱子,但那两人却死也不让脚夫们搬,只是牢牢守着箱子。

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年长大汉,像是脚夫里的头子,见那两个客商如此,张口骂了一句极难听的粗话,跑到脚夫堆中,叽叽咕咕说了两句,就叉着两手站在渡船的头上。

那两个老实客商,等船上的人将近都走完了,一人搬起一口箱子,走下船来,不料刚走到船口的时候,那满脸麻子的稍长大汉,突然一个踉跄倒在他两人身上。

那两人搬着十分沉重的箱子,已是摆摆晃晃的,那里禁得起这大汉一撞,一声惊呼,连人带箱子,朝船外跌去。

熊倜正蹲在江岸,极有兴趣地望着,突看见此事,猛一长身,便已蹿到船头,左手横掠那只箱子,右手挡住那客商已跌倒的身躯,他无意中竟使出“苍穹十三式”中的一记妙着,“日月双分”了。

哪知他这一出手,却出了一宗奇事,他左右双手,本是一齐出手,而且所用的力量也完全相同,因为他认为一个快要跌倒的相当结实的躯体,和一个箱子,所需的力道必是极为相近的。

哪知他横掠箱子的左手,所抓的箱子,竟是意外的沉重,若不是他内功已到极深的火候,潜在的内力,随着突然而来的惊奇,猛地加强,那箱子便要落入水中,兀是这样,那箱子的重量仍是他生平未遇的。

而他的右手,竟觉得仿佛是横挡在一团飘荡的棉絮上,是那么的轻飘和柔软,他心中极快地一转,便知道这看来老实的中年客商,实是有着非常武功的商人,而且从他和这箱子中的种种迹象,可看出此人非但武功高强,而且实是诡秘得很。

熊倜这突一出手,非但惊震了那许多围住着的脚夫,也惊震了那俩行动诡异,看似迂呆,而实是大有来头的中年客商。

他们所料想不到的是,在这荒僻渡头,竟会有这样的内家高手,“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须知那些脚夫惊异的,不过仅是熊倜身手之速而已,而那两个中年客商,不仅如此,而且还知道熊倜此一出手,是用了武林中一种罕见的招式,而且内力深湛,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箱子的重量,若非内力惊人,怎能人悬空中,便能抄住这口箱子!

但是他们并不露出锋芒,仍然装做出老实而迟缓的样子,极为小心地站直了将要跌倒的身躯,眯着眼,掩饰着那眼中一种内家高手所特具的神光。讷讷说道:“真谢谢这位老哥了,若不是这位老哥,今天我们非跌死不可。”

熊倜眼珠一转,他知道这类武林高手,这样地掩饰行藏,必是有着些不可告人的事,若是以前,他必将这些事探个清楚,但在他独自飘泊的这许多日子来,他已养成一种与人无争的陶然性格,哈哈一笑,说道:“不用客气,这算不了什么。”

那客商露出感激的笑音,像是感激熊倜的出手相助,又像是感激熊倜的不揭破他们的行藏,其中一人伸手入怀,想掏些什么,忽又止住了,谨慎地抱起那两口箱子,缓慢地走下船去。

那些脚夫,都是些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看见熊倜的身手,他们虽不甚清楚其中的奥妙,但也知道那是一种高深的武功,遂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向熊倜寻事。

熊倜看着那两个人沉重的脚步走了一段,他们装作得非常好,完全不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熊倜笑了笑,他笑自己这回倒真是“多管闲事”了,其实此两人,又何须自己出手呢!

他站了一会,知道那群脚夫已被自己震住,便施然走下船去。

那已渐行渐远的客商,忽地回过头来,走了几步,一齐伸手招呼熊倜过去。

熊倜知道必定有事,便大步走到那两人的身旁,拱手道:“两位有何吩咐?”

那两人其中一个面色赤红,略带微须的拱手说道:“兄台仗义出手,我兄弟感激得很,看兄台如此身手,必定是位高人,大家心照不宣之处,还望兄台能多包涵。”

他说着伸手掏出一个形式甚古的制钱,用一根淡黄的丝带串住,伸手递给熊倜,说道:“这是我弟兄一件小小的信物,兄台在皖、浙、湘、赣一带,若有些什么不能解决之事,走到门面较大的店家,随便一提,就说是叶家兄弟的好友,兄台无论要什么帮助,必定有个照应,我弟兄虽知兄台身怀绝技,不屑求人,但这却是我兄弟的一番心意,兄台大名,我等虽不知道,但萍水相交,只要投缘也就罢了。”

熊倜一见此两人虽是行踪诡异,但望上去倒也不似坏人,便笑着称谢道:“两位既然如此,小弟便就此谢过了。”

那两人便又一拱手,说道:“日后有缘,若能再遇兄台,必当谋一快聚,今日就此别过了。”说过便转身走了,熊倜见事已了,随手将那古钱揣入怀中,也未曾在意,此渡头既经此事,他也不愿再留,潇洒向前行去。

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他独自坐在雪地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蹄声,蹄声在他身后停住,一人下马,落地之声甚是轻微。

一个轻俏的女子口音说道:“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吗?大年初一,可别想自杀呀,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说给我听,你别看我是个女子,可也帮得了你忙,你衣服穿得这么少,小心冻死了。”

说着那女子已走到熊倜身旁,熊倜本是低着头,只看到这女子穿着一双白皮的靴子,一身紧身的衣袄,外面罩雪白的兔皮风篷,他抬头一看,面色一变,原来这女子竟是夏芸。

那女子见他望着她,就说:“你别看着我,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他站了起来,朝夏芸笑道:“你不认识我了,可是我却认识你呢。”

夏芸朝他上下看了半天,再望着他的眼睛,突地呀的一声,又叫了出来,喜道:“原来是你呀,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她又看着熊倜说:“怎么才两三个月不见,你就变成这个样子,差点我都不认识你了,喂!我说你大年初一的清早就跑到这里来,一个人坐着,又不怕冷,是不是想自杀呀?”

熊倜笑道:“那么你大年初一的清早,不也跑到这里来了吗!”

夏芸脸一红,笑道:“我是嫌店里太吵,我又是一个人,看着人家都是一家人团聚着,不禁有点想家了,再加上我也听说这里是诗仙李白的墓地,就随便来看看,想不到却碰见了你。”

她说完了,又嫣然一笑,低下头去,熊倜不觉看得痴了。

夏芸看到熊倜的一双鞋子,破得七零八落,白袜子也变成黑的了,抬起头来,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弄得这个样子。”

熊倜微微一笑,说道:“这样子有什么不好,我倒觉得满不在乎的。”

夏芸道:“只是……只是你穿得这么少,岂不要冻坏了。”

熊倜道:“我一点也不冷呀。”

两人相对站着,都觉得有一份无法形容的亲切之感,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碰到你想见到的人,还有什么更可喜的事呢!

呆了一会儿,熊倜说:“我真的不冷,你不信摸摸我的手,还是热的呢。”

夏芸低着头,悄悄脱下手套,熊倜伸手过去,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只觉满手温馨,再也不肯放下,反而紧紧地握住了。

夏芸的手轻轻地挣扎了一下,也就让他握住了,她觉得一种男性的热力,透过她的手,直到她心底深处,使她也沉醉了。

雪花仍在飘着,大地显得寒冷而寂静,但他们的心却像火一般的热。

夏芸悄悄地偎向熊倜,柔声说道:“告诉我,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熊倜点了点头。

夏芸道:“有时我真恨你,那时我叫你陪着我,你为什么不肯?”

熊倜将握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说道:“这次你再叫我,我就不会不肯了。”

夏芸幸福地笑了,抬头望着熊倜,忽又颦眉笑道:“只是你和我在一块,却不准还是这副样子。你看你,弄得脏死了。”

熊倜苦笑道:“其实我也不想弄得这样,不过我的衣服东西全丢了,我又不能去偷去抢,只好变成了这副样子。”

夏芸张口想说什么,忽又转口道:“要是我呀,我就去抢了。”

说完噗嗤一笑,拉着熊倜走了几步,指着她的马说:“你看我这匹马好不好?”

熊倜见那匹白马,浑身毫无杂色,站在霄地里,显得更是神骏。

夏芸又说:“那时候我骑着这匹马,像风一样地跑来跑去,这马真快极了,在雪地里走得更快,所以人家都叫我雪地飘风呢!”

熊倜微笑地看着她,心里想道:“我自若馨死后,本来已觉得心如死灰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看到了她只觉得高兴得很,只想跟她在一块儿,别的事全想不起了……”

夏芸轻轻一扭,不依道:“喂,你在想什么呀,人家在跟你讲话呢。”

熊倜说道:“我在想着你,我看到了你,心里就高兴得很。”

夏芸道:“真的吗?”

熊倜点了点头。

夏芸偎依在熊倜胸前,柔声说道:“我也是一看到了你就觉得快乐。”

熊倜只觉得他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任何不如意的事他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