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真力虽强,但亦脱不出“周流八劲”的樊篱,按其特性,近似风劲。谷缜运转八劲,损强补弱,顷刻化解,复又上前,呼呼两掌,击向狄希。他反守为攻,狄希稍一抵挡,“伏龙掌法”立时生出许多变化,掌上劲力更是莫可测度,旁人不觉,狄希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谷缜一套掌法打完,隐隐已占上风。
狄希惊怒交迸,发一声长啸,袖招忽变,曲折无方,使出一路剑招,迥异先前所使剑法,袖锋掠过谷缜头顶,哧的一声,带起数茎黑发。叶梵不觉咦了一声,神色震惊。
施妙妙心子怦怦乱跳,问道:“叶尊主,怎么了?”叶梵神色严峻,摇头不语。施妙妙不便多问,眼看两道剑袖曲折纵横,已将谷缜圈在其中,几乎不见人影,施妙妙大为心急,紧握拳头,手心里满是汗水。
“太乙分光剑!”叶梵忽地喝道,“不错,就是太乙分光剑。”施妙妙骇然道:“你说什么?”叶梵脸色发白,涩声道:“我只当镜圆祖师仙逝之后,这路剑法依然失传,不料竟然还在人间。狄希以双袖代双剑,使的正是这路剑法。”施妙妙听得这话,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僵冷。
叶梵又看数招,忽地吐一口气,摇头道:“看这情形,狄希这剑法也没练全,要么便是用法不对。”施妙妙松一口气,问道:“叶尊主是怎么看出来的?”叶梵冷哼一声:“太乙分光剑是天下武功之樊笼,若是练成,怎么会困不住谷缜?”
叶梵注视二人,目光闪烁不定,面色愈发凝重,心道狄希这路剑法虽没有登峰造极,但若自己身当其锋,必然败多胜少,以往自己妄自尊大,以为五尊之中老子第一,万不料狄希城府如此之深,竟然偷偷隐藏了如此厉害的绝技,说不定就是为了将来对付自己。这也罢了,更叫人吃惊的是,谷缜武功一至于斯,无论狄希如何变化,始终不落下风。想到这里,叶梵怅然若失,望着场上两人生死相搏,忽然间竟然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抬眼望着天空,定定出神。
叶梵所料不错,数年前狄希偶尔得到一本“太乙分光剑”的残谱,暗中修炼,人前从不显露,本想待到谷神通身故,来日争夺岛王之时对付其余四尊,此时使出,着实被迫无奈。但他所得剑谱本就不全,加之太乙分光剑若非两人同使,极难显露威力,狄希生平只信自己,不信外人,不愿与人分享秘笈,这么一来,二人合练已不可能,唯有一人独使,威力无形减少许多。
“周流六虚功”本自“谐之道”,当年梁萧用之大战“太乙分光剑”,三百年后,两大绝学再度相逢,已然物是人非,不复当年风光。
叶梵怔忡半晌,忽听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骤然还过神来,凝目望去,只见场上二人忽地由合而分,绕场飞奔起来,一会儿像是狄希追逐谷缜,一会儿又似谷缜追赶狄希,奔到快时,身影重叠,以叶梵的眼力,竟看不出到底谁追赶谁。就在这时,两人中忽地腾起一股黑烟,越来越浓,黑烟之中,陡然迸出一道火光,只听狄希大叫一声,满场金光忽敛。狄希摇摇晃晃奔出数步,闭着双目,神色痛苦,头发上火光腾腾,但不知为何,狄希双手下垂,竟不举手扑灭。
谷缜立在一丈之外,脸色煞白,喘息不已。
狄希头上火借风势,越燃越大,烧着头皮,嗞嗞作响,但他始终闭眼皱眉,双手颤抖,一动也不动。众人方觉奇怪,谷缜却已缓过气来,笑道:“取一碗水来。”说完即有好事弟子端来一碗凉水。谷缜接过,走到狄希身前,狄希仍是不动,谷缜举碗,泼向狄希头顶,哧的一声,水到火灭,焦灼之气弥漫开来。
狄希打个激灵,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双眼盯着谷缜,既似恶毒,又似愤怒,更有几分难以置信。
众人见此情形,均是莫名其妙。忽听狄希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姓谷的,你用的决不是东岛神通。”谷缜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神通?”狄希欲言又止,忽地低头叹一口气,颓然道:“罢了,无论什么神通,狄某都已输了。”
二人对答奇怪,除了施妙妙略知谷缜根底,其他人均是不解其意,就是叶梵,也感觉谷缜胜得蹊跷无比,狄希败得古怪至极。
狄希忽地叹道:“谷缜,你为何不一掌杀了我?”谷缜笑了笑,转身道:“叶老梵,九幽绝狱的窟窿补好了么?”叶梵想到被他逃脱之事,颇为羞愧,苦笑道:“补好了,这回用生铁浇铸,比以前还要牢固。难道说岛王要判这人九幽地刑?”施妙妙听他改口称呼谷缜岛王,微微一愣,望着谷缜,心生异感。
谷缜笑道:“叶老梵,那么狄龙王就交给你了,这次可不要再让犯人逃了。”叶梵面皮一热,拱手道:“遵命。”狄希听得两眼喷火,咬牙一笑,森然道:“谷缜,你今日不杀我,将来可不要后悔。”
谷缜微微一笑,俯下身子,凑近他耳边说道:“狄龙王千万保重,有朝一日你从九幽绝狱里出来,大可再来找我,斗力也好,斗智也罢,阳谋也好,阴谋也罢,谷某全都乐意奉陪。”
狄希面肌抽搐几下,蓦地发出一阵狂笑,叶梵箭步抢上,他心狠手辣,更何况与狄希争强斗胜,多有积怨,此时乐得趁机报复,当即左右开弓,两记耳光打得狄希牙落血流,然后将他提起重重一摔,厉声喝道:“拖下去。”早有狱岛弟子赶上,将狄希捆绑起来,拖了下去,狄希口角鲜血长流,一路狂笑,笑声越去越远,终被一阵海风袅袅吹散,再也不闻。
谷缜目送狄希消失,忽道:“叶尊主,败的倘若是我,你会如何?”叶梵淡然道:“区区对待手中囚犯一视同仁,岛王又何必多此一问?”
“好个一视同仁。”谷缜哈哈大笑,目光一转,扫过人群,目光所至,众弟子纷纷跪倒,山呼道:“恭喜岛王,贺喜岛王。”谷缜脸上笑意忽敛,叹一口气,挥手道:“起来吧。”再不多言,转身走下石坪。
走了十多步,忽觉身侧气息向暖,转眼望去,施妙妙秀目盈盈,盯着自己大量。谷缜笑道:“妙妙,你来啦?”施妙妙道:“大伙儿还等你说话,你怎么拔腿就走啦?”谷缜道:“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说着漫步穿过曲廊回阁,来到向日居所,推门而入,淡淡书香扑面而来,举目望去,架上书籍,桌上文具无不叠放整齐,床上流苏低垂,纱帐如烟,笼着锦绣被褥。
一别三年,房中一切,竟似从未变过。
施妙妙猜到谷缜的心思,叹道:“是萍儿,她每天都来打扫,常常呆坐房里,几个时辰也不出来。”谷缜苦笑道:“这个痴丫头,想着便叫人心疼。”说罢转眼盯着施妙妙俏脸,笑道:“你是不是也常来瞧,要不然,你怎么知道萍儿天天都来,又怎么知道她在房里呆坐。”
施妙妙双颊染红,垂头低声道:“听,听人说的呗…”她偷偷抬眼,见谷缜眼里的笑像要溢出来,心知自己一切心事都瞒不住他,顿时又羞又气,捶他两拳,轻声骂道:“就你聪明,什么都晓得。”谷缜挽着施妙妙,并肩坐在床沿,轻轻揉弄佳人玉手,微笑不语。施妙妙见他嘴角带笑,眉间却似有愁意,忍不住问道:“你做了岛王,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谷缜反问道:“做个岛王,有什么好高兴的?”施妙妙不解他话中之意,嘟起小嘴,没好气道:“你连做岛王也不高兴,还有什么事让你高兴?”
“怎么没有?”谷缜盯着她笑道,“最让我高兴的事,就是寻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和你生一窝儿子。”施妙妙芳心一乱,狠狠瞪了他一眼,红着脸道:“什么一窝儿子,我又不是母猪。”谷缜笑道:“那你肯不肯给我生儿子?”
施妙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羞急不胜,啐道:“谁生儿子,我喜欢丫头。”谷缜摇头道:“丫头不好,丫头是赔钱货,嫁一个赔一次,到头来富了女婿,穷死丈人,遮住赔本生意,我可不作。”施妙妙心里微微有气,冷笑道:“你这么个大富翁、打财主,陪嫁都陪不起,还不如穷死算了。”谷缜哈哈大笑。
施妙妙定了定神,忽地问道:“谷缜,我始终奇怪,你到底怎么打败狄希的?”
谷缜道:“狄龙王内功强我十倍,身法强我十倍,气息悠长,剑袖招式也越变越奇,好几回我都要输了,只是运气不错,方能支撑下去…”施妙妙白他一眼,道:“怎么又谦逊起来啦?先前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去哪儿了?”谷缜道:“我不是虚张声势么?气势都输了,那也不用打了,直接跪地求饶。”施妙妙笑道:“说得在理。但你处处不如人家,怎么又胜了?”
谷缜道:“这也不怪我,都怪他自己不好。”施妙妙越发奇怪,妙目睁圆,说道:“这话才怪了,难道是狄希自己打败了自己?”
“那也差不多。”谷缜笑道,“狄龙王有一头好头发,不盘不束,一旦使出龙遁身法,长发飘飘,十分好看。可是有位朋友说得好,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就算泼皮打架,头发太长,被人揪住了也不好办。斗到紧要关头,狄龙王身形一转,长发飘忽而来,正好落到我眼前,我这一瞧,乐不可支,急忙发出一道火劲,悄悄给他点着了。狄龙王一心卖弄身法,显示潇洒,浑不知着了我的道儿,他跑得越快,身周罡风越强,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狄龙王只觉后脑勺热烘烘的,烧得头皮灼痛,但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伸手去摸后脑勺儿,这一下还不露出破绽么,我趁虚而入,将‘反五行禁制’打入他体内,制住他的五脏精气,就此胜了。”
施妙妙听得发呆,好半晌才问道:“这么容易?”谷缜将一缕乌黑光亮的秀发把在手里玩弄,笑嘻嘻地道:“是啊,以此为鉴,你和人打架,千万要盘起头发,若不然,被人揪住小辫子,可就糟了。”
“你才糟呢。”施妙妙夺回长发,气道,“人家好心问你,你却半真半假,不尽不实。本来胜了是好事,经你这张嘴一说,倒像是阴谋诡计似的。”谷缜笑道:“本来就是阴谋诡计,堂堂正正我怎么打得过人家?打架不是我的专长,生儿子的本事还差不多。”施妙妙又羞又气,啐道:“谁跟你生儿子?”起身要走,却被谷缜笑嘻嘻地按住双膝,站不起来。
双膝入手,浑圆光滑,骨肉亭匀,增一分则太丰,减一分则太瘦,纵是隔着裙子,亦是柔腻如玉,让谷缜一时不忍移开。施妙妙双颊绯红,贝齿轻咬下唇,眸子起了蒙蒙一层水雾,忽地低声道:“你,你这人,越来越坏了,还不将手拿开?”
谷缜拿开了手,却一头倒来,枕在双膝之上,两条长腿挂在床栏之外,晃晃悠悠。施妙妙只觉一股热流从双腿涌起,直透双颊,身子不觉僵硬了,正想呵斥,忽听谷缜笑嘻嘻地道:“妙妙,我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施妙妙道:“你将头挪开再说。”
谷缜却不理会,笑道:“唐朝时有个妙人,叫做李泌,他白衣入相,帮助皇帝平息安史之乱,功劳很大。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我这人是学道的无欲无求,没有别的请求,但求将来收服长安之后,枕着天子的膝盖睡一觉。’皇帝听了大笑,后来啊,有一次李泌劳累极了,正打瞌睡,皇帝来看他,见他睡得正熟,不忍唤醒,便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让他枕着天子膝盖睡了一觉…”
施妙妙听得入神,说道:“这人却也有趣…”话未说完,忽听谷缜喃喃道,“妙妙,我今日的功劳大不大啊…”施妙妙不觉莞尔,伸出小指头,说道:“就这么大呢。”却听谷缜道:“…我也没别的请求,但求枕着你的膝盖睡一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施妙妙垂目望去,谷缜两眼微合,竟已睡了过去。施妙妙心中忽而释然:“我真傻,他又不是铁打的,这一阵斗下来,一定疲倦极了,我却缠着他问这问那的,真是傻透了,难怪他总叫我傻鱼儿呢。”细看谷缜,睫毛长密浓黑,面庞俊秀,棱角分明,嘴角一丝笑意纯正无邪,宛如婴儿。
“不想他睡得这么好看。”施妙妙瞧得痴了,这时间,忽见谷缜睫毛轻轻一颤,眉头耸起,施妙妙一呆,忽听谷缜喃喃叫了声:“爹爹…”一点泪珠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施妙妙呆呆望着谷缜面庞,只觉心也碎了,过了一会儿,忽又听他梦呓道:“…妙妙,别再离开我啦…”
施妙妙心尖儿猛地一颤,霎时间再也忍耐不住,眼里泪如走珠,无声落下。
树木倒横,断草纷飞,二劲相交,拳风倏尔崩散。陆渐耸身后退,眼前人影忽地一闪。万归藏如鬼如魅,猝然逼近。陆渐运肘横击,却被万归藏一掌挑中肘尖。陆渐浑身陡震,五脏如焚,护体真气几欲溃散,遂借他一挑之力,翻身后掠,拔足飞奔。
“又逃么?”万归藏笑声轻扬,如在耳畔,“打不过就逃,也是鱼和尚教的?”话语声中,风声逼近,陆渐如芒在背,足下却不敢稍停。
这么打打走走,二人纠缠了已有大半月长短。陆渐屡战屡败,但也学得乖了,决不死缠蛮打,稍落下风,即刻逃命,任凭万归藏如何挖苦挑衅,总不与之一决生死。金刚六相纵然不敌“周流六虚功”,只逃不打,却也大有余地。陆渐明白,万归藏视自己为心腹大患,一日杀不了自己,一日不会抽身离开,只消将他缠住,戚继光便有取胜机会。
万归藏本意擒住陆渐,打断他的手脚,捏断他的经脉,叫他无处可去,自生自灭。谁知陆渐豁然开窍,不计胜败荣辱,不再硬挡硬打,一沾即走,专拣险峰绝壑躲藏。他有大金刚神力和劫力防身,攀山若飞,入水像鱼,穿岩洞石,无所不至。万归藏几度将他逼入险境,陆渐却总能绝处逢生,自金刚六相中生出种种变化,脱身逃命。
陆渐精进之快,万归藏亦觉吃惊,心想同为逃命,这少年的机变比起当年的谷神通颇有不如,但武功之强已然胜之,此人不除,来日必成大患。想道这里,不辞劳苦,尾随穷追。
一追一逃,两人路上交手不下百回,甚至一日十余战,陆渐纵然不敌,却总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两人自从江西南下,绕经梅岭,由粤北进入闽中,在武夷山中游斗两日,又经闽北北上,进入浙江境内。
大半月中,陆渐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无论如何躲藏,一个时辰之内,万归藏必然赶至,有时饿了,便采些黄精松子、山菌野果,边走边吃;渴了,便掬两口凉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觉,只靠着大树巨石,站着打盹。有时万归藏逼得太紧,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虽说艰难至极,但陆渐平生历尽苦难,这逃亡之苦,也未必及得上黑天劫的苦楚,有时候困极累极,饿极渴极,便以“唯我独尊之相”强自振奋精神,以“极乐童子之相”激发体内生机,以“明月清风之相”舒缓惊惧,以“九渊九审之相”窥敌踪迹,以“万法空寂之相”隐蔽痕迹,万不得已,则以“大愚打拙之相”奋起反击。
打半月下来,陆渐衣衫褴褛,几不蔽体,人亦消瘦多多,然而脂肉减少,筋骨却日益精坚,精神不但未曾衰减,反而益发健旺,因为身处至险至威,面对的又是绝世强敌,气质也生出了极大变化,村气消磨殆尽,神气日益内敛,目光有如虎豹鹰隼,动如风,静如山,骎骎然已有高手风范。
进入浙江境内,是日陆渐遁入一座渔村,隐匿不见。万归藏明知他必在左近,但“万法空寂之相”委实神妙,以万归藏之能,也往往无法感知。他久寻不得,焦躁起来,眼瞧海边有一个孩童拾捡贝壳,当即上前,捉将起来,举过头顶,厉声道:“陆小子,给我滚出来,若不然,叫这小娃儿粉身碎骨。”
那孩童挣扎不开,吓得哇哇大哭,万归藏冷哼一声,作势要掷,忽见陆渐从一块礁石后转了出来,扬声道:“万归藏,你一代宗师,也好意思欺负小孩儿么?”
这一计万归藏原本早已想到,知道一旦用出,以陆渐的性子必会现身,但他自顾身份,若以此法逼出陆渐,一来显不出自身高明,二来传将出去,有辱身份,但这般追逐旷日持久,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事到如今,必要作个了断。
他性子果决,只要用出这一计,荣辱之事便不放在心上,闻言微微一笑,点了孩童穴道,抛在一边,哈哈笑道:“小子,这次不分胜负,可不许走了。要不然,这小娃娃可是没命。”
陆渐心知万归藏心狠手辣,难免不会说到做到,见那小孩神色惊恐,啼哭不已,只得打消逃走念头,纵身上前,两人便在海边交起手来。
第28卷东海逐谋之卷(下)
半月来,陆渐神通精进,几至于神融气合,无所不至,但唯独抵挡不住万归藏的真气。二人真气一交,“大金刚神力”立时土崩瓦解,无法凝聚,更别说变化伤敌了。陆渐对此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要,唯一能做的便是灌注精神,避实击虚,竭力避开万归藏的真气,但二人均是一代高手,生死相搏之时想要全然避开对方真气,真如白日做梦一般,此次也不例外,陆渐穷极所能,支撑了二十余招,终被万归藏摧破神通,一掌击在后心要害。
这一掌虽不致死,亦让陆渐委顿扑地,口吐鲜血,方要挣起,万归藏手起掌落,二掌又至。陆渐只觉来势如山,心知难免,索性一动不动,任他拍下。不料掌到头顶,忽然停住,只听万归藏笑道:“小子,这回服气了么?”陆渐怒道:“你要杀便杀,叫我服气,却是做梦。”
万归藏起初确有将陆渐立毙掌下的意思,行将得手,却又生出犹豫。他苦练武功,但求无敌于天下,二十年前终于得偿心愿,从此稳持武林牛耳。然而年岁一久,他对这天下无敌的日子又渐渐生出几分厌倦,仿佛身怀屠龙之术,无龙可屠,也很寂寞痛苦。谷神通当年所以能三次逃离他的毒手,一来谷神通确有过人之处,二来万归藏见他潜力卓绝,来日必成劲敌,不忍将他一次杀死。就好比下棋,棋逢对手,不免想要多下几盘,万归藏的心思也是如此,故而出手之时,有意无意留了余地。
此次复出,得知鱼和尚、谷神通先后弃世,万归藏心中越发寂寞,未能与“天子望气术”一较高下,更是他生平遗憾,这时候陆渐横空出世,自谷神通之后,第一个让他大费周折,只因年岁尚浅,未能悟通某些道理,若是被他悟通,必是难得劲敌。故而事到临头,万归藏竟有几分不舍起来。
万归藏心中矛盾,默然一阵,笑道:“小子,你若向我低头认输,我便再饶你一回如何?”陆渐哼了一声,昂然不答。万归藏笑道:“你神通不弱,骨气也颇雄壮。只是神通也好,骨气也罢,用的都不是地方,为了几个饥民,值得你赔上自己的性命么?”
陆渐道:“你自以为了不起,却什么也不懂。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吗?又典卖过自己的儿女吗?见过婴儿饥饿,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吗?”
万归藏冷笑道:“饿肚子也好,卖儿女也罢,都怪它们自己没本事。中土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几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死几个人,若不死人,哪能让大明人心涣散,天下大乱?天下不乱,又怎么改朝换代?若不改朝换代,又怎能实行我思禽祖师‘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
陆渐冷笑一声,大声道:“既然都是死人,为何要死老百姓,你自己不去死呢?”
万归藏目涌怒色,一皱眉,冷笑道:“小娃儿,这话我许你说一次,下不为例。哼,那些老百姓哪能与老夫相比?”他忽地放开陆渐,后退两步,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声,那石子为内力所激,飞起十丈来高,方才落下。
“瞧见了么?”万归藏说道,“这天下的百姓不过是地上的泥巴石头,飞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终归是要落下来的。这个天就是我万归藏,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一辈子也休想胜我。”
陆渐沉默一阵,忽地抓起一把泥土,远远丢入海里,波涛一卷,泥土顷刻无痕。陆渐扬声道:“你瞧见了么?这大海深广无比,什么泥巴石头都能容纳。这个海就是我陆渐,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用海之道打败你的天之道。”
万归藏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针,刺向陆渐,陆渐直面相迎,双目一瞬不瞬。
对视良久,万归藏忽地哈哈大笑,将袖一拂,朗声道:“好小子,志气可嘉,冲你这一句话,我今日就不杀你,也好看看,什么叫做海之道!”他沉吟时许,忽地抬手,扣住陆渐肩膀,陆渐内伤未愈,无力抵挡,唯有任他抓着,发足飞奔。陆渐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儿…”
万归藏冷笑道:“你放心,老夫何等人物,还不至于和这小娃儿为难,再过片刻,穴道自解。”陆渐舒一口气,道:“你要带我上哪儿去?”万归藏笑而不语。
奔走半日,径入杭州城中,二人来到西湖边上,万归藏登上一座酒楼,飘然坐下。店伙计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么?”万归藏不答,从竹筒中抓起一把筷子,随手一挥,那竹筷哧哧哧没入对面雪白粉壁,仅余寸许,九根筷子齐整整摆出三个三角形,大小无二,边角一同,三者相互嵌合,形状匀称古怪。
那伙计脸色大变,向万归藏深深一躬,疾步下楼,片刻只听噔噔噔脚步声响,一个掌柜上来,俯首便拜,大声道:“老主人驾到,有失远迎,该死该死。还请稍移玉趾,随小的入内商议。”
万归藏也不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哪来这么多臭规矩?我只问你,艾伊丝有消息吗?”掌柜道:“有的,这里人多…”万归藏移目望去,见众酒客纷纷张大双目,瞪视这边,当下笑笑,抓起两根筷子,一挥手,筷子疾去如电,没入一名酒客双眼,那人凄声惨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陆渐虽知道万归藏的手段,见此辣手,也觉吃惊。只听万归藏笑道:“要命的都滚吧。”众酒客魂不附体,一哄而下,酒楼上冷冷清清,只剩那伤者哀号不已,即有伙计上前,将其也抬下楼去。
掌柜面无人色,咽口唾沫道:“艾伊丝传讯说,仇石被戚继光和谷缜联手击败,她被谷缜胁迫,不能阻拦粮船东下,罪该万死,只等老主人责罚。”
陆渐闻讯狂喜,他只当谷缜必死,不料竟还活着。万归藏只将眉一皱,随即舒展开来,莞尔道:“有意思,谷小子果然还活着,嘿嘿,这事越发有趣了。”说着瞥了陆渐一眼,见他面色不变,双眼却是闪闪发亮,喜悦之气遮掩不住,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掌柜的,好酒好菜,只管上来。”
他行凶之后,大剌剌还要喝酒吃饭,陆渐甚觉讶异。那掌柜却不敢怠慢,命伙计奉上酒菜。陆渐这十多日天天吃的是野果野菜,嘴里早已淡出鸟来,当下也不客气,大快朵颐。万归藏多年来吞津服气,对人间烟火之食兴致无多,菜品虽繁,每品只尝一箸,杯中之酒,亦只小酌一口,即便放下。
这时忽听楼下喧哗,噔噔噔上来几名捕快,为首捕头喝道:“凶手是谁?”随行两名证人纷纷指定万归藏,说道:“就是他。”捕头脸一沉,厉声道:“锁起来。”一名捕快哗啦啦抖开铁锁,向万归藏颈项套来,陆渐心叫糟糕。果然,也不见万归藏有何动作,那铁锁如怪蟒摆尾,呼地转回,将按持锁捕快打得脑浆迸出,铁链脱手而出,更不稍停,如风疾转,那捕头首当其冲,被打得面目全非,倒地气绝,那铁锁去势仍急,直奔剩余人等,那一干人面如土色,欲要躲闪,但铁锁来势如电,哪里能够躲开。
咻的一声,陆渐忽地伸出筷子,拈中铁锁中段,那铁链有如活物般扭曲数下,即被拈去,轻轻搁在桌上。
万归藏冷笑一声,陆渐却若无其事,转过筷子,夹起一块醋溜排骨,放入口中,咀嚼有声,眼见那些捕快证人呆若木鸡,便徐徐道:“站着做什么,还不走么?”一众人如梦方醒,争先恐后奔下楼去。
“小子。”万归藏淡然道,“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阻我杀人的。胆子不小。”
陆渐淡然道:“吃饭时杀人,败人胃口。吃完了再杀不迟。”万归藏道:“人走光了,还杀什么?”陆渐道:“谁说人走光了,不是还有我吗?等我吃饱了,你杀我就是。”万归藏笑道:“何必等道吃饱?”陆渐道:“做饱死鬼比较痛快。”
万归藏哈哈大笑,点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小子,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么?”陆渐道:“纵然有,你也不知。”
万归藏笑笑,起身道:“走吧。”陆渐怪道:“去哪儿?”万归藏笑道:“南京得一山庄,我要拜祭一位朋友。”话音未落,陆渐手中竹筷啪一声跌在桌上。万归藏笑道:“堂堂金刚传人,怎么筷子也拿不稳?”陆渐略定心神,起身道:“饭吃完了,还要筷子做什么?”
万归藏笑道:“很好,吃完了饭,就随我来。”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陆渐无法,硬着头皮尾随其后。
出了杭州,两人一路北行,一有闲暇,陆渐闭目存神,运功疗伤,万归藏也不理他,时常抱膝长啸,吟赏风月,倘若不知他的底细,必然将他当作一介名士,绝料不到此公曾经杀人如麻,满手血腥。
劫力奇妙,与大金刚神力互为功用,未到南京,陆渐内伤大半痊愈,心中打定主意,万归藏若对母亲不利,必要和他拼命。
这日抵达得一山庄,万归藏站在庄外,望着那副对联,品鉴时许,摇头道:“沈舟虚眼里的天地忒小,无怪不能成就大功。”陆渐道:“你眼里的天地有多打?”万归藏笑笑,说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过是头顶一方,脚下一块,沈舟虚眼里的天地大一些,但也不过是大明的天地,西起昆仑,东至东海,南至琼崖,北至长城。至于万某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天地。”
陆渐怔忡道:“那是什么?”万归藏道:“万某眼里,天不能覆,地不能盖,不生不灭,可有可无。”陆渐听得皱眉,大觉思索不透。
这时门前庄丁看到二人,疾疾入内禀报,须臾间,五大劫奴纷纷赶出,瞧见陆渐,又惊又喜,看到万归藏,却是不胜惊骇,再见二人谈论自若,更觉不可思议,全都远远立在门首,不敢上前。直到二人走近,才敢上前和陆渐相见,劫后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陆渐问道:“你们怎么回庄来了?”
莫乙道:“我们找不到部主,只好回庄等死,天幸部主安好,看来老天爷还不想收我们几个呢…”他喜极欲笑,可瞧万归藏脸色,却又笑不出来,哭丧着脸,眼里尽是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