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空脸色微变,忽听沈舟虚徐徐道:“自从我听到这三句话,算无不中,计无不成,从此之后,再没输过。宁不空,你说,我会为妻子儿子,屈服于你么?”

宁不空脸色涨紫,呆了半晌,蓦地将杖一笃,厉声道:“沙师弟,砍他儿子一条胳膊。”沙天洹笑道“好。”从袖里抽出一把刀来,嘿嘿笑道:“砍左手还是右手?”

沈秀脸色惨白,蓦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别动手,我会学狗叫么?我会叫,我会叫。”说罢当真汪汪汪叫了几声。宁、沙等人哈哈大笑,沈秀见状,也随着干笑,转眼看向母亲,忽见商清影望着自己,眼里透出沉痛鄙夷之色,忙道:“妈,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劝劝爹爹,不要逞强。”

商清影叹了口气,摇头道:“秀儿,人无骨不立,做人什么都可以丢,唯独不能丢了骨气。事到如今,你学你爹爹,放豪杰一些,不要给沈家丢脸。”

沈秀又羞又怒,将心一横,高叫道:“有骨气就能活命吗?爹结的仇,就该他自己了断,干么害得我们跟他受罪。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分明没将我们放在心上,早知这样,我宁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儿子。”众人又是大笑,商清影气得双目眼泪乱滚,口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宁不空笑道:“沈师兄,你可养了个好儿子。”沈舟虚冷冷道:“不敢当,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宁师弟若要代我清理门户,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么?”宁不空冷笑一声,“我偏不杀你这个活宝儿子,留着他现世,丢你沈瘸子的人。”说罢嘿的一笑,转身喝道:“凝儿,过来。”宁凝一呆,移步上前,宁不空道:“沙师兄,把刀给她。”宁凝接过短刀,不明所以,却听宁不空道:“凝儿,你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

宁凝眼圈儿一红,喃喃道:“双腿折断,流尽鲜血而死。”宁不空点点头:“今日便是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时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惨死。你是不是该为她报仇?”宁凝道:“是。”

“好!”宁不空森然笑道,“你拿这把刀,将姓商的贱人双腿砍断,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让她尝尝流尽鲜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宁凝花容惨变,望着商清影,握刀的手阵阵发抖。商清影掠起双鬓秀发,风姿楚楚,不减往日,向着宁凝微微苦笑:“凝儿,你动手吧,这是舟虚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将你炼成劫奴,沈家负你太多,夫债妻还,今天我也活得够了,只望你杀了我,不要再杀别人。你一个清清灵灵的女孩儿,双手不该沾染太多血污。”

宁凝望着她,点滴往事掠过心头,倏尔泪涌双目,握刀之手抖的越发厉害。薛耳见状,忍不住叫道:“凝儿,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的。”螃蟹怪听见,将眼一瞪,喝道:“狗东西,闭嘴。”抢上前来,狠狠一脚,踢得薛耳口吐鲜血。鼠大圣拍手大笑:“踢得好,踢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为是,上次害得我们出丑,这次机会难得,索性将他们全都杀了。”螃蟹怪点头称是,赤婴子却阴恻恻地道:“杀了多没趣味,废了他们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圣奇道:“怎么废?”

赤婴子道:“‘听几’耳力过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无量脚’腿力厉害么,那就折断他的双腿,‘尝微’那条好舌头,也该活活拔了,‘鬼鼻’吗,鼻子割掉最好,至于‘不忘生’嘛,说不得,砍掉他的脑袋,才能济事。”

众劫奴闻言,无不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婴子,你这叫做公报私仇,你输给人家,就要砍人家的脑袋。”说着一瞅燕未归,想到上次输给此人,不由心头恨起,赶上前去,对准燕未归双腿,举起巨臂,方要砍落,忽觉背心一凉,浑身气力尽泻,低头望去,却是一截刀尖,螃蟹怪心头迷糊,未明白发生何事,宁凝已然拔出短刀,螃蟹怪扑倒在地,转眼死了。

谷缜一旁瞧得吃惊,宁凝方此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谷缜也曾见过她出手,决无眼前这般快法。

沙天洹又惊又怒,厉声道:“臭丫头,你做什么?”宁凝冷冷瞧他:“这五个人都是我的朋友谁动他们,我便杀谁。”沙天洹被她目光所逼,凶光渐敛,流露惧色,忽地转怒为笑:“贤侄女,莫要生气。不就是一个劫奴么?你想杀就杀,也没什么了不起。”

宁凝目光扫过赤婴子和鼠大圣,二人也露畏惧之色,缩身后退。宁凝微一咬牙,一步步走到商清影面前,将刀尖抵在她心口,涩声道:“妈妈的仇,不能不报,就这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一颤,凄婉笑道:“凝儿,多谢…”说着闭上双眼,但觉刀锋寒气透过衣衫,逼得肌肤刺痛,那刀尖微微颤抖,越颤越急,蓦地当啷一声,跌落在地,继而传来呜咽之声,商清影张开双眼,只见宁凝泪如泉涌,一手捂口,喉间发出嘤嘤哭声。商清影柔肠婉转,暗生怜意,伸手掠过宁凝额前乱发,将她揽入怀里,柔声道:“乖凝儿,别哭,别哭…”

宁凝本就矛盾已极,但觉商清影怀抱温软,言语轻柔,字字打动心扉,刹那间,一切怨恨尽都烟消,就似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见母亲,忍不住抱紧商清影,放声大哭。

宁不空侧耳倾听,初时尚且忍耐,至此大为暴怒,厉声道:“凝儿,你忘了你娘的仇恨么?”宁凝心儿一颤,轻轻推开商清影,抹去眼泪,望着父亲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从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待大,她真心爱我护我,我不能害她。”

宁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么?主母,哼,这婆娘爱你护你,不过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为沈瘸子卖命。好啊,你下不了手,那就让开些,我来下手。”

宁凝神色数变,蓦一咬牙,露出倔强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许你动手。”宁不空面皮抽搐数下,嘿笑两声,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声东击西,引开宁凝,再对商清影下手,不料宁凝目光一转,“瞳中剑“出,轰隆一声,“木霹雳”凌空爆炸。

一转眼的工夫,宁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绕过宁凝,抓向商清影面门。宁凝出手奇快,反手勾出,父女两只手绞在一起,宁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宁凝右手缠住。宁不空运劲一挣,但觉宁凝内劲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一丝一丝,将自己手臂越缚越紧,怎也无法挣脱,不由怒道:“凝儿,你竟为仇人跟我动手?”

宁凝眼里泪花乱转,大声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虚才是。”

“那还不是一样。”宁不空厉喝一声,蓦地狠起心肠,一振臂,宁凝衣袖顿时着火,一道火线顺着手臂,直向她脸上烧去,宁凝若不放手,立时便有毁容之祸。

宁不空一旦出手,便觉后悔,但那火劲易发难收,但觉宁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乱起来。这时间,商清影忽地涌身上前,抱住宁凝手臂,双手拍打,将那烈火打灭,霎时间,一股皮肉焦臭之气弥漫开来。宁凝急急放手,转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嫩双手已变焦黑,心中不由好生感动,眼泪又流下来,不料宁不空却是铁石心肠,一旦脱身,运掌如风,向商清影头顶拍来。

“宁不空。”忽地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宁不空吃了一惊,出手稍缓,但觉巨力天降,慌忙反掌拍出,但与来人拳劲一较,便落下风,宁不空立足不住,一个筋斗向前窜出,落地之时,惊怒道:“臭小子,又是你?”

宁凝不用眼看,便知来者是谁,不由得心弦震颤,慢慢抬头望去,只见陆渐立在不远,背着谷萍儿,左手则挽着陆大海,掉头四顾,神色迷惑。

原来陆渐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儿。他闲来无事,思念姚晴,心中十分苦恼。但谷萍儿心智失常,只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陆渐坐在门前愁眉苦脸,便拉他一块儿玩泥巴。

陆渐性子平和,来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儿笑声感染,心中闷气也消散不少。两人玩了一会儿,谷萍儿忽生顽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陆渐脸上,立时抹了个大花脸。谷萍儿拍手大笑。陆渐也不生气,见她高兴,也挠头傻笑,偶尔还蹙额掀鼻,做上几个鬼脸,谷萍儿只觉这位叔叔一举一动无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欢,咯咯笑个不停。

玩闹中,忽听笃笃之声,有人敲门。陆渐只当是精舍中的仆人,起身开了院门,却见空无一人,门前放了一个麻袋,里面动来动去,似有活物。正自奇怪,谷萍儿也赶出来,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树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刚捅一下,便听袋中有人骂道:“姓宁的狗东西,又来折磨老子,老子操你祖宗。”

陆渐听这骂声耳熟,猛的醒悟过来,急忙伸手撕破麻袋,从麻袋中立时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喜道:“爷爷。”谷萍儿却是奇道:“麻袋变成白胡子公公了。”陆大海见她手里树枝,怒道:“女娃儿,刚才是你捅我?”谷萍儿道:“是呀,我还以为麻袋里是狗狗呢,老公公,你在袋子里作甚么?捉迷藏吗?”

陆大海听得有气,骂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陆渐捂住了嘴,低声道:“ 爷爷,这女孩子头脑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较真。”

陆大海瞅了谷萍儿一眼,心中疑惑,点了点头。陆渐将他扶起,进了院子,问起陆大海何以到此。陆大海道:“你那天去衙门理论,我守着鱼摊等候,不料宁帐房忽然过来,跟我招呼。我久不见他,心中奇怪,又见他眼睛瞎了,甚是可怜,心生同情,便说:‘宁帐房,你等我一会儿,待我卖了鱼,请你喝酒。’那姓宁的却笑着说:‘怎么能要你请酒,我请你老才是。’说罢攥住我手,说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觉浑身发软,身不由主随他向前,想要说话,却有一股气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叫不出来。宁帐房拖着我在城里东转西转,最后到了一个黑屋子里,也不知他使什么妖法,用指头在我后脑戳了一下,我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陆渐道:“那不是妖法,是点穴。”

“点血?”陆大海神色疑惑,“血倒是没流,就是昏沉沉的,醒来时却在马车里面…”陆渐恍然大悟:“原来宁不空是用马车将爷爷运走,我可真笨,只顾观看行人,却没搜查过往马车。”当下又问道:“后来呢?”

陆大海道:“后来么,那宁帐房凶巴巴的,对我不大客气。我猜到他绑架老子,必有诡计,于是设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几百步,便被捉回来。姓宁的也不打我骂我,只是将手放在我后心,我浑身上下就跟着了火似的,十分难过,只好求饶。他问老子还逃不逃?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自然说不逃了,再问他为何要捉老子,他却只是冷笑,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坐了几天马车,停下来时,已到南京了。那姓宁的将我关在一座石头房子里,呆了半天,姓宁的又来看我,这次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生得蛮俊,叫那姓宁的爹爹,哼,原来姓宁的居然还有女儿。不过小丫头比他老子客气,不但问我名字,还亲自给我送来好酒好菜,不过奇怪的很,我喝酒吃肉,她却在一旁流泪。我问她缘故,她也不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姓宁的都这么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气。那丫头既然不肯说,老子也不多问,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饱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谁知道一觉醒来,就在麻袋里了。他奶奶的,你说,这几天的事情,象不像做梦。”

陆渐听完,点头道:“我知道了,宁不空绑架你,宁姑娘救了你,送你来见我。”陆大海挠头道:“宁不空?宁姑娘?谁啊?”陆渐道:“就是宁帐房和他女儿。”

陆大海哦了一声,问道:“你认识他们。”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宁帐房绑架我,也和你有关?”陆渐道:“宁不空是我的对头,宁姑娘却是我的朋友。”陆大海立时眉开眼笑,睨了陆渐一眼,说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对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倒是大大不同。”陆渐点头道:“宁姑娘为人很好。”陆大海一拍大腿,叹了口气:“可惜,要是能做我孙儿媳妇,那就更好了。”陆渐听得这话,顿时面红耳赤,作声不得。

陆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会儿,又问道:“是了,宁帐房和你有什么过节,干么要捉我?”陆渐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陆大海想了一会儿,皱眉道:“我却是隐约听到他和女儿议论,说要设计对付一个姓沈的,杀他老婆儿子。小丫头看样子不太乐意。后来两人出…你发楞作甚么?”

陆渐猝然惊醒,拍桌道:“不好!”陆大海道:“什么不好?”陆渐道:“宁不空引我来此,是想利用我对付沈舟虚,我见阿晴与沈秀成婚,必然按捺不住,与天部大起冲突,天部无人敌得住我,倘若大伤元气,宁不空便能趁虚而入,他与沈舟虚仇深似海,斗将起来,只怕要死许多的人。”

说罢转眼一看,只见陆大海盯着自己,两眼瞪圆,俨然从不认得,陆渐不觉苦笑,一时不便解释,问道:“爷爷,你听宁氏父女议论,什么时候对付那姓沈的?”陆大海挠挠头,皱眉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陆渐脸色大变,“我须得去趟得一山庄,制止双方,若是晚了,只怕死伤惨重。”说罢起来便向外走,陆大海忙道:“乖孙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离开,我就倒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说着老眼通红,几乎落下泪来。

陆渐不由暗叹,心想自己与祖父两次分别,均是惹出许多变故,留他在此,确不放心,便点头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儿一眼,心道:“我向谷缜承诺照看她,也不能将她独自留下。”当下招来马匹,陆大海一匹,自己与谷萍儿共乘一匹,赶到得一山庄,便听爆炸之声,陆渐听出是“木霹雳”,心知双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将谷萍儿背起,一手挽住祖父,纵上房顶。陆大海只觉耳边呼啸生风,眼前景物向后电逝。不由得又惊又喜,心想这孙儿出门几年,竟然练成一身惊人艺业,比起传说中的剑仙侠客,怕也不遑多让了。

陆渐赶到爆炸声起处,正瞧见宁不空对商清影狠下毒手,当下嗔目大喝,先声夺人,随即出拳,将宁不空震飞。落到地上,一瞧四周情形,只惊得目定口呆。

“爹爹…”谷萍儿蓦地跳下地来,向谷神通尸身奔去,陆渐眼见谷神通身上血污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拉住谷萍儿,掉过头来,厉声道:“宁不空,怎么回事?”宁不空冷哼道:“关我什么事,都是沈舟虚的手笔。”

陆渐一皱眉,目视谷缜,谷缜眼眶酸热,恨声道:“不错,沈瘸子阴谋诡计,害死我爹。”

陆渐勃然大怒,瞧瞧谷神通遗体,又看了看沈舟虚,心中对这文士痛恨已极,蓦地长啸一声,高叫道:“谷缜,我来帮你报仇。”一晃身,抢到沈舟虚身前,出掌如风,向他面门拍落。

“住手!”掌劲未吐,耳边传来一声娇喝,陆渐听出是宁凝的声音,他真力收发由心,应声收掌,转眼望去,说道:“宁姑娘,你叫我么?”

宁凝伸手捂着心口,俏脸上犹有余悸,颤声道:“陆渐,天下人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陆渐甚是迷惑。宁凝凄然一笑:“你可曾听说,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场上寂静如死,呼吸可闻。陆渐呆了呆,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么?”宁凝眼圈儿微微泛红,幽幽叹道,“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这句话,天底下任何语言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只觉心头乱哄哄的,千头万续,理不明白,转眼望去,四周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目光转动,落到沈周虚脸上,见他凝注自身,若有所思,陆渐顿时大感别扭,在瞧谷缜,眉头紧蹙,似愁还怒。霎时间,一股怒气直冲陆渐头顶,他面红耳赤,大声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有岂会和这等阴谋害人的恶徒扯上关系?”

“若是骗你,那还好了。”宁凝神色凄楚,“即使我骗人,有无四律 也不会骗人。第四律 有来有往,说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三代,才能了结。”

陆渐一时怔住,半晌问道,:“那又如何?”宁凝苦笑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是你的劫主,按理说,倘若黑天劫发作,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对不对?”

陆渐想了想,恍然道:“无怪那日我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痊愈,竟是宁姑娘救我。”

宁凝叹道,:我那时见你名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转为真气,拼了黑天劫发作,也要救你…”

陆渐听到这里,心里莫名的感动,脱口道:“宁姑娘,我,我…”嗓子却似堵住了,无数感激之言,到了喉间,却是无法吐出。

宁凝知道他心中顾忌,没来由一阵心酸,眼眶泛红,叹道:“你不用谢我,父债女还,爹爹将你练成了劫奴,本来就不对,我来救你,算是代父还债,减轻他的罪孽…”

笃的一声,宁不空将竹杖狠狠一顿,厉声道:“蠢Y头,谁要你做好人?谁要你代我还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怒道:“宁不空,今日若不看在宁姑娘的面子,我定与你不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试试。”

陆渐心头怒起,但看到宁凝,转念间有按捺住了,说道:“宁姑娘,在天生塔里,你的黑天劫也曾发作,那时我用了大金刚神力,想要封住你的三垣帝脉,后来虽然成功,却也侥幸的很,但这又和第四律有什么干系?”

宁凝摇摇头道:“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处,固然能够封住隐脉,但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目定口呆,一时转不过念头,却听宁凝轻轻一叹,说道:“还不明白吗?有来由往,劫主劫奴代代相传,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么你也是我的劫主。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

宁凝说的本来是喜事,然而神情却极愁苦,泪光星闪,盈盈欲出。

陆渐已然听得痴了,瞧了瞧宁不空,又看看宁凝,目光数转,终于落到沈舟虚脸上,但见他面色灰败,眼里却泛起涟涟神采,猛然间,陆渐心一空,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谷缜神色数变,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陆渐,宁姑娘说得对,依照‘有无四律’,你就是沈舟虚的儿子。”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双肩锐疼刺骨,已被陆渐紧紧扣住,抬眼望去,陆渐神色惨白,眼里尽是狂乱之意,嘴里低吼道:“你骗我,你也骗我么…”谷缜心里泛起无比苦涩,徐徐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周虚碎尸万段,何必诓你是他的儿子?但我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

陆渐呆呆望了他半晌,蓦地松开双手,直起身来,喃喃道:“你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都是合着伙来骗我…”猛地揪住头发,狠狠摇头,似要从这梦魇中挣扎出来。

往事

忽听商清影涩然道:“陆公子,能让我看看你的胸口么?”陆渐身子剧震,注目向她望去,但见商清影目转泪光,注视自己,一手扶着大树,身如秋蝉,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掀开衣衫,在他胸口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渐”字,年久日深,颜色转淡,那自己更是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商清影望着字迹,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蓦地紧闭双目,泪水顺着苍白双颊缓缓淌落。

陆渐心中惘然一片,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商清影睁开双眼,步子沉滞,向着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宁不空等人畏惧陆渐,任她往前,不敢阻拦,一时间,十余双眼睛,尽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着眼前的男子,眼泪决堤也似流了下来,纤指颤抖,慢慢伸出,似要抚摸尸身面庞。谷缜脸色一变,蓦的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喃喃道:“缜儿,我…”谷缜眼里射出凌厉的凶光,恨声道:“你不配碰他 。”

商清影眼里山过一丝痛楚,素面上涌起浓浓霞色,过的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亲。”她台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变幻莫测,一如平生,这么瞧了半晌,她忽的幽幽道:“那年春天来的早,庄外的桃花也开的格外鲜艳。也在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树下,跟着庄里的么么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爱动,总是在肚里踢打,想到他过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流露追忆之色,“那时真是难得的安宁…”

商清影却不理他,自言自语:“秋天的时候,附近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的房子,杀了许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之后,十分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便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倭寇,打不过,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带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一点儿灯活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又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了,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嫩,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道:‘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做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复不征’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地笑道,“陆渐,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定定望着商清影,哪还听得他的言语。

商清影叹了口气,续道:“刚刺完毕,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了,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到:‘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主人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闩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浸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顿时也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小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蓦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捡来的。捡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

陆渐如遭雷击,失声道:“爷爷?”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怔怔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不敢违抗,只得跪下。陆大海沉声道:“渐儿,这位就是你生身母亲,决然不假。”

陆渐急道:“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你听我说。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只好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掉了,是以放了火,火势却还甚大。我饿得急了眼,也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却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当时吓了一跳,再摸鼻息,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不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是以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当时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了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二十年。”

说到这里,陆大海又向陆渐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难,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说是胎记,就是怕你追问之后,得知真相,徒自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