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空的轻功原也不弱,怎奈双目已盲,听声辨位,总比明眼人迟慢少许,但觉那和尚越去越远,想到女儿落入人手,真个心急如焚,不顾山路崎岖,拼命追赶对手。

那和尚正是浑和尚,他大步流星,一手拎着一人昂首奔走,宁不空快他也快,宁不空慢他也慢,两人始终相距数丈之遥。宁凝不知和尚好歹,心里忐忑不安,可是转念一想,陆渐落入父亲之手。非死不可,这和尚突出相救,理应不是对头,胡思乱想之间,前方道路已绝,出现一道断崖。宁凝还没还过身来,浑和尚纵身一跃,头下脚上,径向崖下跳去。宁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禁不住失声尖叫,宁不空的怒吼声也从上方传来,越来越小,渐被狂风吹散。

就在这时,身子忽又一顿,去势稍止。宁凝神魂归位,凝目下看,只见峡谷幽深,云气翻涌,一颗心顿又狂来。她抬眼上看,又见浑和尚双脚缠住一根老藤,形如猿猱,倒吊半空,形如西洋钟摆,凌空一荡,“嗖”地掠过十丈,撞向对面山崖。

宁凝吓得惊叫起来,叫声未已,前方陡然一黑,三人钻进了一个岩洞。洞中幽深潮湿,前方隐现光明。浑和尚挟着二人,躬身低头,鼹鼠似飞深入其中。宁凝不由害怕起来,奋力挣扎,可是和尚一条手臂好似钢铁祷成,用尽浑身之力也难以挣脱。

忽然天光大亮,进入“天生塔”中,浑和尚直起身子,双臂一分,将两人放在地上。宁凝盯着和尚,不知所为,心中不胜惊慌,但见浑和尚浓眉紧皱,看向一边,登时想起陆渐,慌忙转眼一瞧。陆渐气色灰白,紧咬牙关,浑身上下连连抽搐,痛苦之色布满脸庞。

宁凝见状,心如刀搅,说道:“大和尚,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吗?”浑和尚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宁凝又道:“大和尚,你是陆渐的朋友么?”

和尚仍不做声,宁凝不知他原本聋哑,心生恐惧,劫力运于双目。浑和尚觉出杀机,冲她摆一摆手,咧嘴笑笑,露出断舌。宁凝恍然大悟,微感羞惭,收起劫力,看着陆渐,心中一阵惨然,说道:“大和尚,你本领高强,能救一救陆渐么?”

浑和尚摇了摇头,屈下一膝,运指在地上写道:“五蕴皆空,无中生有,身为宝山,予取予求!“宁凝看这数字,茫然不解,这时忽听外面传来叫骂之声,听来正是宁不空。叫骂声越来艇,仿佛就在洞外,浑和尚看她神气,顿时明白舰,白眉微鸯,一晃身,忽然不见。刹那间,天生塔内只剩宁、陆两人,不过片刻,忽听一声爆响,四壁震动,整个洞窟也似摇晃起来。紧跟着爆响连连,其中夹杂宁不空的声声怒骂。宁凝心中明白,父亲为了自己,不顾凶险,潜入深谷,此时正与浑和尚交手,两人倚崖而斗,其中的凶险艰难可想而知。

宁凝心中百味杂陈,她自幼失去父母,至今才从宁不空身上感受到父爱。可就是这啡。一亲人,却又偏偏是陆渐的劫主,正是他步步相逼,将陆渐逼到了绝处。一时间,爱恨悲喜纠缠于心,宁凝望着陆渐,不巾痴了。

突然间,又是一声爆响,宁凝如梦方醒,只见陆渐面皮发黑,眉宇之间分明透出一股死气,心知耽搁下去,这少年再无生理。她目光一转,落在浑和尚的留字上面,心头微微一动,仿佛明白其中之意,可是细细想来,又觉茫然。

“白蛇娘娘…她为心爱之人,不惜毁弃千年道行,终古沉沦…”仙碧的声音如在耳边,宁凝忍不住看了陆渐一眼,心中暗想:“白蛇娘娘为了许仙,千年道行尚且可弃,我为了他,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想着一咬牙,抉起陆渐,双手按在他的心口,默运劫力,以无转有,劫力化为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陆渐的体内。

陆渐堕入黑天劫中,所受的痛苦难以形容,先是空虚袭来,身子慢慢化为空壳,血肉一点点融化,融化的痛楚无比清晰。他也曾听说过千刀万剐的酷刑,但深信那刀刃寸制之苦,也不及眼下之万一。

难受到了极点,身体似也缩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痒,各种吋怕滋味纷至沓来。眼前光亮消失了,黑暗至深至浓。正当忍无可忍,眼前忽有光亮闪过,陆渐举头望去,上方出现了一点星光。

星光越来越亮,他的眼前渐次清晰,当先入眼的是一张娟秀的面庞,还没明白发生什么,忽听一声闷响,仿佛来自远方的闷雷。

雷声贯耳,陆渐的身子生出知觉,但觉一股热流涌入体内,所过痛苦消散,化为了一股说不出的虚脱。

眼前的少女秀眉一颤,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痛苦。陆渐脑子一亮,之前的记忆浮了上来。“宁姑娘。”他叫了一声,扭头望去,惊奇地发现,自己坐在“天生塔”中,上方一穴如豆,暮色徐徐投入,在四周的石壁上造化出一圏圏奇妙的虹彩。

“我怎么在这儿?”陆渐完全清醒了过来,但听闷雷远去,初如爆竹,渐次轻柔细微,有如灯花的爆鸣。

陆渐不知这声音来自“木霹雳”,更不知浑和尚与宁不空在天生塔外殊死搏斗。爆炸声越来越小,正是浑和尚将宁不空远远引开。他呆呆听着,直到爆炸消失,四周陷入沉寂。突然间,宁凝的身子伏向他的肩头,隔着薄薄的衣衫,滚烫的身子阵阵发抖。

陆渐吃了一惊,一抬手,忽觉身子可以动弹,便叫一声“宁姑娘”,抱起宁凝,但觉她的身子柔若无骨,颤抖一阵一阵,眉间的痛苦越来越浓。

“她病了么?”陆渐努力回忆前情,记得的只有被宁不空一指点在胸口。他定了定神,但见宁凝双颊火红,内中似有一团火焰。陆渐忍不住叫她名字,但宁凝陷入“黑天劫”之中,目不能见,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心之所感,只有痛苦空虚,神之所见,只有种种幻觉。陆渐无法可想,心想:“宁姑娘定是病了,当日我曾以‘大金刚神力’救活了阿晴,今日试一试,看能不能救活宁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浑然忘了“黑天劫”的痛苦,默想“三十二身相”,绕着宁凝一一使出。他身具劫力,后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更为容易。他将“三十二相”使过一遍,再使一遍,使到第三遍,再也无须变相,自能化为劫力。两人盘膝相对,四掌相抵,“大金刚神力”源源不绝,徐徐注入宁凝体内。

暮色尽退,星月浮现,清辉星芒交融映射,四面的塔壁青莹莹仿佛玄冰,清光勾勒出宁凝的脸庞,秀丽之外更添冷艳。

陆渐瞧得心神恍惚、,忍不住喃喃叫道:“阿晴…”宁凝昏迷中俨然听见,皱起眉头,兑子轻轻一颤。陆渐方才想起,眼前的女子并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胡思乱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宁凝的脸上痛苦消失,眉宇舒展开来,忽地张眼叫道:“你在干吗?”忽见陆渐眉头紧级,面庞扭曲。原来,宁凝刚刚脱劫,陆渐又陷入了“黑天劫”。

宁凝不及多想,借用劫力,绵绵注入陆渐体内。可是借力一多,“黑天劫”又被引发,她正觉难受,忽觉一股纯正浩大之气涌入掌心,满足喜悦油然而生。过不多久,陆渐借力已尽,劫数又来,宁凝的精力却已圆满,忙又借力转化真气,注入陆渐体内。

这么反反复复,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虚痛苦,忽而喜乐无比,势如冰火交替,感受之奇妙,除了局中的两人,从古以来再无第三个人领略。

月已中天,光华好似水银,注入头顶穴口。“天生塔”内冰魄流光,银色的塔壁下浮动着暗沉沉的蓝色。“黑天劫”的生灭越来越快,苦乐的转换也越来越频。陆渐、宁凝心惊不已,均想停下来询问对方,可是不知怎的,二人体内的劫力自发自动,欲停不能,不再经由双方控制,而是自行转化为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对方的身体。劫力化为真气,真气化为劫力,经过二人四掌,来来去去,借借还还,自成一个循环。

二人越发吃惊,欲要分开双掌,但不知为何,手掌被一股无形之力牢牢胶合。两人用力越大,胶合之力也越大,欲要张口说话,痛苦立时涌现,叫人气息急促,说不出只言片语。光阴暗换,月渐西沉,冰魄似的银光淡去,冰蓝的辉芒遍洒塔中,染透了二人的眉梢眼角。四下里静悄悄的,似能听到两颗心怦评跳动,一颗强劲有力,一颗柔弱细微。一切痛苦空虚、喜乐满足从体内抽离,二人的身心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祥和之中,神魂也似游离出窍,遁入了无思无梦的空寂之境。

过了不知多久,沉寂中,陆渐灵机震动,清醒过来,他张眼望去,宁凝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的双颊微微一红。

陆渐一怔,举目望去,穴口一方天穹净如明瓦,敢情天又亮了。陆渐冲口而出:“宁姑娘,出了什么事?“话一出口,才觉空虚苦痛早已消失,再瞧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和宁凝的双手分开。

宁凝深深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你还难受么?”宁凝轻轻哼了一声,望了望天,忽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道:“这里是金刚一门的埋骨之所,浑和尚叫它天生塔。”“浑和尚?”宁凝喃喃道,“你说那个老和尚么?他和爹爹在洞外交手,也不知道胜负如何?”她心中七上八下,既不希望老父有所伤损,又不愿父亲伤了那位好心的僧人。矛盾之际,陆渐站起身来,舒展四肢,忽地“嘆”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宁凝道:“怎么?”陆渐挠头道:“奇怪,我身子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宁凝道:“怎么奇怪?“陆渐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满,劫力进入显脉变成真气,真气又进入隐脉化为劫力,这么变来变去,好像永远停不下来。”

宁凝默察体内,果如陆渐所说,‘劫力真气自给自足,隐脉显脉连成一片,尽管如此,却又没有借力之后的空虚难过。她略一思索,突然明白其故,心中不觉悲喜交集。

陆渐见她眉眼泛红,问道:“怎么了?”宁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在想,或许、或许‘黑天劫’被我们破解了。”

陆渐一怔,忽地施展变相,将“三十二身相”陆续变出,变了一轮,再变一轮,体内的劫力化为真气,似乎无穷无尽。变到第七轮,也不觉有“黑天劫”发作的征兆,反之真气越发洪劲,在体内鼓荡汹涌,无以宣泄。陆渐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雄劲无比,在塔内反复激荡,有如巨浪拍岸,震得四周落下一阵石屑。

宁凝听得气血翻涌,不自禁捂住双耳,但那啸声有若实质,透过双手钻入耳中。宁凝若非贯通隐、显二脉,必被这啸声震昏过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加剧,血液沸腾,只觉四周的塔壁也似晃动起来,不由大声叫道:“陆渐你别啸了,再啸这洞子就要塌了。”这喊声汇入啸声,却如涓滴入海,转瞬消失。

陆渐长啸已久,却也宣泄不尽体内的真气,不由纵身一跳,跳起四丈多高。他从未料到自己能跳得如此之高,先是吃了一惊,慌乱中仓促变相,使出刚练成的“扶摇相”,双臂分开,势如大鹏展翅,逍遥一旋,化解下坠势头;再变“龙王相”,脚如龙尾,扫中左侧塔壁,借力上蹿数丈;又变“长手足相”,手脚齐施,按捺右侧塔壁,又向上蹿;中途变“神鱼相”,灵矫翻腾,以“雄猪相”在左侧塔壁上一撞,拧身向右飞蹿。

这么捷如飞鸟,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宁凝翅首而望,提心吊胆,直看到陆渐纵跃自如,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天生塔下宽上窄,塔顶处仅能容人,陆渐蹿到塔顶,双脚撑住塔壁,伸手一摸,塔顶嵌了一块磨盘大小的水晶石。无怪虽有天光再入,却没有尘土雨露沁入塔内。

陆渐落回塔底,抬头仰望,只觉适才啸声之宏、变相之奇,恍如梦幻,绝非真实。怔忡时许,他转眼望去,宁凝注视石匣上方六大祖师的本相,手指在墙壁上轻轻勾画。陆渐奇道:“宁姑娘,你做什么?”宁凝叹道:“这几幅画像各有一种神韵,我想学着画来,可是总不达意。”

陆渐道:“听浑和尚说,这是金刚门六代袓师悟道后留下的本相,至于什么本相,我却不知道了。”宁凝想了想,摩挲那幅“九如袓师”的本相,点头道:“所谓本相,或许就是风格一类的东西,你看这一幅小像,张扬凌厉,世间罕有…”

陆渐随她指点望去,心头一动,奇怪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壁上的九如袓师,九如祖师就是自己。

这奇怪念头刚刚生起,宁凝就觉一股浩荡之气从旁涌来。她吃了一惊,回头望去,陆渐眉宇上飞,双眼如炬,嘴角一丝笑意动人心魄,俨然藐睨古今,呼天唤地。

宁凝不料陆渐显出如许风采,与他目光一触,忽觉那目光如枪似剑,直入内心,宁凝心神一震,一颗心几乎挣破胸膛。

陆渐的目光忽又一变,霸气消失,尽是一团天真,有如无邪赤子。宁凝循他目光看去,陆渐正望着“花生大士”的本相出神,接下来,随他目光扫过,每看一尊本相,气质也就随之改易,看罢六尊本相,他也变了六种气度,狂放天真、沉寂潇洒,妙态各具,兼而有之。陆渐并不知自身变化。看罢本相,心中跌宕久之,好半晌才平静下来,侧目望去,宁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十分迷惑,不由问道:“宁姑娘,你瞧着我什么?”宁凝脸一红,转过脸去,冷冷说道:“谁瞧你了?”

陆渐脸涨通红,皱眉道:“奇怪,这‘黑天劫’真的解了,方才我用了那么多真气,却也没有一点儿要发作的意思。宁姑娘,你知道其中的缘故吗?”

宁凝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陆渐吃惊道:“你哭什么?”宁凝狠狠一用手,怒道:“你这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心中气苦,坐在地上抱膝痛哭。

陆渐又不解,又委屈,但见宁凝哭得伤心,忍不住说道:“宁姑娘,我做错了什么,你千吗这样讨厌我?”宁凝恨声道:“我不但讨厌你,还想恨你!”陆渐叹道:“这话更不通了,恨就恨了,哪儿有想不想的?”宁凝盯着他,心中一阵凄然:“是啊,我极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心中乱如柔丝,忽地双眼一热,掉下泪来,只怕被陆渐看到,一转身向出口走去。

陆渐自告奋勇道:“宁姑娘,我来开路。”抢到前面,钻入那一条天然甬道。行不多时,来到悬崖边上,陆渐探头一瞧,不觉吃惊,两面的崖壁上到处都是火焚痕迹,两条古藤均被烧成乌炭。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无绳索下垂,两人势必困在这里。陆渐沉吟逾“宁姑娘…”宁凝冷冷选“谁是你宁姑娘?”陆渐通“不叫你宁姑娘,又叫什么?”宁凝道:“我叫宁凝,你叫我名字就是了。”陆渐笑道:“这么叫太生分?干脆我也学莫乙他们叫你凝儿。”

宁凝怒道:“你敢这么叫,我…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一推,喝道,“我推你下去…”不料她略一用力,陆渐“啊呀”一声,手舞足蹈地栽了下去。

宁凝出手虽猛,落时却很轻柔,谁知真把陆渐推了下去,心想难不成打通隐脉、显脉,举手抬足就有极大力量?她心胆欲裂,扑到崖前,凄声叫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眼泪已流了下来。

深谷里雾气茫茫,宁凝的叫声化作阵阵回响,她痴痴望着谷底,心想我真是傻子,本就不关他的事,何苦要怨他恨他。推他下去不是我的本意,他却是因我而死。想到这儿,她恂慢站起,心想:“罢了,我与他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是一样。”想着纵身一跃,向着崖底落去。

耳边风生,雾气迷眼,突然间,宁凝腰身一紧,被人牢牢抱住。她吃了一惊,掉头望去,陆渐一手扣住凸石,一手抱着自己,脸上挂着十足诧异。

宁凝吃惊道:“你没死?”陆渐支吾道:“你…你干吗也跳下来?”宁凝恍然大悟,这小子装模作样掉下悬崖,其实凭着变相,抓住崖上凸石,专门吓唬自己。

宁凝又羞又气,双拳齐出,边打边骂:“臭贼,臭贼。”陆渐任她捶打,苦着脸说:“我本想吓你一吓,待你着急,再跳上去哄你高兴。”

宁凝停了拳,撇了撇嘴,“哇”地哭出声来。陆渐一惊,力贯手臂,喝声“起”,翻身纵回崖边,矫捷处连他自己也觉吃惊,仿佛不论何事,一动念头,身子就能办到。正不解,宁凝忽从后面挥拳打来,陆渐的“大金刚神力”巳成,不惧对方捶打,心中却觉不快,虎起脸说:“宁凝,你干吗这样恨我?”

宁凝泪如走珠,气苦道:“你干吗要活着?摔死了更好。”陆渐怒道:“你这么想我死,干吗又要救我?”宁凝道:“那时我还不知道…”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又流下泪来。

陆渐焦躁起来,怒道:“你这个人,哭哭啼啼的,若有什么伤心事,我不知道,又怎么劝你呢?”宁凝哼了一声,冷冷道:“才不要你劝。”

陆渐皱了皱眉,说道:“不劝就不劝,我们怎么上去?”宁凝道:“我不上去了。“陆渐道:“你不上去,难道饿死在这里?“宁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总是难受。”

陆渐见她似非戏言,怔了一下,说道:“你不上去,我也非上去不可。”宁凝冷笑道:“是啊,上面还有阿晴姑娘,你又怎么舍得呢?”

她句句夹枪带棒,陆渐不胜狼狈,说道:“你不是还有父亲吗?宁不空心肠不好,可对你还不坏…”忽见宁凝面沉如水,陆渐与她四目一交,只觉冰冷透心,一时住了口,看了看上方,忽将宁凝背了起来。宁凝吃了一惊:“喂,你做什么?”陆渐道:“我带你上去。”宁凝怒道:“我不上去。”陆渐懒得多说,运劲跌足,一蹿数丈,直抵对面山崖。变相出脚,又一撑掠了回来,衣袂破空,身若电走,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之”字。

宁凝急道:“你放我下来。”陆渐全凭一口真气,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悬崖,闻言不敢应声。宁凝气恨交集,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陆渐痛得将头一缩,几乎岔了真气,所幸隐脉的劫力化为真气,将岔乱的真气导入正轨。

陆渐挥袖向后,一股内劲扫中后方的悬崖,化解了下坠的势头,但觉宁凝咬着不放,竟似发了狠,要生生咬下他的一块肉来。

陆渐又吃惊,又迷惑,只觉宁凝变了一人,无奈咬牙忍痛,几个起落,一个跟斗落在崖顶,又向前冲了百步,才将宁凝放开。

宁凝松了口,望着陆渐肩头血红的牙印,禁不住哭道:“你干吗救我上来?为何不让我死在下面?”陆渐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你难过什么,那么多危难也过来了,天下还有什么能困住我们?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宁凝身子一颤,抬头望去,见他目光温柔,一股热流顿从心底涌起,她忍不住伸辨比化陆渐,将脸轻轻贴在他肩上,朱唇颤抖,轻吻他的耳垂。

陆渐如被火烧,托地跳开,红着脸叫道:“宁姑娘,你…你做什么?“宁凝望着他,消然笑笑,起身走向远处。陆渐跟在后面,半片脸热辣辣的,柔软馨香的感觉缭绕不去,叫他脑子里一团迷糊。

宁凝走了十步,忽道:“我渴了。”陆渐正觉心乱,乐得走开一阵,说道:“你等一下,我去找水。”胡乱拣一个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走了好一阵,听见水响,上前一瞧,却见一道溪流,陆渐俯身溪边,以水浇面,水凉透心,沖志为之一清。他望着水中倒影,忽地骂道:“你忘了阿晴吗?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么能与别的女子胡来…”口中自言自语,心头只是更乱,他伸手一搅,溪中人影流散,化为一片细碎的波光。他呆了呆,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备下盛水器皿,转头望去,溪边-块大石凹如石臼,当即抱起。这石臼看来庞大,陆渐抱在怀里却如一只石碗,并不感觉十分沉重。却不知这石白三百余斤,两三个汉子方能搬动,陆渐神力已成,才觉如此轻易。回到宁凝坐处,忽见石上空空,陆渐四面瞧瞧,不觉心慌,叫道:“宁姑娘…”叫广两声,无人回应。他正要寻找,忽见宁凝坐过的石块前有新刮的泥痕,仔细一看,却是一行字迹:“陆渐,我不想见你了,你也不要找我,就当你我从没见过…”字旁点点青色,似是泪痕。陆渐望着那行字迹,双手一软,石臼落在地上。

他呆站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心中的疑团接二连三,为何自己的“黑天劫”会被破去,又为何宁凝会心性大变。他想破脑袋也参不透其中的玄机,深恨自身太笨,暗暗想起谷缜:“若有他在,一定猜得出其中的原因。”

陆渐漫无目的,向前走了一程,忽听两声尖啸传来,啸声未灭,又来几声嘶哑的鸟鸣。陆渐循声走去,忽见一只巨鹤傍依山石,举喙向天,空中两只苍鹰乘风盘旋,发出声声锐鸣。巨鹤大得出奇,陆渐一眼认出是赤婴子的坐骑,它的双翅无力下垂,分明受了重伤,一时不能飞翔。

忽听一声鹰啼,东边的苍鹰猛冲下来,利爪攥向巨鹤。巨鹤怪叫一声,长颈绕过来爪,鹤嘴狠狠啄向苍魔的右侧。它的颈喙均长,苍鹰利爪不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声悲鸣,展翅飞远。

巨鹤不及收回长喙,忽觉狂风凛凛,自后掩来;另一只苍鹰趁机偷袭,扣住了巨鹤的长颈,利嘴高举,狠啄鹤头。巨鹤只觉颈脖剧痛,呼吸艰难,拼命一摆长颈,带得颈上的苍鹰向身后大石撞去。

苍鹰撞在石上,毛羽乱飞,口中发出哀鸣。先前的苍鹰从天抓落,也扣住一段鹤颈。鹰爪锁喉断骨’威力极大,寻常猎物一抓便死。那巨鹤也是长空之雄,未受伤时力搏雕隼,所向无敌,这时不甘就戮,一边举喙抵挡鹰嘴,一边摆动长颈,带得苍鹰撞向巨石。二鹰也起了搏命之心,尽管毛羽纷飞,四只钢爪紧扣不放。巨鹤力尽技穷,忽地伸颈长鸣,叫声愤怒悲凉,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陆渐心生悲悯,拈起两枚碎石,屈指弹出,“扑扑”两声,石子掠过鹰翅,射落几片飞羽。苍鹰受惊飞起,盘旋空中,发出声声怒啼。

陆渐不欲伤生,见其盘旋不去,又拈了两枚细小卵石,心想:“且射它们左翅的翎毛。”他的双目不能看见,心中却能清楚感知苍鹰的翎羽。陆渐暗自讶异,忽地顽心大起:“射它们左翅第三根翎毛。”想着弹出石子,“嗖嗖”两声,两只苍鹰身上各自飘落一根长领。苍鹰受了惊吓,掉头向远处飞去。陆渐转眼望去,巨鹤鹤首低垂,颈上鲜血淋漓,适才一番恶斗,已然受了重创。陆渐抢上前去,察看伤势,不料双手不到,巨鹤一抬头,狠狠啄来。

陆渐伸出二指拈住长喙,巨鹤使尽气力也摆脱不了。陆渐劫力传出,知道巨鹤左翅骨折脓肿,料是那日中了苏闻香的奇香,从天上摔落所致。它的颈部也为鹰爪所伤,不止外伤厉害,更有一处椎骨行将脱臼。

“大家伙,别乱动!”陆渐一边安慰,一边用“补天劫手”将颈骨抉正,又把左翅断骨接好,拾起一枚尖石,划破肌肤,挤出脓血,运转“大金刚神力”,在巨鹤体内游走一周。“大金刚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也含佛门慈悲之力,神通所至,巨鹤血止肿消,忍不住拍翅欲飞。陆渐见它性急,不觉笑道:“大家伙,还没完呢!”巨鹤十分通灵,明白了陆渐的善意,乖戻之心尽去,露出驯服神态。陆渐道:“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巨鹤低鸣数声,宛然如答。

陆渐自幼贫贱,伤病后无钱看病,多是陆大海自找草药煎熬敷治,几次下来,陆渐也认得几味止血消肿的草药。他向着草木浓茂处寻找,采来几株草药,用石块捣烂,敷在巨鹤伤处,笑道:“大家伙,这下好了。”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忽听嘎嘎有声,转头望去,巨鹤一跛一被地跟了上来。

陆渐奇怪道:“大家伙,你跟着我做什么?”巨鹤仰颈长鸣,目光温柔,似乎不胜留恋。陆渐心想:“是了,它伤势未愈,遇±&禽,还是无法自保。”拍了拍鹤背,魏:“大家伙,你跟着我,待伤好了,你飞到天尽头也无妨。”巨鹤乌珠一转,斜睨陆渐一眼,举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叫。

陆渐哈哈大笑,赞道:“好骄傲的大家伙。”巨鹤叫罢,梳翎挥羽,翩翩舞蹈起来。陆渐不知灵鹤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为驱使的意思,一时瞧得有趣,也应着鹤舞击节微笑。巨鹤舞罢,傍着陆渐十分亲昵,陆渐抚着它皎洁翎羽,定眼看去,巨鹤的眼角胸部均有伤痕,不似猛禽抓伤,却似箭伤创口。一双长脚上也多有伤痕,细细看去,也能看出刀剑痕迹。陆渐暗道惭愧:“无怪这鹤见了我又啄又抓,它屡为人类侵害,怀有极大戒心。”想着意兴阑珊,走在前面。巨鹤不能飞翔,迈开长脚跟在一边。

行了里许,巨鹤发出一声尖唳,叫声暗含怒意。陆渐怪道:“大家伙,你叫什么?”他足下不停,仍向前走,巨鹤忽地探喙,将他衣袖叼住。陆渐一怔,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远处传来人语,从前方山脚下转出三人,两高一矮,样貌滑稽。

陆渐认出是赤婴子、螃蟹怪和鼠大圣。三人也是一愣,赤婴子怪笑道:“乖鹤儿果然在这儿,鼠大圣你没有骗我。”

赤婴子被莫乙擒住以后,原本关在嘉平馆。鼠大圣驱使群鼠,钻入馆中将之找到,又趁沈舟虚一行不在,与螃蟹怪杀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了赤婴子。赤婴子一旦出困,执意寻找巨鹤。当日巨鹤受伤,为沙天洹丢弃在此间密林,赤婴子看见巨鹤,心中大为欢喜。巨鹤为赤婴子劫术所制,受其驱使,骨子里却恨他入骨。此时一见,扑打翅膀,便要与之厮杀。谁知赤婴子目射奇光,巨鹤与之相交,立时曲颈低头,发出声声哀鸣。陆渐见状,踏上一步,挡在巨鹤身前,目光如电,反向赤婴子投去。

赤婴子恼怒起来,眼中奇光更盛。不料他的目光亮一分,陆渐的也亮一分,交替之间,赤婴子忽似挨了一拳,热血冲脑,倒退数步,定眼望去,陆渐神完气足,全无失忆征兆。他心中不服,再用“绝智”,但与陆渐目光一交,胸口如受重拳。顷刻间,他施术三次,便似挨了三拳,突然倒退两步,一絞坐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陆渐本无伤敌之念,忽见赤婴子吐血,心中大为迷惑。他全不知道,自己天缘巧合,贯通隐、显二脉,无异于身具黑天、金刚两大神通,修为之奇,为开天辟地以来之所无,心智通明坚牢,别说“绝智之术”,世间任何迷魂幻术用在他的身上,均是以卵击石,不但伤不了他,反而会遭反击。

赤婴子作法自毙,脑子里茫茫然一片。螃蟹怪见状,挥舞巨臂劈向陆渐。陆渐吃过他的苦头,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驭兵法”,勾住螃蟹怪的手臂,运劲轻轻一拨。螃蟹怪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如陀螺急转,向一面山崖直直撞去。眼看撞到,他使出吃奶力气,伸臂扫向山崖,“咔嚓”,巨臂齐肘而断,螃蟹怪狠狠撞上石壁,尽管没有头破血流,仍觉五腑六脏挤在一起,他的两眼瞪着陆渐,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

这一拨威力如此,陆渐的惊讶不在螃蟹怪之下,只一愣,目光投向鼠大圣。鼠大圣面如土色,忽地扑通跪倒,冲他连连硫头。

陆渐苦笑道:“你别怕,我不伤你,但问你一件事。”鼠大圣颤声说:“大人请讲,小人知无不言。”陆渐道:“东岛、西城相会,约在什么时候?”鼠大圣答道:“就是今日正午。”陆渐吃了一惊,又觉迷惑:“我与宁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两日么?怎的感觉只有几个时辰?“他百思莫解,沉吟一下,又问:“你们来时,看见了‘玄瞳’宁姑娘么?”

“你说‘色空玄瞳’?”鼠大圣连连挽头,“我们一路走来,不曾见过她。”陆渐大感失望,走上前去,将一股真气打入赤婴子体内,真气一转,赤婴子便即清醒,望着陆渐畏畏缩缩。陆渐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为螃蟹怪接上断臂,说道:“你们三人从今往后,应当好自为之,如果再助沙天洹为恶,被我遇上,绝无这么好过。”三人均是点头。陆渐看了看前方高峰,蓦地抖擞精神,携巨鹤向前走去。

谷缜技不如人,赶不上浑、宁二人,只好断了追赶的念头,放缓步子向前走去。山中风光奇秀,一路行去,云海雾凇,风喧林啸,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溅出,泻落百尺,流雪飞银,漱石冲穴之间,化作万千珠玉。

泉边是一面石崖,宏伟平整,刻满字迹。字体大有数丈,小者也有几尺见方,其中不乏李白遗草,东坡手迹,狂放丰腴,各擅胜场。

谷缜不知自己信步所至,来到了三祖寺西边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来,历代文人在此均有题刻。谷缜赏鉴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画,无不辨识精妙。眼见壁上文赋都雅、五体兼美,不觉看得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八个摩天巨字,心中涌起一股清壮,脱口赞道:“不愧是天柱家风!”

叫声未落,忽听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风?“空谷传音,余韵清绝。谷缜转眼望去,沈舟虚推着轮椅驶来。谷缜听出他考较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长吟道:“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沈舟虚轮椅更近:“如何是道?”谷缜道:“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沈舟虚道:“如何是和尚利人处?“谷缜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沈舟虚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谷缜道:“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沈舟虚道:“如何是西来意?”

谷缜应声道:“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花绿蕊间。”

问到这里,二人相对大笑,沈舟虚点头道:“好小子,记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随而至,闻言冷笑道:“这是崇慧禅师的公案,这小子凑巧记得几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笑道:“说到记性,莫大先生举世无双,区区自愧不如。”莫乙闻言大喜,只是咧嘴傻笑。

原来沈、谷二人所问所答,本是一段禅门公案,为天柱山高僧崇慧禅师者所留,是为禅门千古隽语,意味深长。沈舟虚本以为机锋突出,能将谷缜难住,谁知谷缜博闻强识,应对无误,沈舟虚虽为仇敌,也不禁击节赞赏。

谷缜目光扫去,莫、薛、燕、苏四大劫奴在沈舟虚身后围成半圆,再瞧附近草间,细响讽讽,分明有人潜伏,不觉笑道:“沈痛子,你劳师动众对付本人,岂不是泰山压卵?”沈舟虚笑道:“沈某一向胆小,若能泰山压卵,最好不过。”谷缜道:“你要怎样?”“也不怎样。”沈舟虚淡淡说道,“只想请阁下前往‘嘉平馆’围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谷缜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沈舟虚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缜呸了一声,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么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就明说,何苦这么多弯曲?东岛扣了沈秀,你当留下我,就能和东岛扯直?却不知老子是东岛的不肖子,那儿的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你让我当人质,真是打错了算盘。”

沈舟虚摇头道:“令尊若要杀你,当年你犯下罪过,他为何不杀,偏偏将你关入狱岛?足见父子情深,世人难免。”谷缜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沈舟虚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谷缜容色一缓,忽又笑道:“去嘉平馆围棋么?”沈舟虚道:“是。”谷缜笑道:“既是下棋,可有什么彩头?”沈舟虚道:“你胜了,任你去留;我胜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谷缜笑道:“妙极,只不过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却久在深狱,荒疏了棋艺,你我对弈不够公平,要么换一种棋如何?”

沈舟虚道:“什么棋?”谷缜道:“打双陆,九局五胜。”沈舟虚看了看他,古怪一笑,点头道:“很好,就比双陆,无须九局,一局足矣。”谷缜见他神气,心叫不好:“他知道我的往事’必定也知道我嗜好双陆,依照他的心性,一定早早设下圈套。而后偏说要下围棋’我以为围棋是他的专长,敌长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双陆。那时他再不费气力,轻轻答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个儿往绳套里钻么?”

一交手即落下风,谷缜脸上含笑,心中却很气闷,眼见沈舟虚掉转轮椅向嘉平馆驶去,便漫步上前,跟在一边。两人并肩向前,谈笑风生,指点暮光山色,飞瀑流霞,石谈快语层出不穷。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见其这么潇洒,还以为两人本是一对忘年之交,结伴游玩山景。

山重水复,来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苍苔碧藓肥厚油滑,斑斓有致,奇花异草暗香微逗,幽艳天然。洞前的老松上栖着几只白鹤,为众人脚步所惊,长叫几声,冲天飞去。

沈舟虚笑指道:“当年六袓慧能传法给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怀让收马袓道一为徒,果然应了慧能的预言。马祖道一机锋绝世,佛法空明,以至于当时佛门,尽以禅宗为尊,实为六祖之后的禅宗伟人。这嘉平馆是马袓修道之所,禅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来此,也可沾一沾先圣的灵气。”

谷缜目视眼前陈迹,遥想马袓当年秉心灯,挟机锋,驰骋天下而无抗手的风采,不由神思联翩,为之倾倒。

天色渐晦,暮气升腾,四下里弥漫一股子诡异凄迷。走近洞府,馆前鱼贯雁行,立了两行天部弟子,“尝微”秦知味也佝偻身形,赫然在列,见了谷缜,面有怒容。

谷缜心头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对方无不了如指掌,对手的计谋,自己却是一无所知,纵然竭才尽智,也料不到沈舟虚下一步的举措。自从脱出九幽绝狱以来,谷缜头一回生出智力不济的感觉。

又行数步,前方幽暗中,现出了一张青石圆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处,盘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忽闪,左右涧壁燃起了两排气死风灯,照得洞里亮亮堂堂。谷缜定眼望去,盘坐女子赫然就是姚晴,只见她双目微合,樱口紧闭,有如戴了一张玉质面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谷缜纵极想象,也猜不透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沈舟虚却笑吟吟的若无其事,推着轮椅来到石桌边上。谷缜略一沉吟,也上前两步,在石凳上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我若说是静坐参禅、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缜拍手一笑,“就好比吃饭拉屎,喝风放屁,哪一样我都相信。”沈舟虚眼中冷电闪过,嘿然不语。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谨,捧上一面双陆棋盘。那棋盘水晶磨就,半呈透明,盘上七彩绚烂,珠光辉腾,绝似一幅彩色图画。可是定神细看,那图画一不像人物禽兽、神仙鬼怪,二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却如一团彩烟,只在若有若无之间。

棋子与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洁,颗颗棋子颜色不同,唯一能够分辨敌我的,即是谷缜一方的棋子中镶嵌着点点金星。

谷缜拈起一枚棋子,端详时许,笑道:“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见到。”

“好见识。”沈舟虚拍手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请到家里,熔成了一批玻璃棋子,虽然有趣,但也不过是寻常的玩物。”

谷缜嘻嘻一笑,心中暗骂:“寻常玩物?哼,寻常个屁。”定神再瞧,棋盘上一团彩烟随着烛火摇晃。多瞧两眼,忽觉一阵头晕,抬头一看,沈舟虚眸子幽深,凝注过来,顿时心头一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拈起骰子,笑嘻嘻说道:“对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虚还没回答,忽听有人说:“涧府里气氛阴湿,先容小奴献上一炉宝香,辟邪驱湿,荡涤尘烦。”说话间,苏闻香捧了一只香炉,慢腾腾走了过来。

那香炉是汉代博山炉的形制,铜质极好,晶莹映彻。炉上铸有山岳海涛、人物神兽,均是刻画入微。谷缜瞧得喜爱,冲口赞道:“蔽野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缕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念到这里,忽觉失态,正想打住,沈舟虚却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龙势,矫首半乘莲。傍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缜不觉笑道:“沈瘸子,咱们是下棋还是考状元?若是考状元,老子拍马就走,决不受这一股子酸气。”沈舟虚笑道:“沈某一时兴发,多说了两句,不过这首诗咏的是博山炉,至于这尊香炉,却有些许的不同。”

谷缜一皱眉,透过花纹空隙,隐隐窥见香炉中心悬了一枚铜球,球上凿了九个孔窍,玲珑奇巧。

苏闻香燃起铜球下的沉香木炭,蓝焰升起,不多时,铜球随着火势自发自动,徐徐转动起来。每转一周,球上的九孔便有一孔喷出芬芳气息,气息或是浓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袭脑荡魄,或是清心爽神,铜球每转一周,都给人不同的感受。历代宝炉,谷缜见了无算,这只香炉机关之巧,香气之妙,却是生平仅见,不由闭眼沉潜,细细品那香气,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苏合香、没药、丁香…是了,还有一种香,什么来着,木香?不对,郁金香,也不对…”

他精通香道,越品越觉那一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种香料,一时间,忍不住张眼盯着香炉,流露出一丝惊讶。

沈舟虚含笑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的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的香料受热发散,经三凤歌痄品骚沧、

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喷了出来。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的发散也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的香气融合,生发出不同的变化。”谷缜默默听完,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胃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笑笑说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如此机变,一时无话可说,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设下这“九窍香轮”,必然藏有诡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与棋盘上的彩烟交相辉映。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的景物微微一暗,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谷缜吃了一惊,忙吸一口大气,定住心神,眼见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任由谷缜如何瞪眼去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看不明白。

这情形从所未见,谷缜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昏花,心子扑扑乱跳,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占了先,怎么还不落子呢?”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中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的看棋、闻香,如果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么能够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迷香的解药?”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十分诡异,不论如何设想,都很难找出头绪。

沈舟虚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笑道:“阁下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看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

沈舟虚一笑,食、中二指拈起骰子,随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盘上彩烟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转停时,清清楚楚正是六点。沈舟虚微微笑道:“承让,承让。”说着拈棋直进。

谷缜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气,也用同一张棋盘下棋,为何他没事,我就偏偏遇上了无数的怪事?”一念及此,竞争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抛出。谁知骰子一落,棋盘光华大盛,谷缜眼前一花,心头迷乱,隐约看到骰子的点数为一,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向前进了一步。

沈舟虚笑了笑,漫不经意地应了一着,谷缜也回一着,这么紧一着、慢一着,下了约莫十着。也不知怎的,只要是沈舟虚提子,盘面上就澄净皎洁,可一轮到谷缜,忽又烟霞四起、变化纷纭,棋盘上的事物立时陷入一片混乱。谷缜只觉两眼发花,手不应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时却走两步,心中想的是走两步,落子时却走一步。

双陆棋在棋类中最为简略,棋盘左右均有边界,一方棋子先过对方边界者为胜。谷缜眼见沈舟虚的棋子不住跳出己方边界,自家的棋子却只在边界内打转,骰子的点数有时明明足够,落子时却不由自主落向别处。沈舟虚面前那条细细的边界就如一道长城,阻着拦着,颠扑不破。谷缜屈指弹拨也好,用力抛掷也罢,使尽诸般法子,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他仿佛身处一个梦境,对面的人物分明伸手可及,可是无论怎么奔跑追逐,也碰不到对方的一片衣角。

这么一来,谷缜就陷入了有输无赢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的神志已被棋盘上的彩光慑住,眼看要输,心中大为焦虑。可越是焦虑,他越发沉溺于幻觉。不知不觉,那一尊“九窍香轮”喷出的香气也生出变化。起初如芝如兰,悄然间变成了处子幽香,清灵和美,这幽香也持续不久,又变得浑浊起来,有如妇人暖香,温软中带了一丝腻腻的异味,这一丝异味在鼻尖萦绕不去,渐渐剌鼻起来,臭烘烘的绝似鲁男子的体气。气味越变越臭,似入鲍鱼之肆,恶臭冲天,又如狐狸的骚膻之气,令人作呕…

一时间,世间所有的美恶气息次第袭来,谷缜心烦意乱,正觉难忍,鼻间忽又一堵,一切香臭尽消,再也没有任何气味。

谷缜正觉奇怪,忽见棋盘上彩霞喷涌,金星乱飞,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样。这景象匪夷所思,谷缜呆呆瞧着,心中奇怪起来:“按理说,这一局棋早该结束了,怎么老是下不完呢?”念头刚起,一阵困倦涌上身来,如处春阳之下、浓荫深处,凉热适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内心深处感觉有事未了,每次行将入睡,忽又睁开双眼,苦苦支撑。

这么反复了几次,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要么喝一盅‘八味混元汤’,提一提精神。”秦知味应声提来一尊玉壶,将一只瓷杯递到谷缜面前,壶口倾斜,一股白玉似的浓汤哗啦啦注入杯中。

谷缜神志昏乱,来者不拒,茫茫然捧起瓷杯,凑到鼻间嗅了嗅。这本是他饮食的习惯,吃喝前总要先闻一闻食物的气味,谁知这一闻,那汤淡如白水,全无气味。谷缜不知“鼻识”已被“九窍香轮”封住,还当是汤液用料奇怪,无香无臭,再无迟疑,一气饮尽。

汤一入口,极鲜极美,谷缜正觉惬意,那一丝鲜味忽然化开,变成无数异味,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由着他的舌尖传遍全身。谷缜脑子里“嗡”的一声,有如神魂出窍,整个人都飘浮起来。这异感足足延续了一盏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轻转沉,落回地上,嘴里木木的,没有了任何滋味。

忽听薛耳又说:“汤也喝了,再听听我这‘呜哩哇啦’。”谷缜心中越发恍惚,忖道:“呜哩哇啦,什么东西?”薛耳不待他答应,走到对面,怀中抱着一个黑黝黝、暗沉沉的乐器,两头尖细,中间鼓起,有弦而不类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而不似长箫短笛,总之不伦不类,古怪极了:谷缜心中好奇,想问乐器来由,不料一张口,忽觉舌头僵直,居然不听使唤。原来。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汤”,已经封住了他的“舌识”。

薛耳自顾自拨弄起那一面“呜哩唾啦”,只听一阵清吹细打,有如龙笛吹响。不一阵,琴瑟鼓锡、箫号琵琶等乐器渐次加入进来,繁声汇呈,几个起伏。化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响怪声,大自风雨雷霆,小至虫噪秋籁,宏细虽有不同,凝神谙听,每一种声音都能领略体会。随那乐声,谷缜眼前的棋盘生出剧变,原本一平如镜,渐渐起了波纹’好似煮沸了一般。烟云汹涌,霞光流射,随那音乐中的境界,化为风云雷电,山水奇观,战场铁马,繁花飞禽…种种幻象只-闪,旋又缤纷散去。这么随生随灭,棋盘化为了一个光灿灿的庞大璇涡,谷缜身不由主,随那光芒飞速旋转,突然间闭目下沉,待到再张眼时,四下的景物悄然大变一百尺危崖,高耸入云,黑礁兀立,森然如剑,海水翻滚不尽,掀起滔天白浪。“娘!”耳边传来一个细嫩的声音。谷缜循声望去,-溜儿雪白沙滩,残月般嵌在宝蓝色的海面上,随天远去,延伸无垠:沙滩上,一个绝美的女子赤着白生生的双足,两眼眺望大海,春山似的眉间布满愁意,绣衣被长风惊起,飞卷流荡,灿如金霞。

“娘!”美妇脚边的小男孩儿拾足了贝壳,笑嘻嘻捧到面前。他生得粉妆玉琢,一双大眼又黑又亮,叫了两声,见美妇未曾理睬,顽皮起来,到海边捧一掬海水,洒向母亲。水花四溅,碎金般洒落在美妇的鬓角鬟间。

美妇轻轻一颤,拂去发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缜儿,又顽皮了。”上前两步,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男孩咯咯笑着,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将拾到的彩贝一个个送到母亲眼前,说道:“娘你瞧,这个形状最好看,这个颜色最鲜,这个好光滑,能做酒杯呢…”美妇默默听着,眉尖一颤,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脸上。“娘,你哭什么?”小男孩呆了呆。美妇一言不发,泪水决堤流下,双臂也越圈越紧,小男孩忍不住叫了起来:“娘,你弄痛我啦。”

“我没法子,缜儿,娘没法子…”美妇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哭声,俨然忍受了极大痛苦。男孩儿却被吓住了,攥着手里的贝壳,挣大了眼。一动不动。

极远处,碧海长空,海鸥翩翩向西飞去,一声哀叫,划破清冥。“这妇人的样子好熟,男孩儿也像在哪里见过。”谷缜正要细想,眼前彩光离合,晕眩再次袭来。

耳听一声炸雷,定睛看时,四周浓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天边掠过一道闪电,残电曲折,映出一座破庙的轮廓。

大殿上哭声一片,一群小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泻落,溅在一个年轻女丐的脚前,蓬乱的头发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门,惊恐刻在脸上,两眼失神,泪水一行一行地无声落下。

“丢他娘,就知道哭。”角落里,一个小丐跳了起来,脸上黑黑的尽是泥土,一双大眼却是乌溜溜、亮闪闪,有如黑夜里两粒寒星,“老子说了,独角鬼敢来,我叫他死一百次…”殿外电光一闪,照亮小丐小脸,眉宇间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一个响雷在大殿上方炸开,夹杂着一声沉闷的痛呼。

殿内忽地沉寂’一众小丐蜷缩成团,挤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张得老大。那大眼小丐侧耳向外,专注聆听时许,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老子…”

“丢他娘,狗东西命硬。”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儿依计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来,胡幺儿,去门后…”说着说着,忽觉全无动静,转眼望去,自女丐以下,一众乞丐无不两眼瞪着大门,呆傍傍如丧魂魄。

“胡么儿,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儿脸上露出害怕神气,一边躲闪来脚,一边死命向人堆里缩去。

殿外脚步响起,又重又沉,小丐一跺脚,抢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烛台,拔掉残蜡,露出锐利铁签,丢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门前黑影一闪,一个体格壮硕的丑怪乞丐一跛跛穿过殿门,浑身湿漉漉的,额头上一个大肉瘤被钝物打破,血流满脸,越发狰狞。

恶丐咬牙切齿,厉声道:“谁在庙前埋了竹签子,又是谁把石头搁在门首的?”殿内悄无声息,恶丐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女丐面上,脸上露出淫亵笑意,顺手扯了一段红布,坐下来包裹脚伤,目光却不离女丐身子,笑嘻嘻说道:“小妞儿,老爷说了今晚来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当打雷下雨,爷爷就不会来了吗?跟你说,每到这时。老爷兴致最高,包你快活不尽。嘿,先不说嘴,过一阵子你就知道啦…”

女丐被他目光惊吓,直往后缩,冷不防身边的小丐从旁伸出手来,拽住衣角,“巧-的一声,女丐的衣衫本就破烂,惨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肤。

女丐失声尖叫,恶丐却是两眼放光,死盯着那裸露肌肤,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错,不错,爷爷眼光不坏,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儿,爷爷有福了,有福了…”

忽听小丐嗤嗤笑道:“那是当然,莲儿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爷喜欢。”恶丐见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觉有趣,说道:“你这小狗,人小鬼大的,这么讨爷爷的欢喜,想得什么好处?”

小丐笑道:“跟着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风的,不但饿肚子,还会受欺负,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儿们好玩,岂不快活?”

恶丐心中得意,笑道:“小娃儿识时务,好,今后你跟着我,包你吃饱喝足的,至于玩娘儿们么,哈哈,你毛也没长一根,胡吹什么大气?“小丐笑道:“谁说我胡吹大气。”忽又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剌”,将那女丐的裤脚撕破,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女丐身子一颤,盯着那小丐,眼里透出愤怒绝望。

恶丐望着半截小腿,淫兴大动,腾地站起,一跛一跛地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儿,今晚就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瞧一瞧什么叫傲玩娘儿们…”

女丐起身要逃,却被那小丐一个虎扑拽住。恶丐怪笑一声,奔了上来,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觉一股锐痛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恶丐突然遭袭,痛吼一声,反身一肘顶出。小丐不及拔出铁签,被这一肘打得飞了出去。

恶丐摇晃晃站起身来,面容扭曲,形同恶鬼,两眼睁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脸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鲜血,脸色煞白如纸,挣扎几下,也没挣起。

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时明白过来,惊叫道:“小谷儿,小谷儿,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谁知受惊太甚,双腿发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小狗…”恶丐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拔出腰间铁签。创口血如泉涌,恶丐痛得眉头拧紧,猛地手攥铁签,狠狠扎向小丐。

突然锐响刺耳,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后飞了出去。飞出一丈多远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红泉,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别动。”一只冰凉瘦硬的大手伸了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照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年近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症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的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绝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淡定的声音道,“这样的衣冠禽兽,应受此刑,好让岛上的人全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那声音却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大亮,露出一座小小的花厅,厅中坐了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的男子着一袭宽大袍服,似乎困倦已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叫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恨毒。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布满紫红鞭痕,尽管落魄,双眼却很明亮,透出一丝冷冷的轻蔑。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答应天刑?”少女口唇哆嗦,默默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一个白发老者叹气道:“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着他的残骸,未免有些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少女不顾泪痕未干,忙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叫人解气。”

金衣男子淡淡说道:“妙妙你说这话,是不知道蠃老伯的心思。他瞧中了这臭小子的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饶他的小命,等风头一过,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阴沉’不及反驳’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姓狄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救谁就救谁?“金衣男子笑笑不语。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王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他带出岛去!”

金衣男子不防弄巧成拙,不觉微微皱眉。厅中静了一会儿,居中的男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湘瑶,你说呢?”他身边的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是一污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亡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里难受。”

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宽袍男子摆了摆手:“他罪大恶极,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话音方落,银衫少女缨咛一声,昏厥过去,病容美妇将她扶住,轻轻叹了口气。

宽袍男子看那少女一眼,摇头道:“妙妙就不参与了。”众人均是默默点头。宽袍男子的目光扫过众人,扬声道:“先是修罗天刑…”说到这里,病容美妇、金衣男子逐一举手。宽袍男子又道:“这么说,其他两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汉子看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各有各的难受,可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金衣男子冷笑不语’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二对二?”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嗓音里透着一丝倦意,“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话音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咬紧了牙,盯着宽袍男子,一字字说道:“谷神通,你别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送往狱岛…”

少年两眼血红,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却挡不住两个力士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厉叫声。

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幽传来,仿佛极远处就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灭枯寂。

“啊”,一声叫喊撕心裂肺,“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忽地心头悸动,四周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无比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来,将他团团包围,胸中的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决。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定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飚扫过,激荡谷缜的身心。他胸中的怒气随着叫喊高涨,猛可间,浑身机灵,明白过来,叫喊的人就是自己。一刹那,种种见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忍不住应和囚犯的叫喊,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忽地全身湖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的石壁狠狠砸去。

“轰隆”,金光进射,势如电蛇狂走,谷缜眼前一亮,渐渐清晰起来,忽见沈舟虚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自己,长眉挑动,目中透出几分不信。

谷缜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出了一身透汗。他方要大笑两声,忽觉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想要起身,又觉四肢沉重,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想要说话,但觉舌头僵硬如石,唯独双目仍亮,两耳仍聪,心底里对这种种怪事十分困惑。

沈舟虚的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忽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支瓷瓶,倒了一丸药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没事么?”

沈舟虚闭眼摇头,沉默半晌,忽地张眼喝道:“九幽绝狱,一定是九幽绝狱…”莫乙接口道:“东海狱岛的九幽绝狱吗?”沈舟虚叹了口气,说道:“那儿至深至幽,无疑是人世间最阴森的苦狱,常人入内十天半月,不疯即狂。这小子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非但不疯不傻,反而练成了一身绝佳的定力,无怪这‘五蕴皆空阵’败尽天下智者,却制不住一个不满弱冠的小子。”

他顿了一顿,注视谷缜道:“我知道你听得见,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识仍在,只不过身、口、鼻三识被封。哼,说起来,这一局算是平手…”说到这儿,他笑了一笑,“你或许奇怪,说好了斗智,却怎么玩出这些花样?若你明白智谋的根本,那也就不足为奇。兵者诡道,声东击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会老老实实与你斗智,但你万万料不到,斗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为名,用这‘五蕴皆空阵’封住你的先天六识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这场斗智已经输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忘了你在‘九幽绝狱’面壁两年,心志异于常人,紧要关头,功败垂成。”说到这儿,不觉轻轻叹气。

诚如沈舟虚所说,这局双陆只是幌子。嘉平馆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强弱、人物气氛,乃至于棋盘棋子,均是他精心布设。那一张棋盘名叫“大幻魔盘”,盘上的彩烟明霞,是宁凝以“色空玄瞳”之术、以珠光贝彩精心画成,其中蕴含了极微妙的色彩变化,一旦光线得宜,便可幻化万象、迷魂摄神。

沈舟虚常因对手喜好,变化四周光线,将这魔盘幻化为围棋、象棋、双陆等种种棋盘,趁对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觉摄取他的心神。这摄心威力,又以双陆为最,打双陆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转起来,与“大幻魔盘”掩映流辉,极易诱发对手的幻觉。是以谷缜第一次掷出骰子,便觉不适,如果就此罢手,或许能够免灾,但他少年气盛,不肯轻易服输,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时生出幻觉,坠入沈舟虚的圈套。

六识是佛门的说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识自然消灭,但要让人体不死、六识无用却是极难,眼瞎耳聋,鼻舌知觉未必尽失,封住鼻舌,身子触觉、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灭,略有激发,就会惊觉。是以“五蕴皆空阵”虽强,也必须在对手毫无知觉下才能成功。

沈舟虚为了一事,决意不杀谷缜,而是封住他的六识,但又怕谷缜猜中本意,便锃意说是下棋。谷缜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输赢,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乱,苏闻香立时趁虚而入,发动“九窍香轮”;秦知味则呈上“八味混元汤”,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识;而后薛耳又奏起“呜哩哇啦”,这件乐器与“丧心木鱼”并称异宝,“丧心木鱼”能发无声之声,“呜哩哇啦”却能模拟天地间种种奇声怪响,与“大幻魔盘”彼此呼应,由声音诱发幻象,又以幻象增长声音的魔力,这样双管齐下,一面封闭谷缜的眼、耳二识,一面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诱发出来。到这时,沈舟虚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潜入谷缜的内心,封闭他的身、意二识。

世间聪明之人,多数身具两大矛盾,一是对妙音、至味、名香、美色感知锐敏,胜过常人,是以遭遇音、声、气、色的诱惑,反而比愚笨者更加容易着迷。好比东晋之时,名相谢安不畜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过了解音乐,由此沉迷,荒废了志气。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为太过专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往往机关算尽、反误了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聪明,越是难免,若非大圣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来”、“本相”之说,儒家有“吾日三省吾心”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内照”的心法,均是圣贤们摒绝外物、认知自身的无上法门。这“五蕴皆空阵”却正好相反,专一针对这两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种音、声、气、色,封住对手的眼、耳、口、鼻,令其灵肉分离,不知自身之存在,从而陷入无涯幻境。这时间,中术者即便目睹亲身经历,也会误认为是他人的所为。这样时候一久,自然意识泯灭,以为自身不复存在。身、意二识由此封闭,“六识”也就荡然无存。

谷缜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绝狱”受尽幽寂之苦,以为石壁之后就是大海,故而一心攻穿石壁。只因这份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也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经历,故而一见狱中囚徒,立时与“他”心生共鸣,猛然想起:一切幻象均是自身的记忆。

他一旦认清自我,沈舟虚的秘术顿时告破,精神反受冲击,几乎做法自毙。只可惜谷缜入迷太深,纵然冲透了眼、耳、意三识,鼻、舌、身三识仍是被封,虽然能听、能看、能想,却不能说、嗅、动弹了。

想到此间,谷缜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这“五蕴皆空阵”困住,封闭了“六识”,无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虚施展“五蕴皆空阵”,大费心力,说了一阵就闭目调养,洞中的灯笼渐次熄灭,陷入一片沉寂黑暗。谷缜无法可想,只好在心里将沈舟虚骂了千百遍不止,骂词千奇百怪,绝无一句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