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吃惊道:“饭菜岂不坏了?”那人轻笑道:“坏了的饭菜算什么?若要活命,蛤蟆蛆虫也得吃。唔,二层还有灯火吧?”陆渐道:“有的。”那人沉默许久,叹气道:“第七层便无灯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么样子,哪怕一眼便好。”

陆渐听了这话,心头微微一酸,涩声道:“前辈,你在这儿多久了?”那人道:“按送饭次数来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么儿们偷懒的工夫,再加一倍,哈,已有八百多天了。”

陆渐吃惊道:“你在这里呆了两年半?”那人道:“怎么不是?”陆渐怔忡半晌,叹道:“想必他们抓你来,也是为了将你练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炼成劫奴,我也谢天谢地了。”陆渐惊讶无比,大声道:“成为劫奴,是天底下最为不幸的事,你怎么还能谢天谢地呢?”

“你别激愤,且听我说。”那人顿了顿,“被练成劫奴,有三大好处。第一,若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说话解闷;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话,我就有了说服他的机会,若能说服他,我便能脱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仅身负异能,能转化为内外之力,那么我脱困之时,又多了几分胜算。”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这两年半的时间,没有人跟你说话吗?” “鬼都没有一个。”那人冷哼一声,“那些人并非不愿跟我说话,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语蛊惑,放我出去,是故当初便有严令,与我搭话者割舌穿耳。来送饭的人都是一次两个,互相监督,还用棉花塞了耳朵。

那人顿了顿,叹道:“所以啊,我起初来到此间,半点声息也无,几乎发了疯。后来不知怎的,忽又冷静下来。我害怕日子久了不会说话,便自己和自己说话。”

陆渐奇道:“自己怎能跟自己说话?”

“怎么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编了故事讲给自己听,要么想一些艰深问题,自问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陆渐忍不住道:“可是做了劫奴,便没了自由,要终身受制于劫主。”那人轻轻一笑,说道:“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聪明了得,未尝不能驾驭劫主。你说,古今的皇帝权力大不大,还不是常常被聪明的臣子摆布愚弄。故而事在人为,什么‘无主无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将劫主骗得服服帖帖,乖乖给我出力。”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又觉这人的话不无道理,再想到他在这个不见天日、寂无声息的地方呆了两年半,心中不由大生同情,问道:“既不是为了炼奴,这些人与前辈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们要这样对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这个说来话长。”一顿又道,“我这边门户重重,你那边总算还有一条出路。你能否帮个忙让我过去?”陆渐迟疑道:“这石壁太厚。”

“厚也罢了。”那人叹道,“可恨这石头比他姥姥的生铁还硬,我用瓷片挖了两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个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够。”

“我听到的声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头?!”陆渐恍然道,“不过瓷片不及石头硬,若有铁钎、铁锤就好了。”

“铁钎、铁锤?想得倒美!”那人冷笑一声,“当初我刚进牢房,吃饭用的是木碟木碗,就连拉屎拉尿的便盆也是木头做的。我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头吧?故而想了一个法子,但凡他们送饭送水,我都假装愤怒,将木碗木盆敲得稀烂。日子一长,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用全新的碗碟。终于有一次,想是木器被我砸光了,送饭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我吃完饭以后,也照样砸碎,瓷片坚硬锋利,用来挖洞强了许多。你想一想,几块瓷片都来得这么艰难,更何况是铁钎、铁锤呢?”

这人两年来无人说话,难得遇上陆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陆渐听了半晌,渐觉饥饿,暂且告辞,那人一听他要走,忙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陆渐道:“我吃饱了再来。”那人松了一口气,又急声说道:“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陆渐嗯了一声,转身回去,忽听那人大声叫道:“你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远,叫声仍是不断传来,陆渐不由暗暗叹气。想来那人身处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狱大牢,两年多来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心中的孤独苦闷远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时忽然有了说话之人,那一分眷恋之情真是无以言表。

陆渐返回深潭,捉了海鱼果腹,又睡了一会儿,方才钻入洞中,大声说:“前辈,我回来了。”话音方落,就听那人欢喜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哈,等死我了,我…我当你不回来了呢…”说着,嗓音一沉,竟有一些哽咽。

陆渐慨然道:“前辈,咱们想个法子,打破这面石壁。”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那边可有刀剑或是铁器?”陆渐道:“没有,这边只有石头。”那人叹道:“没有刀剑铁器,只有两个法子可以破壁。”陆渐奇道:“哪两个法子?”那人道:“第一个法子是练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术’,只消这石壁生有裂纹,便可运劲裂解。”陆渐发愁道:“我不会这个。”

“你若会了,那还了得?”那人哈哈大笑,“至于第二个法子,便是你练成‘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无坚不摧。只不过天下会这功夫的人,就跟会打鸣的母鸡一样多。”

陆渐奇道:“这话怎么说?”那人笑道:“你见过母鸡打鸣吗?”陆渐摇头道:“没见”那人笑道:“不只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所以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可说是没有的。”

“不见得。”陆渐忍不住道,“我倒见过一个。”那人“咦”了一声,意外道:“他在哪里?”陆渐叹道:“那位大师已经坐化了。”

那人颓然道:“便不坐化,也是远水难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陆渐心想:“事在人为,无论成败,终需一试。”将双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从双手涌出,密布石壁之上。不一阵,他便知觉出这面石壁的破绽,寻来一枚尖石,施展“我相”,变相发力,“夺”的一声,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破壁,忽听声响,不由脱口问道:“你做什么?”陆渐道:“用石块砸墙。”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蛮牛,用石块怎么行?”忽听陆渐“啊呀”一声,叫道:“碎了。”那人道:“什么碎了,手里的石块吗?”陆渐惊喜道:“不是石块,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块。”

那人喜道:“你怎么做到的?”陆渐道:“那位会‘大金刚神力’的大师教了我‘变相’,我用来碰石壁,本只试试,没料到还真管用。”那人惊喜道:“变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这可是‘大金刚神力’的根基。”

陆渐道:“大师也说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势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破石壁就是好相。”陆渐道:“但愿如此。”他依次变相,锤击石壁,渐渐将坚石砸出一个小坑,手中的石块却完好无损。

陆渐心中奇怪,可又想不通其中的缘故。其实说来,这道理便如当日在河边。陆渐用一柄中空刀鞘击碎忍太的宝刀,当时忍太也觉骇异,却不知这“三十二身相”本是“大金刚神力”的入门功夫。陆渐于变相之时,不知不觉将体内的劫力转化为“大金刚神力”,虽不如鱼和尚威能十足,可已略具摧坚之势,因之能碎宝刀,而刀鞘不坏,以石破壁,而尖石不坏。

敲击许久,石坑深入数寸。陆渐备感疲乏,当下辞别那人,回到潭边将养精神。待得精力恢复,又去捶打石壁,这么反复敲打,石坑深达尺许,敲击过去,已不如先前那么沉实。

陆渐心中喜悦,疲倦与时俱增,这日敲打半晌,忽觉三垣帝脉一跳,那一相竟然变不下去,只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

那人见他久无动静,忍不住问:“你怎么了?”陆渐吸一口气,出声说道:“没什么,就是疲惫了些。”那人关切道:“累了便去休息,这事不用太急。”

陆渐全身乏力,变相也不能够,只得返回潭边,寻思这几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过,第二道禁制有了松动迹象,若要保住禁制,最好就此罢手。他一念及此,心中又生愧疚之感:“我陆渐活到今日,全是鱼和尚大师所赐。大师舍身救我,我又岂能贪生怕死,不救这个身处绝境的可怜人?”

想着养罢精神,又去破壁。这一日,忽听“豁剌”一声,他手底一空,石壁终被洞穿,一股浊臭透过孔洞冲来,陆渐慌忙掩鼻,跳开数尺。

洞里那人哈哈笑道:“妙极,小了点儿,再大一些,我就能出来了。”石壁一旦洞穿,孔洞周边的岩石也都龟裂,再行敲击,容易许多,那人也在对面用瓷片撬开裂缝。

不知过了多长时日。这一日,陆渐正觉疲惫,忽听那人叫声:“成了,你退开些。”陆渐后退两步,洞中伸出一只痩骨棱棱的手来,继而便是头与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陆渐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挣,“哗啦”掉进水里。

陆渐将他抉起,但觉他浑身皮包骨头,不觉心酸叹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我故意饿的,若不瘦一些,怎么钻得过来?”

陆渐听得讶异,忽听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陆渐道:“我叫陆渐,陆地陆,水斩渐,前辈你呢?”

“我吗?”那人呵呵一笑,“我若编一个假名字骗你,你会不会生气?”陆渐奇道:“你为何要骗我?”那人沉默一下,忽地叹道:“你这种滥好人,这世上少得可怜,也最讨厌。”

陆渐莫名其妙,皱眉道:“前辈你不愿说名字也就罢了,又何必生气?”那人道:“有什么愿不愿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缜,谷雨清明之谷,玉缜则折之缜。”

陆渐听得糊涂,问道:“什么鱼针?只有鱼钩鱼剌,哪儿来的鱼针?”谷缜大笑道:“玉是白玉无瑕的玉,才不是你这木鱼脑袋的鱼。缜是细腻温润的意思,这个字是我娘取的,说是出自颜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兰薰而摧、玉缜则折’,意思是说,兰花太香,容易凋谢,玉质太细,容易折断。”

陆渐羡慕道:“谷前辈,你娘真好,竟懂这么多学问,不似我,身上有什么胎记,就取什么名字。”

“狗屁学问!”谷缜冷冷道,“那臭婆娘就会伤春悲秋,她那些调调,我可不喜欢。”陆渐吃惊道:“你怎么骂…骂…”谷缜冷笑道:“骂我娘是么?她本来就是个臭婆娘。”不待陆渐反驳,话锋一转,“你说有什么胎记,取什么名字,那又是怎么回事?”

陆渐将身上胎记形似“渐”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说了。谷缜听得大笑,拍手道:“令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该如此。很好,你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这假斯文好得多了。”

陆渐自小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谁知这谷缜虽有母亲,却不尊重,心中好生不快,正想劝导他几句,忽听谷缜笑道:“这里果然好过地牢,竟有这么多水洗澡。”耳听哗啦之声,他就着地上的积水梳洗起来,足见入牢之前,当是好洁之辈。

梳洗已毕,两人来到潭边,谷缜道:“我饿得慌,有没有吃的?”陆渐递上生鱼,谷缜也不挑剔,抓过便吃,边吃边笑:“好久没吃肉了。”吃完之后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谷缜方才醒来,问道:“陆渐,你说这潭下有一条水道直通大海?”陆渐道:“这水道又长又窄,没有过人的水性潜不过去。侥幸潜过,洞口又有好多鲨鱼。”

谷缜沉默一下,叹道:“也只有这条出路了。”陆渐道:“地牢的门是什么做的?我用‘变相’,也许能够砸开。”

谷缜呵呵一笑,说道:“那是精钢铸的,厚有三尺,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铁闸,凭借机关控制。那机关极为歹毒,幵第一道门的机关在第二道门后面,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在第三道后面,被困者要幵前一道闸门,非得先开第二道不可。呵,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连开三道闸门,后面还有无数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陆渐悲愤难抑,以拳击地:“谷前辈,这些东岛中人好恶毒!”

“不说这些。”谷缜淡淡地说道,“这条水路是你我唯一生路,你当初怎么来的,仔细说给我听。”

陆渐说过。谷缜沉吟道:“这么说,你活到如今,全凭劫力,但听说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你怎么会没事?”陆渐叹了口气,将鱼和尚舍身设下三道禁制的事说了。

谷缜听罢,冷冷说道:“鱼和尚跟你一般,过于老实蠢笨,所以处处吃亏。”陆渐听到这里,气往上涌,大声说道:“谷前辈,你这话说得糊涂,设若没有鱼和尚大师’我固然尸骨已寒,你也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说罢,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设法将壁上洞口扩大,钻入牢中一看,果如谷缜所说,他以石块捶打铁闸,震得石块粉碎,虎口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