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怒道:“你…你不要脸。”狄希笑道:“害羞什么?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他说不笑话,嘴里却哈哈大笑。陆渐又羞又恼,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正想猫玩耗子,捉弄这少年一番,忽听周祖谟冷冷道:“狄希,你和这位小陆兄弟交手用了几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么?”周祖谟道:“三四十招么?哼,你跟我约的可是十招。”狄希笑容一敛,冷冷道:“我和你约了,可没跟他约。”

周祖谟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却是我的小卒。厉害呀厉害,堂堂东岛四尊之一,对付天部小卒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厉害呀厉害。”说罢,大拇指一跷,发出嘎嘎怪笑。狄希笑道:“姓周的,你少给自己贴金,这小子的本事强你许多,又岂会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对周祖谟一行了如指掌,唯独陆渐是个新进通译,又从不随众人冶游浪荡,是故狄希对他一无所知。

周祖谟笑道:“你不信吗?大可问他。”狄希瞧着陆渐,被眉说道:“小子,他的话可当真?”陆渐点头道:“我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译,帮他交易货物。”

狄希神色阴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加入我东岛,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飞黄腾达,跻身四尊之列。”

周祖谟听得脸色大变。陆渐只需点头便是东岛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顾惜身份,马上就可大开杀戒。

众海客也知此理,纷纷盯着陆渐,大气不敢乱出,忽见他摇头道:“我答应周大叔做他的通译,答应了的事就不能反悔。”此话一出,自周祖谟以下,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狄希眼中怒意一闪即过,冷笑道:“如此说,你真的自甘下贱,做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陆渐点头道:“就算是了。”

“好个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声,“周祖谟,算你厉害,藏了这么一步好棋。他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败他,也算输了…”说到这里,他瞅了陆渐一眼,长袖一拂,飘然去了。

众海客惊喜交集,周祖谟见狄希走远,才叹道:“久闻四尊之中,‘九变龙王’清高自负,看来果真如此。若是换了别人,这激将法必不管用。”又瞧陆渐一眼,“小陆,你真人不露相,连周某也被你骗过了!”

陆渐大窘,一手捏着裤带,一边连连摆手:“我不是存心欺瞒大叔。”周祖谟点头道:“这我知道,小陆你为人朴实,虽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会炫耀。”命众人收拾殉难海客的尸体,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无一幸免,当下就地焚化,只取骨灰归国。

搬完鸟铳,罗小三嚷着要找龙崎报仇。周祖谟喝道:“嚷什么?他早就躲起来了,何况有姓狄的给他撑腰,你这点猫狗把式,只合给他塞塞牙缝。”他生怕有变,下令连夜开船,离开东瀛。

升帆起航,众人转身回舱。才入舱门,忽见烛火明亮,烛旁放置一座金丝鸟笼,笼中栖着一只信天翁,白羽间黑,有如雪中乌炭。鸟笼边一人手持书卷,似乎瞧得入神。

众人见了那人,无不傻眼,周祖谟惊叫道:“狄希,你…你做什么?”狄希抬眼笑道:“看书呀,你没瞧见么?”周祖谟怒道:“谁问你看书了?所谓愿赌服输,你既然认输,就当守信用。”

狄希笑道:“你我约定的是,我若输了,便饶你一船性命,让你带走鸟铳,对不对?”周祖谟道:“不错。”

“那就是了。”狄希道,“约定里可曾说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周祖漠脑中“嗡”的一声,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然也。”狄希笑道,“这间内舱归我,要睡觉的都去别处。”说罢,就像旁若无人一般,继续低头看书。

众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门,到了船尾才低声咒骂。周祖谟苦着脸说:“只怪我没想周全,如今这灾星上了船,大伙儿迟早被他害死。”众人一时寂然。

其后的日子难过无比,狄希以船主人自居,对众海客颐指气使。船上的底细他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龙井不饮,酒非绍兴花雕不喝,鱼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纯至净不用。船上炎热,便命周祖谟打扇,夜间出恭,就唤罗小三提壶。

众海客叫苦不迭,背着无不骂娘,商议之后,也曾想过几个法子,比如在茶里下毒,不料刚端上桌,狄希一反常态,将茶赐予那位上茶的老兄,而且非看着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后,又慢慢盘问他的出身来历,眼看那位老兄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这才笑嘻嘻地放他出门。那位老兄事后虽服解药,保得小命,却从此歪嘴斜眼,卧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床上埋伏机关,倒插匕首数把,不料回房睡觉,反倒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成筛子,事后査验,正是他当夜所埋的匕首,只是匕首长了脚,跑到他自己的床上来了。

无论众人如何暗算,狄希总能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众海客又恨又怕,偏又无可奈何。

航行了十多日。这一日,陆渐到船尾垂钓,忽见狄希站在舷边,腕上立着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大鸟蹿入青天,向西去了。

陆渐奇道:“你做什么?”狄希笑了笑说道:“这鸟儿关久了,也该放放风了。”忽见北落师门蹲在陆渐肩头,不觉笑道:“你这猫儿倒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师门身子后缩,眼露凶光,“呜呜”咆哮不已。

狄希皱眉道:“这畜生好大脾气。”陆渐不想与他多说,自顾自坐下钓鱼。狄希却不走开,微微一笑,说道:“小陆,你真的不想加入东岛?”陆渐摇头道:“我喜欢自由自在。”狄希叹了口气,连道可惜,又问:“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陆渐心道《黑天书》不算武功,唯有鱼和尚传的勉强说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师。”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坏,可惜不成气候,那天若非我没尽全力,别说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错了。”

“是呀。”陆渐点头道:“你仅用一只手我也打不过你。”

“不是这个缘故。”狄希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笑意,“我以身法见长,一只手、两只手对我来说并无分别。我说没尽全力,是因为我没用袖。”陆渐细看他的双袖,那大袖褶皱重重,如果展开,也不知会有多长。

陆渐心中迷惑,狄希却不再说,跷腿坐在船舷,眺望远空出神。过了两个时辰,远方出现了一个黑色小点,须臾变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从鸟足上取下一截竹管,抽出一卷纸条瞧过,笑道:“老东西真是蚂蟥见了血。”说罢,转头道,“小陆,我要走了。”陆渐道:“回舱吗?”

“不回舱了,”狄希乌黑的眉毛向上一挑,“我回家去。”陆渐一愣。狄希口唇忽张,发出尖锐鸣声,有如钢锥剌耳。陆渐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声,捂住双耳。

众海客听到叫声,纷纷赶来。狄希止声长笑,朗声说道:“诸位保重,黄泉路远,狄某就不送了。”纵身一跃,向海中跳去。众海客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人莫非疯了,居然跳海自尽,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让这大祸害自寻死路。

谁知狄希双足落海,并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众人均是骇然:“这人难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惊疑间,忽见狄希的足下冒出几只大鱼,灰背尖喙,体形修长,在水中载沉载浮。狄希轮番踏着大鱼背脊,广袖凌风,奔腾若箭,一转眼便消失在海天之间。

众人瞧得发呆。陆渐问道:“那是什么鱼?”一个老海客叹道:“这鱼我见过,南海边的土著叫它海猪,斯文一点儿的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鲨鱼。这姓狄的好厉害,竟能将之驯化如此。”

忽见一名船工奔来,高叫:“周老爷,有船来了!”狄希才走,便有船来。周祖谟心生不祥,抢到高处眺望,但见两艘黄鹤快舰如飞驶来,进到五里许时,当头一舰打起一面旗帜,白底黑字,写了一个斗大的“狱”字。

周祖谟神色大变,喝道:“快,加速,左舷。”众船工听令,扯满风帆,向左摆舵。两艘快舰须臾迫近,舰首立了三人,个个黑布裹头。其中一人将手一挥,舰首木炮霹雳声响,投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圆球,正中甲板,轰然炸开,化为一团烟雾,近处的船工一旦沾着,扑地便倒。

周祖谟厉声叫道:“大伙儿屏住呼吸。”但那两艘快舰轮番发炮,不住投来圆球,整座海船尽被烟雾笼罩。陆渐只觉四周扑通声不绝,不时传来人体倒地之声,心头一慌,不慎吸入一丝烟气,顿觉头晕眼花,耳听得周祖谟大喊大叫,但那叫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突然之间,他两眼一黑,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