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船头,双颊一改枯槁,澄净莹润,微微透明,不觉奇怪道:“大师,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参见我佛?”陆渐呆了呆,喃喃道,“那…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也就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我们离开日本,你的‘黑天劫’就会发作,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到这儿,他勉力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陆渐的头顶,微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你都会一一遇上的。”

他说到这儿,陆渐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性命。如今不同,和尚身如空壳,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为他这两日为了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恩惠。”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时辰到了。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往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

偈语中充满了悲悯,鱼和尚吟诵已毕,溘然化去。陆渐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从没有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但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了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他根本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加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付出了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尚在时,凡事均有他做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该何去何从。昆仓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谁又能解开“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须他独自面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陆渐越发悲怆起来。

就在这时,双手忽生异兆,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的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忍者心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又听鸟铳连声,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簌簌簌”,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落入水中。法体入手,轻飘飘的竟无多少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发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均以为已经抓住了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

趁着混乱,陆渐身如游鱼,从渔网的缝隙间钻了出来,沿途踢起河沙掩护身形。刚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师,得罪了。”忽地放手,将鱼和尚的法体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见浮尸,低声呼哨,纷纷抛出长索来钩住法体,却不料陆渐藏在法体下面,亦步亦趋,随之前行。

顷刻法体近岸,众忍者正要拉上,忽听“哗”的一声,一道水幕扑来。众忍者大惊,发出苦无飞镖,不料水幕落下,竟无人影。惊疑间,又听一声水响,陆渐破浪而出。

他一上岸,使“神鱼相”贴地滚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诸天相”将他掷入河中,再以“马王相”翻身一脚,将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发镖,不料镖未出手,陆渐一展快手,抢先接住,反手扎在他的腰间。忍者至为剽悍,一声不吭,错步退后,反手就要抽刀。陆渐大喝一声,施展“大须弥相”,飞身撞在他的胸口,忍者巨力加身,登时闭气昏厥。

陆渐撞倒此人,转眼一瞧,河中那名忍者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抱着鱼和尚的法体飞奔。陆渐情急,自昏厥忍者的背上抽出倭刀,使一个“我相”,如发射竹箭般奋力掷出,那刀去如流星,“嗡”地贯穿忍者小腿,将他钉在地上。‘忍者凄声惨叫,转手拔出刀来,一瘸一跛,仍是狂奔,忽觉脑盾风响,先着了陆渐一记刀鞘,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陆渐夺过法体,忽听猫叫连声,遥遥一望,竹筏翻了个身,北落师门湿淋淋地蹲在筏头,顺水漂下。陆渐暗呼惭愧,心道怎么把它忘了,慌忙转身奔回,拾起忍者惯用的长索,沿岸奔跑里许,掷向竹筏。索前的铁爪勾住筏尾,竹筏向前,将那长索绷得笔直,北落师门十分乖巧,顺着长索一溜飞奔,纵身扑入陆渐怀里。

陆渐正舒一口气,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击落一支钢镖。转眼望去,数道黑影飞掠过来。他急忙发足奔逃,只见身周不时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冲来。

众忍者所畏惧的只有鱼和尚,一见和尚坐化,心中再无顾忌,公然跳了出来。他们人多势众,奔跑迅捷,只一阵,就把陆渐围在了一片河滩上,个个眼露凶光,步步进逼。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应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那人的装束与众忍相似,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心想:“这些人以数字为号,有了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