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紧。”鱼和尚微徽一笑,“这‘木霹雳’不过如此!”陆渐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纳闷。
宁不空干笑两声,说道:“大师举手之间,便将‘周流火劲’化为无形,当真叫人敬佩。”忽自袖间取出一张诸葛连弩,“倘若一发八箭,大师接得住么?”
话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出,每一支均蕴有‘周流火劲’,抑且嵌有钢刺,一经炸裂,木屑与钢刺齐飞,更是杀伤厉害。
鱼和尚叹息一声,双手齐出,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弧,八支白木箭如乳燕归巢,自行钻入他的指缝。同时间,‘大金刚神力’已如悠悠凉水,将木箭中的火劲轻轻浇灭,木箭无法爆炸,更与寻常弩箭无异。
“嗖嗖嗖”,第二轮木箭又至,鱼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抢上一步,又将八箭接住。谁知木箭入手,火劲全无,鼻中隐有硝磺气味。
“轰隆”一声,八支木箭齐齐炸裂,烟雾飞屑将鱼和尚一时笼罩。宁不空长笑道:“大师莫怪,这次可不是‘周流火劲’,而是货真价实的火药。”
原来,宁不空知道鱼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劲”,故此当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雳”。鱼和尚连接两次,已存定见: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后来八箭却是特制的火箭,箭杆之中藏有火药。前九箭不过是惑敌之计,后八箭才是致命的杀招。
陆渐悲怒莫名,正要扑上去跟宁不空拼命,忽见烟尘四散,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宁施主无须客气,还有何种伎俩,不妨一并使出来吧!”
陆渐又惊又喜,定睛望去,鱼和尚衣衫破烂,肌肤却无伤损。宁不空赞道:“如如不动,万魔降服,大师好神通。”淡笑间,弩箭尽发,密如飞蝗,其中或有“木霹雳”,或有特制火箭,混杂交锆,难分难辨。
鱼和尚却不再接箭,双腿分开,挡在陆渐身前,双拳神力所至,带得箭雨彼此撞击,一时间,落在陆渐眼中,就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无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突然火雨消失,宁不空抛开弩箭,后退两步,撑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陆渐心头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鱼和尚摇头道:“宁施主,带走这名劫奴,于你虽无好处,也无损害,你何苦执著若是?”
“大师以为赢定了么?”宁不空手按大树,微微一笑,“要知木中藏火,进此林来,已入无边炼狱。”
鱼和尚白眉轩举:“原来如此,宁施主布局可谓深远。”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一声长笑,身边一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鱼和尚大袖疾挥,挡开木屑,身子却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转眼间,四周的树木纷纷爆裂,鱼和尚双拳越抡越快,陆渐只觉两股绝大气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内,彼此撕扯,自己身处其中,大受其苦。他渐渐明白鱼和尚话中之意,敢情宁不空将自己引入密林,就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雳”之能,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周流火劲”又是无远弗届,只需借一株树木传功,便可经由枝叶根结引爆密林。
火光冲天,暴鸣迭起,鱼和尚虽凭“大金刚神力”将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随宁不空内劲波及,细枝碎叶尽成火器,在鱼和尚拳劲外游走,时时寻隙而入。不一阵,东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灼人气浪滚滚而来,“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越见收缩,片刻间缩至六尺。
忽听暴鸣中传来宁不空的笑声:“大师也该知道,‘周流六虚功’共有五要——时、势、法、术、器。如今东南风起为天时,地处密林为地势,‘木霹雳’为功法,宁某的计谋为心术,虽无绝强火器,却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大师还不认输,更待何时?”他说话之时,“大金刚神力”已被压迫至五尺之内。陆渐如处无边炼狱,口舌干燥,毛发焦枯,一时酷热欲死。
忽听鱼和尚叹了口气,说道:“万城主…”宁不空冷笑道:“大师热昏头了吗?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什么?”
鱼和尚闻如未闻,淡淡说道:“万城主,你若出手,只需三耍,和尚便已拱手认输,又何需四要?火部宁施主虽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机。”宁不空听了焦躁起来,冷冷说道:“失心风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机,有胆给宁某瞧瞧。”
鱼和尚的嘴角微有笑意,喝一声“有”,忽地右拳绕身,荡开火势,左手食指当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宅撕破,透出一个行书的“有”字。
宁不空若有所觉,失声叫道:“你…”不待他说完,鱼和尚又喝一声:“不。”在火幕中再写一个“不”字。他喝一声,写一字,食指如走龙蛇,从‘有’字起始,自上而下,在火幕中连绵写出七个大字。“大金刚神力”经久不绝,字字透火而出,体格怪谲,笔势雄奇,真如快剑斩阵,强弩破军,岳耸浪峙,雷霆相争。
陆渐定睛一瞧,赫然是:“有不谐者吾击之”。
“啊呀…”这七字写在火上,却如写在宁不空心头,他目不能见,却似生了一双心眼,瞧得清楚无比,忍不住惨叫一声,“城主…”叫罢,惊惶无比,双手乱挥,凄声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们…不是我,都是他们…”他大喊大叫,如癫如狂,跌跌撞撞地向前飞奔,便是火燎衣发也不停下,顷刻之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那火无人操纵,火势顿弱。鱼和尚拳劲所至,光焰无不泯灭。只见他左拳灭火,右手提起陆渐,大步行到无火之处,盘膝坐下,脸色灰白中透出浓重黑气。
陆渐回过一口气,忽见鱼和尚面色有异脱口叫道:“大师,你没事么?”
鱼和尚睁眼笑道:“和尚不碍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吗?”
陆渐点了点头。鱼和尚叹道:“实话说,和尚并无十足把握解开‘黑天劫’。”陆渐大声说道:“我宁肯死了也不做宁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这劫奴的身份,以往一人计短,无力对抗宁不空,此时鱼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绝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只觉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对“黑天劫”,是故畏惧大减,勇气倍增。
鱼和尚点头道:“很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自从听了你和织田信长的对话,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为劫奴,也不会屈服于宁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为天劫,实为心劫,若无绝强心志,势难免劫。若你没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陆渐这才明白,鱼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忽听木屐声响,转眼望去,一众侍卫侍女拥着阿市走了过来,想是被方才的爆炸声吸引过来。
陆渐一见阿市,心生愧疚,欲要说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默默对视良久,陆渐忽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听着,目光渐渐凄楚起来。好半晌,她轻轻放下北落师门。波斯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瞧了阿市一眼,终于来到陆渐身前。陆渐俯身将它抱起,蓦地瞧见,两点晶莹的泪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头时,白衣女子已转过身去,瘦削双肩微微颤抖,有如风中落叶。
陆渐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却见鱼和尚已在远处相候,他长吸一口气,向前走去。走了约莫十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楚的叫唤:“陆渐!”
陆渐身子一震,却没有勇气回头。举目望去,前方林莽幽远,尚有火后的余烬,明明灭灭,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却最终化作了断续的哭声。
陆渐不知道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度,这个娇弱的女子将会面临何种莫测的命运,他只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何种劫难,自己再也无法与她并肩面对了。
想到这里,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涌上心头,陆渐的眼前模糊起来。
星汉天流,晓寒尤轻,夜幕下的大地微微起伏,跌宕不尽。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长。鱼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微白之时,两人在一处山坳落脚。鱼和尚闭目入定,陆渐感伤离别,无心言语,加之连夜苦战,不久沉沉睡去。
睡梦间,忽觉周身激灵,陆渐猛地挣起,却见曙色中凸现三道人影,一静两动,正在远处纠缠。两名动者快得出奇,绕着静者飞速盘旋。陆渐识得那静者正是鱼和尚,见他被人围攻,一惊之下,操起身边一根树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见两名敌人身法一滞,微微踉跄,身形一矮,忽地消失不见。
陆渐匆忙抢上,却见鱼和尚低眉伫立,脚边多有刀痕足迹,只不见了那两名敌人,不由扭头四顾,却听鱼和尚叹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贺的忍者,一击不中,早巳远遁了。”
陆渐听得诧异,忽听鱼和尚又道:“陆渐,你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去。”陆渐听他声音发颤,更觉讶异,转身扶着鱼和尚,坐到一块岩石上。鱼和尚掩口咳嗽,陆渐分明看到殷红的鲜血自他指间涌出,不由骇道:“大师您受伤了?是方才的忍者吗,”
鱼和尚摇头道:“伊贺忍者还算不了什么!”陆渐道:“那便是千神宗,要么就是宁不空?”鱼和尚叹道:“千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宁不空神通虽强,也无法伤我到这地步,我这伤,可久远得很了。”
陆渐见他神色黯然,不便多问,只得说道:“大师,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宁不空一见火中的那七个字,便吓成那副模样?”
鱼和尚道:“那七个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万归藏的笔迹写的,而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将笔意渗透到宁不空的心底。和尚原本只想借万归藏的神威震慑宁不空,令他的火部绝学露出破绽。不想他一见那七字,便吓得落荒而逃,这其中颇为可怪,和尚至今也没想明白。”
陆渐道:“‘有不谐者吾击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宁不空的祖师画像上也曾瞧过。”鱼和尚吃惊道:“你瞧过西城的祖师画像?”陆渐道:“火部、水部、山部、泽部的画像我都瞧过。”说罢,便将当日听命宁不空、察看画像的经过说了。
“原来如此。”鱼和尚叹道,“无怪宁不空情愿与和尚一决生死,也不肯将你放过。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杀你一途了。”
陆渐惊道:“为什么?”鱼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师画像中藏了一个绝大的秘密,宁不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你泄漏出去。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无法显露图中的隐语,若非宁不空双目被毁,你也无法看到这四幅画像。”说着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时,他张眼笑道:“孩子,你爱听故事么?”陆渐道:“爱听,以前爷爷常给我说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却很有趣。”
鱼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约有四日路程,我就给你讲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横跨三百余年,牵动亿万苍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实可悲可叹。”
鱼和尚说罢,抬头望去,东方霞光初明,微云犹暗,一行白鹭冉冉向西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