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杭特先生皱了一下眉,“不是,后面一点。是关于谋杀。”

“哦,我知道了。没错,当然啦。”

“你属于一个研究犯罪的圈子,对不对?”

“是这样的。我们有些相当杰出的成员,”区特威克先生用一种骄傲的语气说,“我们的会长是罗杰·谢林汉姆,你知道的。”

“哦,是的。”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更加不经意的语气说,“那么,在你们的讨论中,你一定能听说一些该被除掉的人喽?”

“该被除掉的人?”

“是呀,你还记得吧,上个月的晚餐时,我们大伙都在讨论什么样的人该被谋杀。我猜想你们会遇到不少这样的例子。”

“这可没有,”区特威克先生以一种迷惑的语气说,“我不觉得我们真的知道什么人应该被谋杀。”

“不过毫无疑问,你们认识一些勒索者。”

“不,我可不能这样说。”

“甚至连毒贩或者皮条客之类的都不认识?”陶德杭特先生有点野蛮地说。

“哦,没有,我们完全不认识那类人。我们只是讨论谋杀,仅此而已。”

“你是说,你们只是讨论既成的谋杀?”

“是的,当然啦。”区特威克先生吃惊地望着他。

“我明白啦!”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感到非常失望。他沮丧地望着火焰。

区特威克先生在他的椅子上挪来挪去。他对主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失望完全无法理解,遂也摆出了一副懊丧模样。

陶德杭特先生再一次想起了曾经一直念念不忘的希特勒,这是他概念中认识的最该被谋杀的人选。或者当然还有墨索里尼,想想那些衣索比亚人……想想那些犹太人……是的,这将是一项壮举。在他死之后,有人也许会为他立一尊雕像。这样很不错啊。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就像马赛的那次暗杀一样,他很可能还没得手,就已经被纳粹的铁蹄践踏致死了。不,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他转脸面向客人。

“你知道有什么人该被谋杀吗?”陶德杭特先生愤恨地问道。

“呃——嗯——不,”区特威克先生不得不道歉,“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主人对于一个潜在的被害者为何这样锲而不舍,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陶德杭特先生愁容满面地看着他。他觉得邀请区特威克先生是个错误,这家伙尽装孙子,一问三不知。

不过同时,他也觉得自己不如就放弃这个念头算了,现在还不迟。陶德杭特先生可从没想过要在日报上登广告,充当一位善心杀手,公开提供谋杀服务。不过他估计这不可行,没人会敢来找他要求此项服务的。他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无比失望。

不过有句古话怎么说得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二晚上,自从陶德杭特先生在区特威克先生面前毫无斩获之后,他便几乎打算放弃这个计划了。然而就在第二天,《伦敦评论》的文学编辑费瑞斯,在极端偶然的情况下,为他指出了一条明路。陶德杭特先生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潜在受害人目标,但他没想到,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在他附近。

算陶德杭特先生运气好。在去费瑞斯的办公室挑选评论书籍之前,他拐到另一条走廊上,想去拜访个老朋友,他是《伦敦评论》的主笔之一。陶德杭特先生会在《伦敦评论》开专栏,就与这位先生不无关系,但是到了门口,陶德杭特先生才发现他不在这里,而门上挂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顺便问一句,”他们正在费瑞斯先生正对舰队街的大办公室里,陶德杭特先生把他的旧软尼帽放在一叠报纸的合订本上,“欧吉维亚先生病休了吗?他没在办公室。”

费瑞斯先生从一堆复印本上抬起头来,手里还握着一支蓝色钢笔。“病了?不,他没有,他最近离职了。”

“离职?”陶德杭特先生带着一丝迷惑重复道。

“炒鱿鱼!实话实说,可怜的老欧吉维亚被炒了鱿鱼,昨天他们给了他一张支票,付了六个月的薪水,然后通知他卷铺盖走人。”

“欧吉维亚被炒鱿鱼了?”陶德杭特先生大为震惊。欧吉维亚的大脑袋中装满了幽默与智慧,还有他精辟的文笔,陶德杭特先生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伦敦评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他在这里拿的是铁饭碗。”

“这真是太可耻了。”一向出言谨慎的费瑞斯先生此时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热切,“就这样把他一脚踢开。”

“为什么?”一位坐在窗边的小说评论员,一边翻弄着桌上一堆新出的小说,一边问道。

“哦,这些该死的潜规则。你是不会理解的,小伙子。”

这位小说评论员,年纪比文学编辑还大了三个月,咧开嘴和气地笑起来。“对不起,老板。”他以为费瑞斯不喜欢人家这样叫他,“哎哟,又来了一个休·桑斯特,还有个玛格丽特·阿伦拜。这周会相当不错,我猜。”他充满希望地补充说,“如果我把我对弗兰克·皮尔彻德的真实想法写出来,你会把它印出来吗?不,我想不会。好吧,我会乖乖做只温驯的猫。”

“嘿,”陶德杭特先生打断他,“告诉我欧吉维亚为什么会被解雇。”

“内部整顿,我的孩子,”费瑞斯苦涩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陶德杭特先生说。

“就我目前的理解,这就意味着开掉那些有胆量的人,然后留下那些溜须拍马的小人,这对一份报纸来说可是件大好事,对不?”费瑞斯真诚地为《伦敦评论》感到骄傲,而这份报纸也以踏实、老派、高贵、诚实和礼貌著称,即使在它被通用印刷集团收购,开始被这个不称职的所有者掌控以后,他也竭尽全力维持这份报纸的风格。

“那现在欧吉维亚做什么?”

“天知道,而且他还有太太和孩子要养活。”

“我猜,”陶德杭特先生开始担忧了,“他再找份工作应该不太困难吧。”

“他能找到吗?我怀疑。老欧吉维亚,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而且被通用印刷集团解雇也会产生不良影响。顺便说一句,你要记住这点,小伙子。”费瑞斯对小说评论员说。

“如果你再多发我一点薪水,我会写得让你挑不出刺来。”小说评论员反击道。

“给你发再多薪水有什么用?你永远也写不出我想要的文章。”

“如果你是指,为你们的大广告商,每周写一篇虚伪矫饰、浮夸俗丽的引言,不,那种东西我可写不来。”他一脸厌恶地说,“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可不是那种评论员。”

“我也告诉你,小伙子,你这是自毁前程,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

评论员不满地发出一阵粗鲁的噪声,又把注意力转回手边的小说。关于评论员应该专为文学读者写文章,还是应该考虑到广告商的利益,这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在这种争论中,两个人都敌意地夸张了另一方的地位。

陶德杭特先生打开非小说类书柜的大门,但里面的东西却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属于那类不幸的种群,会毫无理性地对别人的不幸和困难产生责任感,欧吉维亚现在的困难和将来会面临的困境已经让他开始感到忧虑了,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

“是阿姆斯特朗解雇了欧吉维亚?”他转过身问费瑞斯。阿姆斯特朗是通用印刷集团的一个新的运营编辑。

费瑞斯又在手握蓝笔奋笔疾书,他抬起头耐心地说:“阿姆斯特朗?哦,不,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对这件事说什么。”

“那么是菲利克斯本爵士?”菲利克斯本爵士是集团法人。

“不……那是……哦,我想我不应该谈论这个,不过这真是个肮脏的勾当。”

“你有没有可能是下一个,费瑞斯?”小说评论员问,“我是说,如果我们能有个文学主编,允许我直言那些烂书实在糟透了,哪怕一个月只有一次也好。”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可没有干涉你,不是吗?”

“对,你仅仅是把我最好的词句都删掉了嘛。”小说评论员慢慢踱过整个房间,来到编辑身后,看着编辑正在删改的拷贝,发出一声绝望、被刺痛的哀号,“老天,你没删掉那段吧?不过,我的老天,这是为什么?那又不是出言莽撞,那只不过是说……”

“听着,陶德杭特,柏雷是这样写的:这本书充斥着空洞的词句,犹如成团堆积的凝同奶油,如果这是费金先生的第一本书还有情可原,因为这只说明他认为没有必要在使用一种工具之前了解其用法,然而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次尝试了,在此之前,他起码应该学好英语语法。但是,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本小说了,至于在冗长的赘言底下,是否还隐藏着什么深意,这我可看不出来。费金先生那种滔滔不绝、毫无意义增长句子的能力,固然赢得我不少同事的赞誉,这让他的早期作品颇受好评,但或许这次他们应该解释他是如何写出这本书来的。抑或,这是个只有出版费金先生著作的人才知道的秘密?柏雷居然还敢说,这并不是出言莽撞。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陶德杭特先生露出不以为然甚至略带内疚的微笑说道:

“或许这样说是有点太坦率了。”

“简直太露骨了嘛。”费瑞斯大加附和,并在这段令人不快的文字上,大笔一挥,打上两个大叉叉。

这名饱含激情的评论员愤怒地跺着脚来回踱步,说:

“我真看错你了,该死,陶德杭特,你应该支持我的。当然坦率,干吗不能仗义执言?也该有人出来批评一下费金了吧?这家伙被捧上天了,简直荒谬。他根本没写出什么好作品,该死的家伙,简直可以说是烂透了!他之所以得到这些令人作呕的赞美,是因为有些评论者根本懒得花费心思看他的文章,所以认为空洞的表扬应该比批评更容易;另外一些评论者则真的认为这种无法无天的长句子,是某种天才的表征,面对精练简洁的文字,这种评论者就是无动于衷。也可能,他们知道大众喜欢钱花得有所价值,但他们误解了大众的喜好,认为冗长就代表了价值。该死,这种幻影到该幻灭的时候了,不是吗?”

“你说得很对,小伙子,”费瑞斯回道,面对评论员爆发出感情,他显得相当镇静,“不过,杀鸡焉用牛刀,毕竟,用屠刀戳泡泡可真没意思。如果我让这篇文字见诸报端,隔天上午就会收到十几封来自老淑女们的信,她们指责我们如此攻击费金先生辛苦写出的书,实在有失公平;况且他人畜无伤,难道我不能找一名没有私心的评论员来写吗?”

“我可没有任何私心!”评论家口沫横飞地怒吼。

“我知道,”费瑞斯安抚道,“但她们不知道呀。”

陶德杭特先生随意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当他离开时,他还听到后头柏雷先生激昂的讲演:

“很好,我不干了。这些可恶的老女人,我才不在乎她们。你要是不让我按照自己想法写文章,我就辞职。”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此事并不必放在心上,在每个星期三下午,要是柏雷先生凑巧看到他文稿被删改的情形,总是威胁要辞职;如果没看到,他就会忘记自己写过什么,然后保持一颗愉快的心。无论如何,只要费瑞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跟他说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无法找到另一个符合《伦敦评论》水准的评论家,柏雷先生的情绪一定会软化下来,并同意再多留一星期。这样的情节总是周而复始地发生。

当一名文学编辑最重要的是老练。而第二与第三重要的,还是老练。

陶德杭特先生异常狡猾地暗中开始行动。

他希望多收集一些关于欧吉维亚被革职的信息,虽然费瑞斯不愿告诉他,但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从哪儿可以打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于是也走向助理编辑的办公室。莱斯里·威尔逊是个交友甚广的年轻人,有他自己的一番文学抱负。他和音乐编辑分享一间办公室,但是后者却很少出现。陶德杭特先生邀请他去楼顶餐厅喝茶,威尔逊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除了费瑞斯和编辑主任外,令年轻的成尔逊深感敬重的人为数不多,然而陶德杭特先生细腻拘谨的举止与学究式缜密的思维,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面前,陶德杭特先生也略感惶恐,要是陶德杭特先生知道对方对自己怀有好感,准会大吃一惊。两人搭电梯上楼,陶德杭特先生骨瘦如柴的身躯靠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然后沉稳地向女服务生点了中国茶,并往茶壶中加了很多匙茶叶。威尔逊毫不掩饰自己喜欢享受美食茶点这一爱好,这点和陶德杭特先生的饮食观恰好相同。接下来,他们用八分钟讨论书籍。在讨论结束之前,他把话题引到了欧吉维亚,看到威尔逊激烈的反应,他感到非常高兴。

“真是丢人现眼!”年轻的威尔逊愤慨激昂地说道。

“是啊,为什么会突然解雇他呢?”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把糖罐送到客人的面前。这个时候吃下午茶还早,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一直觉得他是写文章的一把好手。”

“他的确很能干,算是我们数一数二的主笔了。不过他被解雇跟才能一点关系也没有。”

“天哪,那到底有什么猫腻?”